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貴州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講求的是一種高尚、遠大的心態(tài)平衡或心理協(xié)調。貴州人文精神也是一樣，追求的是一種既有涵養(yǎng)和定力，又富于進取、大有作為的精神狀態(tài)。

貴州正處在歷史性跨越的關鍵時期。就經濟和社會發(fā)展來說，按現(xiàn)在的路子再不懈奮斗五年，貴州與全國同步實現(xiàn)小康是沒有懸念的。與之相應，貴州人的精神面貌、精神境界也進入了質的提升階段。在這個時候，陳敏爾書記提出大力弘揚“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的貴州人文精神，恰逢其時。

“人文精神”，是一種高級的人類精神現(xiàn)象。從內涵來說，人文精神是一種深切的人類自我意識，表現(xiàn)為對人的本質、尊嚴、價值、命運的思索、追尋、關注、維護，對人類各種文化現(xiàn)象的高度珍視，對全面發(fā)展的理想人格的首肯和塑造。人文精神是一個民族、一個族群、一個人的文化品格的核心內容，是衡量其文明、道德、修養(yǎng)、品味等等的重要尺度。對于一個國家、一個地方來說，人文精神的有無或強弱，是檢驗其“軟實力”的重要指標，換言之，不管這個國家、這個地方在器物層面上取得了多么大的進步，如果精神上沒有一種立場、一種守望、一種求索，就不能被認為是真正強大的。

要說明“天人合一、知行合一”作為貴州人文精神的意蘊，還得解說一下“天人合一”、“知行合一”這兩個古典命題的本來涵義。

“天人合一”講的是客觀環(huán)境（包括宇宙自然、道德法則、社會環(huán)境等）與人的生存、人的心智、人的力量不可分離，天與人處于和諧、共生、統(tǒng)一的關系中。在“天”面前，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人不可為所欲為，正所謂“道法自然”。在今天，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關系日趨復雜、緊張的情況下，重申“天人合一”的世界觀，對于貴州這樣一個自然生態(tài)既蔥蘢又脆弱、文化生態(tài)既豐滿又偏失的地方，有著獨特的思想啟迪價值和現(xiàn)實開導意義。

在王陽明那里，“知”即良知，指道德的最高準則，“行”即修行，指良知的踐履過程。“知行合一”在這里，既是一種修煉工夫，又是一種修煉境界，即“致良知”的境界。“知行合一”強調思想與行動、心性與修為、意愿與實踐的合一、統(tǒng)一?！爸泻弦弧睂F州有特殊的意義，貴州需要“知行合一”這樣一種精神狀態(tài)和行為準則。

天人合一：客觀與主觀的統(tǒng)一

歷史上的貴州先民，一直以主觀順應客觀、人類趨向自然的方式，不自覺地宣示著“天人合一”的觀念。從一開始，貴州人的生存就與大山結了緣。偏遠、疏離的地理位置，局促、險峻的山地環(huán)境，使貴州一開始就在發(fā)展上先天不足。但先天環(huán)境的不利，造就了貴州人的聰明才智，他們因地制宜，發(fā)展了多樣化的農業(yè)耕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他們學會了順山營造吊腳樓、在天然山洞里穴居，懂得了林糧兼作、塘田養(yǎng)魚、在嶙峋亂石間種植作物等等。應該說，在處理與自然界的關系方面，歷史上的貴州人是最懂得“順其自然”、“順勢而為”的，他們以自己求生存的獨特創(chuàng)造，說明了山與人相依相生、不可分割的道理。正因為這樣，貴州歷史上從未發(fā)生過特別大的因自然災害導致的饑荒和動蕩，千百年來貴州人的生活水平雖然低下，卻基本沒有出現(xiàn)過民不聊生的境況。怡然自得、隨遇而安、清心豁達，曾經是世世代代貴州人的生存態(tài)度。這種心態(tài)當然包含了一定的消極無為因素，這也是貴州一直經濟落后的主觀原因。但這種心態(tài)造就了貴州人淳樸、寬厚、耿直、熱情、包容等等性格，這在心理上是健康的。作為千百年來貴州人特有的精神標識，這些“原生態(tài)”的品格在今天這樣一個特別講求功利、過于注重實惠的社會環(huán)境下，無疑是人性中的亮點，是難能可貴的。

