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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漁洋宗宋論

      2016-09-28 21:04:55白一瑾
      文藝評論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王士禎漁洋宋詩

      ○白一瑾

      王漁洋宗宋論

      ○白一瑾

      在清初詩壇的宗宋潮流之中,王士禎無疑是一重要人物,他作為康熙初期崛起的詩壇新秀,一度力倡宋詩,時人多將其視為繼承錢謙益衣缽的又一宗宋健將。“今詩專尚宋派,自錢虞山倡之,王貽上和之。”①

      提到王士禎的詩學(xué)取向及其發(fā)展過程,研究者多引用下面一段文字:

      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良由物情厭故,筆意喜生,耳目為之頓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長慶以后,已有濫觴,而淳熙以前,俱奉為正的。當(dāng)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爭相提倡,遠近翕然宗之。既而流利變?yōu)榭帐瑁蚂`寖以佶屈,顧瞻世道,惄焉心憂。于是以太音希聲,藥淫哇錮習(xí),《唐賢三昧集》所謂“乃造平淡時”也。然而境亦從茲老矣。②

      歷來研究者多由這段文字,整理出王士禎宗宋傾向的發(fā)展軌跡:中年時代的“越三唐而事兩宋”→晚年回歸唐音的“《唐賢三昧集》所謂‘乃造平淡時’”。這一說法雖并不是不合乎實際,但過分簡略:王士禎的“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他所事之“兩宋”,又是宋詩中哪些支系流派?這些問題都需要詳細厘清。

      一、漁洋宗宋歷程之回顧

      王士禎到底何時開始學(xué)宋,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雖然他早在順治十三年即有集黃庭堅句的《謝送梅戲集涪翁句成一絕》,③但這只是個案,極有可能是一時心血來潮的文字游戲。他本人在順治十八年所作《自題丙申詩序》中,描述自己十年以來的詩學(xué)淵源:“十年以來,下及漢魏六朝,初盛中晚四唐之作者?!雹軈s并不提及自己接觸宋元詩。

      1.任職揚州,廣學(xué)宋詩

      王士禎真正開始廣泛涉獵并學(xué)習(xí)宋元詩,是在他任職揚州以后開始的。論者多以為他開始宗宋是受到了錢謙益的影響,然早在他于順治十八年秋作書與錢謙益之前的順治十八年春,他即作有《上方寺訪東坡先生石刻詩次韻附跋》,盛贊蘇軾“緬思峨眉人,文采真神仙。贈詩日南使,賓佐皆豪賢。邈然竟終古,漱墨留春泉”⑤。如果再考慮到是年七月他在海陵取徐禎卿、高叔嗣二集評次之事,⑥足見拓展眼界廣學(xué)前人,包括開始涉獵學(xué)習(xí)宋元詩,本就是王士禎詩學(xué)發(fā)展中的自然歷程。

      在揚州任職期間,王士禎對宋詩的學(xué)習(xí),是最大限度兼收并蓄的,而且有極為明顯的廣泛嘗試傾向。對各路較著名的宋代詩人乃至于金元詩人,他幾乎都開始接觸并進行學(xué)習(xí)。其中不僅包括宋詩中成就最高的蘇軾、黃庭堅、陸游諸家:“吳萊蘇軾登廊廡,緩步崆峒獨擅場。”“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許傳衣躡后塵?!雹摺拔寄侠献觼硖锰?,郁律蛟龍蟠筆底?!雹嗌踔潦侨缜赜^這類宋代詩家中的二流人物和元好問、楊維楨這些一向被文壇所忽視的金元詩人,他也表現(xiàn)了高度的興趣:“國士無雙秦少游,堂堂坡老醉黃州。高臺幾廢文章在,果是江湖萬古流?!雹帷肮蕠L(fēng)流在眼前,山寒食泰和年?!弊⒃疲骸霸z山濟南詩句?!雹狻拌F崖樂府氣淋漓,淵潁歌行格盡奇?!?宋元詩人迥異于唐人的審美風(fēng)格與詩學(xué)成就,令他殊為欣喜,這也正是他在康熙二年慨嘆“耳食紛紛說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的真正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康熙三年王士祿的冤獄,以及其由此開始崇尚蘇軾,對王士禎有極大的影響,乃至成為漁洋詩風(fēng)宗宋的重要契機之一,這是歷來研究者較少注意到的。

