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古衣冠發(fā)抒塊壘

陳朱演

摘 要：《謁帥府》是桂馥暮年遠仕邊土，飽受官場的冷眼和世故之后，借古人之口，抒發(fā)內(nèi)心不平之氣的佳作，在《后四聲猿序》中最具深度。同時，劇中也反映出清代知識分子那種委曲求全、喪失文人氣節(jié)的普遍心態(tài)，這也是時代造成的悲哀。

關鍵詞：謁帥府 桂馥 抒發(fā)塊壘 創(chuàng)作心態(tài)

在明代戲曲的發(fā)展史上，雜劇和傳奇此消彼長，但明雜劇已經(jīng)遠遠不如元雜劇那樣光彩奪目，堪稱上品者屈指可數(shù)。在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佳作當中，徐渭的《四聲猿》無疑是出眾的。湯顯祖曾經(jīng)評價四聲猿：“《四聲猿》乃詞壇飛將，輒為之唱演數(shù)遍。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雹俣搅饲宕?，出現(xiàn)了一部類似作品，這就是桂馥的《后四聲猿》。清人王定柱在其所撰的《后四聲猿序》中認為其可以“與青藤爭霸風雅”。通觀二劇，無疑都是作者借古事抒發(fā)自己心懷之作。關于《四聲猿》的研究較為翔實。而與徐渭所身處的思想相對寬松的晚明文藝復興的社會環(huán)境不同，產(chǎn)生于清代程朱理學盛行的文化高壓中的《后四聲猿》，更值得我們?nèi)ヌ骄??！吨]帥府》一則尤為精彩，蘇軾作為被貶之員進謁帥府的艱難及其深痛的羞辱感，便是劇作者桂馥老而遠仕邊土之感的真實反映。對于此則，鄭振鐸先生給予了極高評價：“謁帥府一劇，為僚吏吐盡不平之氣，足補費臣之憾矣。②

《謁帥府》是四則當中最短的一篇，只有寥寥數(shù)百字，但在藝術上絲毫不遜色于《放楊枝》 、《題園壁》 、《投溷中》三篇。作者通過自己的匠心，將人物的性格神態(tài)和心境刻畫地準確逼真，堪稱神來之筆。

在該劇中，蘇東坡的情感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過程，既從滿腔怒火到最后在山水間怡然自得。這也是作者在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逃離現(xiàn)實的精神家園。本則體現(xiàn)了清代知識分子在污濁的官場之中，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即使深受委屈，卻仍然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態(tài)，這一心態(tài)也與當時的文化背景有關。滿清貴族入關之后，對于漢族的文人采取了打壓加籠絡的雙重政策。一方面在康熙和乾隆年間，大開“博學鴻儒”科，讓一些知識分子成為御用文人，安撫其懷才不遇的情緒。另一個方面，大興文字獄，又借修訂《四庫全書》之際焚毀了大量不利于其統(tǒng)治的書籍。在這種壓力下，文人不敢談論時政，埋首學術，對于上峰唯唯諾諾而已，已經(jīng)喪失了那種“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風骨。這也變相地刺激了清代考據(jù)學的昌盛。

作者桂馥本人就是有名的學者，為清代“說文”四大家之一，其嚴謹?shù)闹螌W思想在《謁帥府》中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即小引中點明了本劇的淵源，提及的蘇東坡游東湖詩，都是他注重考據(jù)的嚴謹治學風格的體現(xiàn)。作者一生的仕途仍然顛沛流離。早年是平靜的居家讀書生活。1794年54歲時，桂馥才得以中舉，次年成進士。但卻要遠赴幾千里外的云南任小小知縣，其間辛酸悲苦，可想而知。其在云南十年，頗有政績，學術上也是黃金期，但是赴云南時其已經(jīng)60歲，這種朝拜長官，夕對賬簿的官場生活，對其而言無疑是枷鎖，期間辛酸可想而知，其寫下本劇也是很自然地事。

