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
人們都喜歡用“金色”來形容自己的童年,欣久卻堅決反對。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她說:“我可沒有這樣的感受?!笔前。粋€人不可能永遠“少不更事”,當他長大以后,成熟以后,尤其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成了某一歷史的“見證人”時,他竟不由自主地會產(chǎn)生出一種莊嚴而肅穆的使命感。
“大醬園”的故事
大醬園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宿舍也。
它的詳細地址:北京市東城區(qū)東總布胡同四十六號。
根據(jù)欣久的考證,這條名為東總布的胡同形成于元代,據(jù)今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一九一三年,家住此地的北洋政府財政總長周自齊為了出入方便,于自家門前的黃土路上捐資鋪就了柏油路面,于是這條胡同便成為了京城中有史可查的第一條柏油馬路。其實,它的有名還不僅僅于此,就在這條全長不到一公里的胡同里,竟然先后居住過無數(shù)的名人——當年瞿秋白的俄文專修所即設在這里,而張學良、沈鈞儒、史良、李宗仁、班禪、李濟深、陳香梅、馬寅初、陳岱孫等一大批名流名家也都曾是這條胡同的居民。
一九五二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立,為了讓駐京的作家們有個安居之所,次年便花錢買下了胡同西口的這個“大醬園”——它距離同在這一胡同里的機關大院僅五十米之遙。當初的它,是一個擁有三進大院并連帶一個臨街鋪面的深宅;據(jù)說老板是個山西人,不知是因生意不佳,還是改行他就,總之是拱手出讓了。但賣房時卻附帶了一個非常古怪的條件:必須連同院內(nèi)的三百多口醬缸一道買下來。
就這樣,羅烽、白朗、金近、嚴文井、秦兆陽、蕭乾、康濯、艾蕪、劉白羽、張光年、趙樹理、陳白塵、舒群、菡子、草明等一大批作家前前后后搬了進來,“大醬園”終于進入了歷史,進入了風風雨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為此,蕭乾叔叔生前曾托付給欣久一個任務:“寫一寫‘大醬園的變遷吧,就以你們孩子的眼光……”
我家搬進“大醬園”時已是一九五三年的冬天了??赡苁歉赣H陳白塵當時正在秘書長的位置上,而這所院子又是由他親手買下的,總得“后天下之樂而樂”吧,因此他只為自己選擇了最后一進院子中的幾間永遠也照不進太陽的南屋。
慚愧得很,當年的我只有五歲,再加之“開竅”又晚,如今的記憶中僅留下稍許的光點和碎片——這便是:院子真大啊,足以讓我們盡情地奔跑嬉鬧,盡情地“為所欲為”;而且里面又住了那么多的人,足可讓我們大搖大擺地溜進任何一家的房門,去偷窺一下屋內(nèi)的秘密,并尋找自己喜歡的玩伴。但是說真的,當時的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大醬園”中的這些新主人究竟是誰,也更不知道什么是大作家、大詩人;在我們的眼睛里,他們只是一群和藹可親的叔叔和阿姨們。
蕭乾叔叔的家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不為別的,就為它的凌亂而又雜沓——床上的被子似乎從來不疊,桌上的雜物也似乎從來不收拾,但這一切正好可以讓我們毫無顧忌地闖進去,再無法無天地玩耍一番,而那位坐在躺椅上的酷似彌勒佛樣的主人,則永遠對我們展露著和藹可親的微笑。
趙樹理伯伯變的“戲法”實在令人叫絕,一會兒是一個紙團,一會兒是一顆糖球,隨著他口中的喃喃細語“沒了,沒了”,居然真的不知了去向。后來只要哪家有小孩一哭鬧,他的“表演”就會自動送上門去,于是后院中的幾個“皮猴子”全都成了他最忠實的觀眾。
嚴文井叔叔年紀不大卻早早謝了頂,我的那個剛剛會說話的弟弟,一見他就拍起小手:“咪咪毛罔?!薄斑溥涿闭?,頭發(fā)也;“罔”者,無也,它來自老保姆的鄉(xiāng)音,且要讀成mang矣。可文井叔叔從來不生氣,我聽見他大聲笑著說:“哈哈,我又多了一個綽號!”
