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的“反抗”與升華

宋宛真

摘 要：法國存在主義文學大師加繆的一系列作品中都貫穿了“反抗”的主題思想。從兩部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局外人》到《鼠疫》，加繆為我們展現(xiàn)出面對“荒誕”主人公是如何在虛無的世界中尋找生命存在的價值的，那就是“反抗”。具體闡述加繆“反抗”的具體含義，在兩部作品中建立的“反抗”共同點及其升華，其中升華分為三個部分：反抗對象的擴深、從“消極反抗”到“積極反抗”、從“個人反抗”到“集體反抗”。

關(guān)鍵詞：加繆；反抗；升華；《局外人》；《鼠疫》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6）07-0106-03

加繆——一位存在主義文學大師，一位深刻反省社會人生問題的人道主義者，在其作品中往往塑造出這樣的人物：他們以獨到而深刻的見解觀察并剖析他們所處的時代，卻發(fā)現(xiàn)自身被這個世界本身所造就的“荒誕性”以及人生的“虛無”所籠罩。盡管如此，他們依然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發(fā)出吶喊的聲音，來詮釋作為“人”的價值。從1940年完稿的《局外人》到1941年完稿的《西西弗斯神話》，從1946年完稿的《鼠疫》到1950年完稿的《反抗者》，加繆的作品一路走來，向我們提出生命存在就要反抗的主題思想，他說：“反抗證明它正是生命的運動本身，人們?nèi)舴穸ǚ纯?，就是放棄生活。其最純潔的呼喊每次都讓一個生命站立起來。它因而是愛與繁殖力，否則便什么也不是?！?/p>

何為反抗？加繆指出：反抗是人對某種事物的發(fā)展超出了限度所做的反應(yīng)，是人的本質(zhì)之一。反抗意味著人性的存在，人性就是反抗為自己規(guī)定的意義和界限。發(fā)現(xiàn)了荒誕，只能說明人的清醒，只有進行反抗，才能說明人真正地進入了生活[1]。由此可見，“反抗”既不是爆發(fā)革命，也不是所謂的“英雄主義”，它只代表一種思想上的覺悟和行動上的配合，即便只是微茫得驚不起一絲波瀾的抗衡。所以無論《局外人》中的默爾索還是《鼠疫》中的里厄，進行反抗的人物可以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公務(wù)員，也可以是省城里眾多醫(yī)生中的一名，他們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反抗者：他們看透了“希望”的無情并拒絕希望，但仍舊肯定自己生命的獨立；他們清楚地知道生命本身只是實現(xiàn)意義的途徑而不是終點。他們是一個說“不”的人。然而，他雖然拒絕，卻并不放棄：他也是從一開始行動就說“是”的人。

在探討加繆“反抗”的升華之前，我們先歸納一下《局外人》與《鼠疫》中人物“反抗”的共同點：

一是促使“反抗”產(chǎn)生的外界環(huán)境的相似之處。他們都處于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宗教的束縛下。在《局外人》中，默爾索這樣一個經(jīng)常抱著無所謂態(tài)度的人竟然對為媽媽送葬時的周圍的人感到大為驚奇：“在他們的臉上，使我大為驚奇的一個特點是：不見眼睛，但見一大堆皺紋之間有那么一點昏濁的亮光。”默爾索在飯館遇到的女人：“我已經(jīng)吃完，她還在專心致志地圈圈點點。不一會兒，她吃完起身，以剛才那樣機械而麻利的動作，穿上夾克衫就走了?！痹谛械姆ㄍド?，“人們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開的情況下處理這樁案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沒有我參與的情況下進行的。我的命運由他們決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見。”在處理犯人的手段上，默爾索認為：“斷頭臺的缺點就是沒有給任何機會?！眻?zhí)行死刑的前一天，神甫還到監(jiān)獄里勸慰默爾索悔改，讓他在臨死前擁有信仰[2]。相對應(yīng)的，在《鼠疫》中則有這樣的描寫：在鼠疫發(fā)生前城市的面貌是：一切活動全都是用一樣的狂熱而又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來進行的。這說明人們在那兒感到厭煩，但同時又極力讓自己習慣成自然；在面對突發(fā)瘟疫危及市民性命時，全城最有權(quán)威的醫(yī)生里夏爾在采取措施時卻毫不負責，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長匯報；在缺少處理尸體的人力資源時，政府當局甚至想到要用犯人來做所謂的粗活；而享有盛譽的帕納盧神甫在鼠疫發(fā)生后做第一次布道時宣講說鼠疫能使人超度，指明道路。

