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明明 朱思克
魯迅先生對色彩有著特殊的敏感和專門的研究。黑色是先生鐘愛的顏色。許廣平曾回憶過魯迅上課的情景,“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jìn)教室來了,筆挺地豎立著的頭發(fā)粗而且硬,大約有兩寸長,褪色的暗綠夾袍,褪色的黑馬褂,簡直是一團的黑。”魯迅先生的作品中也喜歡用黑的色調(diào)。如黑暗的閘門、黑色的夜、黑色的影、黑眉黑眼黑臉黑衣人。在他的作品中,黑色象征著麻木愚昧的靈魂,“吃人”的冷酷陰暗的社會。
白色也是魯迅先生作品中常見的色彩,如清白的臉色,亂蓬蓬花白的胡子,半頭白發(fā)……魯迅先生作品中的白色也多是一種凄冷、傷感的色調(diào),給人一種悲涼、寂寞的感覺,暗示著人物的悲劇命運;有時白色還往往象征著恐懼、虛無和死亡。
顯現(xiàn)艷麗色彩的句子在先生的作品中也是有的,如《故鄉(xiāng)》中“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閏土“紫色的圓臉”,帶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到海邊撿貝殼,紅的綠的都有”。這里純凈、亮麗而又活潑的色彩,構(gòu)成了一幅“神奇的圖畫”,呈現(xiàn)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這是少年心靈狀態(tài)的折射——這顆心靈是純真的、自然的、活潑的!然而這些色彩是主人公記憶中的色彩,跟作品中現(xiàn)實灰暗的色調(diào)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凸顯了現(xiàn)實中的壓抑,主人公心中的迷茫。
魯迅先生的文章中用的最多的、最基本的色調(diào)仍是陰冷灰暗的色調(diào)。
在《記念劉和珍君》中,先生運用了“濃黑”、“鮮紅”、“緋紅(淡紅)”等色彩,有著豐富的意蘊和無窮的魅力,有著強大的表達(dá)力量。
一、濃黑——時代的底色
魯迅先生寫作《記念劉和珍君》目的之一為揭露執(zhí)政府的殘忍暴行。當(dāng)時的執(zhí)政府是怎樣的執(zhí)政府呢?我們還得從“三·一八慘案”談起。
軍閥混戰(zhàn),外寇入侵,愛國群眾想借助請愿的方式向段祺瑞執(zhí)政府施加壓力,讓政府采取應(yīng)對措施。然而面對手無寸鐵的愛國群眾,衛(wèi)兵向群眾開槍,并用大刀鐵棍追砍打殺,制造了“三·一八慘案”。劉和珍等愛國青年都是在當(dāng)時遇害的?!叭ひ话藨K案”后,反動文人又對烈士們進(jìn)行污蔑,說他們是“暴徒”,是“受人利用的”。
“然而墨寫的謊言,絕掩不住血寫的事實。中國只任虎狼侵食”(《無花的薔薇之二》),群眾的愛國請愿遭到執(zhí)政府的虐殺,虐殺后還要污蔑。這就是執(zhí)政府的作為,這就是當(dāng)時的社會。反動的政府,吃人的社會,讓魯迅先生悲憤至極。
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xiàn)于逝者的靈前。
黑色是一種色彩,是當(dāng)時的時代底色——何況又是著一“濃”字。濃黑,它讓人看不到光明,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時代壓抑,讓人恐怖、痛苦、窒息。我們也許無法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但是看到“濃黑”,就能想到地獄——魯迅先生把當(dāng)時的社會氣氛稱為“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
濃黑,讓我們觸摸到無處不在的惡的氣息。世界為何如此的濃黑?因為統(tǒng)治的黑暗。這才有文章中對執(zhí)政府虐殺群眾的詳細(xì)描述。“濃黑”讓我們毛骨悚然,對于作惡之人恨之入骨,而又時時擔(dān)心美的毀滅。濃黑,又讓我們敬佩于志士的勇氣。濃黑中處處充溢著死亡的味道,懦弱者只有緊閉眼睛,在虛無的夢中茍且偷生,而真的猛士卻睜大眼睛,尋找光明。猛士的勇氣在濃黑中熠熠生輝。
二、鮮紅——血染的風(fēng)采
《記念劉和珍君》也是獻(xiàn)給劉和珍等愛國青年的。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世界能擁有光明和溫暖,不畏宙斯的懲罰,把火送到人間。他的奉獻(xiàn)和不屈的精神永遠(yuǎn)值得我們敬仰。
劉和珍等愛國青年就是現(xiàn)代的普羅米修斯。他們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淤積的凝血,在濃黑的時代里尋找光明。民族危機之時,她們欣然前往請愿,寄希望于執(zhí)政府。然而,徒手的請愿者卻遭到執(zhí)政府槍棒的虐殺。面對執(zhí)政府血腥的屠殺,她們拒絕退縮與逃避,終于在執(zhí)政府門前喋血了。
魯迅這樣來評價烈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文中也多次提到“鮮血”、“喋血”、“殺人者臉上的血污”、“血色”——魯迅又給文章增添了另一種色彩——鮮紅色。