秦兆陽叔叔寫過一篇童話 《小燕子萬里飛行記》,一位聰明的小伙伴悄悄告訴大家:“你們看,他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燕子和一個‘萬里了,‘燕子和‘萬里的媽媽如果再生小娃娃的話,一定叫‘飛行記!”這一笑話據(jù)說后來被兆陽叔叔知道了,笑得他差點沒背過氣去。
……童年的“大醬園”內(nèi),到處充滿著歡笑,充滿著溫馨。
欣久曾經(jīng)在她的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上小學一年級時,學校的老師想通過我去邀請金近、張?zhí)煲韮晌恢膬和膶W作家跟小朋友們見見面,但我這個只識面孔、不識名字的傻丫頭竟然不知道他們是誰?!?/p>
的確,那時的我們又有什么必要去知道他們是誰呢?但這樣的“懵懂”與“不識泰山”,追根究蒂也不能完全怪罪于我們。今天想來,除了自己的年幼無知外,這些大作家們也要負一定的責任——
其一,他們?yōu)槭裁匆袃蓚€名字?這可讓我們這些連字都不會寫的娃娃們怎能搞得明白。比如:艾蕪伯伯好像并不姓艾,因為他家的孩子全都姓湯;草明阿姨也不姓草,她的女兒明明叫“吳納佳”……這樣的“混亂”,困擾的又豈止是我們這群孩子,就連作協(xié)醫(yī)務室的姜大夫也是一頭的霧水。那天毛地去看病,他想了想便在他的病歷卡上寫下了“康毛地”三個字——康濯的兒子能不姓康嗎?自以為是的姜大夫頗為得意。殊不知,康濯叔叔偏偏就不姓康,不信,你去問毛地,他的弟弟叫“毛望望”,同樣不姓康!后來在一篇文章中才知道,當年康濯叔叔在延安時曾經(jīng)擔任過一個什么團體的主席,于是人們都稱呼他為“毛主席”。這還得了?他立馬為自己重新起了一個筆名,從此便很少有人知道他姓毛了。
其二,按照今天人們的推理,這些大作家們應該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因此在為自己后代起名時,也一定是深奧而又高雅,或是來自《詩經(jīng)》,或是引自《尚書》。殊不知,阮章竟的閨女叫“援朝”,舒群的兒子叫“和平”,一聽就跟老百姓家的一模一樣,完全是“時代的產(chǎn)物”;而蕭乾家的老大叫“鐵柱”,趙樹理家的三個小子,依次排名為“大虎”、“二虎”、“三虎”,這就更讓人大跌眼鏡了。記得若干年前,一位同事的孩子滿懷狐疑地問我:“陳老師,你爸爸是大作家嗎?我看不像,他給你起的名字怎么這么一般啊?”——是啊,就連今天的孩子都產(chǎn)生了懷疑,當年的我們就更不知道院子里這些大人們的真實身份了。
不過有一點,確實能夠體現(xiàn)出這個“大醬園”的與眾不同——各家的大人們晚上都不睡覺,早上都不起床,而且大多數(shù)也不按時去機關上班,整天都是趴在自家的寫字臺上寫啊,寫啊,寫個沒完。前院的小妹上學后寫的第一篇作文便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個作家,整天坐在家里?!薄f的沒錯,作家者,“坐家”也。她的爸爸讀完后大笑不已,我的爸爸知道后也連連噴飯。
少不更事的我們自然沒有任何的優(yōu)越感,直到進入中文系讀書時,才被人們不止一次地問道:“你們這些作家的后代,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事文字工作的,這跟遺傳有關系嗎?”說實話,依照我的孤陋寡聞,只知道從事音樂、美術、體育的人似乎都有一定的遺傳基因,唯獨寫文章者怕是難以傳代。但是仔細想一想,有一點又不能不承認:這就是耳濡目染,這就是日久熏陶——那一扇扇徹夜不眠的窗口,那一個個石雕一般的身影,讓我們懂得了癡迷,懂得了忘我,懂得了陶醉,懂得了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個神秘的世界……可不是么,那天三歲的弟弟不小心從椅子上跌了下來,腦袋著地,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坐在寫字臺前的爸,竟然連頭都不抬,只應了一句:“等我把這句臺詞寫完?!?/p>
我不知道“大醬園”里別人家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但我明白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怕吵;都有一個共同的要求:安靜。于是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牢牢地記住了這樣一個“宗旨”:說話要輕,走路要輕,一切一切都要輕;同時也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寫作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最最神圣的事情。
——別了,花木叢中的“過娃娃家”;別了,房前屋后的“大鬧天官”。曾幾何時,我們一下子都開了“竅”,從此“大醬園”中便只有鳥鳴而無喧鬧了……
我爸是“做鞋”的
一九五五年,我上小學了。
