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方言地名探析

摘 要：地名是人們依據(jù)某些理據(jù)或標(biāo)準(zhǔn)賦予某一特定區(qū)域內(nèi)自然或人文地理實體的專有名稱，它能夠反映該地域一定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社會等相關(guān)信息，具有寶貴的研究價值。本文即以江西婺源的方言地名為研究對象，試探析當(dāng)?shù)胤窖缘孛c地理、人文間相互映射的關(guān)系，挖掘其中蘊藏的豐富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婺源 方言地名 文化內(nèi)涵

婺源，位于江西省東北部，北通安徽休寧，東達浙江開化，恰好處在皖浙贛三省交界處。婺源方言地名種類繁多、包羅萬象，反映了不同的區(qū)域特征和文化內(nèi)涵。造成這一差異的原因主要包括方言特點、地理環(huán)境、歷史文化等方面。其方言地名與命名因素之間相互映射，蘊藏了豐富內(nèi)涵，值得一探。

一、方言特點在方言地名上的反映

婺源是徽語區(qū)的重要組成部分。徽語區(qū)內(nèi)分績歙片、休黟片、祁婺片、嚴(yán)州片和旌占片這五個方言片，婺源方言則劃屬祁婺片[1]。從某些方言地名的用字上，可以看出婺源方言的獨特風(fēng)貌。

如“塢”字，《廣韻》載其為“安古切，上姥影”，又《集韻》載其為“烏故切”?！稘h語大字典》（第二版）中對“塢”的注釋②為“山坳”。用例如唐羊士諤《山閣聞笛》：“臨風(fēng)玉管吹參差，山塢春深日又遲?！保弧缎煜伎陀斡洝せ浳饔稳沼浺弧罚骸吧剿燹D(zhuǎn)峽為塢，四面層圍，謹受此邨?！弊⑨將蹫椤胺褐杆拿娓咧醒氲偷奶幩?。用例如南朝梁武帝《子夜歌》：“花塢蝶雙飛，柳堤鳥百舌。”；唐李郢《傷賈島無可》：“蕭蕭竹塢斜陽在，葉覆閒階雪擁墻?！保弧都t樓夢》第五回：“方離柳塢，乍出花房?！痹阪脑捶窖灾校皦]”字基本沿用了上述兩種古意，表示“地勢周圍高中間凹的地方”，多用來指代“山間平地”。方言地名中用“塢”來命名的地方不勝枚舉，諸如：汪村塢、施家塢、項家塢、胡家塢、韓家塢、上家塢、許塢、莊塢；小坑塢、青塘塢、唐河塢、大源塢、甘源塢；蘆竹塢、水竹塢、淡竹塢、絲茅塢、料株塢、蕎麥塢、柑子塢、葉子塢、里草塢、碎石塢、道觀塢、粟塢；南谷塢、朱背塢、汪沖塢、高砂塢、梅田塢、烏沙塢、白毫塢、菩蕾塢、麻榨塢、逍遙塢；龍騰塢、野雞塢、羊欄塢、魚沖塢；大塢、正塢、白塢、來塢、井塢等。

又如“坦”字，《說文解字》載“坦，安也。從土，旦聲”，又《廣韻》載其為“他但切，上旱透。元部”?！稘h語大字典》（第二版）中“坦”字的注釋①為“平”，取“平坦；坦途”之意?！队衿ね敛俊芬草d“坦，平也”。用例如《世說新語·言語》：“林公見東陽長山曰：何其坦迤！”；清魏源《再上陸制府論下河水利書》：“全系碎石坦鋪，從無裹面修石灌漿施樁之事?！痹阪脑捶窖灾校疤埂奔幢硎尽吧絽^(qū)或丘陵區(qū)的局部平地”，用法與“塢”字略同。取“坦”字在婺源方言地名中也很常見，如：江村坦、張村坦、姚家坦、葉家坦、曹家坦、呈家坦、新家坦；朱公坦、査平坦、汪平坦、黃力坦、栗木坦、木吉坦、外箸坦、沙古坦；古坦、王坦、前坦、沙坦、玉坦、梅坦、茗坦等。

