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文心雕龍》中的“知音”

【摘要】《文心雕龍》第四十八篇《知音》是論述文學欣賞與文學批評的專篇，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篇比較系統(tǒng)討論讀者對文學作品接受的文章。劉勰運用“知音”這一典故，提出了他心目中理想的文學接受狀態(tài)。本文通過解讀“知音”的出處、詞性及意義和知音的特點，來揭示劉勰理想中完美的讀者與完美的文學接受方式，即“知音閱讀”。

【關鍵詞】文心雕龍；知音；讀者；文學接受

對《文心雕龍》知音篇性質(zhì)的界定，學術屆還存在爭論。有學者認為這一篇是批評論，如牟世金、陸侃如認為本篇“相當全面地論述了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特點、方法和文學批評的基本原理”；另外一批學者認為這是一篇鑒賞論，如周振甫認為它“是劉勰的鑒賞論”，包括文學鑒賞和審美欣賞等方面；也有學者將兩者結(jié)合起來，認為批評和鑒賞兼而有之。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上述爭論，關鍵還是因為受到了西方思維方式的影響，西方的文學理論體系中，“欣賞”與“批評”是分開的。比如楊春時主編的《文學理論新編》中，就將文學批評單獨列出一章，并分析了批評與欣賞的區(qū)別。欣賞是個體對對象的審美體驗、情感想象等，重感性；而批評是在欣賞的基礎上對對象做出的評價，評價力求客觀公正，這樣一來就得跳出個人的感性圈子站在理性的角度來分析對象，重理性。然而，不管欣賞還是批評，都涉及到讀者對作品的感受與反應，借另一個西方的概念來說就是“讀者接受”?！白x者接受”著重探討文學接受者與其接受活動，用“接受論”的概念來探討知音篇可能更全面更準確。雖然接受理論是西方文藝理論的內(nèi)容，但是“接受”這一事實存在于文學閱讀活動中是不可否認的，中國的評論家雖然沒提出系統(tǒng)的接受理論，但不代表他們沒有意識到接受這個重要問題。所以我認為知音篇可以說是我國古代討論讀者接受的專論。劉勰借用“知音”這一典故來闡述讀者接受問題，在“知音”一詞中注入了自己的理解。

一、“知音”的由來

“知音”一詞并非劉勰首創(chuàng)，它的由來有不同說法，最出名的莫過于俞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鄙伲ㄟx）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辩娮悠谒?，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鼓者。（《呂氏春秋》）鐘子期能聽懂俞伯牙琴聲所表達的意義，是最理解俞伯牙的聽眾，這個故事中的“知音”還是指在音樂欣賞方面，并且是一個比較簡單的過程，僅僅是達到能聽懂其中意義的程度，而且整個文章中也沒有出現(xiàn)“知音”這個詞，不能證明“知音”一詞出自這里?！抖Y記·樂記》中也出現(xiàn)了知音一詞，并且是現(xiàn)存文獻中出現(xiàn)得相對最早的。原文是：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痛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這里的知音也是涉及音樂欣賞，并且強調(diào)了“知音”以“知心”為內(nèi)涵?！爸簟毕喈斢谥海娜说囊馑?。發(fā)展到后來，到漢魏時期，知音一詞的運用越來越廣泛。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中感嘆“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陶淵明也曾在詩歌中尋找知己“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劉勰引用的知音到底是出自哪里尚無定論，而整個《文心雕龍》意在討論“為文之用心”，可以推想，在知音篇中，知音被運用于文學作品閱讀活動中加以論述的。

知音一詞，不管是欣賞音樂，還是欣賞文學作品；不管是能聽懂演奏者所表達的意思，還是能懂對方的心，都強調(diào)欣賞者在接受作品時對創(chuàng)作者的理解，理解作者創(chuàng)作的用意，表達的思想和蘊含的感情。在這一點上，知音論與西方的接受理論有所不同。接受理論重視接受者的主體地位和能動性，強調(diào)讀者對作品意義的豐富和再創(chuàng)造，而我國傳統(tǒng)的知音理論更強調(diào)欣賞者對作家意圖和作品原意的尊重。

二、“知音”的詞性與意義

在《知音》篇中，“知音”這個詞一共出現(xiàn)了五次。每次出現(xiàn)時的詞性和用法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文章開頭“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中兩個知音意義就有所不同。陸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龍譯注》中將第一個知音譯為“正確評論”，將第二個知音譯作“對的評論家”。我認為這是有道理的，“知音其難”，“難”一詞多用于形容事，而不用于形容人。“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動詞“逢”后面可以接人也可以接事，而這里要譯作“評論家”，因為前面一句講到“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這里的知是指評論家，從文意銜接的角度來看，第二個知音譯作“評論家”是合邏輯的。

