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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琳麗 楊宜音 郭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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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期城市居民群際信任的層級性特征
——基于深圳、哈爾濱、煙臺調查數據的探索性研究*
胡琳麗楊宜音郭曉凌
[摘要]轉型期的中國出現了明顯的社會階層分化,以職業(yè)為基礎的階層群際信任對于維護社會秩序變得愈加重要。文章采用來自深圳、哈爾濱、煙臺三地的群際信任調查數據,探索性地考察了群際信任的結構特征及其在不同地域、不同主觀階層認同人群中的表現。研究發(fā)現:(1)當代中國城市居民的群際信任結構和水平具有明顯的層級性,職業(yè)群體可以分為上位群體、中位群體和下位群體,也相應地顯示出上位信任、中位信任和下位信任的群際信任三層結構,且不論地域和主觀階層認同,中位群體得到的群際信任最高,呈現顯著的“中位信任優(yōu)勢”;(2)社會變遷越是劇烈的地方,如深圳和哈爾濱,越有可能出現群際信任危機,具體表現為上位群體得到的群際信任相對最低,主觀認同為社會下層的居民對社會各個職業(yè)群體普遍不予信任。
[關鍵詞]社會階層群際信任主觀階層認同中位信任優(yōu)勢城市居民
當代中國正處于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中,以職業(yè)為基礎的新的社會階層分化機制逐步取代過去以政治身份、戶口身份和行政身份為依據的分化機制,形成了中國社會的十大階層。[1]由于對組織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等占有的不均衡性和互補性,階層之間需要溝通與合作。在這個過程中,階層之間的信任——也是一種類群或群際信任,便成為維護社會秩序良性運行的必備資源。[2][3]
當我們在社會階層視角下審視群際信任時,可以發(fā)現人們在考慮是否信任某個陌生人時,不僅會把此人納入一個類別,即存在一個類別化過程而達成歸屬和區(qū)分,[4]而且繼而會把此類別納入社會結構分層體系中來考量,即依據與自身所在階層的距離意識做出信任預期。換言之,群際信任可能具有層級屬性。例如,對一位高級官員的信任、對一位醫(yī)生的信任以及對一位出租車司機的信任將可能來自于對這些職業(yè)所在的高、中、低階層的信任,進而影響社會關系的判斷與互動。這種以社會分層作為群際信任認知框架的特征是與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社會階層分化愈加分明相關聯(lián)的,因此,研究的視角必須從人際延展到群際,再從群際延展到社會,才能更深入地揭示社會信任的心理機制。
本研究擬采用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心理學研究中心全國社會心態(tài)調查(2013—2014年)采集的數據進行分析,探討中國當代城市居民群際信任的層級性特征。這一嘗試不僅將豐富群際信任的理論研究,擴展社會分層的研究范疇,也可為制度信任的建設提供啟示。
社會信任隱含了心理、文化、社會、制度等多個層面的涵義,因此不同學科有關信任概念的界定也不盡相同。[5]一般來說,信任可以看作人們在社會活動和交往過程中形成的一種理性化的交往態(tài)度,是基于對自己的安全考慮和行為結果的預期而形成的一種價值心理。[6]社會學以往的研究區(qū)分了普遍信任與特殊信任、對人信任與制度信任。而社會心理學所提供的視角豐富了社會信任的研究思路,它結合了分析水平與社會關系的變量,將對人的信任細化為人際信任(interpersonal trust)和群際信任(intergroup trust)。人際信任是個人對個人的信任,是人與人之間在交往過程中,形成的一種相信對方而敢于托付,并通過行動體現出來的具有確定性的意識活動。[7]群際信任是人們在群際互動中,基于內群體認同形成的對外群體成員的行為或意向做積極預期而愿意承受風險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群際信任可以從多個角度進行操作化定義,其中階層信任(Inter-class trust)就是基于階層關系而產生的群際信任,可以反映社會結構及其變遷對社會信任的影響。
