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圖

尹文武

單位改制后，王大海把住屋的門堵了，把臨街的墻敲了，住人的房屋就成了做生意的門面。王大海開了間店鋪——小于鹵肉鋪，因為媳婦于瑞娟以前就是賣鹵肉的，算是熟門熟路。

于瑞娟和王大海下崗前都在國營屠宰場工作，其實就是殺豬。屠宰場經(jīng)營雖然單一，工種卻很齊全。場長、副場長、會計和出納是管理員，按編制屬于干部；屠宰工、洗膛工 、剔骨工、搬運(yùn)工、運(yùn)輸工等屬于工人。那陣子工人階級叫得很響，但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屠宰場下面還設(shè)有三產(chǎn)公司，職責(zé)就是將豬頭、豬尾、豬耳朵、豬舌頭等部位鹵來賣，于瑞娟就負(fù)責(zé)每天在單位門口賣鹵制品。

小于鹵肉鋪有明確的分工，于瑞娟負(fù)責(zé)切肉，她肉切得好，薄薄的，一片一片，立在砧板上不倒，方方正正。王大海負(fù)責(zé)拌，他涼菜拌得好。一把勺把花椒、胡椒、芝麻、醬油、味精往盆里稀里嘩啦的一挑，抓一把蔥和芹菜，往盆里一丟，再根據(jù)顧客的喜好，放上油辣椒或胡辣椒，然后右手往上一拋，很像一位甩炒鍋的技術(shù)高超的廚師。肉和佐料飛起來了，盆水平端在空中，接住，又往上一拋，肉和佐料又飛起來了，再接住，鹵菜就拌好了?？雌饋砗孟窈茈S意，其實佐料的分量和拌的程度都恰到好處。這樣呢，王大海和于瑞娟賣鹵肉也有賣藝的味道，顧客來買鹵肉也有看表演的意思。當(dāng)然，他家的鹵肉入味、好吃是不爭的事實，買菜的從云峰巷菜市場買完其它的菜，還會拐出十來米來買他家的鹵肉。

可才賣了一個多月，鹵肉鋪所在的西城路兩頭就被政府堵了。路一堵，生意就堵了。西城路已經(jīng)納入舊城改造范圍，政府動員了好幾次，整條街的店鋪都賴著不搬，政府就把路堵了。沒有了生意，不用政府動員，自己倒主動找出路去了，現(xiàn)在除了小于鹵肉鋪，其它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

小于鹵肉鋪為什么就沒有想著搬遷呢？這只有王大海和于瑞娟知道個中原委，他倆已經(jīng)口頭協(xié)議了，只是手續(xù)還沒有辦。就是因為手續(xù)沒有辦，存在變數(shù)，都在等待和觀望。協(xié)議離婚是于瑞娟提出來的。于瑞娟有天突然就對王大海說，我們離了吧。王大海不知于瑞娟怎么就冒出這么句話，結(jié)婚二十年了，什么磕磕絆絆沒有碰到過？說歸說，兩口子睡一覺就好了。那時候單位還在茍延殘喘，婚姻卻先亮了紅燈，王大海也有些感傷，想這么多年于瑞娟跟著自己是委屈了些。當(dāng)初進(jìn)城的時候，完全想不到，城市的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

