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芽
摘 要:小說《春盡江南》以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狀況為切入點,描摹整個時代的輪廓,但又不止于此,小說也以女主人公身份的變遷,展現(xiàn)了女性個體在愛情、婚姻中的遭遇和選擇。文本直接指向女性身份和生存的緊張狀況。格非在書寫龐家玉(李秀蓉)的追求與反抗中,探討了社會變遷下的女性的精神與生存困境。
關(guān)鍵詞:李秀蓉 龐家玉 女性
在“江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盡江南》中,格非以冷靜的筆觸觀照當下人們的生存現(xiàn)實,展現(xiàn)整個時代的精神裂變。在資本席卷的當下,在“烏托邦”理想銷失殆盡的今天,女主人公身份從“李秀蓉”到“龐家玉”的變動,引發(fā)了我們對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正如蕭紅所感受到的那樣:“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女性的羽翼是稀薄的?!眥1}精神的荒蕪和心靈的傷害,使龐家玉成了“祭壇上的月亮”。面對一個詩意不在的世界,一個曾是詩歌愛好者的文藝女青年,一位詩人的妻子,一名當代女性,龐家玉做出了怎樣的人生選擇,這其中又體現(xiàn)出怎樣的悲劇意蘊,值得探討。
一、女主人公身份的裂變
當代作家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是寫實性的作品,尤其是《春盡江南》,不論是精神指向上力圖書寫精神意義上的當代,還是在“雅致”詩意化的語言中加入當下的流行語言元素,無疑都是描摹現(xiàn)實的。因此,“江南三部曲”被看作是格非現(xiàn)實主義轉(zhuǎn)向之作,但在《春盡江南》的女主人公身上,仍然以寓言式的雙重身份考問當下女性的情感和精神內(nèi)核。在先鋒和現(xiàn)實之間,《春盡江南》以女性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彌合了二者的界限和斷裂?!白孕≌f里時間開始的上世紀80年代末到如今,中國社會經(jīng)歷的巨變常常令人瞠目結(jié)舌,個體在時代變遷之下自覺或不自覺地也都有著相應的選擇?!眥2}這種無力的選擇同樣在女主人公的身上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春盡江南》的女主人公叫作龐家玉,是一名秉持著凡事完美的律師。但在此之前,她叫李秀蓉,是一名文藝女青年。
從“秀蓉”身份上來看,她是詩的追隨者,也是理想愛情的追求者。那時“她只有19歲,中學生的音容尚未褪盡”{3},羞怯又天真地委身于譚端午,以為得到了愛情,卻遭到欺騙和拋棄。與譚端午相識后,秀蓉被譚端午的詩人光環(huán)所迷惑,懵懂和崇拜使她以為愛情到來了。然而母親早逝、父親另娶,她無家可歸,纏繞她的一直是巨大的孤獨。因此,譚端午的出現(xiàn)使她立即陷入愛情也就好理解了。在這場招隱寺的相遇中,秀蓉的人格并不獨立,無論是她被徐吉士帶到端午那里,還是以身獻祭詩人,她都不是自主的。正像小說開篇第一句話說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彼氖∷坪跏潜厝坏?,她希冀在愛情里得到男性的救贖,這顯然是無力的。在這場背叛和欺騙之下,秀蓉意識到“原先的那個隱身的世界,已經(jīng)回不去了”。秀蓉以失去自我的形式憧憬愛情,卻求而不得。在秀蓉的意義上,生命有著無法逃避的重量,在命運詭譎下帶來的痛苦是沉重的,李秀蓉的愛與悲傷是一種鈍痛,銷蝕著女性純潔的生命力量。
“家玉”在精神荒蕪的現(xiàn)實裹挾中成了時代的俊杰,在事業(yè)上獲得了成功。然而,在女強人的表象之下,她悲傷、敏感、憂郁。家玉不再是依附性的人格,她似乎在這個物欲的生活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然而在物質(zhì)的安居中,精神卻無處安放。小說中,家玉總是被憂郁纏住,并在現(xiàn)實中苦苦掙扎。房子被強占、兒子的教育問題、與婆婆之間的爭執(zhí)、丈夫的隔膜與冷漠,這些無處不在的苦痛侵蝕著她。在當下的價值觀中,人們像拉磨的驢子蒙上眼睛生活,只有當“蒙上眼睛,她會誤以為她在走向通往未來的富有意義的道路上”?!洞罕M江南》借用“精神病患者”王元慶的筆揭示了“月光下的金錢,從來未使忙碌的人類有過片刻的安寧”的真實體驗。這種物質(zhì)利益驅(qū)動下的生活,讓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被掩蓋了,女性的愛情、婚姻追求被扭曲,生命的褶皺和紋理被壓平。在家玉的層面,生命又有其難以承受的輕度,飄忽無根,無處安放。家玉的迷茫和無力同樣是一種疼痛,與時代糾纏在一起的是身份的無定和生存的荒謬。
二、身份轉(zhuǎn)變背后的象征意義
從秀蓉到家玉,身份巨大的反差是一種象征,這既是人物遭際的暗喻,也是整個時代變動的表征?!叭绻f李秀蓉標示的是已經(jīng)一去不返的理想主義精神高揚的上世紀80年代,那么,龐家玉積極介入其中的,就是當下這個物欲橫流、世俗功利的時代?!眥4}一方面,“秀蓉”和她所在的80年代一起是指向精神向度的,是屬于自然生命。最初的故事發(fā)生在“竹篁清絕,人跡罕至。院外有一方寬闊的池塘,養(yǎng)著睡蓮,四周長滿了蘆荻和菖蒲”這樣一種返璞歸真的自然環(huán)境中。另一方面,當她成為家玉,她是屬于社會意義上的生命,投身于現(xiàn)實的世俗世界。用小說中人物綠珠的話說就是:“這個世界的貧瘠,正是通過過剩表現(xiàn)出來的。所以說豐盛就是貧瘠?!毙≌f以鶴浦這樣連點漁火也無處尋覓、代之的是巨大的垃圾填埋場的南方小鎮(zhèn)來揭示當下的生存環(huán)境,也暗示原本的精神家園已經(jīng)被棄和腐爛。