群際關系的視角揭示了身份認同帶來的類別化信任,即通過將“我”歸類為“我們”,將“他”歸類為“他們”后對信任的影響。這種信任,通過社會刻板化(stereotyping)過程,簡化了認知任務,在生人社會中是經常使用的認知策略。但這一視角尚未將類別化的群際信任納入到具體的社會結構之中。綜觀當前有關群際信任的研究,無論是采用實驗法還是問卷法,大都將群體信任看做一個單一的結構,重點在于信任的內外區(qū)別的特性。比如,當研究群際信任時,研究者傾向于以社會關系紐帶的強弱為依據,將群體分為“家人”、“熟人”和“陌生人”,“自己人”和“外人”,或者“組內”和“組外”,并比較人們對內外群體信任的差異及其影響因素,[8][9][10][11][12][13]認為群際信任實際上就是內群體偏好和外群體同質性效應的反映。本研究認為,當人們的社會知覺(social perception)對社會的結構格外敏感時,外群體所在結構的階層位置就變得重要。這時,將一個人劃歸為外群體成員本身還不足以確定信任的程度,人們需要依照階層結構框架來定位彼此群體間的社會距離,幫助判斷信任帶來的風險。
從操作化的角度看,若要將群際信任嵌入于一定的社會結構之中,[14]則必須根據一般社會成員的認知習慣來劃分類群。在社會學關于社會分層的研究中,收入、教育程度、職業(yè)和權力是幾個經典的操作化指標,也反映了人們區(qū)分階層的最為簡便的判斷依據。我們根據已有數據庫,選擇其中的職業(yè)類別作為群體分類的標準,試圖透過這個指標,揭示群際信任的層級性特征。這是因為在社會結構深刻變遷的今天,人們對群體的知覺,往往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血緣群體和地緣群體,業(yè)緣群體的重要性正在得到認可。[15]改革開放前的中國社會階層是政治性的,從事不同職業(yè)的人只是分工有差異,職業(yè)之間的地位分化比較小,社會主流價值觀倡導“職業(yè)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為人民服務”。隨著中國社會結構的轉型,社會階層隨之分化,經濟因素對社會分層影響變大,而個人經濟收入很大程度上與職業(yè)相關,所以職業(yè)分化對社會分層的影響越來越大。[16]有學者認為,隨著職業(yè)分化的凸顯,職業(yè)的作用可能會變得日益重要起來。[17]也有許多學者將職業(yè)作為首要的客觀社會地位的特征,并證明客觀地位特征會影響人的主觀階層意識。[18][19]那么,具體到社會信任領域,基于職業(yè)的群際信任概念具有怎樣的結構特征?民眾的群際信任是否會因職業(yè)階層而發(fā)生分化呢?這是本研究將要探討的首要問題。
作為階層意識的一個組成部分,主觀階層認同(subjective stratum identification)反映的是“個人對其自身在階層結構中所處地位的感知”,[20]然而,目前中國社會卻出現了客觀階層分布與主觀階層認同的分布變化并不同步,[21]且存在著“階層認同下移”的現象。[22]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主觀世界中,主觀階層認同對人們心態(tài)與行為的影響超過客觀階層。由此出現了本研究將要探討的第二個問題:不同主觀階層認同的民眾,其群際信任的社會結構化特征存在差異嗎?
當代中國正處于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由于不同地域的變遷速度各異,因此會形成不同的社會文化區(qū)域,并出現各部分之間的不平衡、差距和錯位,[23]比如各地不同職業(yè)的收入等都有差異。所以,本研究的第三個問題是:不同地域的民眾其群際信任的社會結構化特征是否存在差異?