改制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放出來了，職工已看到了端倪，三產(chǎn)公司率先撤銷，臨時工提前辭退。王大海急，于瑞娟也急，男人急的時候總會生出些革命樂觀主義，想車到山前必有路。女人急的時候，想得就細(xì)得多，油、鹽、醬、米、醋，樣樣都非常具體。因為單位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職工的收入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早已入不敷出，兒子又正準(zhǔn)備高考，都是需要用錢的時候。于瑞娟偷偷地去找場長，找之前于瑞娟不敢和王大海商量，場長是有名的花花腸子，當(dāng)初屠宰工張名貴家老婆就是找場長要一籠豬肝把自己搭上的。于瑞娟也不是沒有掂量過，去的時候想的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場長說不就是要個工作嘛，只要聽話，辦法總是有的。但什么才叫聽話呢？場長動了手腳，他把手搭在于瑞娟的肩上，于瑞娟心一緊，肩自然地聳了那么一下。場長說這不叫聽話。說著又用手摸于瑞娟的臉，于瑞娟的心又是一緊，后退了半步。場長說這叫聽話？回來的時候，于瑞娟很后悔，責(zé)怪自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如果只看長相這項指標(biāo)，于瑞娟嫁給王大海是委屈了些。于瑞娟經(jīng)常說王大海脫不了農(nóng)村人的樣子，原因是王大海皮膚黑，皮膚一黑就像天天干農(nóng)活的。于瑞娟剛進(jìn)屠宰場的時候也不白，上了半年班后，太陽曬得少了，皮膚慢慢就白了。也可以這么說，于瑞娟黑在表面，王大海黑在本質(zhì)，是農(nóng)民根深蒂固的黑。但是王大海是招工進(jìn)的屠宰場，是正式工，于瑞娟是經(jīng)人介紹進(jìn)的屠宰場，是臨時工，兩個指標(biāo)綜合考慮就扯平了。當(dāng)初于瑞娟來屠宰場當(dāng)臨時工，其實也是為婚姻作鋪墊的，進(jìn)了城，認(rèn)識的有工作的人就多了，選擇面就大了。王大海抓住了于瑞娟的這種心理，趁于瑞娟立足未穩(wěn)，向她展開強(qiáng)有力的攻勢，一波接一波，于瑞娟放出話來，接觸是可以的，但戀愛的話，得慢慢來，要雙方都有足夠的了解才行。王大海怕于瑞娟玩游擊戰(zhàn)術(shù)，這種戰(zhàn)術(shù)的實質(zhì)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就像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先隨便找個工作穩(wěn)起，一有機(jī)會，就跑了。王大海很快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他終于和于瑞娟逛馬路了，這歸功于那天屠宰場停電，王大海邀于瑞娟看電影，這都是很俗套的路數(shù)，關(guān)鍵是于瑞娟擔(dān)心王大海一走，她一個人呆在屠宰場有些害怕，屠宰場雖說不殺人，但一天殺上幾十頭豬，血腥味濃得化不開。其他住單身宿舍的，一停電，都像放假一樣高興地喝酒去了。電影院離屠宰場有很長的路，走過去用了很長時間，走過來又用了很長時間，這一路就自然說了很多話。第二天王大海還是邀于瑞娟逛馬路，但是這天沒有停電，理由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于瑞娟就沒有爽快地答應(yīng)，王大海動手拉她，她就生氣了，說才認(rèn)識幾天就動手動腳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王大海是屠宰場的鍋爐工，就是燒水燙豬毛的。王大海心情不好，鍋爐里的煤火心情好像也不好，燃得有氣無力，那是煙囪堵了，不抽氣，他拿起鐵鉤爬上煙囪，通好煙囪后就坐在煙囪頂端鋼筋圍成的休息臺上。坐在休息臺上做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沒有做，無所事事，悠閑得用鐵鉤涂涂畫畫。那時已是冬季，寒風(fēng)呼啦啦的，煙囪上卻暖和得很。王大海就是一副不想下來的樣子。

于瑞娟每天下班后都要把放鹵肉的手推車推進(jìn)單位里，屠宰場的大門在左邊，放手推車的位置在右邊，這樣就必須經(jīng)過鍋爐房。王大海從鍋爐房里跑出來，就把于瑞娟的手推車撞翻了，一車鹵水潑在于瑞娟身上，這些都是王大海算準(zhǔn)了的，唯一的差池是自己的大腿與手推車撞得太重，一個星期后都還青著。王大海管鍋爐房，還管澡堂。晚上，王大海把澡堂打開，按規(guī)定澡堂的開放時間是上午十點至下午一點半，這個時候，該殺的豬殺了，該賣的肉賣了，大家正好洗個澡輕松一下。王大海去叫于瑞娟，于瑞娟正在宿舍里抹身子，但怎么抹都有一股鹵豬肉味。于瑞娟端起一盆衣服就朝澡堂去了。

