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陽
摘 要: 相比同時期的晚清旅外游記,黎庶昌《西洋雜志》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其理性而中肯的中西文化比較觀?!段餮箅s志》看到了中西文明之間的差異性問題,其倡導(dǎo)的向西方學(xué)習(xí)并不是盲目的全盤西化,而是看到東西方各自優(yōu)劣之處,理性地考量與接受。
關(guān)鍵詞: 黎庶昌 西洋雜志 中西文化觀
《西洋雜志》是晚清外交家黎庶昌的一部使外游記。透過該書,黎庶昌向晚清中國描繪了一個繁榮富強、生機勃勃的西方現(xiàn)代世界?!段餮箅s志》的獨特性在于,其突破了同時代晚清游記的日記體樣式,首次采用了分類主題的方式,按照不同的主題記錄見聞,使得整部游記一改日記體的散漫迂闊,變得整飭明晰。這樣一來,作者筆下的西方,就走出了同時代晚清游記中的那種單純而浪漫的異域奇觀,變?yōu)閺?fù)雜而理性的世界架構(gòu),更成為晚清中國亟須全面認知并努力學(xué)習(xí)的現(xiàn)代典范。不僅如此,相比同時期的晚清旅外游記,《西洋雜志》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其理性而中肯的中西文化比較觀。
與眾多的晚清旅外游記一樣,《西洋雜志》中也充滿了對于西方現(xiàn)代世界的贊美。如《巴黎街道》一篇,先是一句總說,“西洋都會、街道之潔凈,首推巴黎;而巴黎又以商腮利賽及布爾瓦得、意大里兩街為最精致”,接著介紹了商腮利賽街道的地理位置和周邊環(huán)境,“起自舊王宮埃及石柱前,抵極西盡處,約長七里。中跨石牌樓,名為‘阿賴克脫利庸夫,拿破侖第一所建之得勝紀功坊也。坊外為圓圈,環(huán)以街道十二條,無不軒敞”。在總體介紹了街道的位置后,黎庶昌詳細描繪了商腮利賽街道的路面、兩側(cè)的行道樹、煤氣燈、木凳等各種設(shè)施,寫了巴黎的燈光夜景非常美麗,“夜從石牌樓門正中左右四望,十二街之燈火歷歷在目。而商腮利賽一街,又雜以馬車往來之燈,如貫珠,如游龍”,最后得出結(jié)論“論者推為地球上街道第一,殆非誣也”①。同樣,在《布生織呢廠》一篇中,黎庶昌也是以同樣細致的筆法,記述了織呢廠的種種設(shè)施和工序,如何浸毛、洗毛、紡絲、織布、漂洗、剪裁,然后得出結(jié)論:“制呢之法,其次第一如中國紡織棉布,并無差異。所異者,中國以人工,西人用機器;西人可為百者,中國只能為一,優(yōu)劣巧拙遂殊耳!”②在客觀平實的描述中,《西洋雜志》使用了大量的西洋音譯新詞,例如《輕氣球》一章,介紹輕氣球(即氫氣球)的容積大小和壓力等數(shù)據(jù),“中心正空,有一巨如手臂之麻繩墜系,長五百買特爾,力能受二十噸。容球之池心,安一大機環(huán)以為管約,使可動蕩自如。引其繩于百步外,用螺旋鐵軸收放,三百匹馬力之汽機進退之……球皮用布縫成……其大徑三十五買特爾,圍圓一百五買特爾,容輕氣二萬六千建方買特爾,空中壓力每建方買特爾重一百吉羅。司球者云,若無繩可升至四五千買特爾,再上則人不能呼吸”③。有研究者在文章中評價這段文字:“短短的引文便嵌入了買特爾、輕氣、吉羅等新詞,這些新詞并未經(jīng)過作者的特意解釋,成為直接侵入文言文的語言成分,這對崇尚文字峻潔的桐城古文而言可謂大忌?!雹艿茄芯空咛岢?,《西洋雜志》中大量西洋音譯新詞的使用,帶動了中國散文從形式到內(nèi)容方面的現(xiàn)代性嬗變?!段餮箅s志》中,對于西方世界的描寫,大抵即是如此,盡量采用客觀寫實的形式,在細節(jié)部分甚至直接采用西語音譯,力圖再現(xiàn)一個原汁原味的西方世界。雖然作者竭力以平實簡潔的語言來書寫,并沒有穿插太多激情澎湃的議論,但是我們在其細致而充實的描寫中,不難感受到作者對西方文化的認同與傾慕。