綜上,本研究將基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數據庫,探索群際信任的社會層級性結構特征,并討論主觀階層認同和地域因素在群際信任的社會結構方面的表現。
表1 調查對象的人口統(tǒng)計學特征(人數,百分比)
(一)數據來源
本研究采用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心理學研究中心2013年全國社會心態(tài)深圳觀測點、2013年全國社會心態(tài)哈爾濱觀測點和2014年全國社會心態(tài)煙臺觀測點的數據。各個觀測點采用入戶調查法,對18周歲以上、79周歲以下的中國城市成年公民展開調研,其中深圳樣本總數為936人,平均年齡為33.18歲,標準差為11.30;哈爾濱樣本總數為505人,平均年齡40.34歲,標準差為12.43;煙臺樣本總數為1029人,平均年齡43.62歲,標準差為12.02。有效樣本總計2470人,樣本的具體情況詳見表1。
(二)群際信任的探索性因素分析
三個觀測點在測量群際信任時,皆采用了職業(yè)群體評價,運用Likert 5點計分法,1表示“完全不信任”,2表示“不太信任”,3表示“一般”,4表示“比較信任”,5表示“非常信任”。量表中測量了14個職業(yè)群體①為了便于判斷,這14個職業(yè)群體都來自民眾普遍熟悉的典型行業(yè)或工作,尚未涉及近年來出現的許多新興行業(yè)。專家、農民工、單位領導或老板等,雖然不是“職業(yè)”,但在民眾心目中的社會定位都是比較清晰的??傮w上可能用“業(yè)緣群體”更恰當,但是考慮到人們的習慣,以及與前人研究實現概念對接,目前還是采用了“職業(yè)群體”的提法。,包括警察、法官、政府官員、政府的辦事人員、單位領導或老板、企業(yè)家、專家、教師、律師、記者、醫(yī)生、出租車司機、保姆、農民工。
我們對三個觀測點的群際信任原始數據分別進行項目分析(采用題總相關法),顯示各數據庫的項目區(qū)分度良好,進而進行探索性因素分析,所依據的程序和標準保持一致。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利用方差最大旋轉方式,依據Kaiser準則,將特征值大于1作為因素提取的標準。根據以下原則不斷對項目進行篩選:(1)最大因素載荷值小于0.4,(2)在不同因素上有相近的載荷且難以解釋,(3)共同度小于0.3,(4)在一個因素上的項目少于2個。結果顯示沒有項目符合刪除標準,因而全部保留。
在探索性因素分析之前,首先對樣本數據的適合性進行了檢驗。深圳樣本的KMO值為0.871,Bartlett球形檢驗的卡方值為4712.036(df=91,p=0.000),達到非常顯著的水平,表明適合做因素分析。深圳數據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結果見表2。由表2可見,深圳樣本的探索性因素分析得到了三個因素,各個因素所得到的分量表Cronbach α系數分別達到可接受水平,總體內部一致性信度Cronbach α系數為0.862,累計方差解釋量為三個因素的總解釋量56.653%。
哈爾濱樣本的KMO值為0.910,Bartlett球形檢驗的卡方值為3541.648(df=91,p=0.000),達到非常顯著的水平,表明適合做因素分析。哈爾濱數據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結果見表3。由表3可見,哈爾濱樣本的探索性因素分析得到了三個因素,各個因素所得到的分量表Cronbach α系數分別達到可接受水平,總體內部一致性信度Cronbach α系數為0.902,累計方差解釋量為三個因素的總解釋量63.125%。
表2 群際信任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結果(深圳)
表3 群際信任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結果(哈爾濱)