王大海和于瑞娟結(jié)婚時火急火燎的，那會兒于瑞娟已經(jīng)懷上了。因為于瑞娟是臨時工，兩人就算不上嚴(yán)格意義上的雙職工，所以就分不到房子，婚房就是單身宿舍改的，一個進(jìn)出，兩間，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廚房。兒子小的時候和他們一起住里間，讀到小學(xué)高年級的時候，搬到了外面一間，廚房呢？又是外面那間隔出來的一小間。住房改成門面后，王大海和于瑞娟才在屠宰場對面的小巷里租了60平米的小套房。

王大海百無聊賴地坐在鹵肉鋪里，看遠(yuǎn)處的幾幢高樓欣欣向榮地向天空攀爬。王大海閑下來的時候總是這樣，就連于瑞娟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許他什么也沒有想。于瑞娟在做早飯，鹵肉鋪生意好的時候她沒有時間做早飯，經(jīng)常是到了下午一兩點鐘才囫圇地炒兩個飯將就?，F(xiàn)在生意沒有了，但早飯得吃。她先切鹵好的豬頭肉，放在不銹鋼盆里。然后叫了聲，大海。按分工，拌菜是王大海的事。見王大海沒有應(yīng)答，于瑞娟又切鹵好的豬耳朵，她要炒來吃，然后又切鹵好的豬大腸，她要蒸來吃。這些鹵菜都是賣剩下的，自己吃總得弄出點新花樣。邵奶奶的叫賣聲就是這個時候進(jìn)入王大海的耳朵的。

“油炸粑，油炸粑了，最后兩個，再不買就沒有了?！鄙勰棠涕T牙掉了，不關(guān)風(fēng)，吐字不清，但因為叫賣聲抑揚(yáng)頓挫，像唱歌，非常好聽。果然就有人把邵奶奶最后的兩個油炸粑買走了。

王大海好像從睡夢中突然醒來，站起來說：“同樣是賣東西，我們的鹵肉鋪還沒有開張，邵奶奶的露天油炸攤卻快收工了。明顯是經(jīng)營思路出了問題?！?/p>

邵奶奶每天坐在鹵肉鋪的對面。一個蜂窩煤爐，一口鐵鍋，一桶金龍魚油瓶裝的菜油，還有一只塑料袋，里面裝了包了豆渣的油炸粑。這是邵奶奶的全部家當(dāng)。邵奶奶從塑料袋里把油炸粑放入鍋里，嗤嗤嗤，邵奶奶把油炸粑翻過來，還是嗤嗤嗤。嗤嗤嗤……由強(qiáng)而弱，到若有若無時，邵奶奶用鐵鉗夾起來，放在鐵鍋口邊的鐵絲網(wǎng)上，黃黃的，就炸好了。于瑞娟叫王大海的時候，王大海一直盯著對面的邵奶奶看，以前邵奶奶也在這里，只是鹵肉鋪生意好，沒有時間注意罷了。

“我要殺羊子?！蓖醮蠛Ｍ蝗徽f。

“你連雞都不敢殺，還敢殺羊子？”這是于瑞娟吃驚的地方，更吃驚的是王大海怎么突然想到要殺羊子呢？

王大海給于瑞娟的解釋過程非常漫長。

他問于瑞娟：“我們的鹵肉鋪以前生意好不？”

于瑞娟說：“你又不是不曉得，當(dāng)然好了?！?/p>

王大海說：“現(xiàn)在呢？”

于瑞娟說：“有什么你就說嘛，何必繞來繞去?！?/p>

“以前我們生意好，關(guān)鍵還是緊挨菜場沾了光。”

于瑞娟說：“路兩頭都堵了，還有哪個會來買鹵肉？”