桂馥把自身的經(jīng)歷融入古人形象塑造，抒發(fā)古今同悲的情感。作者的身上有蘇東坡的影子，故而與他感同身受，借他們之口來寫自己之情，這一點清代人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王定柱就說過：“先生才如長吉，望如東坡，齒發(fā)衰白如香山，意落落不自得，乃取三君軼事，引宮安節(jié)，吐臆抒感。”③1025《后四聲猿》是作者晚年之作，體現(xiàn)了其對于屈沉下僚的知識分子的普遍同情，也借古人之口，在高壓的文化環(huán)境中抒發(fā)自己胸中的憤懣之氣。

《謁帥府》寫不善諂媚的蘇軾不得謁見府帥的憤怒之情。這一則的小引值得注意：

蘇子瞻為鳳翔判官，陳希諒為府，以屬禮待之。入謁或不得見。子瞻《客位假寐》詩云：“同僚不解事，慍色見髯須。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又有東湖詩，皆為希亮作。其屈沉下僚，抑郁不平之氣，微露于游覽山水之際。今讀其詩，覺胸中塊壘竟日不消，只可付之鐵綽板耳?！雹?/p>

桂馥的性格和蘇軾相似，都是剛介耿直之人。其這種被上官怠慢的遭遇，作者自己也有親身經(jīng)歷，其《晚學集》卷六的《答友人書》一則就論述了自己的遭遇：

“……不謁都憲，觸怒獲罪……今督憲既不能用我，又不能殺我，但挫折我耳。”⑤

“挫折我耳”深深刻畫出了那種羈旅官場，進退維谷的復雜心態(tài)。本則滿紙的牢騷和不平之氣，作者寫作的動機不言而喻，是借用蘇軾之口來釋滿腹的委屈。故而本則寫得格外傳神，詞語鏗鏘有力，如寫謁見上官時那種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表現(xiàn)：

【六么令】低眉就下，仰面攀高，強顏歡笑，傷心折腰。

這四句一韻到底，兩兩相對，短短十二個字，把那種低層下僚的如同娼妓一樣強顏歡笑，討好上位的辛酸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不是親身經(jīng)歷，焉能至此。

又如寫官場黑白顛倒，家丁狗仗人勢，對于前來謁見蘇軾的敲詐盤剝：

【寄生草】公門任意胡顛倒，稱呼信口加名號。門包掯勒貪心要，俺呵，垂頭休說掛冠陶，溫言羨慕香山老。

最后的兩句也透露出那個時代的普遍心態(tài)，面對著種種人格的屈辱，這些飽讀圣賢書的官員為了自己的生計已經(jīng)喪失了陶淵明那種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氣節(jié)。香山老指的是白居易，晚年的白居易在洛陽過著閑適的致仕生活。劇中蘇軾羨慕或者說寄希望的是白居易那種在致仕之后，以優(yōu)厚的待遇安享晚年的生活，從而讓自己受的屈辱得到補償。這也是為什么眾多的官員蠅營狗茍，混跡于官場的根本原因，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做到呢。這無疑是桂馥對于現(xiàn)實的辛辣諷刺，道出了那個時代廣大讀書人的悲哀，也道出了自己的無奈。

劇中蘇軾的情感發(fā)展也符合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性格，顯得真實可信。

起先在面對門人放肆囂張后，蘇軾作為文人的氣節(jié)顯露出來：

（生起怒指介）竟有這等放肆的門官。

而可悲的是，在發(fā)怒之后，考慮到自己的現(xiàn)實，為了保住自己頭上的烏紗，東坡居士還要自己安慰自己：

還是俺的量窄。何苦與他作對？正是：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

要如何排解自己的苦悶呢，作者把東坡先生巧妙地引向了東湖的優(yōu)美風光之中，讓飛泉瀑布，鳥獸蟲魚的純真可愛來排解東坡內(nèi)心的愁苦。正如《赤壁賦》所說：唯江山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寄情山水以放任自己，這是中國文人傳統(tǒng)的心理。而在描寫東湖景致之時，作者仍不忘對于官場的黑暗加以鞭撻：

你看，泉源從高來，隨波走涵涵，東去觸重皋，盡為湖所貪，這湖好不廉也。

在作者的筆下，連清澈的湖水都是貪婪的，要把四周美好的景色給囊括住。在湖光山色之中，蘇軾的心情得以暫時歸復平靜，放下了名利場中的是是非非，安心飽覽秀美的景色，寫詩詠懷。劇中東坡所作詩無疑是其心態(tài)最真實的寫照，也是作者暮年遠仕邊土的同感：