煙臺樣本的KMO值為0.895,Bartlett球形檢驗的卡方值為6502.604(df=91,p=0.000),達到非常顯著的水平,表明適合做因素分析。煙臺數據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結果見表4。由表4可見,煙臺樣本的探索性因素分析得到了三個因素,各個因素所得到的分量表Cronbach α系數分別達到可接受水平,總體內部一致性信度Cronbach α系數為0.885,累計方差解釋量為三個因素的總解釋量60.392%。
表4 群際信任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結果(煙臺)
上述三個觀測點的探索性因素分析都得到了三個有效因素,為了便于觀察,我們將所得信息匯總在表5之中。
分析表5的信息可見,深圳、哈爾濱、煙臺這三個城市的群際信任都呈現了3因素結構,為了便于對照,將三地的因素進行統(tǒng)一命名。從因素1可見,三地都包含了政府官員、政府辦事員、單位領導或老板、企業(yè)家這4個職業(yè)群體(見表2—表4);從因素2可見,三地都包含了教師、專家、醫(yī)生、律師、記者這四個職業(yè)群體;從因素3可見,三地都包含了保姆、出租車司機、農民工這三個職業(yè)群體。
表5 群際信任的因素分析跨庫結果
為了對群際信任的三個因素進行命名,我們研究了因素中所包含的職業(yè)群體在社會階層中的位置。目前有關主客觀社會階層的研究,常常將階層分為五個層級:上層、中上層、中層、中下層、下層。[24][25]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yè)分類大典(2015年版)》(以下簡稱《職業(yè)大典》),[26]目前我國的職業(yè)可以歸入8個大類、1481個職業(yè)?!堵殬I(yè)大典》中的第一大類(“黨的機關、國家機關、群眾團體和社會組織、企事業(yè)單位負責人”)和第三大類(“辦事人員和有關人員”)中的群體可以對應于本研究的第一個因素中的群體,因為他們都屬于國家行政資源、權力資源或者資本的壟斷者,本研究將之概括為“上位群體”,人們對“上位群體”的信任,被命名為“上位信任”。第二大類(“專業(yè)技術人員”)掌握的是知識和技術資源,在社會上具有專業(yè)權威性,可對應于本研究中的第二個因素——“中位群體”,人們對“中位群體”的信任,被命名為“中位信任”。而出租車司機、保姆、農民工所從事的工作都比較辛苦,技術含量低,可替代性強,客觀社會階層地位比較低,在本研究的因素分析中也一直穩(wěn)定地聚集成一個因素,對應于前面的命名,被作為本研究的第三個因素——“下位群體”,人們對“下位群體”的信任,被稱為“下位信任”。三個因素的出現,說明當民眾在判斷一個職業(yè)群體的可信度時,會自發(fā)地將其歸入不同的社會階層。
社會上的各行各業(yè)都可以分別納入不同的社會階層,分別擁有各自的社會聲望,有的職業(yè)被普遍認為聲望較高,有的職業(yè)被普遍認為聲望較低。[27]本研究從群際信任的角度,將職業(yè)群體分為“上位群體、中位群體、下位群體”,這一分類借鑒了社會階層的分類,也考慮了職業(yè)的社會聲望,但是又不完全與職業(yè)的社會階層和社會聲望相吻合。比如,下位群體可以對應于社會下層和較低的社會聲望;但是上位群體和中位群體的構成比較復雜,比如政府的辦事員,從階層上來說屬于中層,從聲望上來說也不算高,但是在三地的因素分析中,他們都穩(wěn)定地進入第一因素,與政府官員處于同一個因素,可見,行政資源給他們帶來的優(yōu)越性,令他們在民眾心中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教師、專家、醫(yī)生、律師、記者等在社會上都屬于聲望比較高的職業(yè),[28]在群際信任的因素分析中,他們與政府官員等職業(yè)群體出現了明顯的分野。故此,相對于“上位群體”和“下位群體”,我們將其命名為“中位群體”。由此,城市居民的群際信任結構呈現了明顯的層級性——上位信任、中位信任和下位信任。
(三)群際信任的狀況及其與主觀階層認同和地域之間的關系
因素分析發(fā)現,雖然三地所測量的職業(yè)群體相同,但是各個群體在群際信任中所占方差解釋量不同,且因素結構的結果也存在細節(jié)差異,故三地數據不能直接合并。方便起見,我們對三地數據分別進行分析并作對照。
1.三地群際信任的基本水平分析?;谝蛩胤治龅慕Y果,將群際信任分為三個因素,并分別進行了數據的描述統(tǒng)計和理論中值檢驗。