天人合一：自然與人為的統(tǒng)一

如今的人們已經認識到，自然的運行有其自身規(guī)律，人只能順應它、利用它，斷不可違背它、破壞它，否則就要受到自然的報復、懲罰。這就叫“自然因果”。貴州少數(shù)民族有許多道法自然、呼應天機、順勢而為的生存智慧。很多貴州山地民族會依據(jù)陡峭的山勢建造優(yōu)美舒適的吊腳樓，都會根據(jù)河流的走勢開辟清潔的飲用水源，都懂得“取之于山、還之于山”的道理。苗族先民早就規(guī)定了一些漁、獵的禁忌，在魚類和其他動物的繁殖期禁止捕魚或狩獵。在從江縣岜沙村，至今村民還在從事狩獵和砍伐，但那個地方的生態(tài)格局不僅沒有惡化，反而越來越好。因為岜沙村民自古就有一個習慣：孩子生下來父母就要為他種一棵樹，人死了以后就埋在自己那棵樹下。就這樣世代繁衍下來，岜沙從未改變過空氣清新、郁郁蔥蔥、鳥語花香的面貌。這不就是一種古樸形態(tài)的“天人感應”嗎？

新中國成立以后，在歷屆省委、省政府的帶領下，貴州各族人民逐步摒棄“小國寡民”的偏安心態(tài)，變得積極進取和奮發(fā)圖強；他們敞開了自己的心襟，打開了封閉的山門，生產方式、生活樣式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是歷史性的偉大進步。在這個過程中，貴州人既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也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無奈。后發(fā)趕超的一個優(yōu)越性就是：前人的成功與失誤都可以成為有益的借鑒?？v觀世界，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往往伴隨著陣痛。違逆自然規(guī)律的結果，是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和人際關系的疏離，這些后果反過來又給人帶來靈與肉的痛楚，進而引發(fā)人們對所謂“后現(xiàn)代”的向往。這個“后現(xiàn)代”觀念恰恰與貴州山民世世代代所習慣、所崇奉的生活方式有高度的相似性。于是貴州人開始審視自己的客觀環(huán)境和行為方式，發(fā)現(xiàn)祖祖輩輩置身其間的綠水青山、清爽空氣、涼爽天氣具有莫大價值，以前被視為無足輕重的東西成了后來居上的巨大優(yōu)勢。于是，在“科學發(fā)展”、“五大理念”引領下，“天人合一”的觀念在貴州人心中就從不自覺走向了自覺。

天人合一：生態(tài)與心態(tài)的統(tǒng)一

“多彩貴州”，首先是自然環(huán)境的燦爛多姿：綠色是貴州的底色，清爽是貴州的底氣；“天然公園、天然氧吧、天然空調”等等，都是關于貴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真切描述。這個優(yōu)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是我們的祖先留給我們的。世世代代的貴州人，把維護好、培育好自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視為天經地義。即便在交通、通訊已經四通八達的今天，走遍貴州，仍然到處是綠水青山，仍然是空氣清新、氣候宜人。貴州是中國大地上少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完好的省份之一。

生態(tài)與心態(tài)是互動的。孤立的生態(tài)，即沒有人參與的自然，是沒有意義的；生態(tài)是否良好，是針對人的感受、針對心態(tài)而言的。貴州人珍惜自己的生態(tài)，首先是因為這個良好的生態(tài)有益于自己的健康，其次，貴州人能夠在良好的生態(tài)與經濟發(fā)展、生活改善之間找到結合點，這就是心態(tài)的平衡。黔東南侗族地區(qū)流行一句話：“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說的就是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平衡的道理。事實就是如此：侗族大歌對于侗族同胞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日常的勞作、交往、嫁娶、祭祀等，都有侗族大歌作伴。在貴州的村村寨寨，“望得見山，看得見水，留得住鄉(xiāng)愁”，這樣的意境層出不窮。這種自然環(huán)境與人的心境之間的交相輝映，反映了生態(tài)（山水）與心態(tài)（鄉(xiāng)愁）之間的有機統(tǒng)一。

