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的情感構建與文化特征

何春耕 王亞麗

[摘要]與賈樟柯的其他影片相比，新作《山河故人》審美情感構建的獨特之處在于：一是巧妙地運用了懷舊情緒與科幻元素，將敘事時空由以往的封閉構建為開放，將從1999年至2025年跨越26年的時空情感鏈接在一起；二是通過時空轉換中的情感衍變和極具賈式風格的意象符號，折射了現代人的孤獨落寞、無比焦慮和精神缺失等社會現象；三是探討了人在物質充盈年代的情感疏離、文化割裂與懷鄉(xiāng)愁緒等文化特征。

[關鍵詞]《山河故人》；審美情感；文化特征

相較于賈樟柯的其他影片，新作《山河故人》雖然還一如既往地呈現現代化進程中小人物的悲歡命運，但已由中心退向了邊緣。這部影片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將敘事時空由以往的封閉構建為開放，更關注超越人的階層性的情感與文化主題。影片運用懷舊情緒與科幻元素，以跨越26年的時空情感，把過去、現在與未來鏈接在一起，共同組成了情感變化的歷程，成為賈樟柯電影中一部具有獨特審美情感與文化特征的佳作。

一、停不下的腳步：

向外流動與情感疏離審美時空的構建工業(yè)化時代初始，人類便走向了遠離故鄉(xiāng)、奔赴他鄉(xiāng)的命運。伴隨著麥克盧漢預言的“地球村”的初步形成，大多數人為了追尋更好的生活方式而自主選擇從出生地遷移到非出生地，流動生存趨勢化，繼而成為名義上有地的流動體與實際上無比焦慮的異鄉(xiāng)人。①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現代化、城市化的發(fā)展，出現了中華歷史上史無前例的人口大流動，至今方興未艾，并逐漸呈現從國內到國外的遷徙趨勢。

中國改革開放背景下的人口流動，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國家的生機與活力、工作機會與渠道的增多以及個體冒險精神的彰顯與個人發(fā)展的合法追求，從而向外遷移的人往往是夢想、先進與時尚的象征者。在《山河故人》中，除了沈濤是唯一不因時因事而離開故鄉(xiāng)的固守者外，張晉生、梁子、到樂、中文老師Mia以及澳大利亞的華裔移民群體無一不是遷移者，但他們向外遷移的類型有所不同，大體包括以下四種：首先是“上升型”的遷移。張晉生作為山西煤老板與上海風投者是其典型代表，他先后從汾陽這個小縣城輾轉到太原、上海和澳大利亞，財富日益增多，是追逐名利欲望的成功踐行者。其次是無意識的遷移。到樂作為張晉生的兒子，自出生起便跟隨著父親的遷移而遷移，他的遷移是無意識、被迫的，到樂僅僅作為父親遷移的一個物件而已。再次是消極的遷移。作為三角戀情的失敗者，梁子帶著情傷負氣出走，從汾陽遷移到河北邯鄲后因病再次回到汾陽，整個過程呈現著孤獨與凄涼。原本遷移是他逃避痛苦的療傷之旅，結果卻帶著新病重新回到了痛苦之地。最后是復雜情感的遷移。一方面心懷追求財富的生存夢想，另一方面又充滿對異鄉(xiāng)生活的恐懼。影片中梁子的礦友通過借錢報名去哈薩克斯坦做焊工，樂觀地認為“干上一年，應該能還上那借來的三萬元”，可以說他的遷移是樂觀與悲觀的混合體。

向外遷移已成為時代不可逆轉的趨勢，雖然帶來了物質的滿足，但是卻造成了精神的創(chuàng)傷、家庭的破裂與情感的疏離，最終人成了物質的持有者和情感的缺失者。作為現代病的情感疏離，多數人認為是現代化進程中信仰缺失、價值觀混亂造成的，其實不斷的遷移也是造成情感疏離的重要原因之一。由于中國長期處在封建農耕文明時代，中國人天然有著深深的戀家情結和鄉(xiāng)土情結。②可這種傳統(tǒng)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忠誠穩(wěn)定的情感結構很快因工業(yè)化、現代化的出現與發(fā)展而被打破，因為擁有傳統(tǒng)思想的人，一旦從原來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走向另一個陌生的嶄新世界，很可能被新文化所吸引。再加上遷移所帶來的物質財富的影響和相應價值觀的變化，遷移者很容易與原來的情感對象產生矛盾、疏離，甚至破裂?？梢哉f，沈濤、梁子與張晉生的感情便是由于張晉生的向外遷移導致了友情的破裂與愛情的成全，也是由于張晉生的“升級版”遷移導致和沈濤的婚姻以離婚告終。此外，從影片2025年的場景中得知張晉生的第二任妻子并沒有出現，或許由于跨國遷移再次造成了情感破裂。電影《山河故人》中張晉生與到樂的親情也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到樂在童年時期被迫遷移到上海，開始了與親生母親的長期分離，后來又被迫移居到澳大利亞，由于語言的障礙和文化的隔閡，父子之間的矛盾不斷，甚至無法進行最基本的溝通。