王大海覺得瑞娟把生意不好完全怪堵路有失偏頗，他把頭往馬路對面一揚(yáng)，于瑞娟順著王大海揚(yáng)頭的方向看過去，邵奶奶正挑著她的家什回家了。邵奶奶家住在王大海家租住房的隔壁，時不時會打上照面，但于瑞娟理不清王大海一系列話語和動作之間的聯(lián)系。王大海說路堵了邵奶奶的生意影響了沒有？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開小吃店和開鹵肉鋪是不一樣的。鹵肉畢竟屬于菜類，你買菜的時候是不是只買一種？買了紅豆是不是還要買酸菜，買了青菜是不是還要買白菜？于瑞娟點點頭。所以賣菜得去菜場，品種多，買菜的人也多，因為選擇多嘛。于瑞娟說，那么你想把鹵肉鋪開到菜場上去？ 王大海說我要殺羊子，把鹵肉鋪改成羊肉粉館，你賣粉，我殺羊。像對面邵奶奶那樣，路堵了，我們就是獨家經(jīng)營，沒準(zhǔn)生意會更好。

“你為什么不去殺牛，開個牛肉粉館？”王大海知道于瑞娟是諷刺他。

“我為什么不殺牛？因為牛是拿來犁地的；我為什么不殺馬？因為馬是用來馱物的；我為什么不殺狗？因為狗是用來看家的；羊能做什么，就是用來吃的！”王大海是這樣回答的，但是開羊肉粉店的靈感卻是來自在鹵肉鋪門口踱步的張名貴。房開商買下屠宰場這塊地后，就聘了張名貴守門，張名貴殺了二十多年的豬，練就了一副好身板，門守得很像那么一回事。門衛(wèi)室是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熱，張名貴喜歡沿值班室左右踱步，也算是巡邏。張名貴的前妻被場長的幾籠豬肝收買后，張名貴給她取了個外號，叫“羊肉粉”，說她是又騷又白。張名貴離婚后就和王大海家一樣了，也不能算嚴(yán)格意義的雙職工，所以也沒有分到單位的房子，又都買不起房，就住單身宿舍，住王大海家隔壁，那時，住單身宿舍的就只有他們兩家了。

一只黑山羊在一根棕繩的牽引下，走進(jìn)城市。

王大海把黑山羊牽上一輛農(nóng)用車，到了城郊后，農(nóng)用車掉頭走了。農(nóng)用車不能進(jìn)城，黑山羊肯定不知道為什么，就連在屠宰場工作了二十年的王大海也未必知道。王大海和黑山羊穿過中華東路、中華西路，過了大十字，又過小十字，一路上，黑山羊都表現(xiàn)得很驚恐。他們走到西城路鹵肉鋪的時候天已擦黑。黑山羊關(guān)在鹵肉鋪里，王大海走出門面，手一拉，腳一踩，卷簾門“嘩啦”一下，黑山羊兩眼一片漆黑。

從租住房出來，要走兩條無名小巷。朝前走五十米，右拐，再走五十米，再右拐，進(jìn)入屯堡巷，直行，走完小巷，就是邵奶奶每天賣油炸粑的地方。前面就是西城路，穿過馬路，就是小于鹵肉鋪。王大海在這條路線上走了無數(shù)次。今天他想的卻是殺羊，是殺睡羊還是殺跑羊？將羊子放倒在特制的凹型鐵椅上殺叫殺睡羊，因為羊子是捆起來的，束手待宰，看不出水平。殺跑羊是最過癮的，高高地騎在羊背上，一手抓住羊角，一手提刀，手起刀落，并一命嗚呼。不管是哪種殺法，都要在刀尖上哈一口氣，這是張名貴教的，叫一鼓作氣。王大海還在想是不是要將“小于鹵肉鋪”的招牌改成“小于羊肉粉”，又想，還是算了，主要是對于瑞娟是否能和自己繼續(xù)走下去沒有底。按他對于瑞娟的了解，婚姻的裂縫不至于這么嚴(yán)重。結(jié)婚二十年，也吵過，也鬧過。但以前不管怎么吵鬧，都沒有搞口頭協(xié)議，一協(xié)議，好像就正式了。

