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孫丹年
孫銘勛與歷史上的“新安小學”
文_孫丹年
1931年暮春時節(jié),孫銘勛舍棄了60元的月薪,懷著滿腔熱情去到江蘇淮安,參與創(chuàng)辦新安小學及新安幼稚園,在陶行知先生的 “生活教育”遭受全面破壞之時,延續(xù)了其血脈。
而孫銘勛對新安的最大貢獻,還在于寫成了紀實作品《古廟活菩薩》一書。該書成為陶行知思想文庫中一份非常珍貴的經(jīng)驗實錄,也為今天的陶行知研究提供了一份非常寶貴的原始資料,不少描述新安小學的文章,其資料都來自《古廟活菩薩》。
1930年4月曉莊被查封,陶行知先生開創(chuàng)的“生活教育”事業(yè)遭到全面扼殺:曉莊連同它周圍40華里地面上所有陶先生的“據(jù)點”——師范學校本部、八所中心小學、四個中心幼稚園、學術研究團體、三所民眾學校、兩處中心茶園、鄉(xiāng)村醫(yī)院、聯(lián)村救火會、聯(lián)村自衛(wèi)團、中心木匠店、石印工廠等,都被“一網(wǎng)打盡”。孫銘勛也于6月被捕入獄。經(jīng)過同學戴自俺四處奔波,陶行知、張治中、姚文采等先生大力營救,大約在10月獲釋出獄。
然而,看似消失殆盡的曉莊“生活教育”事業(yè),卻還有一個孤兒,一絲血脈延續(xù),那就是位于江蘇北部淮安城里的新安小學。孫銘勛寫道:
民國19年的曉莊事變,蔓延至于全體瓦解,而新安獨免于難。此后,他便成了曉莊唯一的孤兒,生命不絕如縷。在絕對的困難當中,經(jīng)歷了長期的苦戰(zhàn),卒能維持至于今日(所謂今日,指《古廟活菩薩》一書出版時的1934年)。
這個孤兒不僅延續(xù)了曉莊的血脈,而且還繼續(xù)實踐著、不斷深化著曉莊的生活教育理想。
此時孫銘勛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生活教育”能夠承擔改造社會的職責,他的青春也從此為這一偉大的教育思想燃燒,燃燒了整整一生。
盡管曉莊學校已不存在,孫銘勛依然全身心地沉浸在曉莊學校生機勃勃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教學做”氛圍里,他心中唯一的辦學模式就是曉莊。因此,無論孫銘勛到什么學校,皖西北渦陽師范、淮安新安小學、上海勞工幼兒團、南寧教育研究院幼稚師范班、延安膚施師范、玉門油礦職工子弟校嘉峪關分校、貴州平壩中學、重慶育才學校、西南師范學院,他的辦學、教育理念都以曉莊的標準為標準,并且加以創(chuàng)造發(fā)展。
但是,離開陶行知先生麾下,沒有學校能夠辦得如曉莊一樣,孫銘勛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便出現(xiàn)了巨大落差,“掙扎在理想與行動不能一致的戰(zhàn)場中”。1931年暮春時節(jié),孫銘勛辭去渦陽師范的工作,丟了60元月薪,風塵仆仆來到江蘇淮安。他希望在這里創(chuàng)辦一所幼稚園,并先匯來60元作開辦費。
孫銘勛先生攝于1953年
由于經(jīng)費拮據(jù),新安小學正處于經(jīng)濟煎迫中,他先期寄到的60元幼稚園開辦經(jīng)費,變成了新安師生免于餓死的伙食費。于是他先參加新安小學的工作。
孫銘勛對新安的最大貢獻,是紀實作品《古廟活菩薩》一書。他用細致、鮮活、幽默、略帶辛辣的筆觸,以事實為基礎,詳細記錄了新安小學從籌備到開辦再到艱難維持的全過程。為陶行知思想文庫留下一份非常珍貴的經(jīng)驗實錄,也為今天的陶行知研究留下一份非常寶貴的原始資料。
首先,書中對新安小學的辦學理念陳述很清楚。新安小學承擔著社會責任,生存很困難,推行“教學做合一”很困難,而最大的困難在于如何實現(xiàn)社會改革。如果改革社會的目的不能達到,則其他困難雖得以克服,也將失去意義黯然無光。孫銘勛在《古廟活菩薩》一書中,開宗明義地這樣寫道:
一個古廟里的學校,她是從混亂的斗爭中產(chǎn)生出來,又是在艱難困苦的進行中建立她的基礎,而現(xiàn)在正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向前穩(wěn)進。她的本身,負得有時代的新教育的使命,又具備著整個破落而日趨于大轉(zhuǎn)變的中國社會的縮形……
“生活教育”與“教學做合一”,在理論方面,是已經(jīng)闡發(fā)得很明白了。但具體的系統(tǒng)的辦法,一直到了現(xiàn)在,依然只有一個輪廓。我們把這一個輪廓移植到荒涼的江北,踏著這一個輪廓在實生活里去找尋經(jīng)驗,再從實生活的經(jīng)驗里去開辟出現(xiàn)在的途程。
那時南京曉莊學校正處于全盛時期,周圍想要辦學的人們蜂擁來學習經(jīng)驗。一個姓吳的淮安人也到南京向陶先生求助,他說鎮(zhèn)上有兩千名失學兒童,欲將他所管理的新安會館改為學校。但他的實際用意是為了平息產(chǎn)權糾紛。
在孫銘勛筆下,陶先生對新安小學的辦學宗旨及人事安排是這樣的:
我這里的學校(曉莊學校),是以培植一般鄉(xiāng)村農(nóng)人和兒童所敬愛的教師為目的。我這里培植出來的教師,能努力辦事,能吃苦耐勞,能和農(nóng)人和兒童做成好朋友。他們是把學生培植成為能夠生產(chǎn)的勞動者,不是把學生培植成為只知消費而且加倍消費的雙料小姐與雙料少爺。
孫丹年(1982年畢業(yè)于西南師大中文系,先后在西藏自治區(qū)藝術學校、重慶文化局創(chuàng)作室等工作。重慶文史研究會會員。著有《陶門弟子教育家孫銘勛》《中美合作所與太平洋戰(zhàn)爭》《走過西藏那些路》等。)
我就在我的學校里征求三個人去幫你的忙吧。(一般的學校,月薪少于30元,教師是不愿意去的)他們每月只拿8元錢的伙食費,此外沒什么薪水。他們一定能夠把這件事辦得合你的意,不會把這件事弄壞了來遺害地方的。
這三個自告奮勇的人是:吳廷榮、藍九盛、李友梅。陶先生對他們說:
你們此次到淮安去,是一支遠征的軍隊。你們是到那里去創(chuàng)造,不是到那里去享受。你們是去為農(nóng)人和兒童謀幸福,你們?nèi)艘軌蚝椭怨矟?,凡事都以農(nóng)人和兒童的利益為前提。
……你們?nèi)绻侥抢锶ト耘f辦一種傳統(tǒng)的學校,那你們就不必多此一舉,而曉莊也就不必需要這種遠征的軍力。你們要抱著我們的主張到那里去開疆拓土,到那里去作一種新教育的試驗。
今天重讀陶先生這段話,禁不住再次熱淚盈眶,這段話詮釋了什么叫做“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
這三個人是從曉莊派去的,新安小學相當于曉莊的第九所中心小學,是現(xiàn)行學校體制外的一所“校外之校”。他們必須秉承生活教育宗旨,以“教學做合一”的教學方式,承擔起經(jīng)由教育改革、進而改善社區(qū)、再進而改革整個社會的重大任務。陶先生明示了新安小學的辦學理念,明確了嚴格的規(guī)定性。
這就是同一時間孫銘勛正在凝視的“生活教育放射的光芒”。生活教育那一抹最耀眼的光芒,正是源自通過教育改造社會、使中國進入現(xiàn)代化的崇高理想。
《陶行知與曉莊10英杰》,王承昊、孔維平、沈建華創(chuàng)作
孫銘勛的文筆沉郁,《古廟活菩薩》中首先記述了他們的生存困難:
經(jīng)費的問題,假使遇著豐收年景,能夠得到400元的租息。但是上繳給官廳,以及每年清明節(jié)公眾性的上墳出資,就要花費掉幾乎四分之一。剩下的300來元,實在不夠整個學校的開支。這時曉莊學校同意每月給他們50元津貼,他們自己則承擔了一切雜務:做飯、洗衣、灑掃、種地等等,節(jié)約下大筆開支。
不久曉莊學校遭遇飛來橫禍,新安小學的上級單位消失。最嚴峻的是,這幾個異地辦學青年每月的50元伙食費沒有了。他們餓得發(fā)昏,突然想到臺和中與藍九盛身上穿著的兩件半新的大衣。于是他倆避開閑雜人的注意,大清早出門走了30里地到清江浦,脫下大衣送到當鋪里去,希望能換得10元錢,最多一個禮拜就要贖回去的。但是柜臺上的人冷冰冰翻起白眼:“只給兩塊錢!”他倆舍不得各自身上正用來御寒的大衣只換一塊錢,便只好餓著肚子跑30里路回來,帶給拍手歡迎的大家一個沉重的失望。
1933年出版的孫銘勛教育學著作