      王士祿系王士禎兄長,亦能詩,在王士禎幼年時即曾教他學(xué)詩,是對漁洋詩風(fēng)形成起極為重要作用的人物??滴醵?,他受命典河南鄉(xiāng)試,因中試者文辭疵漏,于康熙三年三月被逮下獄,直至是年冬方得出獄。這一段飛來橫禍,使王士祿聯(lián)想到蘇軾兄弟,“念予兄弟即才具名位,不逮兩蘇公;然其友愛同,其離索同,其不合時宜同,其軻困踣,為流俗所指棄,又無不同。而坡公俊快,復(fù)善自宣寫,乃稍取其集讀之,讀而且吟且嘆,遂不自制,時復(fù)有作”?。因而,王士祿開始對蘇軾發(fā)生興趣,仿效蘇詩,并步蘇韻,與時在江南的王士禎展開唱和。僅《拘幽集》中就包括《寄季弟貽上用坡公曉至巴河口迎子由韻》?《次韻貽上用坡公東府雨中別子由韻見寄詩》?《用坡公獄中遺子由詩韻寄禮吉貽上兼示子側(cè)二首》?《讀坡集答滿思復(fù)詩偶感于自甘茅屋老三間之句思一和之就枕畫被不即成寐遂得六首示子側(cè)同作》?《又用坡公寄子由韻寄貽上》?《再用坡公遺子由韻二首》?《讀坡詩天涯老兄弟懷抱幾時攄之句為之慨然因以為韻作十絕句示子側(cè)并寄禮吉貽上》?《雨夜用子由韻作二絕句與季弟》?等。雖然這段時間內(nèi)王士禎的和作并無一首留存,但王士祿《次韻貽上用坡公東府雨中別子由韻見寄詩》自序明言:“今年春,貽上用坡公東府別子由韻作詩見寄,讀之凄然,未及和答。比在幽系中,言念聚散,感慨不能已已,遂次韻寄之?!弊阋娡跏康澰鲃幼饔胁教K軾之韻的詩作寄贈王士祿,其時間正在王士祿下獄的康熙三年春。

      由此看來,王士禎開始宗宋并提倡宋詩的時間,系于順治末年至康熙初。因他當(dāng)時在揚州為官,所以他的宗宋主張尚無法流布到京城。而他的“宋風(fēng)”真正在京城傳播開來,還要到他回京以后。

      2.入京以后,大倡宋風(fēng)

      康熙四年九月,王士禎由揚州入京,赴禮部主客司主事任,但十月即以事一度罷官歸鄉(xiāng),直至次年九月方復(fù)原官,重新北上入京。而他在京城廣泛流布宗宋詩風(fēng),也正是由康熙五年以后開始的。一方面,他在創(chuàng)作上體現(xiàn)出明顯的宗宋傾向:“康熙丁未戊申間,余與苕文、公、玉虬、周量輩在京師為詩倡和,余詩字句或偶涉新異,諸公亦效之。苕文規(guī)之曰:兄等勿效阮亭,渠別有西川織錦匠作局在?!?所謂“偶涉新異”極有可能是其宗宋傾向。另一方面,他也在理論上為宋詩公開張目。作于康熙八年冬的《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對蘇軾、黃庭堅、陸游乃至于金元詩人元好問、虞集等,皆有較高評價。

      值得注意的是,由揚州回歸以后的王士禎,在京城詩壇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力,僅次于號稱京城詩壇“職志”的龔鼎孳?!稘O洋山人自撰年譜》康熙七年條目下惠注提到:“是時士人挾詩文游京師者,首謁龔端毅公,次即謁山人及汪劉二公?!?這樣一來,漁洋的破除成見,力倡宋詩的行為,一方面因其詩壇地位而影響力極為廣泛,陸嘉淑《與王阮亭》:“揚波挹其瀾,豈必卑宋元?!C矯王儀部,沉博破其藩。網(wǎng)羅八代遺,英華列便蕃。朗然發(fā)光耀,如映朝日暾?!?另一方面,這也讓王士禎得以成為清初宗宋詩人的一面旗幟。時人將他視為錢謙益以外的宋詩派又一領(lǐng)袖,正是由于他作為詩壇后起之秀的地位聲望。

      在王士禎宗宋的歷史上,有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事件,是康熙十年吳之振攜《宋詩鈔》入京,并薈萃宋琬、施閏章、曹爾堪、沈荃、王士祿、陳廷敬、程可則與王士禎八家詩,刻于嘉興。吳之振是宗宋派健將,他認為,八家中的大部分詩風(fēng),都傾向于宋詩?!栋思以娺x》自序云:“余辛亥至京師,初未敢對客言詩,間與宋荔裳諸公游宴,酒闌拈韻,竊窺群制,非世所謂唐法也。故態(tài)復(fù)狂,諸公亦不以余為怪,還往唱酬,因盡得其平日之所作而論次之,皆脫棄凡近,澡雪氛翳,一集之中,自為變幻,莫可方物?!?雖然這一評價帶有吳氏自身作為宗宋詩人的感情偏向,但王士禎本人作為京城詩壇宗宋詩人之領(lǐng)袖,包括在吳之振所謂的“竊窺群制,非世所謂唐法”之中,則毫無疑問。