再如“坑”字，《廣韻》載“坑。客庚切，平庚溪。陽部”。《漢語大字典》（第二版）中對“坑”注釋①為：“塹；溝壑”?！队衿ね敛俊芬草d“坑，塹也；丘虛也；壑也”。用例如《莊子》：“在谷滿谷，在坑滿坑?！保弧稌x害·呂纂載記》：“與左右因醉馳獵于坑澗之間?！痹阪脑捶窖灾?，“坑”一般代指“小溪”“溝渠”，常有“積水成坑”“水坑”之說。所以一些有溪流溝渠的地方就常被命名為“坑”了，如：林家坑、程家坑、徐東坑；觀蓮坑、苦竹坑、黃泥坑、何田坑；里深坑、冷水坑、玉坦坑；東坑、西坑、南坑；楊坑、汪坑、江坑、曹坑、黃坑、方坑、占坑；詞坑、言坑、古坑、大坑、橫坑、蘆坑、松坑、湖坑、塘坑、善坑、烏坑、磻坑、表坑等。

此外，婺源地名方言中還有“碣”“檉”“汜”“培”“嶺”“尖”“降”等較為特殊的方言用字?！绊佟痹阪脑捶窖灾幸馑紴椤皵r河壩”，以“碣”為名的地名有碣上、東碣上等。“檉”，在婺源方言中表“油茶樹”之意，以“檉”為地名的有“檉子樹坑”等?！般帷痹阪脑捶窖灾凶鳌皹颉苯猓庞小般帷薄佰荨被煊?，以“汜”為方言地名的有“大汜”“大汜段”“大汜村”等?！芭唷保阪脑捶窖灾兄干巾斠韵?、塆地之上的山坡，以“培”命名的地名有“茶培嶺”“茶培沖口”“茶培石尖”等?！皫X”字在婺源方言中指“人工修筑的石砌山路”，著此意取的地名有“篁嶺”“江嶺”“養(yǎng)斗嶺”“嶺腳”等。“尖”“降”在婺源方言中常指“山脊”，有“高山”之意，如“老鴉尖”“里灣尖”“白椏尖”“朱村降”“大降”等均為山勢高聳之地。

婺源地名中這些特殊的方言用字大都淵源久遠，在徽州地區(qū)的使用較為普遍，徽州不少歷代地名志（錄）或民間啟蒙讀物中都對其有所記載。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婺源方言及徽語的原始狀態(tài)。

二、地理環(huán)境在方言地名上的反映

婺源屬丘陵地貌，地勢東北高、西南低，境內(nèi)山巒起伏，河川相間。山水縱橫的獨特地理環(huán)境對方言地名也造成了深刻影響。前文中以“坦”“坑”“嶺”“碣”“檉”“汜”“尖”“降”等字命名的方言地名其實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了當(dāng)?shù)氐牡乩盹L(fēng)貌——或是“山間平地”，或為“高聳山地”，或指“山澗溪流”，或近“河壩”“茶林”“橋梁”“石嶺”之處。

有些方言地名可以折射出當(dāng)?shù)氐纳叫嗡畱B(tài)，“塢”“坦”“尖”“降”“嶺”“坑”即屬此類。除此之外，婺源還有以“畈”為名的諸多地名。如：陳家畈、霍田畈、長田畈、沛田畈、圳頭畈、大廟畈、大畈、下畈等。這些地方地勢均較平闊，因而發(fā)展出了大片田地。又如形容山勢低洼的上坳、田畝坳、青山坳、燕嶺凹、白石垇、凹山等。再如以水為名的長溪村、濟溪村、浮溪村、楊家溪、東立溪、西立溪、茶坑溪、嶺溪、秋溪、雙溪、瀲溪、鶴溪、山溪、溪頭；李莊源、鮑家源、鳳亭源、五龍源、龍須源、石子源、浙源、錫源、荊源、吳源、楚源、月源、源口；程家灣、張家灣、江灣、田灣、井灣、灣頭；水埠頭村、水沫、水嵐、水路、秀水；漁潭、巖潭、虹潭、灣潭；清水港、港頭、港口；汪口、沱川、虹川、深渡、渡頭、河村、游汀、大沅、浪湖等。