如果說自然生態(tài)與人的心態(tài)的“融會貫通”是一種高境界，不太容易做到的話，那么文化生態(tài)與個人心態(tài)之間達成某種平衡、協(xié)調，在貴州則是比較常見的。貴州是一個移民省份，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一直處于互動、互滲、互補、互助的關系中。時至今日，從湖南經貴州到云南這條歷史上的移民走廊上，無論是侗族還是苗族，幾乎家家都供奉著“天地君親師”或“天地國親師”的牌位；在著名的肇興侗寨，至今矗立著分別標記了“仁、義、禮、智、信”的參天鼓樓。這種情況，強烈地標志著少數(shù)民族本土文化與來自中原的儒家文化之間的融通。貴陽青巖，堪稱多元文化的博物館。在小小的青巖古鎮(zhèn)上，既有佛教寺廟、道觀、文廟，還有來自西域的天主教和基督教教堂。顯然，沒有一種寬厚包容的文化心態(tài)和“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審美心態(tài)，這種和諧共處的文化生態(tài)是營造不出來的；反過來，沒有和諧共處的文化生態(tài)，包容的心態(tài)和審美的情趣也保持不住、持續(xù)不了。這就是在貴州這片郁郁蔥蔥的土地上衍生出來的栩栩如生的“天人合一”景象。

知行合一：認識與實踐的統(tǒng)一

在王陽明那里，“知”主要指人的道德意識、道德覺悟（“良知”），“行”主要指人對這種意識和覺悟的踐行、修為（“致良知”）?！爸泻弦弧敝v的就是：認識事物的道理與在現(xiàn)實中運用此道理的過程，這兩者密不可分；思想道德與行為實踐互為表里、合二為一。

王陽明流放貴州三載，除了龍場悟道、悟出“知行合一”的真理外，還游走了貴州的許多地方，足跡遍布黔中。他結交于苗彝，攀談于鄉(xiāng)里，施教于市井，辦學于民間。他把自己的智慧、學識播撒在正待開蒙的貴州人民中間，他是對貴州貢獻較早、影響最大的教育家之一。

在修文龍崗書院，王陽明以自己龍場悟道的體會向各民族學生解讀《五經》，教授琴、射、馭等技藝。為克服教學中的語言障礙，他把教學內容編成易于記憶的詞曲，采用歌詠的方式讓學生邊唱邊學，效果顯著；在貴陽文明書院，王陽明對當時最優(yōu)秀的黔籍學生開講“知行合一”，縱論道德理想與道德修行的統(tǒng)一性。在陽明先生的身體力行之下，“知行合一”的思想在貴州學子中間結出了最早的理論果實，“黔中王門”逐漸成為心學主流之一，原創(chuàng)于貴州的王陽明人文理想在這片土地上得到了發(fā)揚光大。

王陽明來貴州之前，貴州的文化教育事業(yè)凋敝荒蕪、乏善可陳。陽明先生離開貴州以后，各類書院紛紛興建，貴州首開科舉考試。從此，來自偏遠貴州的人才開始走出大山。到了清末，貴州甚至呈現(xiàn)出六千舉人、七百進士的壯觀局面。王陽明在貴州期間的學術、修為、遺訓，最好不過地體現(xiàn)了知與行、認識與實踐之間的統(tǒng)一，這是貴州人民一筆寶貴的人文精神財富，永遠值得我們記取、汲取。

知行合一：良知與德行的統(tǒng)一

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上，極少有儒生、士大夫在心靈強大方面堪比王陽明。一般來說，道德知識（知善）與道德行為（行善）之間，距離的大小決定了一個讀書人的品行高低。王陽明想要實現(xiàn)的，則是兩者之間的“零距離”，這是他一生孜孜追求的“圣人之道”，也是他的“知行合一”學說的歸宿。

在這里，自律和修身至關重要。在王陽明看來，從知善到行善，動力不在外而在內，因而為善去惡的道德實踐就是一個主體自律的過程。王陽明賦予儒家“格物致知”說以新意，強調“格物”對主體的反省、修煉、鍛造、蕩滌、祛蔽等工夫，最大程度地淡化、去除小我、私欲、情緒等等，以圣人為標桿，克己內求，達到“良知”境界。這個過程殊為艱難，他稱之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而一旦大功告成（即“龍場悟道”），良知與德行合二為一，則一切外在的苦樂、得失、榮辱、利害、輸贏等等，便均不在話下了。

所有這些心路歷程，都完成于王陽明在貴州參學悟道期間，故當今世界，所有王門學派，都以貴州為淵藪、以龍場為始發(fā)。王陽明把自己對知與行、修身與作為、為善與去惡的感受最早傳給了貴州的弟子，后者把這些思想發(fā)揚光大，一代又一代，形成“黔中王學”。黔籍學者，如孫應鰲、李渭、馬廷錫等，成為“知行合一”精神最早的學者和行者。