橫穿馬路的時候，王大海先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路堵了，早就沒有車過了，但王大海的習(xí)慣沒有改變。路燈還在亮，能清晰地照到街道兩邊的商鋪。王大海以為錯了，轉(zhuǎn)過身，對面就是屯堡巷口，左邊是云峰巷，就是以前的西城菜市場，右邊是張名貴的門衛(wèi)室。張名貴已經(jīng)起床了，在漱口。

“看哪樣看喲，昨晚砌的墻?！?見王大海很茫然的樣子，張名貴迅速收起牙刷，在漱口缸里攮了幾轉(zhuǎn)，然后吸一口，“噗”一聲又吐掉，牙膏沫在嘴角花花白白的。

一壁墻把門面堵了，這是事實，但王大海不想承認(rèn)這個事實，他再次看了看墻，這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

鹵肉鋪的卷簾門與天花板的連接處本來有條縫隙，現(xiàn)在圍墻堵了，外面的光線怎么也照不進(jìn)去，黑山羊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長的黑夜，咩咩地叫，不斷提醒在外面講話的王大海。

“既然門堵了，不如殺一盤?！睆埫F說，也沒有征求王大海意見，說完就把象棋端到已經(jīng)夏休的火爐盤上。以前在屠宰場，就張名貴和王大海喜歡下象棋，兩家都住單身宿舍，沒有事的時候，就殺上幾盤，說他倆是朋友，準(zhǔn)確地說是棋友。

殺羊刀還在王大海手里，在早晨的陽光里發(fā)出白光。因為沒有殺過活物，他穿過馬路的時候一直在殺羊刀上哈氣，只為壯膽量。張名貴說，叫你殺棋，又不是叫你殺人？王大海才將殺羊刀放進(jìn)左手提的提籃里，再把提籃放到門衛(wèi)室的角落里。提籃里裝的都是些鐵玩意，砍刀、剔骨刀、刮毛刀、掛鉤等等，這些都是為鹵肉鋪里的黑山羊準(zhǔn)備的。

怎么也弄不平展的塑料棋盤與油膩膩的火爐盤門當(dāng)戶對，滿是灰塵的象棋子和銹跡斑斑的爐身相得益彰。象棋是方紙盒裝的，四個角已繃破。張名貴擺完棋子，竟然差了兩顆。王大海說算了，算了，反正棋子也不齊，就不下了。王大海是無心戀戰(zhàn)，因為心里裝著事。況且，除了那些領(lǐng)著退休金的老同志，哪有大清早下棋的？張名貴拉開大鐵門，順手就抓來兩塊石子，擺在棋盤上代替，說就差個兵和卒，又不是車馬炮，有什么大不了的！

下棋一般最少都要下三盤，三局兩勝，主要是為了避免偶然性，民間有時比官方更規(guī)矩。張名貴首戰(zhàn)告捷。紅棋、綠棋重新回到最先的位置上，張名貴說他要出去方便一下，也說叫王大海思考一下下盤棋該怎么走。張名貴贏棋時總是洋洋得意。既然羊子沒有殺成，王大?，F(xiàn)在最該想的是和于瑞娟下一步該怎么走，反正就是這一兩天，兒子的大學(xué)通知書就應(yīng)該來了，和于瑞娟是離還是合？也不知于瑞娟怎么想的。張名貴一出去，王大海提起提籃也跟著出去了，廁所在大鐵門里面的一個角落里，也是臨時搭建的，原先屠宰場的廁所已經(jīng)被挖機(jī)夷為平地。大鐵門半開著，他想是不是和張名貴打聲招呼，他習(xí)慣性地往鐵門里一望，就看到了那個高高聳立的煙囪，這是王大海以前最熟悉的地方。

最先看到站在煙囪頂上的王大海的，是那個開塔吊的，他的眼睛跟隨臂架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再轉(zhuǎn)過來，又轉(zhuǎn)過去，然后就看到了王大海，王大海此時正拿起一把尖刀，太陽光經(jīng)過尖刀的表面后匆匆忙忙地朝四周飛奔，像極了碉堡里的探照燈。開塔吊的一聲驚呼喚來了工地上的所有人。張名貴已經(jīng)上完廁所出來了，他和周圍的人一起揚(yáng)起脖子，他說，大海，你爬到煙囪上去干哪樣？王大海在上面聽不見下面的聲音。旁邊有人問張名貴，你認(rèn)識他？