還有些方言地名是以當(dāng)?shù)啬承?biāo)志性的事物命名的，“碣”“檉”“汜”即屬此類。此外，如以“車水灌溉稻田”的車田、水車埠；以“水碓”為標(biāo)的大坑碓村、新碓、水碓吳、水碓嶺等。婺源古屬徽州，封建宗族氣息濃厚，徽商經(jīng)濟發(fā)達。舊時每村幾乎都會設(shè)置路亭以供族人或徽商出入休憩，長此以往，路亭遂成為當(dāng)?shù)氐囊粋€標(biāo)志性建筑，后來逐漸發(fā)展成了當(dāng)?shù)氐摹按Q”。以“亭”命名的地方也恒河沙數(shù)，如：（結(jié)合山水地勢）嶺腳亭、半嶺亭、腰亭、嶺頭亭、由義嶺亭、言坑嶺亭、汪坑嶺腳亭、汪小塢亭、塢頭亭、扛竹塢亭、小塢亭、斑竹山亭、佛南山亭、前山亭、朱山亭、長崗?fù)?、茅坦亭、坦里亭、石中亭、石板亭、查家灣亭、畢坑亭、水日亭、冷水亭、項源亭等；（結(jié)合神仙動物或歷史傳說）和尚亭、仙姑亭、觀音閣亭、七郡亭、點武亭、鯉魚亭、老虎亭、蛤蟆亭、牛皮亭、五猖亭等；（結(jié)合地理方位）三里亭、五里亭、七里亭、八角亭、里官亭、外官亭等；（結(jié)合地標(biāo)特產(chǎn)）渡橋頭亭、拱橋亭、桃?guī)X亭、松樹亭、雪梨亭、梓槎亭等；（結(jié)合宗族姓氏或歷史名人）朱文亭、許家莊亭、江家亭等；（表達美好愿景）喜慶亭、新安亭、起新亭、新建亭、新亭等；（其他）石亭、白亭等。

婺源方言中還有很多根據(jù)地理方位的相對性來取名的村莊，如：上村和下村、上姚和下姚、上金田和下金田、上港頭和下港頭、上曉起和下曉起、上嚴(yán)田和下嚴(yán)田；樟村和樟村嶺、黃村和黃村嶺、滄坑和滄坑嶺、黃柏坑和黃柏坑嶺；茶坑和里茶坑、山后和里山后、長皋和里長皋；里汪和外汪、里大坑和外大坑、里宋家呈和外宋家呈、前坦里村和前坦外村；上源和外上源、曉鳙和下曉鳙、嶺底和小嶺底等。這些村莊在地理方位上往往臨近或相對，因此其中一地的命名確定后，另外一地即按照相對于前者的方位來命名。

還有一類地名是以動植物或自然風(fēng)光來命名的，并以果木花卉和飛禽走獸為尤要，如：錦屏山、楊梅山、銀杏丘、梓木坑、觀蓮坑、芙蓉嶺、烏梅嶺、桃源村、蘆田林、梅林、梅源、梅春、梅榨、雙桂、桃園、梨園、荷田、荷源、蘭源、棗源、菊徑、石城；獅門把象、鴛鴦湖、野豬毫、野豬漿、狐貍巖、蜈蚣山、牛頭山、?？由?、牛屎嶺、羊墩頭、魚沖嶺、龍巖洞、烏龍崗、五龍山、龍尾山、龍山、龍灣、龍?zhí)铩埦?、龍段、龍騰、鳳游山、鳳林外、鳳山、鳳洲、虎灘、豸峰等。