這一年,我七歲。
可能是因為此前所上的那家北京市第四幼兒園是個專收高干子弟的學校吧,爸媽頗為后悔。爸說了:“這么大點的孩子就懂得回家來問我是多少級的干部,這種地方不能去了!”于是媽媽約了大院里幾位同齡小朋友的家長,一起去實地考察了一下周圍的幾所小學,最終一致決定將我們送進了一所平民化的學校——北京新開路小學。
說到“新開路”三個字,人們都會認為這是一條寬敞的大路,實際上它只是一條非常不起眼的小胡同,東起朝陽門南小街,西至東單北大街,長七百六十二米,寬卻只有六米。說到“新開路”三個字,人們又都會認為它的歷史不長,是一條新開出來的道路,其實它的年代可謂久矣——遠在四百多年前的明朝,就已經(jīng)存在了,當時它叫新開口,著名的官府手工作坊文思院就坐落在它的東頭;清朝時它易名為新開路胡同,屬于八旗中的鑲白旗。至于這所新開路小學,則是晚清時期就開辦起來的一所私立的新式學校,校址借用的是胡同西端的一座廟宇;民國后改為公立,解放后正式命名為東城區(qū)新開路小學。
以上的這些文字是我從網(wǎng)上搜尋來的,但一九五五年時的我卻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北京人有句老話:“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睆氖妨仙峡?,位于東城區(qū)的這條小胡同早年還真的闊過,但是等我走進它的時候,卻已經(jīng)衰敗得不成樣子了——坑坑洼洼的黃土路尚且不去說它,一刮風,滿天灰塵,一下雨,泥濘不堪;至于當年那一座座頗為顯赫的大宅門,如今也都老態(tài)龍鐘奄奄一息:門檻前的石鼓大多還在,但都破損得沒有了原來的模樣;門扇上的油漆雖然依稀可辨,卻也斑駁得失去了昔日的風采。記得最清楚的是路北的一家,紅底黑漆的門對尚可辨認:“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毕氡刈嫔弦嗍莻€殷富人家。
至于媽媽們?yōu)槲覀冞x擇的這所新開路小學,就更不是想象中的模樣了——它不僅沒有第四幼兒園那寬敞軒昂的大樓和窗明幾凈的教室,就連唯一的一棟教學用房竟然也是東倒西歪:它一共有兩層,樓梯卻修在了外邊;外墻雖說是磚砌的,但是從上到下嵌滿了一尺多長的大鋦釘,據(jù)說是因為房子太老了,預防它倒塌。于是我終于相信了它的歷史,尤其是相信了它的前身。——其中還有一個佐證,這便是:每天上午總有些善男信女提著供品、捧著香燭前來跪拜;菩薩早就沒有了,窗子后邊閃動的則是我們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學校的工友姓高,每天負責搖鈴——一把碩大的黃銅鈴鐺拿在手上,邊走邊晃蕩,鈴聲清脆而又響亮,它指揮著我們應該是走進教室上課還是走出教室玩耍。入校時我們管他叫高大哥,后來他變成了高大叔,等到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重返母校時他成了高大爺。但唯一不變的是,他始終獨身一人,這便是學校歷史的又個一佐證:高大哥也曾經(jīng)是這座寺廟里的一個僧人。
就這樣,我開始了自己的小學生活——既新鮮又陌生的小學生活。沒有了第四幼兒園的潔凈,沒有了“大醬園”的靜穆,我開始和一群滿嘴跑著臟話、衣服上沾滿泥污的孩子成為了同窗。
記得入學考試的那天——如果這也叫做考試的話——老師提了三個問題,其中一個是:“爸爸媽媽在哪里工作?”早已準備好的我流利地回答道:“我爸是作協(xié)的!”但是其他同學的回答呢?有的說是送自來水的,有的說是拉排子車的,有的說是蹬三輪的,還有的說是推車賣豆?jié){的……
說心里話,一九五五年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作協(xié)”,就如同不懂得什么是幾級干部一樣。那天走出考場,一個男生一把拽住了我:“你爸是做鞋的?”“對!”我向他點了點頭。只見他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吹了一聲口哨,立刻便圍攏來了一大群的伙伴。他們一個個向我伸出了黑乎乎的小手,于是我當場便擁有了一群“門當戶對”的朋友,一群和“大醬園”中完全不同的朋友。
現(xiàn)在想來,我還真的要感謝這位名叫崔奇豪的男生,如果他進一步地追問“你爸是做布鞋的還是做皮鞋的”,我又該如何回答呢?他長著一頭的卷毛,外號叫“崔貓”,家里是修自行車的,他最大的驕傲就是經(jīng)常會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圓溜溜的小鋼珠,那個顯擺勁,絲毫不亞于今天的孩子手上有了一部蘋果手機。和我同桌的女生叫高小妹,她家是賣肉的,她最大的自豪就是經(jīng)常能搞到羊拐——這可是當年女孩子最稀罕的玩具:羊拐是羊后腿上的膝蓋骨,四面呈現(xiàn)出四個不同的形狀,于是一個沙包和四個羊拐便可以爭出輸贏——看誰能最快地翻變出比魔方還要復雜的結局。于是我開始自卑了,自卑得經(jīng)常抬不起頭來——我這個“做鞋”的后人,始終拿不出任何一樣值得炫耀的東西!