孫銘勛在江蘇淮安與幼稚園的小朋友曹大中、成榴生在一起
怎么辦呢?一方面給陶行知先生寫信,一方面藍九盛拿了最后一個銀圓,決定到南京去尋求援助。坐船到鎮(zhèn)江最低要花6至7角錢,從鎮(zhèn)江坐四等車到南京要3至4毛錢。路上兩天兩夜,吃不吃東西呢?不知道他如何應付,只有這一塊錢,藍九盛畢竟安全地到達了南京。同時留在淮安的同志收到了陶先生的復信,得知在前一個禮拜,陶先生即讓方與嚴匯30元給新安,半路上被扒手偷了。陶先生急得了不得,立刻又湊了一筆款寄去。陶先生的話令學生們心暖而至淚下:
我們是決不會忘記你們的。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你們抱著這種精神去教導小朋友,總是不會錯的。
陶先生在這封信中提出了著名的“陶氏格言”——“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他自己首先做到,然后要求學生們也得做到。
不久,更為嚴重的情況出現(xiàn)了,陶先生被通緝,流亡國外,新安小學經(jīng)濟來源完全斷絕,簡直沒有了絲毫希望。
孫銘勛用一貫的執(zhí)拗語氣寫道:“然而他們的學校依然要維持下去!”
這時新安小學遭遇的最嚴重問題,實際上是政治問題——陶先生成了“階級敵人”,風浪波及到淮安??h府機關里的一個官員認為:既然陶行知是反動分子,那么陶行知派來的這幾個人也就是反動分子,他要以武力來解決新安小學。幸而不久這個官員因違規(guī)被拘捕。
還有學校房屋產(chǎn)權的爭奪。名叫朱耀華、吳季賢的兩人,爭奪新安會館的財產(chǎn)權,向校長汪達之下了最后通牒:你們必須搬走。
孫銘勛也用他一貫的執(zhí)拗語氣寫道:“校長汪達之則抱定了堅決抵抗的態(tài)度,不回答他的最后通碟,也決不搬走!”
之后打官司,對簿公堂??墒巧鐣贾诎抵邪l(fā)揮著作用:無論正在被通緝的陶行知怎樣“罪惡滔天”,新安會館的產(chǎn)業(yè)事實上是在辦學校,是公益事業(yè)。所以,對方起初告到縣政府,繼而告到縣黨部,又告到江蘇省教育廳和民政廳,最后都只得到一個結果:駁回。
盡管最后勝利是校方的,但是學校也這個過程中,受到周圍人們極深刻的猜疑,極輕蔑的冷眼,費時費力,足以消磨人的志趣。
但是這一切困難都克服了。1931年,窘困中,新安小學向所有陶門弟子以及同情者發(fā)出一封求助信實際上是一個募捐倡議:
……波折重重,收租困難,房屋失修,饗餐不繼,然而他們并不因此灰心。十九年秋,劉君文弟加入工作。二十年春,李君友梅與臺君和中同赴渦陽工作,李君月提薪水六分之一,臺君月提薪水三分之一,共同來維持新小急需。孫君銘勛,丟了六十元一月的事不干,來加入生活。汪君達之,病亦干,再病亦干,窮亦干,更窮更干;一件學生裝穿三年,一條褲歷秋冬春而夏,襪子無底自己補,而勇氣并不稍退。藍君九盛,前后共干兩年,現(xiàn)仍在困苦中繼續(xù)……
之后,孫銘勛又以欣喜的筆調(diào)記載了這次募捐活動的收獲。他說:“這封信,自然發(fā)生很大的效力,各地同志之努力捐款前來,安慰了我們的心靈,鼓起了我們的勇氣。而不久之后,陶先生也回國來了,更增加了我們無限的歡欣與希冀?!?/p>
孫銘勛用明快歡悅的筆調(diào),描述了新安小學的教學成果,真是特色燦爛、成績斐然,他們?yōu)楫數(shù)孛癖娕囵B(yǎng)了一大批“健全之公民”。
“公民教育”是五四運動前后興起的新興教育思潮。其中一項主張就是“凡屬國民自應具有公民知識”。
新安小學的學生進行自我教育,像似一個微型議會,其方式充分政治化,提議、附議、議決,程序完全民主。試錄一段孫銘勛的描述:
1932年春天,紫薇花盛開的時候,一個低年級小朋友蔣兆銘的哥哥,在一天中午放學后,悄悄地把紫薇花折下一枝來,藏在袖口里拿回家去,中途被別的同學看見了。在那天下午的夕會上,有同學提出:
“主席,我有一個報告,蔣兆銘的哥哥在中午摘了一枝紫薇花,請大家想個辦法?!?/p>
主席:現(xiàn)在有吳景友報告,蔣兆銘的哥哥摘了一枝紫薇花,請大家想個辦法。
“主席,我提議,罰他澆水。凡是我們學校里所有的花,通通請他澆一次水?!?/p>
主席:這個提議有附議沒有?