由表6可知,三地群際信任的各個因素皆與理論中值達到了顯著差異的水平。其中,深圳的上位信任以及哈爾濱的上位信任和下位信任顯著低于理論中值,其他數據都顯著高于理論中值。為了更直觀地觀察三地群際信任的狀況,我們繪制了圖1。
圖1可見,相對于下位信任和上位信任,三個城市居民的中位信任都相對最高,且都顯著大于理論中值,顯示出人們對于掌握專業(yè)技術的中位群體抱有比較高的信心,顯示中位職業(yè)群體對于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發(fā)揮了更為重要的作用。與此同時,雖然深圳與哈爾濱的上位信任都低于理論中值,但是由于上位信任對于哈爾濱居民來說是群際信任的第一因素,所以較低的上位信任對于哈爾濱比對于深圳的影響更甚。相對來說,煙臺群際信任的各個維度指標都高于理論中值,顯示煙臺居民的社會心態(tài)比較和諧,而且煙臺近年來也屢屢獲評“中國宜居城市”的稱號。
表6 三地群際信任的描述統(tǒng)計
圖1 三地群際信任結構圖示
2.主觀階層認同特征及其與群際信任的關系。主觀階層認同的測量采用單個項目進行,“就您自身而言,您覺得在這個社會中您所處的階層位置是……”提供5個選項要求單選:下層、中下層、中層、中上層和上層。首先,對于三地居民的主觀階層認同進行頻次分析,結果見表7。
表7 三地居民主觀階層認同的頻次分布表(人數,百分比)
由于主觀階層認同為“上層”的人數在三地都很少,故在下面的分析中,將主觀認同為“上層”的調查對象合并到“中上層”去。表7所列的主觀階層狀況,與前人調研的結果基本一致,[29]即中上層人數少,僅占樣本總數的6.11%;下層和中下層所占比重相對較大,占樣本總數的48.96%;中層尚沒有處于絕對領先地位,僅占樣本總數的34.83%。這樣一種階層認同狀況,反映當前社會的結構、秩序甚至社會心態(tài)中都蘊含著諸多的矛盾和沖突。[30]
一般來說,人們對自己的內群體存在偏好,對外群體存在偏見,那么這一社會現象是否會出現在主觀階層認同與群際信任關系之中呢?即人們是否更信任自己認同的階層群體,而更不信任其他的群體?為此,我們對三地的數據分別做了分析,將群際信任的三個因素分別計算平均數,并采用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的方法,對于不同地域、不同階層民眾的群際信任三個因素進行了差異性檢驗。
表8 主觀階層認同與群際信任(平均數,標準誤)
表8中數據眾多,為了更直觀地觀察數據關系,將不同觀測點的主觀階層認同與群際信任的三因素之間的關系以折線圖的形式予以呈現,見圖2—圖4。
基于表8和圖2觀察深圳數據,隨著主觀階層認同的上升,人們的上位信任、中位信任、下位信任都分別處于上升的態(tài)勢。但是上位信任始終低于理論中值,中位信任始終高于理論中值,下位信任逐步升到理論中值偏上。分層來看,下層認同的人們,其中位信任雖然高于理論中值,但是卻與低于理論中值的下位信任差異不顯著,實際上說明他們誰都不相信。中下層認同的人們,中位信任與下位信任均大于理論中值,但雙方差異不顯著;中層認同的人們,其群際信任發(fā)生了明顯的分化,即中位信任>下位信任>上位信任;中上層認同的人們,依然最信任中層,其中位信任>下位信任/上位信任。概言之,深圳的群際信任表現出兩個危機:(1)上位群體在各個階層中都不被信任;(2)自我認同為社會下層的居民,表現出對各個群體都不信任。
基于表8和圖3觀察哈爾濱數據,隨著主觀階層認同的上升,人們的上位信任、中位信任、下位信任也基本分別處于上升的態(tài)勢,下位信任在中下層處略有曲折,人們的上位信任和下位信任皆不樂觀。比較特殊的是中上層認知的人們,對于三層信任沒有顯著差異,但是由于人數過少,總共只有29人,所以可能這個結果并不穩(wěn)定,需要謹慎采用。如果我們忽略主觀認同為中上層的數據,則可以得出與深圳數據相同的兩個群際信任危機。
基于表8和圖4觀察煙臺數據,所有數據都大于理論中值3,隨著主觀階層認同的上升,人們的上位信任、中位信任基本分別處于上升的態(tài)勢,中間略有曲折,但是下位信任卻處于下降的態(tài)勢。分層來看,無論哪個階層認知的人們,其中位信任始終大于上位信任和下位信任。自我認同為社會下層的居民,其下位信任大于上位信任;但是隨著階層的提升,上位信任和下位信任呈剪刀狀離開,中下層的人們,其上位信任高于下位信任,尚沒有顯著差異,但是中層和中上層的人們,其上位信任便顯著大于下位信任了。