      康熙十一年六月,王士禎受命為四川鄉(xiāng)試主考官,七月啟程出京。十一月于歸途中聞母喪之訊,遂歸里守制。入川典試,使得王士禎的宗宋傾向發(fā)展到了最高潮。一方面,四川的雄奇山水,更有助于激揚文字,形成迥異于圓熟“唐音”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另一方面,四川與宋詩關(guān)系極為微妙而密切,早在杜甫時代即已經(jīng)開始。杜甫入蜀諸詩波瀾老成,是被后世公認開啟“宋風(fēng)”的代表。而宋代蘇黃陸諸大家,更是皆與四川有極深淵源:蘇軾系川人,黃庭堅和陸游也有入川生活的經(jīng)歷。王士禎承認,四川在自然風(fēng)景與人文底蘊方面,皆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極大影響:“余兩使秦蜀,其間名山大川多矣。經(jīng)其地,始知古人措語之妙?!?

      王士禎典四川鄉(xiāng)試時所作之詩,編為《蜀道集》。此集堪稱是王士禎學(xué)宋最突出的作品之一。其中僅是有意識學(xué)宋、和宋、使用宋人成句的作品,即有相當(dāng)數(shù)量。其《和東坡開元寺憶子由韻》步韻蘇軾:“身經(jīng)紫閣笻難到,嚢比朱儒愿已違。夢里倚閭雙白發(fā),不歸真被鶴猿譏?!?《閬中懷沈繹堂》“萬事輸他前定在,今朝真看閬中花。”并注云“予近為繹堂書放翁詩‘三疊凄涼渭城曲,數(shù)枝閑澹閬中花’,不意遂成詩也。”?明言自己使用陸游成句?!稌远善角冀狭柙平^頂》則使用蘇軾成句,也體現(xiàn)出對蘇軾、黃庭堅等的崇仰:“山自涪翁亭畔好,泉從古佛髻中流。東坡老去方思蜀,不愿人間萬戶侯?!弊⒃疲骸捌略姡骸辉阜馊f戶侯,亦不愿識韓荊州?!?王士禎在蜀期間,甚至還專門赴眉州拜謁三蘇祠,《眉州謁三蘇公祠》云:“兩公神靈未磨滅,應(yīng)翳白鳳游清都。游戲下界亦聊爾,鯤鵬豈必搶枋榆?!?足見他對蘇軾的崇仰。

      3.復(fù)歸于唐,仍不廢宋

      王士禎的宗宋傾向,一直延續(xù)到他被簡拔入翰林院之后??滴跏吣觊c三月,王士禎方入翰林院不久,同翰林院學(xué)士陳廷敬、張英、高士奇等,內(nèi)直南書房,蒙賜各種貢物,此時漁洋不但明確宗宋,且在皇帝面前也并不隱藏這種傾向?!睹啥黝C賜御書恭紀四首有序》其四云:“寄語紫薇花下客,休夸三十四驪珠?!弊⒃疲骸八纬继K軾邇英賜御書詩云:袖有驪珠三十四?!?在寫給皇帝的謝恩詩中也使用宋人故實,而且還直接注明,可見漁洋此時并不以宗宋為忌。其后,在康熙十八年博學(xué)鴻儒科期間,他在京城與宣城詩人梅庚訂交時,盛贊梅氏先祖,宋詩大家梅堯臣的詩學(xué)成就:“古澹歐梅體,崢嶸慶歷人。名家今復(fù)始,欣睹鳳毛新?!?而且其后不久就作有效法梅堯臣的詩作《月夜冰修子湘耦長見過同效宛陵體三首》。?《和耦長十月十八日初雪見懷之作》注云:“宋賢詩:‘風(fēng)雪空堂破帽溫’?!?按此詩實為元人虞集所作,也可見此時王士禎對宋元詩仍然保持著較高的興趣。