記得開學之前爸曾一再叮囑我:“要和同學搞好關系,不要小看他們,他們比你聰明!”——其實,對于七歲的我來說,爸真的是多慮了。齠齔之年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清高?什么叫矜持?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周圍的同學疏遠自己、不跟自己玩了。于是我像跟屁蟲一樣,跟著男生拍洋畫彈玻璃球,跟著女生跳皮筋踢毽子,不到天黑絕不回家。
崔貓確實很聰明,他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能知道什么時候下課,什么時候放學。那時的小學生既沒有手機又沒有手表,我不能不虛心地向他請教。他指了指教室的后墻,上邊有一道道的鉛筆印子,原來他將陽光的移動準確地記錄了下來,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何家琪的本事是會做溜冰鞋——他將兩根小指粗的鐵絲平行地綁在一塊長方形的木板上,然后再用布條將自己的腳跟木板捆在一起。結果怎樣?借著那兩根鐵絲與冰面的摩擦,竟然一出溜也能滑出一丈多遠,讓人好不得意。在北方,不會滑冰是要被人笑話的,但冰刀的價格又遠不是我等小學生們能夠問津的。于是我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在護城河的冰面上大大地瀟灑了一回。記得那天我們手拉手唱的歌是“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但誰也不懂其中的意思。
……就這樣,我跟我的同學們——更準確點說,是同學們帶著我這個“做鞋”的后人,一起度過了六年的美好時光。
那是又一天的下午,已經(jīng)放學了,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女生們沒有回家,她們圍坐在一起,飛快地拆著手中的一塊塊五顏六色的布頭;她們將里面的線頭拽出來,越拽越長,越拽越多——后來才知道,這就是工廠里用來擦機器的棉紗。男生們也沒有回家,他們圍坐在一起,用小刀片細心地剝離著一塊塊黃褐色的東西,那么薄那么輕,像蟬翼一樣透明透亮——后來才知道,這叫云母,放在收音機里起絕緣的作用。這到底是游戲還是玩具,我不知道;我伸出手來也想試一試,卻沒有一個人同意?;氐郊依铮腋嬖V了爸,他嘆了一口氣:“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們小小年紀就懂得幫助家里掙錢了……”
我慚愧,但更多的還是羨慕。終于耿桂蘭同意讓我拆線頭了,她教我怎樣用勁才能拆得又多又快;張領來也答應讓我剝云母了,他教我怎樣下刀才能剝得又大又薄。——多么有意思的課余生活喲,我樂此不疲地忙碌著,也樂此不疲地陶醉著,更樂此不疲地長大著。一個學期下來,我一共幫他們掙了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我欣慰的是,周圍的同學們真正地容納我了,他們再也不嫌棄我這個“做鞋”人的后代太笨,什么本事也沒有。
一九六一年,我小學畢業(yè)了,考上了著名的北京女一中。報到的那天,老師看著我的登記表驚訝地問道:“你上的不是‘育英、‘育才?”我笑了:“難道非要上那種干部子女成堆的‘貴族學校嗎?”
——我不后悔,一點都不后悔。
學習小組
什么叫學習小組?今天的孩子已經(jīng)全然不知了。
那是我升入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在班上宣布說:“從今以后,同學們以家庭住址的遠近分成若干個學習小組,放學后在一起做作業(yè)、復習功課。記?。阂欢ㄒハ鄬W習、互相幫助!”那天的情景我記憶猶新:東路片的同學們一致選舉我為學習小組的組長——其實我所具備的條件,只不過是家中的地方稍微寬大一些,學習成績也稍許優(yōu)秀一點吧。
一張小桌子,六把小椅子,我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客廳中央——如果天氣晴朗,就轉移到院子當中——我正兒八經(jīng)地“走馬上任”了!