晚清旅外游記中,與《西洋雜志》可以形成典型比較的是郭嵩燾的《倫敦與巴黎日記》。郭嵩燾曾將此日記中的一部分整理修飾,取名《使西紀程》,寄回國內(nèi)刊版,結(jié)果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議。在《倫敦與巴黎日記》中,郭嵩燾同樣向國人介紹了一個富裕開放的西方世界:輪船之間互致問候彬彬有禮,海陸交通有條不紊秩序井然,都市街道明亮潔凈“車馬滔滔”,各色人物富于教養(yǎng)思想開放……種種別開生面的景觀,都令郭嵩燾驚訝不已、衷心敬服。但是,與黎庶昌《西洋雜志》的內(nèi)斂平實不同的是,郭嵩燾對于中西方的優(yōu)劣之處是直言不諱,發(fā)表了許多在當時屬于驚世駭俗的言論。郭嵩燾在書中提出,“自漢以來,中國教化日益微滅,而政教風俗歐洲各國獨擅其勝,其視中國,亦猶三代盛時之視夷狄也”⑤,西方不僅不是中國人想象中的蠻夷之地,反而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視中國人為未開化的野蠻人種。受進化論思潮的影響,郭嵩燾盡然提出中國被西方侵略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三代以前,皆以中國之有道制夷狄之無道。秦漢而后,專以強弱相制。中國強則兼并夷狄,夷狄強則侵凌中國,相與為無道而已。自西洋通商三十余年,乃似以其有道攻中國之無道,故可危矣?!雹逇v史上,“中國強則兼并夷狄,夷狄強則侵凌中國”,不同時代的強者都認為自己站在道德的正義一方,從近三十年來的中西關(guān)系來看,也像強盛的西方在“以有道攻中國之無道”,從優(yōu)勝劣汰的原則來說,“強者糜爛,弱者兼之,此人事自然之理,無古今中外一也”⑦。從自身的地位和情感來說,郭嵩燾強調(diào)中國自身奮發(fā)圖強,通過學(xué)習(xí)西方來改變傳統(tǒng),拯救自身的危亡,“西洋之入中國,誠為天地一大變;其氣機甚遠,得其道而順用之,亦足為中國之利”⑧。但是,也許是矯枉過正或者認識不深的原因,對于西方列強,郭嵩燾往往有不少過于美化的敘述,西方被描繪成處處笙歌的人間樂土,作為對比方的中國則百善皆乏一無是處,甚至連西方列強赤裸裸的侵略都成為美化的對象:“近年英、法、俄,美、德諸大國角立稱堆,創(chuàng)為萬國公法,以信義相先,尤重邦交之誼。致情盡禮,質(zhì)有其文,視春秋列國殆遠勝之……英吉利起極西,通地中海以收印度諸部盡有南洋之利,而建藩部香港設(shè)重兵駐之……而環(huán)中國逼處以相窺伺,高掌遠臨,鷹揚虎視,以日廓其富強之基,而絕不一逞兵縱暴,以掠奪為心?!雹嵩诠誀c的想象中,西方列強之間的關(guān)系是信義為先的,對于國家之間的邦交十分看重,“致情盡禮,質(zhì)有其文”,遠遠超過了春秋列國時期的中國,對中國的侵略也并不是以暴力掠奪目的,而是為了進行商業(yè)貿(mào)易,以鞏固自身的強盛——這可以說是一個完全烏托邦化的西方了。
對于西方的種種制度文化,《使西紀程》中幾乎全是溢美之詞,只有不多的幾處負面評價,其集中在了民權(quán)過分伸張的部分。例如,在記述德皇遇刺的部分,《使西紀程》評論道:“西洋立國,有君主、民主之分,而其事權(quán)一操之議院,是以民氣為強,等威無辨,刑罰尤輕。其君屢遭刺擊而未嘗一懲辦,亦并不議及防御,殆亦非所以立教也?!雹夤誀c對于西洋民主制度下,“以民氣為強,等威無辨,刑罰尤輕”的現(xiàn)象提出了批評,認為民主導(dǎo)致了社會不同等級之間缺少威嚴和刑罰過輕,在德皇遇刺后,居然沒有重重懲辦兇手,議院也沒有討論如何加強君主的防御守衛(wèi),這種情況不是立國之道。