      然而,康熙二十六年以后,漁洋的詩學(xué)理念和實踐卻出現(xiàn)了明顯的復(fù)歸于唐的傾向。在這一年夏,他取宋姚鉉《唐文粹》所收詩刪為六卷,名曰《唐文粹選詩》。翌年春,又輯錄盛唐詩中尤為雋永超詣?wù)邽椤短瀑t三昧集》三卷。《唐賢三昧集》的問世,時人及后世研究者多視為王士禎棄宋歸唐的象征,即俞兆晟所謂“以太音希聲,藥淫哇錮習(xí),《唐賢三昧集》所謂‘乃造平淡時’也?!苯酚⑿蚋侵苯又赋觯骸斑x唐詩三昧者,所以別唐詩于宋元以后之詩,尤所以別盛唐于三唐之詩也?!袢酥畢捒嗵坡烧?,必曰宋詩,正以新城先生嘗為之。此知其跡而不知其所以跡也?!?

      不過,以王士禎的實際行為來看,他確實是復(fù)歸于唐,但并非從此棄絕宋詩。即使是在他推出《唐賢三昧集》,大倡唐風(fēng)期間,他也仍然在研讀宋元詩不輟?!栋像饼S小集》:“康熙己巳庚午間在京師,每從朱錫鬯、黃俞邰借書,得宋元人詩集數(shù)十家?!?在康熙二十八、二十九年,王士禎仍然時常向朱彝尊等借閱宋元人詩集,足見他此時對宋元作品興趣仍然不減。由此可知,王士禎雖不喜時人宗宋詩風(fēng)中“流利變?yōu)榭帐?,新靈寖以佶屈”的不良傾向,而重提唐人之含蓄妙悟加以糾偏,卻也并非由此棄宋厭宋。

      二、正雅為先,兼收并蓄的方針

      欲厘清漁洋對待宋詩本身和宋人諸家的態(tài)度,必須對他的詩學(xué)取向之正變屬性進行定位。王士禎無疑屬于清初廟堂正雅詩風(fēng)的組成部分,這也是他能夠得到清廷官方支持,以區(qū)區(qū)部曹小吏身份先后被簡拔入翰林院、擢升為國子監(jiān)祭酒,樹立為當(dāng)世文人楷模的真正原因:“王阮亭先生性情柔澹,被服典茂。其為詩歌也,溫而能麗,嫻雅而多則。覽其義者沖融懿美,如在成周極盛之時焉……阮亭先生既振興詩教于上,而變風(fēng)變雅之音漸以不作。讀是集也,為我告采風(fēng)者曰:勞苦諸父老,天下且太平。詩其先告我矣。”?而這種“沖融懿美,如在成周極盛之時”的迥異于變風(fēng)變雅的正大閎雅之音,也正是王士禎作為“欽定”之詩壇領(lǐng)袖、廟堂文人,試圖配合清廷“文治”,振興“詩教”,以匡正變風(fēng)變雅色彩濃厚的清初詩風(fēng),開一代正雅新風(fēng)的自覺追求:“竊惟國家值休明之運,必有偉人碩德,以雄詞巨筆,敷張神藻,聳功德于漢唐之上,使郡國聞之,知朝廷之大,四裔聞之,知中朝之尊,后世聞之,知昭代之盛。然后文章之用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而與治道相表里。”?

      然而,王士禎雖然謹守身為廟堂詩人典范的正雅規(guī)則,卻并非狹隘的道學(xué)家,他在正雅這一大前提下,對前代唐宋元明諸家詩風(fēng),以及各家所表現(xiàn)出的風(fēng)格趨向,采取了最大限度的兼容并蓄態(tài)度:“言惟公之于詩,既已寢息乎三唐兩宋之間,而陵轢六朝,追蹤漢魏矣?!?“后世之士,讀先生之詩者,由是以究極其作詩之旨,將必有以知其廣大變通,而非拘于一隅之見也;包羅貫穿,而非主于一家之說也?!?

      這一詩學(xué)取向,直接影響到王士禎對宋元詩的態(tài)度。他在《黃湄詩選序》中,提出自己對于唐宋詩之爭的看法:

      予習(xí)見近人言詩,輒好立門戶,某者為唐,某者為宋,李杜蘇黃,強分畛域,如蠻觸氏之斗于蝸角,而不自知其陋也……歐梅蘇黃諸家,其才力學(xué)識皆足凌跨百代,使俛首而為撦拾吞剝,禿屑俗下之調(diào),彼遽不能邪?其亦有所不為邪?河水發(fā)源昆侖,七萬里而入海;江水發(fā)源天彭闕,亦萬里而入海,至其生于天一,放乎歸墟,則一而已矣。世人顧欲以坳堂之見,測江河之大,其不長見笑于大方之家者幾希??