第三個“知音”緊跟前兩句出現(xiàn)“夫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這里的知音作名詞，指品評文學的人，是廣義上的評論家而不是最理想的評論家。從下文可以看到劉勰認為這些人品評文學時有一種輕賤同代作家，推崇古代作家的偏好，而這樣的偏好顯然是不公正不客觀的，那么這樣的“知音”顯然不能算最理想的讀者，只能是指廣義上的文學接受者。

第四和第五個知音都出現(xiàn)在第五段末：“見異唯知音耳”和“知音君子，其意垂焉”。前一個知音做名詞，指人，意思是只有這樣的人能看到屈原身上的閃光點，這樣的人也就是能讀懂屈原作品，并從作品中體悟到屈原內(nèi)心思想情感的人，這一類人儼然是理想的文學接受者。第二個知音用在君子一詞之前作形容詞形容君子，指這類人所具備的文學接受能力，也就是前文所說的“深識奧鑒”、“歡然內(nèi)懌”等。

從對上述五個“知音”意義的分析看來，“知音”一詞可以做名詞也可以做動詞、形容詞。作名詞解，是“能聽懂音樂的人或事”，也就是指能欣賞與理解作品的讀者，進一步講就是接受能力較高的專業(yè)人士，即評論家；也可以指能聽懂音樂，做出貼切的評價這么一件事，那么這就等于是指對作品正確的欣賞結(jié)果。做動詞解，是“能夠聽懂音樂”，是指欣賞和評論作品這一過程，即文學接受活動。還可以做形容詞解，指欣賞者所具備的審美評論素養(yǎng)。

三、“知音”的特點

盡管“知音”一詞在文中意義各不相同，但不管做什么詞用，它們在內(nèi)涵上都是相通的，都指向一種理想的文學接受狀態(tài)。有人將這種接受狀態(tài)稱為“知音閱讀”，它涉及到接受主體、接受方法、接受過程及其意義，從這幾個方面了解知音閱讀的特點是把握知音內(nèi)涵的關鍵。

1、接受主體的素質(zhì)

知音一篇中，劉勰對接受主體非常重視。能被稱為作者知音的人，還需要具備一定條件。首先要有豐富的知識積累，“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圓照之象，務先博觀”，要求接受主體經(jīng)常進行文學接受實踐，積累文學知識，這樣才能接近文學了解文學。其次，在知識積累的基礎上形成一定的接受能力，“曉聲”和“識器”都是經(jīng)過多次藝術實踐后鍛煉出來的接受能力，對作品能做出比較專業(yè)的評判。最后，到達“深識奧鑒”這樣一種境界，由于自身見識廣博，思想深刻而對文學作品有一種深刻的洞察力，也可以理解為審美能力。文學知識可以通過藝術實踐積累，接受能力可以鍛煉培養(yǎng)，而審美能力要在兩者的經(jīng)驗上升華而來，是“知音”作為接受主體的重要素養(yǎng)。

接受主體要具備一定修養(yǎng)的同時還要力求避免一些主觀上的偏見。劉勰在開篇就說到“知音其難哉”，知音千年難遇，關鍵就在很多品評文學的人沒有擺脫主觀上的偏見。劉勰認為，接受主體如不能避免這些誤區(qū)，也無法成為作者的知音。一是“賤同而思古”，輕視同時代的作家推崇古人；二是“崇己抑人”，即文人相輕，宣揚自己或自己的文學團體，貶低不屬于自己文學圈子的人；三是“信偽迷真”，分不清真?zhèn)?；四是“各?zhí)一隅”，執(zhí)著于自己的偏好。以上任意一點如果不能避免，都會有損接受主體素質(zhì)的完善，接受結(jié)果就會有失客觀公正。雖然劉勰批評“各執(zhí)一隅”的偏見，但這并不代表他否認接受主體之間的差異性。他提出“知多偏好，人莫圓該”，認識到不同接受主體有不同的審美偏好，即使是對同一作品也會產(chǎn)生不同反應?！翱犊吣媛暥鴵艄?jié)，蘊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接受者性格各不相同，可能在欣賞某些類型的作品時更能引起共鳴，這是種看法與接受理論中接受主體對文本的選擇性相類似。接受主體會依據(jù)自身的生活、審美經(jīng)驗和個人氣質(zhì)性格偏好某些文學作品。