在記述一次織布機廠工人罷工事件的時候,郭嵩燾又議論道,“西洋政教以民為重,故一切取順民意。即諸君主之國,大政一出自議紳,民權(quán)常重于君。去年美國火輪車工匠毀壞鐵路,情形于此正同。蓋皆以工匠把持工價,動輒稱亂以劫持之,亦西洋之一弊俗也”{11}。從郭嵩燾本人的儒家教育和君主集權(quán)文化背景來說,西方民主制度下的民權(quán)伸張和自由平等,影響了君主和政府的威嚴,因而被其視為西洋的弊俗之一。當然,在以上幾段論及民權(quán)過分伸張的語段中,郭嵩燾的那種殷勤之意也顯露無疑,與其說他是在談?wù)撐鞣降呢撁鎯?nèi)容,毋寧說他是在為心目中完美的西方世界補苴罅漏、出謀劃策。
與《使西紀程》等其他晚清使外游記將西方世界烏托邦化的做法不同的是,《西洋雜志》對于中西方文化的優(yōu)劣之處有著非常清醒的認知,往往給出的是較客觀的評價。例如《賽勿爾瓷器局》一章,仔細記述了瓷器局的做泥、燒瓷、填釉、鑲瓷等具體工序之后,黎庶昌認為西方的瓷器制造工藝與中國的瓷器制造工藝相比,“若論作法之精,實遠在中國上”,但是,中西方瓷器各有特色,西方瓷器也并不是就完全超過了中國的瓷器,“特瓷質(zhì)松脆,不能如徽、饒等處所產(chǎn)之佳也”{12}?!段餮髨@囿》一章,記述了歐洲幾個國家的著名公園,既有“車馬如云,絡(luò)繹不絕”的,又有“景致絕佳”、“清香襲人”的,都各有特色、別具風味,但是,黎庶昌也評價其中的一個公園“在馬得利者曰巴細要得爾賴低爾漏”,其景色“回抱平岡,日落景致亦雅;惟于園內(nèi)鑿一方小池,小火輪舟游泳其間,殊少意趣”{13}。對于中國畫和西洋畫的區(qū)別,《西洋雜志》也有著比較清晰明確的認識,“西人作畫,往往于人物山水,必求其地其人而貌肖之,不似中國人之僅寫大意也。所記略得仿佛,惜乎其神妙之處皆不能傳,莊生所謂以指喻指之非指者也”{14}??梢钥闯?,黎庶昌所著的《西洋雜志》,雖然對于西方的各種文化形式具有非常濃厚的興趣,也進行了細致的記述,但是,作者心中一直都沒有放下將其與中國類似的文化形式互相比較的心思。特別是,在比較二者優(yōu)劣的時候,作者并不一味倒向西方文化,而是能夠秉持一種平常心,將二者的優(yōu)劣之處都分別注意到。
事實上,不僅在那些中西方各有發(fā)展的文化形式中,《西洋雜志》會客觀地談?wù)摫容^其優(yōu)劣之處,即便是在那些西方文化獨自發(fā)展的優(yōu)勢領(lǐng)域,黎庶昌也能夠平心靜氣地探討其得失。對于西方的天文學(xué),黎庶昌是極為推崇的,在《談天匯志》中,他記述了太陽系諸多行星及日食、月食等自然天象,大大方方地承認“此數(shù)者,在天文中為極淺近之說。西國五尺童子,大率能言之。自余至歐土數(shù)年,與羅稷臣、嚴幼陵,黃玉屏諸君數(shù)數(shù)討論,始知其梗概,而得于玉屏者為尤多。志之,所以見余之陋也”{15}。談到與天文學(xué)緊密相連的歷法學(xué),《西歷不置閏月》一章介紹了西洋歷法的年月日設(shè)置,贊美“其巧如此”,卻又評價:“法雖簡捷,便于布算。然月分不上應(yīng)天象,非敬授民時之義,不若中國之衷于至善也。”{16}西歷便于計算,但是與季節(jié)、農(nóng)事不太合拍,這是事實,《西洋雜志》敏銳地注意到二者優(yōu)劣之處,而且照實而言、不偏不倚。
對于西方的“民政”,《西洋雜志》頗多記載,雖然字面上并沒有太多直白的贊美褒揚,但是同樣在細致周到的記述中隱藏了作者的態(tài)度,“默察該國君臣之間,禮貌未嘗不尊,分際未嘗不嚴。特其國政之權(quán)操自會堂,凡遇大事,必內(nèi)外部與眾辯論,眾意所可,而后施行。故雖有君主之名,而實則民政之國也”{17}。但即便是對于“民政”,《西洋雜志》也提出了其局限性,如《法國議政院》一篇記載“剛貝達據(jù)案中央臺上坐,旁置一鈴鐺。有一紳連次立臺下發(fā)議,剛貝達不欲其議,數(shù)數(shù)搖鈴止之。其人弗聽,下而復(fù)上,眾皆丑語詆呵。又一紳,君黨也,發(fā)一議,令眾舉手,以觀從違。舉右手者不過十人,余皆民黨,輒拍掌訕笑之。當其議論之際,眾紳上下來往,人聲嘈雜,幾如交斗,一堂毫無肅靜之意,此民政之效也?!眥18}