二是兩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品質(zhì)上的相似。在外界環(huán)境的刺激下都被喚醒了意識，開始進行內(nèi)心覺悟、反抗和探索人性。在《局外人》中，默爾索始終是一個誠實講信用并且忠實地以自己的方式去愛身邊的人：他常?；卮稹盁o所謂”“我不知道”卻不講省事漂亮的謊言；他幾次回想起媽媽并深深理解和愛著她，可在法庭上卻不為自己送葬后的“非人性”行為做出辯解；在生活中，默爾索處處留心并享受生活，處處顯露人性的本能；在死亡到來前，默爾索拒絕信仰上帝，他感到對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神父有把握得多；他面對寧靜的星空，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認為自己過去曾經(jīng)是幸福的，現(xiàn)在仍是幸福的。相對應(yīng)的，《鼠疫》中的主要人物里厄和塔魯也是誠實的人。塔魯說自己說話總是真誠的，撒謊太累了；與鼠疫抗爭時，里厄始終堅持實事求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并不是為了搞英雄主義；在面對孩子的死亡神父說“也許我們應(yīng)該去愛我們不能夠理解的東西”時，里厄激動地站起來說：“我到死也不會去愛這個使孩子們慘遭折磨的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倍谑笠呓Y(jié)束后，里厄認為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xùn)，瘟神會再度發(fā)動它的鼠群，驅(qū)逐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他們的葬身之地?！盵3]他們具備加繆所堅持的真正的“反抗精神”需要兩種條件：人與人之間理論上的平等、對神圣觀念的拋棄。

三是兩部小說中的人物明知道反抗的結(jié)果會以失敗告終，但還是堅持到最后一刻不放棄。

盡管兩部小說展現(xiàn)的反抗主題有諸多相同之處，《鼠疫》中的“反抗”卻顯得比《局外人》中的“反抗”要成熟得多，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著手分析：

一、“反抗”對象的擴深

雖然《局外人》和《鼠疫》兩部作品都是在加繆處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反法西斯的立場時醞釀的，兩部作品的反抗矛頭都直指法西斯納粹主義，反對一切極權(quán)主義和專政。但是兩部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惡”的勢力范圍和力度卻相差甚遠。在《局外人》中，“惡”的勢力包括周圍人們的機械虛偽、司法制度的殘害和盲目愚昧的宗教信仰。默爾索的悲劇結(jié)局實際上離不開他自身以“荒謬”反抗“荒謬”的原因，而外界吞噬的大潮相對比之下并不是迫在眉睫、十萬緊急的?？墒窃凇妒笠摺分屑涌姙槲覀冋宫F(xiàn)的是這樣的景象：籠罩著我們生存狀況的致命威脅使一切凋萎。唯有呼喊使人們活著。昂揚亢奮的心靈置真實情況于不顧。到了這種地步，世界末日的思想成為一種使愛情與死亡、使良心與罪惡、使一切混同在一起的價值。在一個混亂的世界，存在的只有陷入深淵的生命[4]。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作者在書中也同樣為我們展現(xiàn)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壓迫、司法制度人性和神權(quán)泛濫的惡，但這些同疾病、戰(zhàn)爭般吞噬全人類生命和人性的力量相比，顯得是多么渺小。

二、從“消極反抗”到“積極反抗”

在《反抗者》中，加繆把虛無主義分成兩個部分：一是消極虛無主義，其表現(xiàn)特征是失落絕望，意志薄弱，光想不做，疲憊得厭倦無聊；二是積極虛無主義，意志堅定，精力充沛，付諸行動，大膽冒險和承擔風險[5]。