      王士禎對宋詩的接受,建立在堅持正雅詩風(fēng),排斥“撦拾吞剝,禿屑俗下之調(diào)”的基礎(chǔ)上。在他看來,宋代詩人中如歐梅蘇黃等大家,完全符合這一正雅標(biāo)準,且成就絕不在唐人之下,所以時人強分唐宋門戶而尊唐抑宋,是毫無意義的。

      也正是由于漁洋以正雅標(biāo)準為先,他對宋詩雖能兼容并蓄,卻并非一視同仁,而是有所軒輊,具體表現(xiàn)為:名義上極為推崇蘇軾,卻并不能學(xué)蘇;對南宋楊萬里、范成大一路輕淺流利的詩風(fēng)極為排斥厭惡,對沾染南宋俗風(fēng)的陸游也持保留態(tài)度;而他真正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大力效法并取得成功的,其實是以黃庭堅所代表的江西詩派一路嚴整瘦硬詩風(fēng)。

      1.對蘇軾:心向往之而不能學(xué)

      蘇軾是宋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其成就不在唐人李杜之下,即使并不宗宋的詩人,也無法否定蘇軾的文學(xué)價值。因而,蘇軾也就成為清代宗宋派詩人與宗唐派抗衡的一面旗幟,凡是標(biāo)榜宗宋者,便不能不提蘇軾。然而,作為清初宗宋派健將的王士禎,對蘇軾的態(tài)度卻相當(dāng)微妙:

      王士禎接觸蘇軾詩的時間很早,早在他少年時代在故鄉(xiāng)從諸兄學(xué)詩時已曾有所涉獵?!豆锩娋碜孕颉罚?/p>

      嘗讀東坡先生集云:少與子由寓居懷遠驛,一曰,秋風(fēng)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離合之意。嗣是宦游四方,不相見者十八九。每秋風(fēng)起,木落草衰,輒凄然有所感,蓋三十年矣。……予每循覽愴然,不能終卷。然爾時方與諸兄讀書家園,肩隨跬步,未知此語之可悲也。弱冠以來,各以世網(wǎng)奔走四方,回憶曩時家園之樂不可得,然后知兩蘇公之詩之可悲,有什倍于疇昔者。蓋情隨事遷,而感慨系之矣。?

      王士禎對蘇軾產(chǎn)生興趣的機緣很值得注意?!胺脚c諸兄讀書家園”之時,他是一個多愁善感而富有詩意的年輕人,生活經(jīng)歷較為平淡順?biāo)?,因而對蘇軾的曠達豪邁的性格和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俱沒有多少感同身受;卻唯獨對蘇軾詩中所表現(xiàn)出的宦游飄零和親人離合一類主題極感興趣,而這也正能契合他本人的當(dāng)下生存狀態(tài)。

      司史揚州時,王士禎對蘇軾的興趣大增,多有探訪蘇軾相關(guān)古跡之舉,并加以吟詠。早在他于順治十七年十一月赴揚州任,游覽金山時,即曾特意登妙高臺拜謁蘇軾之像。?次年春,又到上方寺去尋訪蘇軾石刻詩并次韻題詠。?康熙三年,他游覽高郵文游臺,作有《重修文游臺記》,感慨蘇軾“昔蘇長公生宋盛時,以文章名動天下”???滴跛哪甓?,王士禎再赴杭州禪智寺,詠蘇軾詩石刻,作《坡公送李孝博詩石刻在禪智寺斷仆已久順治辛丑春禛曾步往訪之和詩一篇四年來欲收拾補綴忽忽未遑康熙甲辰冬量移主客行有日矣念往事耿耿于心乙巳二月屬宗定九往營度靈隱碩公適飛錫于此以一偈垂示輒與西樵定九各拈二絕為答并堅斯約清明前七日》。?

      王士禎在任職揚州期間,對蘇軾有較大興趣,一方面是他當(dāng)下“以世網(wǎng)奔走四方,回憶曩時家園之樂不可得”的宦游狀態(tài),與蘇軾心境暗合;另一方面,其兄長王士祿于康熙三年入獄,在獄期間開始學(xué)蘇并創(chuàng)作大量和蘇韻之詩,與王士禎唱和,這也必然影響到王士禎的詩學(xué)好尚?!吨匦尬挠闻_記》嘆息蘇軾生平:“昔蘇長公生宋盛時,以文章名動天下,試館閣為侍從之臣,洊歷大藩,天子至以宰相哭之,不可謂不遇矣。然終以直道見尤,謝景溫、李定、舒亶之屬縱肆其彈射,卒至流離惠州、儋耳窮海絕嶠之濱,不究其用,為天下惜,至并所為文章亦禁錮之,何其不幸也!”《重修文游臺記》作于康熙三年,這段議論,顯然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慨嘆兄長的無辜蒙冤。