正如格非說的:“今天這個社會誕生不出偉大的人格,是因為我們已無法從偉大的自然中汲取智慧?!眥5}從秀蓉到家玉的變化正是這樣發(fā)生的:“我曾經(jīng)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陌生人,把隱身衣?lián)Q成刀槍不入的盔甲。一心走到自己的對立面去,去追趕別人的步調(diào)。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厭惡的。好像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什么都不想。漸漸地就上了癮。自以為融入這個社會。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隊,一步都不落下。”在這種追趕中,作為家玉的女性主體再一次失去了自我。秀麗的芙蓉終是一去不返,美玉紅顏也在現(xiàn)實中香消玉殞。
何止是個人的理想和生命的損耗,在《春盡江南》中女性身份轉(zhuǎn)變的背后是整個時代的悲劇?!敖稀边@一文人墨客的精神故土,這一人們想象中的寄托,正遭受著春將近的損耗。“江南不再是烏托邦,而是‘荒原?!眥6}這種春盡的悲劇和女性的迷失互為表里,女主人公改掉名字的同時,也改變了時代。秀蓉所代表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被湮滅,古老的難以辨識了,而龐家玉的時代里,時間進程也失去了光輝。
三、當代女性生存的本相與現(xiàn)實
在這個瘋狂的向前追趕的時代,格非以《春盡江南》展現(xiàn)了一幅女性生存危機的圖景。她們似乎從附屬走向獨立,告別舊我,走向新生,而事實上,她們直面了時代現(xiàn)實的荒誕和殘酷,難逃失敗者和犧牲者的角色。
《春盡江南》中,對于失敗者這個形象的定位,研究者關(guān)注的是男主人公譚端午,他作為知識分子在這個文化邊緣化的時代里一點點的爛掉。然而,以往研究卻忽略了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形象,她更是一位失敗者。秀蓉渴望的是愛情,得到的卻是欺騙;家玉得到了婚姻,卻在婚姻中遍體鱗傷。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是一個失敗者。在“龐家玉”的時代,外部世界競爭激烈,作為女性主體,她們無暇關(guān)注自身的生存狀況和理想慰藉,靈魂的安寧無處尋覓。正像孟繁華指出的:“家玉就是我們自己或?qū)淼淖约海男匀绱艘獜?,生命如此脆弱,她如此辛苦而又不快樂,是許多人感同身受的?!眥7}同樣,這種失敗者的角色或許正承接了格非的自我表露,顯示出作者的審美取向或精神追求,他在關(guān)于《春盡江南》的對話中講道:“我認為所有的成功者都是膚淺的,只有失敗者肩負著反思的重任?!眥8}
格非筆下的女性主人公不僅是失敗者,更是犧牲者。在龐家玉還叫李秀蓉的年月,她就是“詩歌”的犧牲者或者殉道者。而龐家玉則為了自己的家庭,為了丈夫和兒子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做出了無法挽回的犧牲。如果沒有龐家玉的傾力支撐,又哪里會有譚端午的逍遙自在和百無一用呢?妻子的角色阻礙了婦女的自由,婚姻成了一種奴役的形式。從家玉身上,我們看到當代女性的沉重和痛苦?!耙驗樗齻兠媾R的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是一個女性面臨挑戰(zhàn)的時代,面臨著自身性格中的慣性與覺醒意識的新挑戰(zhàn),面臨著男性、家庭、社會等相互交錯疊合的矛盾帶來的挑戰(zhàn)?!眥9}家玉不但以喪失自我精神追求來對家庭、婚姻付出,而且是以全部生命付出。格非借敘述端午和家玉的一次爭吵中表達自己對于“犧牲”的認識:“形形色色的個人,因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幸的是,他們都死在歷史之外。屬于某個偶發(fā)性事件的一個后果。甚至沒有人要求他們做出犧牲。他們是自動地成為犧牲品?!痹谂R死之際家玉意識道:“我已竭盡全力,但還是失敗了。”家玉以失敗者、犧牲者的女性身份考問這個污濁不堪時代里女性生存的真實狀態(tài)。
格非說:“我希望讀者在看《春盡江南》的時候,能夠從作品里面看到自己的靈魂?!眥10}《春盡江南》不僅讓讀者看到自己的靈魂,更是直面當下女性生存本相。從“李秀蓉”到“龐家玉”的身份變遷,既有人們的生存境況的緊張,也有對女性身份問題的焦灼。
{1} 聶紺弩:《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天涯一縷霞——西青散記》,《新華日報》1946年1月22日。
{2} 竇金龍:《詩人之死,或不死——論格非〈春盡江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12期。
{3} 格非:《春盡江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4} 王春林:《時代現(xiàn)實的別一種直擊與洞穿——論格非長篇小說〈春盡江南〉》,《文藝評論》2014年第11期。
{5}{8}{10} 格非、張清華:《如何書寫文化與精神意義上的當代——關(guān)于〈春盡江南〉》的對話》,《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
{6} 王德威:《烏托邦里的荒原——格非〈春盡江南〉》,《讀書》2013年第7期。
{7} 孟繁華、劉虹利:《這個時代的精神裂變——評格非的長篇小說〈春盡江南〉》,《小說評論》2012年第4期。
{9} 王兵:《新時期女性文學中愛情悲劇的主客體思考》,《陜西教育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