《局外人》的主人公默爾索處處顯現(xiàn)出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在反抗中以“荒謬”來反抗“荒謬”。他毫不情愿地參加葬禮，對待工作也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偶然在沙灘上遇見瑪麗，在毫無計劃的發(fā)展中走到了被動回答是否結(jié)婚的地步；他偶然結(jié)識大家都躲避的雷蒙，并一再同意雷蒙各種牽扯到自己利益和安危的請求；遇到阿拉伯人發(fā)生沖突后，他在光和熱沖昏頭腦的時刻開了槍，又無故多補了四槍。雖然默爾索在對人生的認識和反思中超脫他人，看到了這世間的荒謬和虛無，認為活法幾千年來都是這個樣子。他的過人之處更在于當他參透了“人生無限循環(huán)”后沒有厭惡生活或企圖自殺，而是懂得享受生活，在臨死之際也留戀俗世生活，認為自己一直很幸福。可是他對待周圍的人們僅僅處于“理解”甚至是一種默默“哀悼”的狀態(tài)，并沒有主動去關(guān)懷，企圖為他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相對比之下，《鼠疫》中主要人物都付諸了積極行動來拯救市民的生命。在里厄與塔魯?shù)恼勗捴杏羞@樣一段對話：塔魯：“可是您的勝利總不過是暫時的而已?！崩锒颍骸翱蛇@不是停止斗爭的借口?！?塔魯：“這次鼠疫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里厄：“是一連串沒有盡頭的失敗?！?“您說說看，塔魯，什么東西驅(qū)使您想做這件事的？”“我不曉得。或許是我的道德觀念?！薄笆裁吹赖掠^念？”“理解。”

面對最終結(jié)果永遠都是失敗時，里厄堅持實事求是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來反抗“鼠疫”，哪怕當往常救死扶傷受人尊敬的醫(yī)生變成了死亡的宣判者，帶領(lǐng)人員強行將一家人分開進行隔離時，里厄都從沒想到過在這種痛苦和苦難中停止斗爭。他放棄了自己的“幸?！?，失去了心愛的妻子，卻始終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只為了盡量避免更多的人蒙難。塔魯則走上所謂“英雄主義”的道路如同圣人般不辭辛苦地戰(zhàn)斗。他說自己對這世界本身來說是已經(jīng)毫無價值：從他放棄殺人的時候起，就對自己宣判了永久的流放，因此才想做圣人，才想要通過幫助別人來求得安寧。于是便不顧自己的健康第一個成立了支援隊伍，反抗到最后一刻。

從上面這些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從《局外人》到《鼠疫》，“反抗”由消極的方式升華為積極方式。美國學者理查·德坎伯說：“與西西弗斯相比，里厄做了更多。除了嘲笑諸神和肯定自我，賦予自我存在的不斷延續(xù)的意義之外，他還盡己所能去保證他人享有更長久更美好的未來?！盵1]

三、從“個人反抗”到“集體反抗”

加繆在回答羅朗·巴特爾的信中說：“如果從《局外人》到《鼠疫》有發(fā)展的話，那是在團結(jié)和參與其事的意義上實現(xiàn)的?！盵6]在這里，我們分析“反抗”從“個人”到“集體”分為兩個層次：

一是在《局外人》中默爾索的反抗僅僅是針對個人的幸福生活，而《鼠疫》中以里厄醫(yī)生為代表的人們則是為了集體市民的幸福而反抗。

默爾索的“反抗”方式只是不同流合污，并沒有企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本職工作”來尋找生命的存在價值。他通過感官上的享受來創(chuàng)造個人的“幸?！?，甚至有時他不具有對他人的同情心。如他在為媽媽送葬回來后喝了杯加牛奶的咖啡，感覺味道好極了；周末時“我把克呂遜鹽業(yè)公司的一則廣告剪下來，粘貼在一個舊本子上，報紙上種種叫我開心的東西，我都貼在那里”；以及他對自然界的感官享受：“過去生活的種種回憶突然涌入我的腦海，那生活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但我從那里確曾得到過我最可憐、最難以忘懷的快樂，如夏天的氣味，我所喜愛的街區(qū)，傍晚時的天空，瑪麗的笑聲與裙子。”而里厄、塔魯?shù)热说姆纯箘t具有了為集體幸福而戰(zhàn)斗的意味：里厄和塔魯反抗的動機就是為了不使奧蘭城中有半城市民喪失性命。在塔魯面對死亡之時，里厄問塔魯是否曉得有一條通往安寧的道路。塔魯說道：“有的，那就是同情心。” 外省記者朗貝爾因為思念自己的妻子幾度想要逃離奧蘭城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删驮诔龀菣C會終于到來時，他卻被里厄的精神所感染，放棄了出逃。朗貝爾說：“要是只顧一個人自己的幸福，那就會感覺羞恥。”“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是值得人們?yōu)榱怂釛壸约旱乃鶒?。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就像您（里厄）一樣，也放棄了我的所愛?！奔涌娬f：他們將別人看成自己，為了共同的命運進行反抗。個人所捍衛(wèi)的價值因而不僅屬于他個人，這種反抗由于想到他人而超越了自己。