所有的信息匯集起來后，得出的一致結(jié)論是：房開商把王大海的門面堵了，王大海想不通欲尋短見。

王大海爬上這個煙囪不是一次兩次，像這樣被眾目睽睽注視肯定是第一次。王大海第一次爬上屠宰場的煙囪是二十年前的一個冬天，那時于瑞娟才到屠宰場當(dāng)臨時工沒有幾天。那天他和于瑞娟鬧了矛盾，于瑞娟不理他了，因為他摸了于瑞娟的手，于瑞娟說才認(rèn)識幾天就動手動腳的肯定是個心花的人。王大海坐在煙囪的休息臺上，用鐵鉤在一塊磚頭上畫了張圖案。王大海就是沖著這個上去的，都說滴水穿石，王大海想看一下，二十年的風(fēng)吹雨蝕，那張圖成了什么樣子？

圖案還很清晰，王大海心里的想法就豐富了一些，用殺羊刀把刻有圖案的磚塊敲起來。王大海想再不敲起來，過幾天挖機(jī)的鐵爪抓下去，就什么都沒有了。王大海還想，把這張二十年前的圖案送給于瑞娟，不知她喜歡不喜歡？

王大海抱著磚塊站起來的時候，煙囪周圍已經(jīng)鋪上了一層層的充氣墊。房開商的反應(yīng)不可謂不迅速，也許這種事對他們而言已經(jīng)司空見慣，所以應(yīng)急預(yù)案環(huán)環(huán)相扣，幾乎找不到任何漏洞。但房開商所有的準(zhǔn)備只想到了一個方面，就是王大海一旦跳下來所采取的應(yīng)急辦法，但王大海手里的刀和磚頭告訴他們，也許問題比他們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房開商畢竟經(jīng)驗豐富，又打了110和120，因為西城路兩頭已經(jīng)修了磚墻，車開不進(jìn)來，標(biāo)有110和120的車輛在西城路兩端煞有介事地閃著紅燈和綠燈，但民警、醫(yī)生、護(hù)士無一例外都站在煙囪下，已經(jīng)進(jìn)入臨戰(zhàn)狀態(tài)。

地面上的人群在嘰嘰喳喳，煙囪頂上的王大海卻是一臉茫然。談判專家是隨后到的，他將身體牢牢地捆在臂架上，開塔吊的小心翼翼地將臂架向王大?？窟^去，談判專家其實是很安全的，但觀看的人覺得好像在看歐美動作片，繼而作出“做什么都不容易”的感慨。房開商給出的底線是王大海提什么要求都先答應(yīng)了再說，對專家來說，這已經(jīng)是最沒有含金量的談判了。待走近王大海后，專家從王大海的表情判斷其確實不是想尋短見的人，說話就硬了些。專家說，我知道他們把你的門面堵了，方式上欠妥，但你占著國家的房子不搬，也算是釘子戶。王大海說你們一大群人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說老子是釘子戶？他把殺羊刀揚(yáng)起來，大吼，都給我滾開，都給我滾開。開塔吊的好像是等著王大海指揮一樣，王大海剛一說完，塔吊就好像自動似的又離開了他那么一點點。王大海坐回到休息臺上，情緒穩(wěn)定下來后，塔吊又好像自動似的朝王大?？拷＜疫@次說話就軟和了許多，說你有什么要求，就盡管提出來，我們也是盡量滿足你。王大海的情緒又激動了，站起來，又吼，老子什么都不要，都給我滾開。第一次談判以失敗告終。專家回到地面，松了松身子，再一次爬上塔吊。專家到地面的時候，已經(jīng)把困難和房開商交流了，他說這人好像對提出的條件不感興趣，莫非是感情上出了問題。他問王大海家還有什么親人？張名貴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王大海家的情況說了，張名貴嚇壞了，他不知道王大海和自己下棋下得好好的，怎么就想著尋短見呢？專家第二次靠近王大海，只拋了一句話，這句話是張名貴說給王大海的，專家只是轉(zhuǎn)述：“我們就像被人丟棄的卒子，死了沒有哪個可惜你，為什么就沒有想到過河，當(dāng)車使用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苯?jīng)了專家的口，張名貴的話更具感染力，王大海眼淚嘩就出來了，他想對專家說點什么，塔吊一個大幅度轉(zhuǎn)彎，轉(zhuǎn)眼專家又到了地面。