二、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向里回歸與文化割裂社會現象的折射著名電影學者蒲劍認為：“如今的賈樟柯已經不是當年風塵仆仆的小鎮(zhèn)青年，他是一名游走在各大國際電影節(jié)紅毯上的常客……他已經不屬于汾陽了?！雹圪Z樟柯本人在采訪中也說“他想回到家鄉(xiāng)生活卻回不去了”。電影《山河故人》中塑造了和賈樟柯相似處境的人物形象，因此賈樟柯的生活處境便成了影片的一個現實注腳。事實上，當人從出生地向外邁出了第一步，也就預示著和往日生活習俗或者文化的別離，即使回到故鄉(xiāng)，也無法再次融入故鄉(xiāng)，因為身份已經轉變，文化已經處于割裂或對峙狀態(tài)。

與向外遷徙狀況類似的是，影片《山河故人》也存在四種回歸狀態(tài)，雖然具體情況不一樣，但歸根結底都是失敗性質的回鄉(xiāng)——身體與精神分離的回鄉(xiāng)。在2014年的段落中，首先回來的是當年負氣出走的梁子，他回來的原因不是因為思念家鄉(xiāng)，而是因疾病不得不回到傷心之地。當年的出走是感情的創(chuàng)傷，而此次的回鄉(xiāng)則是城市對他的拋棄。對于一直有著“衣錦還鄉(xiāng)”情結的中國人而言，這無異于對自己的無情否定，尤其還要面對曾經的追求者，這必然給梁子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另外，為了治病，他又不得不拖著病體四處向朋友借錢?？梢哉f，梁子的回鄉(xiāng)注定是無奈的、凄涼的甚至有些恥辱的，所遭受的是身體與精神、過去與現在的多重苦痛。其次是沈濤父親的“永久回歸”。沈濤的父親乘火車去給老戰(zhàn)友祝壽，結果卻在候車室突然去世了。他的意外死亡牽引出來的是“葉落歸根”的傳統(tǒng)習俗，尸體只有運回故鄉(xiāng)經過舉辦喪事才可以入土為安，這意味著生命的最終完成，也正是這個細節(jié)再現了生命的無常與傳統(tǒng)的生命觀念。再次是到樂的無意識回鄉(xiāng)。他回來并不是自愿的，而是因為外公去世必須回來。回到故鄉(xiāng)的到樂面無表情、沉默不語，暗示著對故鄉(xiāng)的無感與陌生，而通過與后媽的網絡視頻，可以確知他對上海的認可和熟悉。最后是張晉生與到樂父子倆的情感回歸。移居澳大利亞的張晉生生活孤獨，無法融入新的環(huán)境，又不能和兒子進行有效的溝通，處于思念家鄉(xiāng)的境地。作為兒子，到樂只記得母親叫“濤”，其他的全然不知，是一個無根的游子。他渴望回到故鄉(xiāng)、尋找自己的母親，然而卻在久遠的時空面前感到恐懼與無力。他和父親的回鄉(xiāng)只能在情感上存在可能，一旦落實到行動，便受到各種掣肘，根本無法實現。

遠離故鄉(xiāng)后的回歸，無論是暫時回歸還是情感上的回歸，應該都會面臨情感疏離或文化割裂的窘狀，這種文化的沖突也是全球化時代的必然結果之一。在1999年的片段中，影片以最具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春節(jié)開始，并伴隨著極具西方色彩的Go West音樂和迪斯科舞蹈，這暗示著中西兩種文明在世紀之交已相互碰撞。繼而一邊是傳統(tǒng)的傘頭秧歌舞蹈，一邊是桑塔納與摩托車，如果說1999年的片段，兩種新舊文化還可以共同存在的話，到了2014年的片段便成了相互摩擦與沖撞。當外公去世、到樂下飛機之時，便開始了兩種文化的矛盾：聽到到樂稱呼沈濤“媽咪”，沈濤糾正為“媽媽”；看到到樂脖子上的圍巾，沈濤氣急敗壞地撕扯掉并說“不男不女”；對于到樂在喪事面前的無動于衷，沈濤暴力地讓其下跪磕頭；母子離別時，沈濤希望坐火車，到樂提出為何不乘飛機或者高鐵的疑問；等等。由此可以看出，沈濤與到樂分別代表兩種迥然不同的文化，一直處于相互摩擦的狀態(tài)。而在2025年的片段中，這種現象已轉變成中國與英語國家之間的文化對峙。移居到澳大利亞的華裔只能生活在華人圈子里，即使擁有了在中國不曾擁有的槍支自由，卻并沒有一個“敵人”，處于深深的孤獨之中。張晉生與到樂雖然是父子，且同是中國人，卻是除了血緣關系之外的陌生人——父親不懂英文，兒子不懂中文，兩者只有通過谷歌翻譯才能進行溝通。在此中華文化遭到了割裂，中西兩種文化處于對峙狀態(tài)。另外，對于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到樂與Mia而言，兩者共同接受了愛情不分年齡的理念，雖然年齡相差很大，還是走在了一起，這也是現代/西方文化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一種反叛，給信奉與堅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群體帶來了威脅與困擾。