      其后,王士禎對蘇軾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興趣和崇敬。如前文所述,他在四川典試時,也多有拜謁蘇門古跡,吟詠蘇軾之舉,即使是被簡拔入翰林院以后,也不憚于使用蘇軾故實。

      王士禎對蘇軾的評價,也一直相當(dāng)高。他在《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中詠蘇軾云:“慶歷文章宰相才,晚為孟博亦堪哀。淋漓大筆千年在,字字華嚴法界來?!痹u價極高。他視蘇軾為唐人諸家之后的唯一一位七古大家:“文忠公七言長句之妙,自子美退之后,一人而已?!?“七言歌行至子美子瞻二公,無以加矣。”?《吳征君天章墓志銘》更以蘇軾與曹植、李白并稱為“仙才”:“漢魏已來,二千余年間,以詩名其家者眾矣。顧所號為仙才者,惟曹子建、李太白、蘇子瞻三人而已?!?

      然而,王士禎雖然崇蘇,卻并不能學(xué)蘇。他評析蘇軾擅長七古,然而他本人卻并不以七古見長。沈德潛《清詩別裁集》,明言漁洋“爾雅有余,而莽蒼之氣,遒折之力,往往不及古人?!敝劣谒诳滴跞晷珠L系獄之時所作的大量步蘇韻的唱和詩,索性一首都沒有保存下來。這足見王士禎本人對這些詩作并不滿意。

      王士禎對待蘇軾的這種微妙態(tài)度,從根本上來看,是兩人性格特征和生平經(jīng)歷的區(qū)別。蘇軾天縱英才,性格高曠灑脫而又豪氣逼人,一生大起大落,備經(jīng)苦難;王士禎卻是一位生性謹慎內(nèi)斂的文人官吏,生平經(jīng)歷又較為平順,這注定了他無論是從為人還是詩風(fēng)各方面,都無法真正理解和效法蘇軾。而且,在詩文觀念上,王士禎與蘇軾亦有捍格之處?!毒右卒洝罚骸皣L戲論唐人詩,王維佛語,孟浩然菩薩語……李白常建飛仙語,杜甫圣語……蘇軾有菩薩語,有劍仙語,有英雄語,獨不能作佛語圣語耳?!蓖跏康澣哉J為蘇軾之詩或較王維、杜甫略遜。其原因或如《韓白蘇陸四家詩選序》所言:“子瞻……如風(fēng)雨雷霆之驟合,砰訇戛擊,角而成聲,融然有度,其用實處多而用虛處少,取其少者為佳。”多半是由于蘇軾的“淋漓大筆”“用實處多而用虛處少”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王氏凌空蹈虛的“神韻”理想,畢竟仍有不合。

      2.對南宋陸楊范諸家:厭其俚俗,評價不高

      如果說,在對待蘇軾的問題上,王士禎雖然能體會到自己與蘇軾詩風(fēng)的捍格,卻仍出于對這位宋代第一詩人的敬仰而保持尊崇態(tài)度的話,那么他對待宋代另一位有代表性的大家陸游,可就不那么客氣了。他早年在揚州廣收博蓄各路宋詩風(fēng)的時候,對陸游尚能保持相當(dāng)?shù)淖鹁矗骸拔寄侠献觼硖锰?,郁律蛟龍蟠筆底。半世功名梁益間,拓弦橫矟劍門關(guān)。白頭鏡水江湖夢,夜夜山南射虎還?!薄跋壬?dāng)年西入蜀,迎風(fēng)十丈搴黃旗。下牢夔門波浪惡,白鹽赤甲天下奇?!薄吧浠⑸筋^雪打圍,狂來醉墨染弓衣。函關(guān)渭水何曾到,頭白東吳萬里歸?!睂﹃懹稳胧裰T詩,評價頗高。然而后來他在《七言詩凡例》中,卻批評陸游雖可稱南宋大宗,然遠不如蘇黃:“南渡氣格,下東都遠甚,惟陸務(wù)觀為大宗。七言遜杜韓蘇黃諸大家,正坐沉郁頓挫少耳。然竟非余人所及?!?/p>