按照王大海對于瑞娟說的，早上他殺好羊子后，中午于瑞娟過來燉，明天羊肉粉店就可以開張了。他們雖然已經(jīng)口頭協(xié)議了，但許多事情還是能夠商量的。王大海實在想不出于瑞娟為什么要和自己離婚，想來想去或許是因為自己太窮太窩囊了？如果羊肉粉店開得成功些，或許還有回旋的余地。

早上王大海走后不久，于瑞娟就去買菜，西城路的路堵了后，菜市場就搬走了，現(xiàn)在買菜得去南城路。買好菜，她去了趟南城路的專家診所，這段時間每周她得來這里一次。

兩個月前，于瑞娟找了場長時被場長動了身子，她不敢對任何人講，心虛得很。幾天后，下身癢癢的，去看專家門診，醫(yī)生就說她得了那個病。于瑞娟腸子都悔青了，被場長動了身子后一個多月，單位還是改制了，場長是知道單位的這個結(jié)果的，他就是不說。于瑞娟擔(dān)心這種病醫(yī)不好，聽說和癌癥差不多，很難醫(yī)好的。醫(yī)生說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只是病愈前不能夫妻同房，否則就會傳染，對你對他都不好。于瑞娟問要醫(yī)治多長時間？醫(yī)生說大概要兩個多月。于瑞娟想兩口子怎么可能不同房呢，晚上王大海就想那個了，于瑞娟當(dāng)時已經(jīng)準(zhǔn)備把事情給王大海說了，但話說出口后就成了：我們離了吧。王大海一下蒙了，也沒有底氣問為什么。于瑞娟見王大海軟在床的另一邊，又準(zhǔn)備把事情給王大海說，但話再出口，又是，離了對你對我都好。其實這話是醫(yī)生給于瑞娟說的。于瑞娟把離婚協(xié)議的內(nèi)容對王大海說了，于瑞娟偷偷算過了，待兒子拿到大學(xué)通知書的時候，病肯定好了的，兒子高考的事也是個很好的緩沖。

于瑞娟很高興地從診所出來，醫(yī)生告訴她，說打完這一針，用完這次藥，就完全康復(fù)了。于瑞娟問，是不是馬上就可以同房了。其實于瑞娟覺得這段時間很對不起王大海。醫(yī)生說要等三天后，又說多的都堅持了，不在乎這兩三天。于瑞娟得了這病后，經(jīng)常和醫(yī)生交流，覺得醫(yī)生講得在理。

因為心情好，所以于瑞娟沒有忙著去做早飯，她要去看看王大海的羊子殺得怎么樣了。她想過，過了這三天，她要和王大海好好瘋一把，把以前欠王大海的好好補(bǔ)回來。她還想，病好后就把鋪子搬出去。單位改制又不是只針對她于瑞娟一家，別人過得去，莫非自己就過不去！自己可不想背個老賴的罵名。

于瑞娟先看到了西城路上一層又一層的人，看到了鹵肉鋪前的圍墻，最后看到了站在煙囪上的王大海，她艱難地?fù)荛_人群擠進(jìn)去，此時王大海也看到了于瑞娟。談判專家伸伸腰后，再次整裝待發(fā)，還沒有爬上塔吊，王大海就在上面喊開了：“都給我走開，老子自己下來?！?/p>