三、符號化的影像：

焦慮與懷鄉(xiāng)愁緒文化特征的隱喻一般認為，符號在電影中往往具有隱喻或者象征功能，傳達著某種或明確或含糊的意義。眾所周知，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三峽好人》《天注定》等作品中充滿了火車、西方歌曲、粵語歌等獨具風格的意象符號。同樣，電影《山河故人》也不例外，甚至更是一次符號的延續(xù)與隱喻的加深。影片通過“山河”“故人”“外語”等意象符號來暗示時空變構中現代人的焦慮與集體無意識的懷鄉(xiāng)愁緒。

綜觀影片，其中的人物基本處于孤獨狀態(tài)。沈濤對付孤獨的方法主要是通過玩游戲或養(yǎng)寵物。身為生活中的人，沒有同類的相互陪伴、愛與關心，無疑是非常凄楚的。而成為“親朋好友”的“平板電腦”“寵物狗”則隱喻著現代生活中的人異化，處于情感缺失的狀態(tài)。張晉生對付孤獨的辦法是要么和華人訴說著從前，要么是獨自購買與把玩手槍。象征著男人陽具的手槍，一旦處于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境地，那么也就暗示著張晉生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落寞與失意。影片中兩次出現的背著關公刀的少年，更是平添了不少漂泊之意。

正如前文所說，全球化背景下流動性已經成為一種常態(tài)，它造成了情感的疏離、文化的割裂，最終給人帶來了漂泊感、孤獨感，繼而觸動人們心中的鄉(xiāng)愁。在此，“鄉(xiāng)愁”與“懷鄉(xiāng)愁緒”“懷鄉(xiāng)感”或“懷舊感”是同義詞，④都是指身在都市的人對于飄逝的往昔鄉(xiāng)村生活的愉快、傷感或痛苦的回憶，這種回憶往往伴隨或多或少的浪漫愁緒。⑤故鄉(xiāng)、上海、澳大利亞，不僅是一種場所，更在時空變構中成為一種符號，從故鄉(xiāng)到上海再到澳大利亞的單向流動隱喻著人生的漂泊之路，從澳大利亞到故鄉(xiāng)的心理回歸則成為擺脫漂泊的良方與化解鄉(xiāng)愁的密鑰。在影片《山河故人》中，通過過去符號的運用，處處散播著淡淡的鄉(xiāng)愁情緒。片名“山河故人”是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的真跡，用唐人獨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線條筆墨書法，本身極其契合影片人物歡聚離散的主題；另外，非常巧妙地運用銀幕參與敘事，過去片段運用“4∶3”的畫幅，現在片段運用“16∶9”的畫幅，未來則使用“225∶1”的畫幅，這三種變化的畫幅既分別記錄與反映了時代，更引起了觀眾的時代記憶。因此參與敘事的“畫幅”便有著文化記憶與記憶文化的雙重符號功能；在2025年的未來片段，張晉生豪宅中墻上的油畫《黃河頌》與桌子上的汾酒以及身穿的中國衣服無不暗藏著他對故鄉(xiāng)的渴望與思念。如果《黃河頌》與汾酒僅僅是鏡頭中的一閃，那么“餃子”則是導演要特別突出的符號意象。餃子對于中國人尤其是北方人而言，不僅是一種極其重要的美食，更是親人歡聚、幸福團圓和情感歸屬的象征。影片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三個片段都出現了餃子，它象征著溫暖的家與愛，而這正是現代人所缺失的?，F實物質生活充盈而精神缺失或匱乏，有家卻無愛或少愛，是導演借助餃子這個符號想要表達的深深的哀嘆與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