三、歷史文化在方言地名上的反映

歷史上，婺源隸屬古徽州“一府六縣”，是徽文化發(fā)祥地之一。雖然在行政區(qū)劃上經(jīng)歷了兩次“隸贛”變更，但婺源與古徽州的地緣關(guān)系十分密切，其文化無論是源流、形態(tài)、還是內(nèi)核都始終保持了徽文化的特征，徽風(fēng)婺土融合得非常完美。

徽文化十分注重儒學(xué)理道。理學(xué)集大成者朱熹，祖籍系徽州婺源，其崇儒重道的理學(xué)學(xué)說是“新安理學(xué)”的本質(zhì)所在。在朱熹之后，故里婺源由此理學(xué)蔚起，儒教昌行，文風(fēng)茂盛，人才濟濟。因此，在婺源的方言地名中也蘊含了濃厚的徽風(fēng)儒韻。如位于婺源縣城西部的文公山，原名“九老芙蓉山”。因朱熹回鄉(xiāng)省親時在此栽植了24棵杉樹，嘉定二年（1209年）宋寧宗謚朱熹為“文公”，故里后人為紀(jì)念朱熹故將此地改稱“文公山”。又如沱川理坑，初為“里坑”，因明清兩代時文風(fēng)鼎盛、人才輩出，時謂“理學(xué)淵源”，故改為“理坑”。還有“儒家灣”“儒學(xué)山”“儒學(xué)前”等地名無不沐浴著徽風(fēng)儒韻的風(fēng)采。

同時，徽文化還帶有非常濃郁的宗族氣息，這在方言地名中也有所彰顯。婺源的方言地名中以宗族姓氏直接命名的村落不計其數(shù)，如：沙城洪、沙城李、沙城俞；梅田葉、梅田李、梅田周、梅田王；程家、許家、查家、呂家、孫家、陳家、汪家，等等。還有些村名體現(xiàn)了對倫理道德和美好生活的追求，如：耕心莊、彰睦、和睦、和村、仁村、仁洪、寬仁、善坑、團結(jié)、余慶、勤裕、符祝、延村等都深深烙印著忠、孝、節(jié)、義的傳統(tǒng)宗族遺訓(xùn)。

除了文化氣息外，有的方言地名來源于歷史事件或傳說。比如位于縣東的大鳙山，《徽州府志》載：“方輿云：堯洪水，有大鳙上，至此水涸而斃，鱗骨……積如山阜，故名?！庇秩缃瓰虫?zhèn)的曉起村，相傳是唐代篁墩的汪姓避亂遷居于此時，天剛破曉啟明，故取名“曉起”。再如大鄣山鄉(xiāng)的菊徑村，據(jù)當(dāng)?shù)睾问系募易V記載“菊徑”初為“九徑”村，因該地“皆茂莒樹，亦名‘莒徑”。后人何如申因慕陶淵明，故取其“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詞句，復(fù)將“莒徑”改為“菊徑”了。還有縣城西北部的嚴(yán)田村，緣因嚴(yán)田李氏“占得從田之簽”，且“以嚴(yán)治家”，故名“嚴(yán)田”。

四、結(jié)語

方言地名往往凝結(jié)著一地人民從古到今的智慧與精神，而世代的傳承更使得每處地名都沉淀著如同生命般深刻的含義。婺源方言地名中對自然山水與社會人文的巧妙揉粹，就充分展現(xiàn)了人們對“天人合一”這一寶貴價值觀的追求與堅守。從婺源的方言地名中，我們仿佛也觸摸到了她絢爛別致的地理山河和厚重迷人的歷史文化。關(guān)于婺源方言地名，筆者只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補充說明，仍是冰山一角，尚不成熟。其間還蘊藏著更多引人入勝的魅力，有待時賢繼續(xù)探析。

注釋：

[1]趙日新：《徽語的特點和分區(qū)》，方言，2005年，第3期，第279-2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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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平姬 浙江杭州 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