沒有老師的監(jiān)督,沒有家長的管束,一切都由我們這些八九歲的孩子自己當家,自己做主,多么自豪又多么神圣啊!——于是每天的下午,從三點起,一直到晚飯前,我們可以奢侈地享受著屬于我們自己的時間,盡情地放縱著屬于我們自己的童年。
當然,做功課是第一任務了?!贿^,完成全部的作業(yè)也只需要半個小時的時間,既沒有今天小學生的那些永遠也抄寫不完的生字生詞,也沒有當今家長們強迫孩子做的一道又一道的奧數(shù)競賽題。接下來干什么呢?這便是我這個小組長“當仁不讓”的表現(xiàn)機會了——在眾人的心目中,我儼然就是一位什么都懂的“小博士”。比如說,那天我?guī)е蠹乙黄鹂吹貓D,田玉指著“祁連山”的“祁”字問道:“這字讀什么?”“補啊!——‘補連山!”我胸有成竹地告訴他們,于是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
崔貓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自從學習小組正式“開張”后,同學們終于知道我爸不是“做鞋”的,而是“做書”的了,否則家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書,一櫥柜,又一櫥柜的。我擺擺手,告訴他們那是“禁區(qū)”,但望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還是忍不住透露了自己的秘密——“去,幫我把臥室里的床頭柜抬出來!”得意忘形的我指揮起了兩個男生。
那天,當我的組員們爭先恐后地打開這扇小小的柜門后,我看見所有的人都張大了嘴巴。的確,這是我的驕傲——如果說,六年的小學生活我尚且還有什么值得在同學面前炫耀的話,那就是我床頭柜里的這四十九本“藏書”了!
“能借給我們看看嗎?”田捷小心翼翼地問道。他雖然是男孩,卻像女孩一樣靦腆。“如果你們撕壞了怎么辦?如果你們不還怎么辦?”我突然小氣了起來?!澳惆l(fā)給我們一個借書證,登記上時間和書名不就行了嗎?”田捷的主意還真多。
于是我的“圖書館”便正式開業(yè)了!〇〇一號是 《中國古代神話故事》,〇〇二號是 《格林童話》……最后一本書是〇四九號——冰心寫的《陶奇的暑期日記》。
崔貓將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不無失望地問道:“沒有小人書?”我有點生氣了:“咱們都上三年級了,那是幼兒園小朋友看的書!”他不吭聲了,開始認真地挑選起來。
……多安靜??!一人捧著一本書,靜靜地讀,慢慢地看。我們既不影響書房內(nèi)爸的寫作,也不破壞大院里其他人的靈感。
一天,欣久從前院來了,她左翻翻,右看看:“就這么點兒?”臉上頗有不屑之神情。我的臉紅了,五十本不到的“藏書量”確實寒磣了些。晚飯后我開始央求媽:“你看人家欣久,有那么多的書,她爸還專門給小朋友們寫過 《丁丁的一次奇怪旅行》 《三只驕傲的小貓》 《“下一次開船”港》,都是非常有趣的童話……”我的羨慕溢于言表。媽想了想,轉身從爸的書櫥里拿出一本 《宋景詩》,這是爸一九五六年寫的電影劇本。我沒吱聲,有點失望,但還是囫圇吞棗地讀完了,然后給它編了個號:〇五〇;再然后又囫圇吞棗地當了一回“小老師”,給我的組員們講述起這位清朝末年的農(nóng)民起義領袖。
如果說學習小組的目的在于“互相學習、互相幫助”的話,我的任務便到此結束了,因為除了讀書外,我?guī)缀跏裁匆膊粫?。就拿崔貓來說吧,雖說他的成績冊上老是掛“紅燈”,但他會打籃球,會跳高,會賽跑,運動會上不知拿過多少獎狀。一天他忽然對我說:“我看看你的彈跳力?!薄笆裁??”我竟然對這三個字完全不懂?!鞍パ?,就是使勁往上跳……”他有點不耐煩了。我趕緊爬上窗臺下邊的那個臺階,眼一閉跳了下來。崔貓笑了,其他的男生也都笑了:我像個木頭墩子一樣,直撅撅地戮在了地上??赡苁菫榱烁玫貫槲易鰝€示范吧,崔貓想出了一個主意:“走,看我怎么偷葡萄!”于是他取而代之地成為了當然的“小組長”——我們的頭兒!因為要論玩兒,誰的點子也沒他的多。