“主席,我附議?!?/p>
主席:好,有人附議。還有別的提議沒有?
“主席,我有一個提議:罰他保護紫薇花,他每天到學校來的時候,就在紫薇花下守著?!?/p>
主席:守多少時候呢?
“從早上來守到放中學,中上來守到放晚學?!?/p>
主席:守幾天呢?
“守一個禮拜?!?/p>
主席:這個提議有人附議沒有?
“附議?!?/p>
主席:還有別的提議沒有?沒有。現(xiàn)在表決。后提出來的先表決。一、二、三……過半數(shù)。通過。就請他保護紫薇花……
這個主席也是一個小朋友當?shù)?,他的名字叫做張俊鑫,?2歲。正在這個提案通過時,蔣兆銘的哥哥跑了。
大家一齊追出去,一片嘈雜聲,鬧翻了整個學校。幾個先生并不知情,這時被學生們驚動了。先生們走出來看時,學生已經(jīng)跑了好遠。幾個先生莫名其妙,心里干著急。
孩子們追出去,一直追到蔣兆銘的家門口。主席在蔣家門口召開會議,又是經(jīng)過提議、附議、議決的程序,推舉了兩個代表到蔣家去辦交涉。兩個代表進入蔣家,恰好遇到了蔣兆銘的父親,于是把學校里的規(guī)矩、此次事件以及公眾意志詳細對這位父親說明,父親馬上令兒子回到學校里來遵守大家的決議案。
這是學生自治,充滿民主精神和法治規(guī)范。孫銘勛這樣評價:
從中可以看到他們在這個小小的學校里,已經(jīng)怎樣的掌握到他們的民權。誰說小孩子不會管理國家大事?
盡管有種種不如人愿,但新安小學像春天發(fā)芽的枝條,已經(jīng)在春風中蕩漾了。短短時間中,新安小學全新的辦學理念即“生活教育”,已經(jīng)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周邊清江、漣水、沭陽、寶應、高郵等縣的縣的教育界歡迎新安小學師生前去演講,并且組織全校師生來新安小學參觀。
新安小學創(chuàng)建7周年時,出現(xiàn)了一枝生機勃勃的“生活教育”的嫩芽,那就是聞名全國、宣傳抗日救國主張和生活教育理想的“新安旅行團”。
1931年暑假,他們共同擬訂了一個《新安小學十年計劃》。這個計劃的時間段從民國二十一(1932)年開始,到民國三十(1941)年為止。內(nèi)容包括房屋建筑、教學設備、道路建設、環(huán)境規(guī)劃、預計招收學生數(shù)、增加先生數(shù)、幼稚園、民眾學校、婦女學校、圖書室、科學館、藝術館、出版刊物、設立醫(yī)務室、中心農(nóng)場、中心工場等等。每年遞進,蔚為大觀。
陶門弟子們,希望在封閉落后的淮安城里再現(xiàn)曉莊學校,他們催生了一個萌芽,構想了一個超前的、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教育社區(qū),表達了通過教育改造社會的理想訴求?!妒暧媱潯窋M出后,幾個雄心勃勃的大膽弟子寫信給陶先生(從信中語氣看,似應為孫銘勛執(zhí)筆):
日平先生:
……我們的血未曾冷,我們的心未曾枯,我們要在這里繼續(xù)不斷的努力下去,所以最近有十年計劃的產(chǎn)生?,F(xiàn)在將這計劃呈請指正,并有下面的兩個問題要求先生有具體的答復:
1、生活教育與教學做合一的試驗的或成或敗,先生都不能辭其責,那就應該常常給我們一些切實的指導。
2、經(jīng)費的力量可以左右事業(yè)的成敗,十年計劃里的經(jīng)費的籌措,不得不要求先生負完全之責。
十年計劃之能否進行,完全看這兩個問題之能否解決為斷。先生是我們唯一的領導者,對于我們的要求,決不致令我們失望……
陶先生復信,稱贊“所擬計劃都很好”,表示“愿為新安小學托缽化緣”。
到新安小學創(chuàng)建四年半時,孫銘勛代表全體同志熱情洋溢地作了總結:
我們四年來在實際生活的體驗上所找到的理論,現(xiàn)在把它歸結起來,是:
1、指導勞動者取得現(xiàn)實生活需要的教育。
2、指導生產(chǎn)者創(chuàng)造平衡的新社會的學校。
3、用體力從事于勞動生產(chǎn)的真本領以鍛煉腦力的教育。
4、指導學生自動地組織集團以解決生活需要的學校。
5、科學與藝術綜合的生活進程?!?/p>
新安小學的創(chuàng)建者們,實施的教育方針與教學實踐,是全新的“體制外教育”,特征為:沒有班級,不用教材,不畢業(yè),不升學,根據(jù)現(xiàn)實生活的需要來“教學做”,生活需要就是教學內(nèi)容。
新安小學的創(chuàng)建者,針對蘇北淮安的社會現(xiàn)實,對學生們的家庭和生存狀況做了非常深入細致的了解,對不同家庭背景的學生,離開學校后可能有何種前途,也作了詳細的考察,形成一套實用而獨特的評價系統(tǒng)。
孫銘勛在《古廟活菩薩》中說:凡是有能力送孩子上學的人,他們的孩子是要讀書,是要畢業(yè),是要拿文憑升學,是要做人上人。而陶行知的生活教育,讀書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生活教育是以終生為修學的年限,沒有畢業(yè)與文憑。他們是人,是要做人中人。因此,凡是有能力送孩子進學校的家庭,其孩子是不會進新安小學的,即使進了也不會久長,因為新安小學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
現(xiàn)新安小學遠足課,帶孩子們走進自然,體驗生活
反之,沒有能力送孩子進學校的家庭,他們的孩子不需要讀書,不需要拿文憑升學,不需要做人上人。而且新安小學不收學費,還供給書籍紙筆,校門大開,來者不拒。照此看來,學生人數(shù)理應不會很少。
但是,貧困家庭的孩子要干活兒,四五歲可以看門,七八歲可以照料小弟弟小妹妹,十多歲可以當童工,他們沒有時間上學。所以,新安小學創(chuàng)立三四年后,學生總計雖然有了三四百名,然而每學期的報名冊上卻總沒有超過50名,每天實際到校者,不超過30名。學生們來則自來,去則自去,一任自由。
至于那些離開了學校的孩子們的去向,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十分之二去拖黃包車,十分之四到商店或飯館去當學徒,十分之三在家里幫助大人干活兒,還有十分之一是轉(zhuǎn)學了。
除了轉(zhuǎn)學的之外,這十分之九從事著各種勞動的孩子,對于新安小學特別有感情。他們只要有空閑,就到學校里來玩,幫助學校做事。尤其是每年6月6日的校慶周年紀念,他們是必然要來參加典禮的。學校也特別招待一餐午飯,大家歡聚一堂,把這餐飯稱為“團圓飯”。
從教育效果而言,這正是學校應該發(fā)揮的社會作用,不能用剛性的考試分數(shù)來定義。陶行知倡導“以一個學校影響周圍3里地”,一個民眾教育館的館長應該影響本縣數(shù)十至數(shù)百萬人。生活教育是從前后左右的鄰居開始,立足于最小單位,處處點燃星星之火,種植在草根之中,培育活潑的、健全的、自由的、前進的“生命力”。以一鄉(xiāng)一縣的教育繁榮,造成一省乃至全國的教育繁榮,以此考量教育有無效果。
這也正是現(xiàn)在的部分專家反對各大城市修建“大學城”的原因,他們反對把學校圈成一個高高在上的城堡脫離社會。
新安小學的學生都生活在社會底層。吃“團圓飯”時,先生們特別注意那些離開學校謀生的年僅十五六歲孩子的容貌,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臉上已經(jīng)起了若干皺紋,顯現(xiàn)出了三四十歲飽受風霜的壯年人的神色。孫銘勛這樣寫道:
我們的基礎,正應該建筑在他們的身上,但我們對于他們自身的需要又怎么才能供給?