但見蒼石螭 ，開口吐甘清，借汝腹中過，胡為目眈眈。

余今正疏懶，官長幸見涵。不辭日再游，行恐歲滿三，暮歸仍倒栽，鐘鼓已涵黯。

作者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匠心獨運。為兩首詩的由來設置了一個背景，使其服務于自己一吐胸中塊壘的需要，這便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也可見桂馥雖為學者，卻并不迂腐。詩中體現(xiàn)東坡對于那些身處高位的庸碌之徒的鄙視，作為文人的曠達心態(tài)。這些都是作者所向往卻為時代所禁止的。同為遭受上峰的冷眼，作者只能唯唯諾諾，所以其刻畫了一個在山水之間忘卻是非，揮毫潑墨的東坡居士形象，作為對于自己壓抑心靈的一種精神慰藉了。

然而從結尾的字里行間，我們?nèi)钥梢云肺兜教K軾的怒氣未消，胸中滿是懷才不遇的憤懣：

【后庭花】惱來忍氣消，愁來借酒澆，憲體威儀重，衙官屈宋高。

所謂的放任山水，吟詠性情的高雅在這一刻被揭穿了，這時的蘇軾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只得借酒澆愁從而獲得一時的解脫，可是酒醒之后仍然免不了官場的羈旅之役，東坡居士尚且不得不不如此，生活在所謂“盛世”中的作者和一大批讀書人又當如何，一切不言而喻了。

作者把滿腹的牢騷和哀怨寄托于看似對于古人軼事的追憶之中，該劇的題目也包含著一種極度的哀傷，王定柱曾點明：“‘巫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況四聲耶！況又后四聲耶！”③1026誠為不虛。

該劇在演唱和選曲方面也較有特色，保留了元雜劇的固有體制。在《后四聲猿》中有多種的演唱方式，如合唱、對唱等，如《題園壁》的尾聲采用生旦對唱的形式：

【小生】燕燕雙飛喜病棲，【旦】故巢已毀又銜泥?！拘∩看荷钭類壑v雛好，【旦】王謝堂前舊路迷。

小生唱出美好的憧憬，而旦角則點出現(xiàn)實的悲涼，起到先揚后抑的作用，讓人感嘆此事古難全。

而相對于其他三劇，《謁帥府》中則一直是主角的獨唱，其余人物僅有舞臺動作而已。這一方面體現(xiàn)出元雜劇固有體制對于桂馥創(chuàng)作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表達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需要。這種一人獨唱便于主角的傾訴，強化人物的性格和遭遇。而在選曲上，則是采用北宮調(diào)曲牌，鏗鏘慷慨，這與蘇軾那種發(fā)泄?jié)M腔委屈的情緒相吻合，做到了曲調(diào)和曲辭的完美統(tǒng)一。又吸收了散曲的特點，蓮芳居士指出：“【翠裙服】一套，系用關漢卿《曉來雨過》散曲?！雹?028一開頭用散曲特有的賦的筆法生動刻畫高官那種講排場，擺架子，賢愚不分的樣貌，為下文蘇軾的遭遇埋下伏筆，語言口語化、俚俗化，曲意明朗活潑、窮行盡相。 《謁帥府》譜寫了文人的一曲悲歌，抒發(fā)了古往今來能人志士懷才不遇，飽嘗宦海險惡的艱辛。同時，它也體現(xiàn)出雜劇開始走向文人案頭化的趨勢，演出不再作為其唯一目的，更多作者將其變?yōu)槌蔀楦袊@身世，抒寫愁苦的載體。正如蓮芳居士所說，桂馥此作，“得毋賈長沙續(xù)騷之意耶？”

注釋

① 徐渭.四聲猿序言[A]//四聲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4.

② 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M].山東：齊魯書社，1989：1027

③ 王定柱，撰.后四聲猿序[A]//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M].山東：齊魯書社，1989：1025.

④ 鄭振鐸.《清代雜劇選》初集[M].山東：齊魯書社，1989：：263.

⑤ 桂馥.晚學集[A]//續(xù)修四庫全書[M].第145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98.

⑥ 憐芳居士.后四聲猿跋[A]//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M].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