一把尖刀在空中轉(zhuǎn)了幾圈，最后插在一張充氣墊上，“噗”一聲，充氣墊就泄氣了。圍觀的人們對事件的結(jié)局表示遺憾，他們想象一個人像那把尖刀一樣從空中幾個騰空翻后撞在地面上的樣子。民警把圍觀人群趕出工地時，他們還心有不甘，似乎還有人發(fā)出了“就這么結(jié)束了”的詰問。王大海丟下殺羊刀后，抱著磚頭從煙囪上一停一退地下來。房開商、醫(yī)務(wù)人員、民警，尤其是于瑞娟懸著的心就和王大海的雙腳一起落了地。

于瑞娟的眼淚“嘩”一下掉出來，她用袖子抹，風(fēng)一吹，竟然干了。王大海的眼睛也汪開了，他眨了眨，眼淚退了回去。他倆走出大鐵門，旁若無人地穿過之前圍觀現(xiàn)在又一步一回頭看著他們的人，有人突然說句，太沒意思了。

回到家，王大海把那塊畫有圖案的磚遞給于瑞娟。二十年前，王大海對于瑞娟說他給她畫了張“龍鳳圖”，那時正是王大海和于瑞娟鬧完矛盾又好了的時候。于瑞娟要王大海拿給她看，王大海說在煙囪上。于瑞娟說要爬上去看，當(dāng)然她只是說說，于瑞娟恐高，根本不敢爬。后來，于瑞娟要王大海講龍鳳圖的故事，王大海用實際行動解釋，他們抱在一起，嘴對著嘴……后來于瑞娟說一張圖怎么會像演電影一樣，活靈活現(xiàn)的。

在王大海的老家，年輕人是通過“趕表”來談戀愛的。趕場天又稱為“趕表日”，男女青年走在鄉(xiāng)場上的一個固定場壩上，男青年有中意人了，就找塊石頭或者瓦片，畫一對男女，稱為“龍鳳圖”。把“龍鳳圖”送給中意的人，對方接受了，就表示同意戀愛了。如果對方不接受，就表示不同意，男青年必須把畫有龍鳳圖的石塊或瓦片放回原來的位置。老人講，如果不放回原位，就說明是個三心二意的人，將來必定會成為二流子，這種人以后都會被所有女青年唾棄，媳婦肯定是找不到的。

兒子去學(xué)校拿通知書去了，家里就王大海和于瑞娟，兩人都有擁抱一下的欲望。如果是三天后，也許他們就會像當(dāng)初王大海給于瑞娟講的故事那樣，先抱在一起，親嘴，做好久都沒有做的事情。現(xiàn)在于瑞娟不能這么做。于瑞娟也看到了磚頭上的圖案，磚頭上畫的是兩個人，一個留有胡子，一個留著長發(fā)，臉型是不規(guī)則的，不是圓型，也不是橢圓型，也不是別人經(jīng)常講的那種瓜子臉或者蘋果臉，圖案上的兩人沒有表情，沒有擁抱，也沒有接吻。于瑞娟沒有接王大海遞過來的龍鳳圖，說，一塊爛磚頭，臟死了。

大約是黃昏到來的時候。王大海又一次爬到煙囪上。上午的事讓房開商汲取教訓(xùn)，他們辭退了張名貴，因為張名貴沒有履行好職責(zé)，讓一個外來人擅自進(jìn)入工地。新的看門人已經(jīng)到位，但他沒有工作經(jīng)驗，那扇大鐵門應(yīng)該隨時上鎖的，他忽視了。王大海輕易地爬上了煙囪，他還沒有將那塊磚塊放回原位，開塔吊的又發(fā)現(xiàn)他了。開塔吊的準(zhǔn)備下班，上午浪費了他半天工，心里正窩著氣，又看清是王大海后，他說，不要再裝了，要跳的話，早上就該跳了。

夜幕降臨下的工地很清靜，王大海抬頭看著開塔吊的人。那人又說，我說得不對？只要兩條腿一邁，你就會一鳴驚人。王大海的腿飄了一下，又飄了一下，但他沒有跳。跳下去的只是手中的那塊“龍鳳圖”，它再也回不到原位了，就像他和于瑞娟也回不去了。

“龍鳳圖”落在地上沒有聲音，至少王大海沒有聽見，他聽見的只是一只黑山羊驚恐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