這里,孫銘勛接觸到了“生活教育”理論中的主要難點——什么是“生活”?貧苦孩子們自身的需要就是生活。他們處境悲慘,改變他們的悲慘處境正是“生活教育”的目的和意義。然而如何改變?接受了“生活教育”就能改變嗎?這是孫銘勛心中一個大大的疑問。
在新安,孫銘勛得到了一個很特別的綽號“孫媽媽”, 相應地,校長汪達之則被尊稱為“汪爸爸”。
自從追隨陶行知先生以來,孫銘勛不僅在信仰上、思想上有所突破,連性格也為之一變。他不再像一心報考黃埔軍校時期那樣氣性剛戾,而是變得溫和細致。每當他面對兒童和學生時,語氣便分外柔和,態(tài)度特別親切,不少學生回憶起“孫媽媽”時,都用“細聲細氣”、“輕言細語”來形容。他管孩子們的吃和住,給孩子們縫補衣服,尤其給予精神上感情上的安撫,“孫媽媽”的綽號很是貼切。汪達之則由于嚴格管理成了“汪爸爸”。
“孫媽媽”這個綽號從此伴隨著孫銘勛。因為“孫媽媽”的關系,陶先生被學生們戲稱為“外婆”,陶先生頗感訝異,作詩以記之:
《初到平南》:沒有到平南,心里很不敢。外公變外婆,滋味不平凡。
(注)平南村女同學把男教師都當作女人看待。她們呼主任(孫銘勛)為媽媽。我到時,她們呼我為外婆。我就戲呼平南村為平男村,大家(指幼稚師范班的女學生們)好象是得了很大的勝利似的。
(見陶行知組詩《送給平南諸友》)
陶先生1940年11月6日的日記中,也用“孫媽媽”來指代孫銘勛。
“孫媽媽”這個綽號,直到1951年孫銘勛在批判電影《武訓傳》的政治運動中被打倒時,這個稱呼才暫時停用。
30年后解凍,到了八十年代,育才學校的老校友們向別人介紹筆者時,都親熱地說“這是孫媽媽的女兒?!?/p>
孫銘勛到淮安一年多之后,由新安小學延伸出了新安幼稚園。
此前,孫銘勛獨立在曉莊幼稚園工作過,并成功創(chuàng)辦邁皋橋幼稚園,已經(jīng)積累了相當?shù)慕?jīng)驗。他的第一本教育學專著《幼稚教育》也即將出版。熱烈地愛著幼稚教育事業(yè)的孫銘勛,到淮安來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為了創(chuàng)辦新安幼稚園。
為了新安小學事業(yè)的擴展,為了當?shù)貎和男枰矠榱诉M行教育試驗,他們決心開辦幼稚園。新安小學校長汪達之更感覺到幼稚園之開辦是不容再緩。汪達之、孫銘勛、臺和中,在月光下的運河堤上,作了無數(shù)夜的散步,進行商談。
1932年秋天孫銘勛的母親逝世,他將悲痛化為創(chuàng)辦新安幼稚園的決心。他向陶先生請求資助。過了兩個禮拜,十二月初接到陶先生的復信。信中有一句稱贊的話:“銘勛對于幼稚園較余經(jīng)驗更豐,當能事半功倍”,這是陶先生對孫銘勛工作能力的高度肯定。
在民眾教育館周圍的學齡前兒童,總計不下20來個。每天來參觀的人很多,索閱簡章的人也很多,帶了孩子來的卻很少,報名的更少。開學以后,每天來參觀的人更多,但是帶孩子來報名的只有五、六個。報了名之后,有些孩子卻并不到幼稚園來。有些是家長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幼稚園來,有些家長說:“孩子不肯去!”孫銘勛等人便按照報名簿上的家庭住址去訪問,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些是假地址。
在幼稚教育的一片荒野中,新安幼稚園實在是一株過于嬌嫩的新苗。孫銘勛等人想了許多辦法,入園的孩子由一個增加到了三、四個,他們每天自動地到幼稚園來了。家長們開始議論:“幼稚園照料孩子,確實比家里周到。對于孩子的教育方法,也確實比家里好?!彼麄円蚕蛑車娜俗餍麄?。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統(tǒng)計每天到園的兒童數(shù),如下:
每天到了五個的,共有4天;每天到了四個的,共有15天;每天到了三個的,共有20天;每天到了兩個的,共有25天;每天到了一個的,共有20天;每天一個也不到的,共有10天。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團體的、有系統(tǒng)有計劃的活動,當然搞不成。每天的生活也沒有一定的秩序。但是零碎而有趣的事情卻很多。孫銘勛認真作了記錄,這是一連串的小故事,豐富了早期幼稚教育的經(jīng)驗。
這時的新安小學,只剩下孫銘勛和汪達之兩個人。他倆又在月光下的運河堤上,作了無數(shù)夜的散步、商談。月光仍舊是半年前的月光,河堤也仍舊是半年前的河堤,內(nèi)心情緒的變化卻大不相同了。他們?nèi)掏礇Q定:幼稚園暫時停辦。新安數(shù)年來的生命,都是幾個人的血汗凝結而成,幼稚園的時間雖不長,停辦也給他們造成很大的傷慟。
孫銘勛結算,半年來新安幼稚園支出總計123元9角3分3厘,包括伙食費29元2角9分1厘。其中陳鶴琴先生捐助100元,其余的由新安小學補助。
新安幼稚園結束后的第三天,午后,孫銘勛在細雨斜飛中乘輪船去上海。汪達之送他上船,他倆緊握著手,汪達之鼓勵孫銘勛說:
興安小學校史陳列室
不要因為這一次的不如意而灰心。我希望你到了一個有兒童而可以辦幼稚園的地方,就能夠辦起幼稚園來。進一步,我希望你的足跡所達到的地方,都能夠有幼稚園出世。
汪達之的鼓勵,幾乎就是孫銘勛一生的座右銘,孫銘勛一生都關注幼兒,跟幼兒保持著密切的精神聯(lián)系。離開淮安,孫銘勛被陶先生派到上海滬西區(qū),獨立支撐,辦起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勞工幼兒團,很成功,影響廣泛。他晚年在西南師院教育系和中文系講授《兒童文學》課,創(chuàng)作《兒童詩》,經(jīng)常去西師幼兒園指導、觀察。他生前教授的教育系學生,后來給筆者示范如何教小朋友們自己做玩具,她們說:“當年你爸爸就是這樣教我們的……”
分析起來,新安幼稚園的不算成功,也是與曉莊學校被查封、陶行知先生被通緝流亡,有很大的關系。辦學,需要祥和安定的大環(huán)境,需要有一位甚至一群享有崇高威望的大教育家的號召力。雖然1932年政府取消了對陶行知的通緝令并發(fā)還曉莊學校,但是仍然禁止曉莊招生。大破壞余波仍在,元氣尚未恢復。
讓開創(chuàng)者們含笑九泉的是——新安小學至今健在。一代又一代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中,創(chuàng)建者們的生命于茲延續(xù)。
將近90年過去了,現(xiàn)在的新安小學,在對學生進行傳統(tǒng)教育時,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勢,那就是生活教育理念和前輩們榜樣的力量。
1999年,筆者到淮安,參觀了新安小學,認真參觀了校史陳列室。在陳列室中,看到了1932年孫銘勛和兩個小朋友的合影照片,兩個小朋友,一個叫曹大中,一個叫成榴生。這張照片是一位名叫楊永鑫的新安小學早期學生捐贈給紀念館的,他是新安旅行團的骨干成員。
能夠使孫銘勛感到安慰的是,今天的淮安城里,新安小學旁邊,建起了美麗的新安幼兒園。2005年秋季,新安幼兒園的幼兒人數(shù)為900人,分為18個班,教職員工250人。
在新安幼兒園向社會發(fā)放的宣傳資料中,照片上,“新安幼兒園第一任園長孫銘勛”親切微笑,注視著他的親愛的小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