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練未來

劉璐 王紫賢 吳夢琦 宮赫婧 張薇

有一天薩賓恩（Sabeen）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父母在爭吵。父親說她該結(jié)婚了，他想把她許配給她的表哥，這樣可以減輕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母親不同意，說她還太小了。薩賓恩不想結(jié)婚，但不到一周之后的一天，她被叫進屋，發(fā)現(xiàn)父親、族長，以及未來的丈夫在等她?！拔覀兙驮谀墙Y(jié)婚了，這實在令我震驚，但我卻沒有任何辦法反抗”，薩賓恩說。

薩賓恩是一位來自敘利亞的難民女童，現(xiàn)在居住在約旦的難民營里，結(jié)婚的時候只有15歲。

貧困和無處不在的強奸威脅著敘利亞難民女童的安全和生存，童婚成為家長們“保護”孩子的手段之一。敘利亞戰(zhàn)爭開始后，超過300萬人逃離這個國家，其中五分之四是婦女和兒童。根據(jù)國際組織“救助兒童會”的數(shù)據(jù)，在2014年第一季度，有32%在約旦登記的敘利亞難民女童在18歲之前結(jié)婚。

薩賓恩說，“我曾經(jīng)有過很大的夢想，我想當一個時裝設(shè)計師，但現(xiàn)在，我被困在這段婚姻里，它像個監(jiān)獄?！?/p>

來自美國的攝影師梅瑞德斯·翰徹森（Meredith Hutchison）最初在剛果當?shù)氐囊粋€女子社團工作。對于女性來說，剛果是一個極其艱難之地：家庭暴力與性侵犯屢見不鮮，強奸變成了戰(zhàn)爭中的武器。梅瑞德斯發(fā)現(xiàn)，我們從小就會被問你長大之后想干什么，但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難民營的女孩們這個問題，這好像某種禁忌。

一個寒冷潮濕的星期五，難民營因為前一夜的大雨污泥四濺，她和一群難民女童在一輛大篷車里一起工作，她問起：“你們的榜樣是誰”，靜默了幾分鐘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但說出的都是西方男性的名字—本杰明·富蘭克林，馬丁·路德·金，等等。

“這些被她們當作榜樣的男人，當然也都是我們仰望的領(lǐng)袖型人物，但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和如今這些剛果女孩要面臨的困境是斷裂的”，梅瑞德斯說。她在剛果這段時間認識了很多杰出的剛果女性—企業(yè)家、藝術(shù)家—但她們的故事都沒有被人知道，包括那些身在剛果的難民女童。

梅瑞德斯回到哥倫比亞大學(xué)，對與約旦、剛果這些地區(qū)相關(guān)的報道進行了研究，“很明顯，這種背景下的女孩和女人們能被看見的光譜是很窄的，也就是說，你能看到的來自這些地區(qū)的女性大多都被描述成受害者?！?/p>

作為一名攝影師，她深知影像在過去幫助人們了解了很多在剛果等地關(guān)于戰(zhàn)爭和貧窮的可怕現(xiàn)實，但影像也可能打碎一成不變的陳詞濫調(diào)，提供另一種敘事的可能。于是，她向國際人道主義救援組織“國際救援委員會”（International Rescue Committee，簡稱IRC）提出了一個想法，讓這些難民營的女孩描繪一個場景，在這個場景中她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然后梅瑞德斯會和團隊再制造出這個場景，并用攝影捕捉下這些瞬間。她給這個項目取名為“夢想不落難”（Vision not Victim）。2013年，這個項目在剛果實施，2014年，她帶著這個項目去了約旦。

IRC在報告中說，在救濟中，不再把婦女“套進”某個現(xiàn)成的項目，而是真正聽見婦女的聲音，讓她們的力量和韌性不被暴力和剝削耗盡，而是用于重建。

梅瑞德斯邀請11到18歲的剛果和約旦難民營的女孩參與這個項目，來討論她們的目標、未來的職業(yè)和生活。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曾直接面對過沖突，但似乎正是因為經(jīng)歷過創(chuàng)傷和失去，她們都有類似的宏大理想—改變她們的國家，幫助別人，利用她們的技能讓社會變得更好。

梅瑞德斯的第一個拍攝對象是伊薇特（Yvette），居住在剛果東部的Katagota難民營里，她想成為一名攝影師。她想象自己在拍攝一張時尚大片。梅瑞德斯幫助她在難民營一排房屋后面的空地上搭起了燈光，備好了器材。

手上拿著一臺相機，伊薇特走進了自己的這個“場景”?！八⒉粌H僅是學(xué)個樣子之后再回到原型，”梅瑞德斯說，“她是在演練自己的未來?！彪y以想象，伊薇特在這個“場景”中突然變得異常堅決而自信，她對她的模特們發(fā)出指令，圍觀的觀眾越來越多，這讓伊薇特更陶醉其中，揮灑自如。

幾乎每一個女孩都經(jīng)歷了相似的轉(zhuǎn)變，梅瑞德斯帶她們?nèi)ニ诘貐^(qū)的大學(xué)、錄音棚、醫(yī)院，在少量道具的幫助下，她們就勇敢冷靜地進入了不同的角色，“這令人驚嘆”，梅瑞德斯說。

萊恩斯（Alliance），18歲，想成為大學(xué)建筑系教授，梅瑞德斯料想她一定會在一班比她大得多的大學(xué)生面前露怯。但沒有一絲停頓，也沒有一絲遲疑，萊恩斯走到講臺前面，開始介紹自己，并開始闡述自己對于布卡武（剛果的一座城市）建筑的見解。這堂課快結(jié)束時，她要求提問，臺下半數(shù)的學(xué)生舉起了手。梅瑞德斯躲在教室后面安靜地拍照，萊恩斯則有條不紊地解答每一個問題。