鮮紅是青年的熱血,是有溫度的;鮮紅代表著生機與活力,體現(xiàn)了中國女子干練堅決,百折不撓的氣概,更證明了中國女子的勇毅與反抗的精神;鮮紅讓我們看到烈士精神的高貴!鮮紅是濃黑中的希望之色。為了正義,猛士們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他們的英雄事跡和獻(xiàn)身精神讓我們敬佩,而劊子手的兇殘也就躍然紙上了。鮮紅讓魯迅先生的愛與憎更加的清晰。鮮紅更是火的顏色,引領(lǐng)著我們在黑暗中前行。魯迅先生說:“石在,火是不會滅的?!睗夂谥械孽r紅,恰如普羅米修斯之火,雖然周圍的世界并未因它的蔓延而成燎原之勢,但它是屬于靈魂的,它的光和熱啟迪著人們。時間的迂流可以改變和抹殺世間的許多事物,但人性深處的火焰是不會熄滅的,它只在黑暗和寒夜里才能顯示出它的意義。
三、緋紅——微漠的希望
魯迅先生寫這篇文章也是為了喚醒善于遺忘,安于現(xiàn)狀的庸人們。
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shè)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時間的流駛使烈士的鮮血慢慢變淡,成為緋紅……還在繼續(xù)變淡。希望之火也在濃黑的底色中漸行漸遠(yuǎn),在人們的遺忘中越來越渺茫,烈士們犧牲的意義也變得似有似無。這一過程,先生用了“緋紅”一詞。
緋紅,暗示了庸人們的矛盾心理。鮮紅象征著青年的熱血,由鮮紅變成緋紅是熱血漸漸冷卻的過程。烈士滾燙的鮮血或多或少會感染與溫暖周圍的民眾,使民眾蒼白冰冷的心有了溫度,有了同情、悲哀。然而,作用也僅僅是使庸人們在其間咀嚼自我的渺茫與悲苦而已,骨子里的懦弱與麻木讓他們絕不會立刻拿起武器反抗。時間在流駛,熱血漸漸冷卻,鮮紅變成緋紅,緋紅再次冰冷,民眾的心還會回歸蒼白與冷漠。
緋紅,表達(dá)出國民性的弱點。緋紅是鮮紅與白色的混合色:鮮紅是流血、犧牲,也是希望;白色是民眾內(nèi)心的虛無與冷漠,是麻木與愚昧的民族劣根性。紅色的熱血與希望是有限的幾個烈士的流血犧牲引發(fā)的,而蒼白冰冷的民族劣根性卻是普遍的,是根深蒂固的。有限的鮮紅遭遇大片的蒼白,紅色必然會變淡成為緋紅,任時光流駛,終會消逝,只剩下虛無冷漠的麻木靈魂——這就是民族劣根性。
讓緋紅不再變淡,凸顯了先生的革命理想。面對黑暗反動的惡勢力,魯迅先生一直是針鋒相對,寧折不彎的。然而他并不主張青年徒勞的流血犧牲,當(dāng)然也就不贊成徒手請愿。魯迅先生不是缺乏勇氣,而是他更注重斗爭的策略。這種策略就是通過喚醒民眾的覺醒來不斷動搖反動派的統(tǒng)治基礎(chǔ)。“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魯迅先生對國民性弱點形象的揭露,讓庸人們看到自己麻木的靈魂,從沉睡中清醒,拿起武器,共同投入反抗?jié)夂诘膽?zhàn)斗。只有用民眾的希望與熱血沖刷濃黑與冰冷,鮮紅才不會變淡,熱血才不會冷卻。
《記念劉和珍君》中色彩是動態(tài)的。在濃黑的時代底色中,烈士的流血犧牲留下一抹鮮紅,鮮血仍在流淌,在擴大,浸染了越來越多的人的心靈,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駛,鮮紅在庸人們蒼白冰冷的心里越來越淡,變成緋紅、淡紅……而夜色又再慢慢加濃。
《記念劉和珍君》寫了一場色彩的戰(zhàn)爭。紅色的對手是濃黑與蒼白——實力的懸殊顯而易見∶有限的幾個烈士的鮮血染成的鮮紅怎么能對抗的了幾乎是整個令人窒息的濃黑的時代,還有那些庸人們蒼白冷漠的心靈呢?但是魯迅先生是清醒的:如果不及時采取措施,這幾縷鮮紅將會漸漸地消失,紅色將會被濃黑吞噬,世界將會再次陷入濃黑。
濃黑悲涼的時代需要一束光、一點溫暖。先生來了,陽光般溫暖的心,在濃黑中閃著金子般的光芒。他以辣筆披荊斬棘,在濁世中步履堅定不移。他試圖用自己的文字喚醒麻木的心靈,照亮蒼白的靈魂,他要使民眾蘇醒、反抗、戰(zhàn)斗。如果這樣,緋紅就會變成鮮紅,鮮紅就會不斷擴大,最終將這個黑暗的時代變成一個紅色的世界——這是先生的革命理想。
然而,那時要喚醒的“民眾”又是一個怎樣的狀況呢?他們依然快意于沿街圍觀行刑的熱鬧,無人理會墳上安放一束花圈的“曲筆”;他們只會人云亦云地把魯迅先生叫作“另類”?!凹囊夂擒醪徊?,我以我血薦軒轅”,先生的心不曾有一絲暗淡與冰冷——他是溫暖的陽光,熾熱的火焰,雖然孤獨,但永遠(yuǎn)耀眼。
不由想起那個追日的夸父。為了追趕上太陽,夸父跑啊跑啊,拼命地跑,太陽離他越來越近了,他的熱血乃至整個生命也開始沸騰,燃燒。他喝干了渭河里的水,仍然饑渴難耐,終于訇然倒地。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塵埃落定,奮力朝太陽的方向扔出他的手杖。那手杖不停地追逐太陽,在歷史的天空留下金黃的軌跡,沒入大地,化成了開滿桃花的樹林。
魯迅先生就是那個夸父,他的作品就是那柄手杖!
布明明,朱思克,教師,現(xiàn)居山東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