綜上,就我們所分析的三地數據來說,中位信任在各個階層中都是相對最高的,上位信任和下位信任之間的差異狀況比較復雜,三地沒有呈現一致的趨勢。而且,下層認同者并不最信任下位群體,沒有出現內群體偏好(In-group preference)。井世潔、楊宜音發(fā)現,社會階層越低的民眾對政府信任度越高,[31]該論文中的“政府信任”包括對“政府統(tǒng)計數字”、“政府新聞媒體”、“地方政府”、“中央政府”、“居委會或村委會”的信任,測量的是對抽象實體而不是對具體人物的信任。結合本研究的分析,說明在人們心目中,對政府機構的信任與對政府官員和政府工作人員的信任可能是分離的。本研究結果的普遍性還需在未來的研究中進一步檢驗。
圖2 主觀階層認同與群際信任(深圳觀測點)
圖3 主觀階層認同與群際信任(哈爾濱觀測點)
圖4 主觀階層認同與群際信任(煙臺觀測點)
(一)群際信任的層級性結構
本研究采用探索性因素分析的方法,發(fā)現深圳、哈爾濱、煙臺三個觀測點的群際信任數據不約而同地出現了三因素結構。根據我國現有社會結構和社會互動的狀況,以及職業(yè)層次和職業(yè)聲望的研究狀況,[32]我們決定參考三因素所關聯(lián)職業(yè)群體的社會階層地位高低來進行因素命名,即上位群體對應“上位信任”;中位群體對應“中位信任”;下位群體對應“下位信任”,這樣一種層級性結構也符合人們的心理預期和長期積累的社會認知習慣。
群際信任的這一特征,說明群際信任已經基于職業(yè)群體出現了分化,當人們判斷一個人是否可信時,為了做出快捷決策,經常根據其心目中此人所從事職業(yè)的高低等級對其進行定位,但這并不是意味著信任結構與社會地位結構是完全吻合的。
(二)群際信任結構的地域差異
本研究所涉及的三個觀測點中,哈爾濱是過去計劃經濟時期的代表,深圳是現在市場經濟時期的代表,而煙臺是山東半島的一個較為傳統(tǒng)的濱海名城。已知不同地域的社會經濟文化存在較大差異,基于職業(yè)群體的群際信任結構也出現了有趣的翻轉。哈爾濱和煙臺以“上位信任”為第一因素,而深圳以“中位信任”為第一因素,顯示了經濟社會變革對社會心態(tài)的巨大影響力。傳統(tǒng)體制越深厚的地方,心理慣性就越強,權力本位意識也就越強;在較少受到傳統(tǒng)體制束縛的地方,專業(yè)本位的意識就越強。
在因素分析過程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律師和法官在群際信任中成為兩個特殊的職業(yè)群體。深圳數據中,律師和法官屬于中位群體;哈爾濱和煙臺數據中,律師和法官屬于上位群體,而且在煙臺數據中,律師和法官橫跨了上位群體和中位群體,并明顯偏向上位群體(見表2—表4)。就這一結果來說,黑龍江和深圳分處兩端,煙臺居中有偏向。這一結果的出現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本數據庫中,深圳樣本的年齡相對較為年輕。深圳作為一個年輕的移民城市,是一個經濟發(fā)展快,思想活躍,官本位比較淡漠,年輕人懷揣著“努力成就夢想”的地方。律師和法官這兩個原本令人感到威嚴的權力代表,在深圳回歸到其專業(yè)技術人員的本位上來,這無疑彰顯了社會變遷對社會心理影響的無形威力。
(三)群際信任水平的地域和主觀階層認同特征
數據分析顯示,除了煙臺數據中的下位信任,無論所處地域如何,人們的上位信任、中位信任、下位信任都隨著主觀階層認同的提升而基本呈上升趨勢。主觀階層認同的提升可以培育良好的群際信任。
當我們固定主觀階層認同的數據,并分析其“上中下”三位信任的差異時,發(fā)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下層認同高的人最信任的并不是所屬的下位群體,中上層認同高的人最信任的也并非臨近的上位群體,認同一致性效應(approval and conformity)并沒有出現。這說明人們主觀認同的社會階層與其對具有階層性的職業(yè)群體的信任之間,存在著矛盾與糾結。我們認為這是社會轉型時期的特有現象,尚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來檢驗。