在約旦首都安曼最主要的法院里，陽光正好，透過大廳那個三層樓高的拱形天花板上的天窗，溫柔地打在每個人身上。

律師們都穿著黑黃相間的長袍，手臂下夾著文件夾。16歲的諾爾（Nour）走在她們中間，穿著同樣黑黃相間的長袍，拿著文件，她正和一群律師和法官說話—其中所有女人都在熱烈地發(fā)言。

“我想成為律師，因為我想要所有無辜的人得到應(yīng)有的公正”，諾爾大聲地說。她選擇站在大廳中間讓梅瑞德斯給她拍照，當所有人都停下腳步來看她時，她擺出了一個特別驕傲的姿勢。

“我想利用攝影去展示積極的女性形象，我的方式之一是，給予我合作的女孩們支配的權(quán)利”，梅瑞德斯說。但并不是每一個對象都這么自信。

她帶著女孩們?nèi)メt(yī)院，她們中有很多人想成為醫(yī)生。外科醫(yī)生教她們?nèi)绾巫鍪中g(shù)。梅瑞德斯鼓勵她們?nèi)栣t(yī)生問題，比如：“你是怎么來到這兒工作的？你的人生經(jīng)歷是怎么樣的？”其中有一個女孩遲疑地問道：“女人真的可以當醫(yī)生嗎？”

很多人都有相同的困惑，16歲的法蒂曼（Fatiman），未來想成為建筑師，但人們總是告訴她這不是一件女性可以做的事，還鼓勵她去從事一個更加“女性”的職業(yè)。

女人，這個標簽總是不時地出現(xiàn)在每個人腦海中，每一次出現(xiàn)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尤其當你作為難民，你的標簽有時就變成了“敘利亞女人”。

“如果我去搭公交領(lǐng)救濟或者購物，男人就會上來問我是不是敘利亞人。我立馬感到自己被物化?！鄙钤诩s旦的法拉（Farah）雖然來自敘利亞，但她反感人們的標簽化理解。在難民營的生活并不比在敘利亞好多少。

難民營中的教育是免費的，但和很多父母一樣，納斯瑞（Nesrine）的父母并不愿意送女兒去上學(xué)，因為女孩會不斷受到騷擾甚至攻擊。她自己也說不想上學(xué)—她感覺自己沒有未來因此教育也是沒有意義的，雖然她才11歲。

項目進行到一半時，梅瑞德斯請來約旦國會的兩位女性參議員羅丹娜（Rodaina Al Atti）和茹拉（Rula Al Hroob）與女孩們交流。她們都很強大并富有魅力，納斯瑞坐在一邊安靜地聽她們講話，目不轉(zhuǎn)睛，不想錯過一個字。

茹拉也曾體驗過難民營中的日子。“我很驕傲，我在難民營出生并且被撫養(yǎng)長大?！彼f，“盡管你身在難民營，但這不能阻止你去暢想未來?！彼鸭{斯瑞拉到一邊，告訴她：“教育就是武器，就是力量。”

也是在那一年，納斯瑞第一次見到女警察，她告訴梅瑞德斯她要重回學(xué)校，她以后要當警察。

整個項目過程中，大多數(shù)人最想成為的職業(yè)是警察和醫(yī)生，其次是律師和記者，這就像她們對正遭受的苦難的直接反饋，希望能拯救自己和家人于病痛和不公正中。

想當律師的諾爾說：“我希望女性遭受的暴力能夠結(jié)束。我希望女性能夠為社會做出決策，不再害怕說出她們的意見。我想讓我們的社會能給女性打開一個空間，讓女性成為她們想成為的人?！?/p>

想成為記者的希法（Sifa）說：“每天我都會分享我在世界上見到的一些人的新聞、事實、信息。我想改變我們談?wù)摰脑掝}?！?/p>

對于梅瑞德斯來說，項目的最后一個階段最讓她感動。她把照片打印出來，讓女孩們聚在一起。當她分發(fā)照片時，她們都安靜了，望著自己的照片沉思，盯著自己的臉，然后互相望著彼此微笑，突然間，尖叫和笑聲驟然綻放，有的沖了出去，把照片給父母看。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閃光的瞬間。

父母們改變了對女兒角色的想法。

梅瓦（Merwa）的父親看到女兒“成為”畫家的照片，說：“我看到我的女兒煥發(fā)新光?！?/p>

麥萊克（Malack）的母親看到女兒穿上警服目光堅定的樣子，說：“我從來沒有決絕地告訴她，她不能成為一名警察，但這不是我真正支持她做的事。但當看到她穿著制服，看到她的信心十足的這種行為，我告訴自己—我可以看到她的未來，我現(xiàn)在覺得這都是可能的?！?/p>

最讓梅瑞德斯驚呼的未來愿景來自16歲的珍妮（Jeanine）?！拔揖褪窍矚g她的眼神，她真的知道她想要怎樣的人生，她說她想成為剛果的國防與人權(quán)部的部長，這個職位目前根本不存在?！泵啡鸬滤勾笮ΓＭ淠菸磥砟軇?chuàng)造出這個職業(yè)。

在拍攝珍妮的未來時，她想象的場景是，她正在向她的內(nèi)閣解釋起草好的一項計劃，用來幫助暴力的受害者?！罢掌锏倪@個女人—我—她已經(jīng)幫助了許多人，她是剛果的希望。”珍妮站起來高抬起額頭，雙手撐住桌子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