那天“行竊”的地點是東總布胡同二十二號。說起這個大院,還頗有些來歷:北洋軍閥時期,它是北平鐵路局長陳覺生的宅子;日軍占領后,成了日本憲兵隊的司令部;抗戰(zhàn)勝利,這里又成了國民黨特務組織“勵志社”的所在地。雖說歷史上污跡斑斑,但環(huán)境卻頗為宜人——從前到后一共三進院落,不僅回廊相連,曲徑通幽,而且綠樹成蔭,鮮花爭艷,假石嶙峋,流水淙淙。一九五二年中國作協(xié)成立時,這里成為了它的機關大院,為此我?guī)ьI學習小組的同學們進去玩過,而崔貓卻偏偏記住了后院里有一個葡萄架,上面掛滿了一串串誘人的葡萄。
“這么高,夠不著啊!”我有似 《伊索寓言》 中的那只吃不著葡萄的狐貍而犯起了難。崔貓胸脯一拍:“看我的!”只見他縱身一跳,躍上了旁邊的一個足有一米來高的石階。“你要干嗎?”我擔心得差點沒喊出聲來,田玉更是緊張得雙手捂住了眼睛。那個石階只有一尺來寬,純粹是外墻上的一個裝飾,連腳都放不進去,一不小心就會摔下來。哪知崔貓真的就像他的外號一樣靈敏——他先看準了一串葡萄,然后飛身一躍,雙手便緊緊地抓住了它,而雙腳也懸空地掛在了上面;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那串葡萄“咔吧”一聲從根上斷開,于是他便和他的葡萄一起重重地墜落到了地面上?!晒α?!崔貓成功了!于是我們歡呼,我們?nèi)杠S;而我不僅明白了什么叫“彈跳力”,更是從心底里將他視為了英雄。
當然,此類雞鳴狗盜之事也只能偶一為之。剩下的時間干什么呢?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就屬一起去看電影了——只要攢足五分錢,就可以大飽一次眼福!
大華電影院在西總布胡同的西口,離我家最近,于是收拾好書包,一路小跑而去,那個興奮,足以讓我們幾天前就睡不好覺了。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每次買票時,我們從不派代表,而是整整齊齊地排成一隊,親自遞上手中的那張早已被汗水浸濕了的鈔票,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從窗口里取回那張蓋有藍色戳子的電影票?!坝浿嘿I〇排,千萬別忘了!”排在后面的人不住地叮囑著前邊的伙伴,而前邊的伙伴更是興奮地答道:“是〇排,放心,沒錯!”——什么是〇排?大華電影院的設計比較特別,樓上的座位不是一溜邊的直線,兩邊的角落上對稱地凸出去兩到三個直角,而里面的那六七個零散的座位便稱作〇排。不知為何,在年幼的我們的心中,這里成了“夢升起的地方”。我們不懂什么是“包廂”,但它們既然與眾不同,我們尋的就是新奇,就是“離群索居”。
……看完了 《平原游擊隊》,崔貓便成了“雙槍李向陽”——他用木頭刻了兩把手槍,整天別在褲腰帶上;看完了 《海魂》,男生們便都買了一件水手衫,一道白一道藍,好不神氣;女生呢,看完了 《護士日記》 后,全都學會了里面的那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那個陶醉,那個甜蜜,足足要讓我們品味好幾天。
孟珍妮的媽媽是護士,為此她特別驕傲,尤其是她的家里還有一個畫著紅十字的藥箱。于是在她的帶領下,我們學著電影里的王丹鳳當起了白衣天使。誰當病人呢?孟珍妮說她右手的中指上有一根倒刺,于是不由分說地成為了我們實驗的對象——先是酒精消毒,然后碘酒擦拭,最后再用紗布包裹起來,一層又一層,直包得像根胡蘿卜一樣又粗又大。孟珍妮看了看,還是不滿意:“好像還得用繃帶吊起來,我看見重傷員都是這樣的?!庇谑俏覀冇制呤职四_地忙了起來,而孟珍妮的右手,也終于被一塊木板托著掛在了胸前。
……這就是我們的學習小組,我們在里面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那是到了六年級,崔貓終于被批準加入少先隊了。那天一大早他就來到我們家,一身嶄新的隊服——白襯衫,藍褲子,就連一頭的卷毛都梳得服服帖帖。哪知可能是太激動了吧,一進院門就摔了一個大馬趴,糊了一身的泥巴。媽趕緊拿毛巾替他擦拭,但左擦右擦還是留下了印子。……那天我是以大隊委的身份,為他系上紅領巾的,當他舉起右手宣誓時,我聽見他的聲音比誰的都響亮。
今天的孩子問我:“你們小的時候沒有輔導班?沒有興趣班?沒有各種各樣的培訓班?”是的,什么都沒有。
——那時的天空是那么的藍,那時的陽光是那么的燦爛,那時的我們是那么的愉快!