結合地域和主觀階層認同的特征,我們發(fā)現群際信任水平的確表現出了層級性特征,一方面,中位信任始終最高;另一方面,深圳和哈爾濱表現出了相同的信任危機:(1)上位群體在各個階層中都不被信任;(2)自我認同為社會下層的居民,表現出對各個群體都不信任。而煙臺的群際信任水平在各個階層中都顯著大于理論中值。國外研究也發(fā)現,社會上層比社會下層的人們更容易做出不道德行為,且權力感是社會階層與不道德行為關系的中介變量,[33]因此,當權力不被有效制約時,人們對掌握權力的上位群體很難產生信任。自我認同為社會下層的居民,其“相對剝奪感”和“生存焦慮”可能最高,由此更難以信任社會上任何階層的人。[34]從社會變遷的角度來說,改革開放以來,深圳和哈爾濱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形勢以及其各自在國內的地位變化非常大,相應地,其社會信任危機也最嚴峻;煙臺的社會變動相對溫和??梢?,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有利于滋養(yǎng)健康的群際信任。
(四)中位信任優(yōu)勢
我們對基于城市和基于主觀階層認同的群際信任進行數據分析(圖1—圖4)后發(fā)現,無論從地域角度還是從主觀階層角度都有一個共同的現象,即“中位信任”的水平最高。我們稱之為“中位信任優(yōu)勢”(middle-class trust advantage),即相對于上位群體和下位群體,中位群體始終得到更高的信任。
上位群體掌握了權力和金錢資源,看似社會地位最高,但在一定條件下也是最容易產生貪污腐敗、權錢交易的群體。對上位者的不信任,實際上是對資源配置的不信任。下位群體占有資源最少,但人們對“一無所有”者并不信任。社會新聞上經常曝光的“出租司機宰客”、“保姆虐待孩子”等新聞更是令人們對下位群體保持警惕。然而,雖然新聞上經常曝光“無良專家”、“黑心醫(yī)生”,甚至“紅包老師”,但人們依然相信,那些僅僅是極少數,不能代表整個中位群體,“師道尊嚴”、“醫(yī)者仁心”、“知識即美德”等傳統(tǒng)價值觀依然占據主流。國內外資料表明,中產階級數量的壯大,有利于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35]本研究中的中位職業(yè)群體恰好處在社會中層或社會中上層的位置,而且這個階層所得到的群際信任也是最為樂觀的,說明國家尋求壯大中層規(guī)模的策略是一個好的方向。[36]
另外,白春陽在解析社會信任的基本形式時,根據信任的內容,將信任分為對品德的信任和對能力的信任。[37]當我們考察民眾的群際信任時,并沒有細分是針對品德的信任還是針對能力的信任。人們在填寫問卷時,也可能根據自己的直覺經驗隨時切換判斷標準。在進一步的工作中,我們將對此加以區(qū)分,以便得到更為精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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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雨磊
〔中圖分類號〕C91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6-0046-10
*本文系第58批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項目(2015M58125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3ASH009)、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7147200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胡琳麗,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后,青島大學師范學院講師(山東青島,266071);楊宜音(通訊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北京,100732);郭曉凌,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商學院教授(北京,10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