今天的貴州，正處在與全國同步實現(xiàn)全面小康的征程中，物質的豐饒與精神的充實必須并駕齊驅。對于黨員干部和知識分子來說，一個重要的自我提升工夫就是努力做到“知行合一”，即思想上的光明與實踐中的磊落相一致，心靈里的善良意愿與行動中的美好效果相一致；以良知引領德行，以德行踐履良知。作為今天的貴州人，不能不學習、傳承、發(fā)揚我們的先賢王陽明先生留下來的精神遺產，特別要汲取他和他的弟子們在自我約束、自我反省、自我提升方面的積極修為。當理想境界與現(xiàn)實“規(guī)則”之間劍拔弩張時，當內心平靜與外在紛爭如影隨形時，考量的是人的精神定力。在事態(tài)紛繁、競爭激烈、變動不居的情況下，如何做到既積極進取，又從容不迫，內心的強大至為重要。

知行合一：道義與事功的統(tǒng)一

在道義與事功的互補、統(tǒng)一方面，王陽明說得好，做得更好。在堅守道義的前提下求取功名，在求取功名的過程中伸張道義，這是“知行合一”學說的世俗表達。千百年來，中國文人、士大夫無不熟諳孟子關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義理，但這個義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不易，尤其是在個人遭遇坎坷（即“窮”）的時候。即便是像司馬遷、陶淵明、白居易、柳宗元、王安石、蘇東坡、朱熹、顧炎武這樣的思想文化巨擘，當他們在現(xiàn)實政治或事態(tài)紛爭中受挫、受窘、受難時，他們都以某種“退避”的方式讓自己的靈魂得到安居。唯有王陽明，選擇在“入世”與“出世”間穿梭游走。除了在貴州的三年，他在仕途上行走了一生。其結果，立德、立功、立言，他做到了 “真三不朽”；談笑間，精神追求與功名摘取兩不誤。

貶居貴州的三年，為王陽明后來的人生輝煌奠定了深厚的學理和心理基礎。500年前王陽明所在的貴州修文，以當時的生存標準看，也是一個極為偏僻、困苦、險惡之地，匪盜猖獗、虎狼橫行、人跡罕至，基本就是一個“自生自滅”的處境。王陽明來到這里，首先面對的是物質生活的極端困苦，加上謫貶帶來的悲憤、抑郁、凄楚、思鄉(xiāng)等等，簡直就要把人壓垮。但陽明先生挺過來了，他不但活了下來，而且活得比較自在、比較安詳。最重要的是，他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堅持“學做圣人”，殫精竭慮、格物致知。北宋大儒張載曰：“貧賤憂戚，玉汝于成?！痹绞俏镔|貧乏的地方，越能練就充實、穩(wěn)固、強大的精神，這恐怕是陽明先生給予后世貴州人的一個特別的啟示吧。

我們今天這個時代與王陽明的時代已不可同日而語。貴州需要富強，人民需要安康，這是目前貴州最大的道、最大的功。我們完全可以借鑒貴州人文精神的開創(chuàng)者王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思想，力求國家、社會、家庭、個人在道義與事功兩方面的相容、相通。還須明了一點：世界上最強大、最無情的是時間，沒有人能夠與之抗衡。在時間的維度里，炙手可熱的會冷卻，春風得意的會暗淡，前呼后擁的會冷清。這種時候，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談何容易。那就想想陽明先生吧！做成“真正的自己”，這就是“知行合一”的精義所在。

人文精神，講求的是一種高尚、遠大的心態(tài)平衡或心理協(xié)調。貴州人文精神也是一樣，追求的是一種既有涵養(yǎng)和定力，又富于進取、大有作為的精神狀態(tài)。這里的關鍵，是如何定位人的欲念及其表現(xiàn)方式、滿足方式。如果把滿足物欲定位為人的主要追求，那么這個社會就不會有多少文化品味；反過來，如果拔高精神追求，搞普遍的“靈魂凈化”，這個社會就肯定是物質困頓的，而且是精神壓抑的。我們今天在貴州提倡“天人合一、知行合一”這樣一種人文精神，就是要在物質與精神、現(xiàn)實與超越、當下訴求與長遠發(fā)展、金山銀山與綠水青山之間達成相對的平衡。這一切都是為了貴州人——活在當下的貴州人和子孫后代的貴州人——擁有一種文化的自信與自覺，歸根結底是為了實現(xiàn)全體貴州人的尊嚴與價值，為了找到貴州人真正應該追求的健康、合理、幸福的生活方式。（作者系貴陽孔學堂文化傳播中心黨委書記、理事會理事長 責任編輯/吳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