我的“一九五七”
曾幾何時,大地上刮起了一陣狂風,天空不再藍了,陽光不再燦爛了,各家大人們的臉上也不再見到往日的笑容了……
這一年是丁酉年,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
大人們說,“反右”斗爭開始了?!娜牵骸胺磽糍Y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的進攻”。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對于當時剛滿九歲的我來說,又哪里能夠懂得?哪里能夠明白?什么是“右派”,什么是“左派”,什么是“陰謀”,什么又是“陽謀”,就連不少的大人們也足足等了幾十年后才算徹底搞清楚。慚愧得很,這場運動給我留下的印象卻非常模糊,記憶最深的是:“大醬園”里經(jīng)常有人搬家——一批人搬走了,一批人又搬來了;搬走的不知去了哪里,搬來的也不知他們從何而來。
我一下子少了許多的小伙伴——搬走的不談了,沒搬走的也幾乎都被他們的家長緊緊地關在了自家的房門之內(nèi)。大人們被告誡,這是一場“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斗爭,必須要“擦亮眼睛”,“站穩(wěn)立場”;但是懵懵懂懂的我們,卻仍然在懵懵懂懂地過著日子。
欣久最喜歡洋娃娃,她每天照常往蕭乾叔叔家里跑,因為這時他家又添了兩個可愛的孩子——兩歲的蕭荔和不到周歲的蕭桐。欣久說了——這是她后來在文章中說的:“這活生生的小娃娃可比布娃娃可愛多了?!比欢?,同樣是十歲不到的她卻再也沒有想到,她的這一懵懵懂懂的舉動,竟然讓蕭乾夫婦一輩子也忘懷不了——“我們在作家協(xié)會宿舍大院里的那個家,早已成為荒涼的孤島,無辜的娃娃們只得和父母共患難。唯獨前院那個老友嚴文井的兩個小女兒來找荔子、桐兒玩過兩三次,使我這個作媽媽的受寵若驚?!边@是文潔若在 《我與蕭乾》 一書中寫下的話,看來欣久確實是給人家送去了盼望已久的溫暖。
我呢,卻恰恰相反,懵懂同樣懵懂,但懵懂中竟干了一件令自己一輩子都追悔莫及的事情!那天——到底是幾月幾號,已根本記不清了,只記得上午在學校里學會了一首新歌,叫做 《社會主義好》;下午作完功課后,便帶領著學習小組的同學們一起來到羅烽與白朗家的門口,手拉手地高聲唱了起來:
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反動派被打倒,
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唱到口干舌燥為止,直唱到崔貓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為止。唱完之后還覺得不過癮,于是我又指揮大家,分頭找來各式各樣的工具,一起動手,把他們家的“小豹”——一只可愛的小黃狗——在院子四周拉的屎巴巴撮成一堆,然后一骨腦兒地倒在了他家門前的臺階上。
羅烽和白朗是著名的東北籍作家,早在左聯(lián)時期就頗富盛名。他們夫妻倆住在“大醬園”的第一進院子里,院落不大,卻種滿了花草樹木,有海棠、丁香、榆葉梅、珍珠梅,而花壇里的大麗花、鳳仙花、茉莉花、夜來香,正在爭奇斗艷,郁郁飄香,它們曾陪伴著它的主人們創(chuàng)作出了多少膾炙人口的作品,它們也曾陪伴著它的主人們度過了多少屈辱與悲憤的日子。
然而當時的我又哪里懂得這些?又哪里有這樣的認識?一頭闖進小院,就像是來玩游戲一樣,逗留了大半個下午。捫心自問,九歲的我為什么會干出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來?至今卻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動機。好玩么?顯擺自己會唱歌了么?——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想反也反不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記憶力可謂糟糕透了,許多往事不是張冠李戴,就是了無痕跡,但為什么獨獨將這件事情刻印在了心里?是準備著有一天去向羅烽夫婦懺悔么?——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說心里話,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恨”,而他們的女兒傅華大姐姐更是我崇拜的對象——她是學跳舞的,腰細得就像芭比娃娃一樣……然而,一九五七年的夏天,我則確確實實地傷了他們一家人的心。盡管那天他們家的門始終緊閉著,但我相信他們一定聽見了門外的這一稚嫩的歌聲。