二是在《局外人》中僅僅有默爾索一個人在進行反抗，而《鼠疫》中則有不同的個體，以各種不同形態(tài)和方式進行反抗。

在《局外人》中，對生命和人性進行深刻思考的人只有默爾索。面對司法制度對默爾索在道德上進行的無上限的殺戮，盡管在法庭上他的朋友們對他有諸如“男子漢”“從不說廢話的人”“正直的人”“老實人”的評價，他們卻未曾意識到周圍的“荒謬”并奮起為他進行反抗。那個唯一有良知知道把默爾索的案子“渲染得有點兒過頭了”的記者也只是笑瞇瞇地說希望一切順利。默爾索就如同西西弗斯一樣，桀驁不馴地舉起重石踽踽獨行。而在鼠疫期間，卻有許多人聯(lián)合起來，懷著不同的信仰、以不同的方式抗爭共同的惡。如同看到那個男孩掙扎著死去后，里厄與帕納盧神父產(chǎn)生意見分歧時塔魯所說：“現(xiàn)在我們在一起工作是為了一個事業(yè)，而且這個事業(yè)能使我們超過瀆神或敬神的問題而團結(jié)在一起。唯有這一點是很重要的。”與里厄醫(yī)生站在同一“反抗戰(zhàn)線”上的有：塔魯，一個因見到父親在審判犯人時僅是欣賞自己才華而毫無同情之心所以離開家庭的“英雄主義”者，第一個發(fā)起建立醫(yī)療隊，積極反抗不知辛苦；格朗，一位滿足于苦修般生活的小職員，利用自己本用來寫作的“神圣的晚上時間”幫助醫(yī)生把繁多的數(shù)據(jù)記錄下來；老卡斯特爾醫(yī)生，一位年長者，從鼠疫開始暴發(fā)就不顧“等待當局下發(fā)命令”便采取救援的積極行動，努力制造一種針對腺鼠疫的免疫血清；朗貝爾一直想要逃出城的外省記者，最后也放棄了自己的幸福而選擇留下來共同戰(zhàn)斗；就連認為這場鼠疫是上天對人們的恩賜的帕納盧神父也積極參與到救援隊伍當中。他們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信仰，卻能夠為了一個共同的事業(yè)站在一起積極反抗。這群反抗者有一個中心，就是里厄醫(yī)生。他對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都不感興趣，他所感興趣的是做一個真正的人。這就是對加繆人道主義思想中心的詮釋。

根據(jù)以上分析，我們認識到從《局外人》《西西弗斯神話》到《鼠疫》《反抗者》，加繆的“反抗”主題思想和它的成熟升華都囊括其中。著名學者柳鳴九先生說，這四部著作“在理論闡述與形象表現(xiàn)兩個方面使他‘荒誕—反抗的哲理體系得以完整化、完善化，成為在法國20世紀精神領(lǐng)域里與薩特的‘存在—自我選擇哲理、馬爾羅的‘人的狀況—超越哲理交相輝映的三大靈光 ”[7]。這便是加繆作為一位存在主義文學大師和人道主義者的偉大之處。

參考文獻：

[1][美]理查德·坎伯.加繆[M].馬振濤，楊淑學，譯.北京：中華書局，2014.

[2][法]阿爾貝·加繆.局外人[M].柳鳴九，譯.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5.

[3][法]阿爾貝·加繆.鼠疫[M].海忠恒，譯.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4][法]阿爾貝·加繆.反抗者[M].呂永真，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5][法]阿爾貝·加繆.加繆讀本[M].沈志明，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6][法]阿爾貝·加繆.孤獨、團結(jié)與反抗[M].郭宏安，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

[7]柳鳴九.《局外人》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涵與人性內(nèi)涵[J].當代外國文學，2002，（1）：90—97.

（責任編輯：劉東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