2、接受方法

要成為“知音”不僅要提高主體的素養(yǎng)，還需要掌握一定的閱讀方法，才能比較全面深入地了解作品。因為作品“文情難鑒，誰曰易分”，“篇章雜沓，質(zhì)文交加”。一來文學作品作為語言藝術，意義和情感的表達并不是那么直接；二來文章類型眾多；三來風格多樣，質(zhì)量有好有壞；再加上接受主體又各有不同的偏好。如此一來，掌握正確的接受方法就顯得更為重要了。

在接受方法上，劉勰提出了著名的“六觀”說：“一觀體位，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體位即作品的體裁，是作品重要的外在表現(xiàn)，體裁選用須得當；置辭是語言的特點和含義，要看文學語言有沒有成功再現(xiàn)感性形象和表達思想感情；通變是指通過比較的手法，看作品在表現(xiàn)手法上對前人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力求做到推陳出新；奇正是看作品結(jié)構(gòu)和風格是否多樣統(tǒng)一，要力求平中見奇，奇歸于平；事義是指作品題材，即表現(xiàn)的人、事、景、物是否生動，是否符合塑造人物、反映生活、表現(xiàn)主題和表達情感的需要；宮商是指語言的音樂性，即語言的節(jié)奏韻律是否與情感基調(diào)相一致。

以上六個方面，體位、通變、事義屬于內(nèi)容方面，置辭、奇正、宮商屬于形式方面。要將內(nèi)容與形式結(jié)合起來對作品做全面的考察才是正確的閱讀方法。

3、接受過程

前文說到“知音”作動詞解是指“知音閱讀”這一過程，這是劉勰理想中的文學接受狀態(tài)。那么知音閱讀是怎樣一個過程呢？“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這一句話點出了知音閱讀的性質(zhì)，這也是劉勰接受理論的獨特之處?！扒閯佣o發(fā)”，劉勰看來文學作品是作者有思有感的產(chǎn)物，字里行間熔鑄著著作者的情感與思考，接受者要做的則是通過閱讀，剖析辭章，把其中隱含的思想和情感內(nèi)容挖掘出來，就好像沿著水流去尋找源頭一般，不管情感隱藏得多么深，只要閱讀下去，細細思考，都能把他們呈現(xiàn)出來。

這既是知音閱讀的接受過程，也揭示了劉勰對文學接受性質(zhì)的看法。它不同與西方接受理論中重視讀者對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它強調(diào)讀者應該尊重作者和作品，緊扣作品去探索作者的內(nèi)心，這形成了劉勰知音接受理論的特點。

4、知音的意義

強調(diào)知音的重要性是《知音》篇的一條紅線，讀者要在閱讀中與作者達到一致，深入理解作者的創(chuàng)造意圖與思想感情，這樣才是作者的知音。首先，知音能全面深入地解讀作品，從而了解作者的思想情感，進而了解作者其人?！耙姰愇ㄖ舳?，知音能發(fā)現(xiàn)作者身上一些難以被發(fā)現(xiàn)的閃光點和不被理解的品質(zhì)，對作者而言知音是善解人意的朋友；其次，知音既能深刻全面地理解作品，又能公正客觀地評價作品，便能夠辨別作品的優(yōu)劣，發(fā)覺有價值的作品，對作品而言是伯樂，也給了作者鼓勵，支持作者創(chuàng)造下去；然后，知音將優(yōu)秀的作品介紹給更廣大的讀者，讓人們欣賞到更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譬春臺之熙眾人，樂餌之止過客”，給人們帶來享受，快樂；最后，“書亦國華，玩繹方美”，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國家的財寶，要通過“玩”即用審美眼光來體味，鑒賞，和“繹”即探究，分析其深刻意蘊才能發(fā)現(xiàn)他們的魅力，知音鑒賞對文學作品的發(fā)揚和傳承也有重要作用，是對民族文學史的功績。

四、結(jié)論

通過對《知音》篇中知音理論的描述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篇中蘊含著豐富的接受理論思想，在我國古代文論中具有不可代替的重要地位。它向我們展示了傳統(tǒng)文論對讀者的期望“深識奧鑒”和對文學接受性質(zhì)的界定“披文入情”，“沿波討源”。這些觀點與西方接受理論有相似之處，又有根本上的不同，獨具特色。

【參考文獻】

[1] 劉 勰. 文心雕龍譯注[M]. 陸侃如， 牟世金， 譯， 注. 濟南：齊魯書社， 2009.4.

[2] 劉 勰. 《文心雕龍》譯注[M]. 周振甫， 譯， 注. 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 2005.11.

[3] 劉 勰. 文心雕龍譯注[M]. 陸侃如， 牟世金， 譯注. 濟南：齊魯書社， 2009.4.

【作者簡介】

胡文婷（1990—），女，漢族，四川攀枝花人，西南交通大學2013級文藝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當代審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