      王士禎對陸游的評價不如蘇黃,是因為他對南宋詩尤其是楊萬里、范成大一路新巧輕靈流利俚俗風(fēng)格,極為不喜。《跋攻媿集》:“宣獻與楊誠齋、范石湖、陸放翁同時,詩亦石湖伯仲。歌行學(xué)蘇黃,氣或不遒,格詩苦鈍,然不為楊范佻巧取媚。”誠齋體為宋詩一大宗,王士禎以兼收并蓄著稱,卻畢生不涉誠齋,這自然與他以雅正為宗,主張“典遠諧則”,排斥俚俗,有直接關(guān)系。他一生偏好王孟清新澹遠詩風(fēng),卻始終認為孟不如王,正是因為孟浩然“涉俗”之故:“汪鈍翁琬嘗問予:王孟齊名,何以孟不及王?予曰:正以襄陽未能脫俗耳。”而他對陸游評價不如蘇黃,根本原因也正如他評價孟浩然不及王維一樣,是認為陸詩沾染南宋淺俗風(fēng)格?!俄n白蘇陸四家詩選序》:“務(wù)觀閑適,寫村林茅舍,農(nóng)田耕漁,花石琴酒事,每逐月日,記寒暑,讀其詩如讀其年譜也,然中間勃勃有生氣。中原未定,夢寐思建功業(yè),其真樸處多,雕鎪處少,取其多者為佳?!彪m然漁洋也承認陸詩“真樸”“勃勃有生氣”,但這種日常生活化的樸素而近俗的風(fēng)格,顯然還是與他的“典遠諧則”的神韻詩,并不相符。

      3.主要學(xué)習(xí)黃庭堅一路嚴整瘦硬詩風(fēng)

      對于與蘇軾并稱的江西詩派創(chuàng)始人黃庭堅,王士禎一直寄予了相當(dāng)尊崇的態(tài)度。早在他作于康熙二年的《戲效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六首》中,即盛贊黃庭堅“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許傳衣躡后塵。卻笑兒孫媚初祖,強將配饗杜陵人。”這一評價,正奠定了他對黃庭堅的認識:學(xué)杜而能有自家面目?!冻乇迸颊劇吩u價歷代學(xué)杜詩者的高下:“宋明以來,詩人學(xué)杜子美者多矣。予謂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氣,魯直得杜意?!倍跏康澱J為黃庭堅善學(xué)杜的根本原因,是他“語必己出”,能有自家面目:“予謂從來學(xué)杜者無如山谷。山谷語必己出,不屑裨販杜語,后山簡齋之屬,都未夢見?!?/p>

      在王士禎看來,黃庭堅不但具有自家面目,足以開宗立派,而且詩學(xué)成就也可與蘇軾比肩,可以同樣作為宋詩的最高峰。他在作于康熙八年的《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中,即將黃庭堅與蘇軾相提并論:“一代高名孰主賓,中天坡谷兩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幾人。”《漁洋詩話》論七言歌行:“七言歌行至子美子瞻二公,無以加矣……子瞻同時又有黃太史之奇特,正如太華之有少華,太室之有少室?!蓖跏康澱J為,在七言歌行領(lǐng)域,黃庭堅的成就足以與蘇軾相頡頏。《七言詩凡例》更云:“蘇文忠公凌踔千古,獨心折山谷之詩,數(shù)效其體,前輩之虛懷如是。后世腐儒乃謂山谷與東坡爭名,何其陋邪?山谷雖脫胎于杜,顧其天姿之高,筆力之雄,自辟門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圖,極尊之,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

      實際上,王士禎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真正效法的“宋詩”,大部分正是黃庭堅江西詩派一路,這一點前人早已有人指出:“自宋黃文節(jié)公興而天下有江西詩派,至于今不廢。近代最稱江西詩者,莫過虞山錢受之,繼之者為今日汪鈍翁、王阮亭?!?/p>

      以公認的漁洋宗宋典范《蜀道集》來看,其中較突出的宗宋佳作,幾乎都是學(xué)黃庭堅一路。如《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永安宮殿莽榛蕪,炎漢存亡六尺孤。城上風(fēng)云猶護蜀,江間波浪失吞吳。魚龍夜偃三巴路,蛇鳥秋懸八陣圖。搔首桓公憑吊處,猿聲落日滿夔巫?!薄兜前椎鄢恰罚骸俺嗉装}相向生,丹青絕壁斗崢嶸。千江一線虎須口,萬里孤帆魚復(fù)城。躍馬雄圖余壘跡,臥龍遺廟枕潮聲。飛樓直上聞哀角,落日濤頭氣不平。”此二詩是王士禎入蜀諸詩中,較能體現(xiàn)其宗宋特色的地方,其沉郁處略似杜甫入蜀諸作,而其蒼老瘦硬、刀戟森嚴之處,則分明是黃庭堅一路。