欣久家當年跟他們住在一個院子里,她后來在文章中這樣回憶道:“……他們離開北京的那天來和父親告別,記得當時白朗阿姨流下了眼淚,我搞不清楚周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看著對面搬空了的屋子,我感到有些莫名的惆悵。我知道,他們走后,我們將會搬進去,但愿我們搬進去后,老天不要降災于我們,我心中暗暗地祈禱著。”
此事發(fā)生后不多久,“大醬園”中的孩子們便一起受到了我的“株連”——這當然是我的猜測,于是家長們一合計,硬是將我們送進了一所可以寄宿的學校,剝奪了我們在“大醬園”中居住的“權利”。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那所名叫“盔甲廠”的小學并沒有收下我們,盡管那天的考試成績都還不錯,包括艾蕪伯伯的兒子、嚴文井叔叔的女兒,七七八八一大群人。但從此以后我卻被牢牢地關在了家里邊,讓那位很兇很兇的老保姆看著我,只要門外一有小朋友召喚,她便雙手叉腰,扯起嗓子高聲應道:“不在家!不在家!”欣久一氣之下,給她起了個外號:“白毛仙姑”,那時她的頭發(fā)的確很白了。
如今羅烽叔叔和白朗阿姨都已告別了人世,我竟連向他們道歉的機會都沒有了。但是他們——被歌詞里唱的“想反也反不了”的羅烽、白朗,以及蕭乾、舒群、秦兆陽等人的身影,卻永遠地留在了“大醬園”內(nèi),留在了不再懵懵懂懂的我們的心中!
一九五七年終于過去了。再見了,調(diào)皮的蕭鐵柱;再見了,可愛的小和平;再見了,燕子和萬里小姐弟;再見了,美麗的傅華大姐姐……我不知道他們后來跟隨著自己的父母都去了哪里,可能是東北,可能是西南;但我知道的是,我們的“大醬園”——我們曾經(jīng)的“大醬園”,卻因為這場運動的席卷而發(fā)生了很多的變化。
首先是住宅的格局有了重大的變更——欣久一家和我們一家,均由陰暗無光的南屋搬到了陽光明媚的北屋;劉濱濱一家更是于此之前就在自己房子的四周砌起了一道圍墻,不屑與他人為伍了……這是否可以看作是這些人終于成為了斗爭的“勝利者”的一個重要“標志”呢?——不管他們當年的發(fā)言究竟是發(fā)自內(nèi)心還是隨聲附和,經(jīng)過了這番“大浪淘沙”的篩選,能夠留下來沒有搬走的,起碼都被列入了“無產(chǎn)階級左派”的隊伍。湯繼湘的爸爸——艾蕪伯伯就是在“反右斗爭”的高潮中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而我的爸爸也是于此時榮任為 《人民文學》 副主編的。
然而,“升遷”也好,“貶謫”也罷,“勝利”也好,“失敗”也罷,這同樣不是我們這群剛滿十歲的孩子所能明白得了的問題;我們關注的只是:“大興土木”的結果,讓“大醬園”中可以玩耍的空間越來越小了。——劉白羽家的那個“院中院”占去了大片空地不說,二進院與三進院的通道也被新蓋起來的亦即后來張光年叔叔家住的那幢房子給嚴嚴實實地堵死了。住在后院的幾戶人家沒有了出路,只好在東總布胡同的南邊即與之平行的頂銀胡同另外開了一個“后門”,由于沒有“戶籍”,只能以“編外”的身份申請到了一個甲十五號的門牌。但欣久和我都不愿多跑路,于是我家的后窗戶便成了我們的秘密“通道”——只不過翻越時,需要一番“高難度”的動作而已。
說來真的很赧顏,這場轟轟烈烈的“反右”斗爭,這場足以清掃了整個知識界的“反右”斗爭,這場足以讓全國的文壇“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反右”斗爭,給我留下的竟然只是這些回憶,這些“一地雞毛”的回憶……
(未完待續(xù))
(選自《悅讀MOOK·第三十六卷》/褚玉泉 主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14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