至于說西方對中國的入侵,《西洋雜志》更是始終都抱有非常明晰的認知。雖然黎庶昌也大力贊揚西洋各國表現(xiàn)出來的欣欣向榮之勢,認為“大抵西洋今日各以富強相競,內(nèi)施詐力,外假公法,與共維持,頗有春秋戰(zhàn)國遺風”{19},但是,作者并沒有被這種表面的公平所迷惑,他看出“獨至一遇公事交涉,則各國俱頗自尊大,純?nèi)螄鴦葜畯娙跻詾槭欠?,斯固未可盡以理喻。徒執(zhí)禮義以相抵制,彼且視為漠然”{20},所以,中國不可寄希望于同列強講道義,而應(yīng)該奮發(fā)圖強,壯大自我,“宜常有鞭撻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然后退而可以自固其國”。因為這樣的思慮,黎庶昌甚至大膽在《上沈相國書》中為郭嵩燾的《使西紀程》求情:“郭、劉兩星使所撰日記,西國情事,大致綦詳,足資考察。惟郭侍郎自被彈劾之后,不敢出以示人。原朝廷所以命使之意,亦欲探知外國情形,其初恉未必如此,似宜仍屬隨時抄寄,以相質(zhì)證,正未可以詞害意?!眥21}
可以看出,黎庶昌《西洋雜志》秉持的中西文化比較觀,是比較具有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眼光的,在同時代的許多旅外游記中,西方或者是零碎的印象化的域外世界,或者是過于完美的新烏托邦,而黎庶昌《西洋雜記》卻看到文明之間的差異性問題。固然中國物質(zhì)實體方面、制度文化方面都要大力向西方學(xué)習(xí),但是這種學(xué)習(xí)并不是盲目的全盤西化,而應(yīng)該是看到東西方各自優(yōu)劣之處的、理性的考量與接受。
注釋:
①②③⑥{12}{13}{14}{15}{16}{17}{18}{19}{20}{21}黎庶昌.西洋雜志.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02,91,118-119,923,93,105,108,143,144,180,61,180,182,182-183.
④楊湯琛.晚清域外游記與中國散文的現(xiàn)代性嬗變.文學(xué)評論,2014(5).
⑤⑦⑨⑩{11}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84:491,626-627,91,611,576.
⑧郭嵩燾.養(yǎng)知書屋文集(第12卷).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2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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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楊湯琛.晚清域外游記與中國散文的現(xiàn)代性嬗變[J].文學(xué)評論,2014(5).
[3]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4.
[4]郭嵩燾.養(yǎng)知書屋文集(第12卷)[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