      王士禎學(xué)宋而不能學(xué)蘇陸,卻傾向于黃庭堅,其原因很可能是黃庭堅更符合他的審美理想。黃庭堅的詩具有較明顯的文人詩特征,雖偶有晦澀之弊,卻并無俚俗缺點,“山谷云:士大夫唯俗不可醫(yī)”。這種自覺拒“俗”的傾向,對于論詩主典雅,有“王愛好”之稱的王士禎來說是很合乎其口味的。他贊賞宋人詩用功較深,無一字無來歷:“余觀宋景文詩,雖所傳篇什不多,殆無一字無來歷。明諸大家用功之深如此者絕少。宋人詩何可輕議邪?”這也足見王士禎為何在宗宋時更偏好黃庭堅,而不喜楊萬里乃至陸游一路“真樸”詩風(fēng)了。

      王士禎在宗尚黃庭堅之外,對梅堯臣亦有相當(dāng)?shù)暮酶小!睹肥显娐孕颉罚骸邦櫽朗逯谑ビ?,獨推尊之如古人。其評圣俞之詩,以為清麗間肆,涵演深遠,使得見于朝廷,宜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其推之可謂至矣?!倍鴿O洋對梅堯臣的推崇,也正在于梅詩“宜作為雅頌,薦之清廟”的廟堂正雅色彩。

      王士禎“越三唐而事兩宋”的微妙之處,也正在于此:因為他的宗宋傾向以廟堂正雅為前提,所以,“宜作為雅頌,薦之清廟”的梅堯臣可學(xué);“生宋盛時,以文章名動天下”的“慶歷文章宰相才”蘇軾可學(xué);津津樂道于“士大夫唯俗不可醫(yī)”的黃庭堅更可學(xué)。但“真樸”而近俗的陸游,恐怕就該打些折扣;而“佻巧取媚”的楊萬里、范成大,則必須予以摒棄。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王士禎在已成為翰林學(xué)士,必須以雅正詩風(fēng)為當(dāng)世楷模的時候,還在應(yīng)制詩中肆無忌憚地使用蘇軾故實;為何他有懲于清初宋詩風(fēng)“流利變?yōu)榭帐?,新靈寖以佶屈”弊端,因而推出《唐賢三昧集》重倡唐風(fēng),自己卻還在津津有味地研讀宋元詩;為何施閏章、徐乾學(xué)輩試圖將他塑造為宗唐詩人典范,拼命強調(diào)他并不宗宋:“客或有謂其祧唐而祖宋者,予曰不然,阮亭蓋疾夫膚附唐人者了無生氣,故間有取于子瞻,而其所謂蜀道諸詩,非宋調(diào)也。”“或乃因先生持論,遂疑先生續(xù)集降心下師宋人,此猶未知先生之詩者也。記曰:治世之音安以樂……讀先生之詩,有溫厚平易之樂,而無崎嶇艱難之苦,非治世之音能爾乎?”而漁洋本人卻仍然不肯為自己的宗宋做出掩飾和辯解——他本來就不認為,宗宋和他的“典遠諧則”的正雅詩學(xué)觀念,有什么不相容的地方。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

      ①鄧漢儀《慎墨堂筆記》[A],《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57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528頁。

      ②俞兆晟《漁洋詩話序》[M],《王士禎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4749頁。

      ④王士禎《漁洋集外詩》[A],《王士禎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531頁。

      ?王士祿《拘幽集自序》[A],《十笏草堂詩選》,《四庫存目叢書補編》(第79冊)[M],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68頁。

      ????????王士祿《拘幽集》[A],《十笏草堂詩選》,《四庫存目叢書補編》(第79冊)[M],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73頁,第74-75頁,第103頁,第104頁,第105頁,第106頁,第113-114頁,第123頁。

      ?惠棟《漁洋山人自撰年譜注》[A],《王士禎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5078頁。

      ?陸嘉淑《辛齋遺稿》[M],道光間蔣光煦刊本。

      ?吳之振《八家詩選自序》[A],《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57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538頁。

      ?姜宸英《唐賢三昧集序》[A],《湛園集》,《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323冊)[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版,第601頁。

      ?陳維崧《漁洋詩集序》[A],《王士禎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139-140頁。

      ?萬言《漁洋續(xù)詩集序》[A],《王士禎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694頁。

      ?金居敬《漁洋續(xù)詩集序》[A],《王士禎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694頁。

      ?王士禎《集外文輯遺》[A],《王士禎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2349頁。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編號:12CZW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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