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周麗 許錟
摘要:中國故事在譚恩美的《喜福會》中扮演著特殊的角色,而以家族敘事為核心的故國書寫不僅令家丑外揚,更是揭露了舊式中國的諸多弊端,這讓作家備受指責。然而,依據(jù)霍爾的族裔散居認同理論,這些故國往事實為譚恩美對家族史的重構,即在對過去的重述中發(fā)現(xiàn)、定位個體當下的位置;但她的書寫方式說明中國歷史、傳統(tǒng)文化在華裔族群中的斷裂,其敘述亦為主流的權力話語所操控。華裔只能站在美國文化的立場之上“回看”中國,其文化認同受制于族裔歷史、社會文化和權力等多重因素,呈現(xiàn)出開放、流變和不確定性等特點。因此,小說里的中國故事生動展現(xiàn)了華裔女性如何在斷裂與延續(xù)、同一性(即所謂的“中國性”)與差異性之間協(xié)商與選擇,以尋求文化身份的認同,從而解決其所面臨的種族身份和社會身份間的沖突與割裂。
關鍵詞:《喜福會》;歷史記憶;族裔散居;文化認同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16)02013607
在華裔作家譚恩美(Amy Tan)的成名作《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中,中國故事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梢哉f,小說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些講述四位華人母親早年人生經(jīng)歷的中國故事。然而,自小說出版之日起,這些故事便引起了諸多爭議。在故事中,譚恩美大篇幅地描寫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于女性的壓制與迫害,以此來凸顯后者的艱辛。這些帶有負面色彩的中國故事有著明顯的“美國”烙印,而作家本人在追憶母親經(jīng)歷時亦流露出對中國和中華文化的疏離和懷疑,因此,不少評論者都對這種“他者化”的中國表示了不滿。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華裔男作家趙健秀(Frank Chin)。他認為,在《喜福會》中,譚偽造了一種根本不存在、也沒有人喜歡的中國文化[1]。與此相類似,黃秀玲(Sauling Cynthia Wong)也認為,由于對事物的細節(jié)描述模糊不清,譚恩美筆下的“中國”在白人眼中仍然是個遙遠、充滿神秘感及吸引力的地方[2]。對此,國內的研究者也大多持有相似的觀點。如蒲若茜在其博士論文中指出,小說《喜福會》對舊中國戰(zhàn)亂的反復書寫“形成了一種關于中國的刻板印象,似乎中國永遠就滯留在那樣一個時代,那樣一種低級、落后的生存狀態(tài)”[3]??梢姡u者多聚焦于小說的中國故事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故意歪曲與貶斥,認為這就是對中國的“東方主義”式的誤讀。
相對而言,研究者較少從歷史書寫的角度來觀照《喜福會》里的中國故事蒲若茜在論文《華裔美國作家筆下的歷史再現(xiàn)》(《暨南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年第4期)中談及譚恩美作品對中國的文學想象;葉永勝在論文《邊緣的聲音:美華家族敘事》(《華文文學》,2004年第3期)中提及了譚恩美作品中的家族敘事在歷史重構和文化屬性界定方面的作用。 。實際上,小說講述的是譚恩美母親和外婆的故事,譚不過是用寫作來重述痛苦的家庭記憶,揭露歷史的真相[4]23,54。那么,作家心中真實可信的家族故事為何會被視為缺乏歷史可靠性的“西方語境中的中國故事”[5]?如果說《喜福會》中亦真亦幻的“中國”反映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華裔美國文學中的延續(xù)和變異[6],那它更揭示出華裔群體與祖籍國之間的“斷裂”。因此,從小說的家族故事出發(fā),梳理作家對族群歷史的言說,將有利于人們深入理解華裔女性,包括譚恩美本人,如何由華人的獨特經(jīng)歷出發(fā)在異域展開對祖籍國的想象與虛構,從中探析其對自我的反思與認知。筆者試運用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族裔散居認同理論重新闡釋小說《喜福會》里的中國故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從歷史記憶的斷裂與延續(xù)角度,分析作家如何通過家族故事將個人想象與歷史事實雜糅在一起,進而探尋“變異”的中國故事與華裔群體,尤其是華裔女性的身份建構之間的關系。一 、再創(chuàng)造的中國故事:歷史的斷裂與延續(xù)小說《喜福會》分為“母親篇”和“女兒篇”[7]260,前者講述了四位華人移民母親(吳素云、許安梅、龔琳達和顧映映)的故事,已故的吳素云的故事由其女吳精美轉述;后者則關注了她們在美國生長的女兒們(吳精美、許露絲、薇弗萊和麗娜·圣克萊爾)的人生際遇。對中國歷史的書寫與再現(xiàn)主要集中于“母親篇”中,以四位母親“講古”的形式呈現(xiàn)。之所以如此,從客觀上講,這部分內容主要取材于譚恩美母親和外婆的親身經(jīng)歷,作為某些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譚母的回憶即是個體對歷史的言說,真實可信;從主觀上看,這與作家本人強烈的女性意識是分不開的。于是,在美國的文化語境中講述華人移民母親的生命體驗、探究她們的命運,并將其與華人族群的歷史相互指涉,便成了譚恩美追尋華裔女性文化身份的一種策略。在譚恩美的詮釋中,因中國民族歷史、文化的斷裂及其與美國主流文化的混合,華裔女性的文化身份顯得復雜而不確定。
(一)斷裂
在“母親篇”中,“喜福會”中的四位母親用蹩腳的英語講述了各自早年在中國的經(jīng)歷:吳素云在戰(zhàn)亂中喪失了“雙親,家園,她的前夫和一對孿生的女兒”[7]114;許安梅的母親年輕守寡,后遭人誘騙不得已淪為一商人的姨太太,在舊式的大宅院中屈辱而死;龔琳達和顧映映則因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走入了不幸的婚姻,前者在12歲時因家道中落而早早嫁入洪家做童養(yǎng)媳,后者雖是“無錫首富之一”[7]218的正房大太太的女兒,也只能嫁給一個品行惡劣的好色之徒,并慘遭遺棄。這四個不盡相同的苦難故事對中國歷史、文化的陰暗面,尤其是傳統(tǒng)的父權家長制對女性的奴役,進行了強有力的批判。但是,從縱向的歷史緯度來看,作家這種自我東方化(selforientalizing)的中國書寫,所展現(xiàn)的則是華人移民及其后代因遷徙他鄉(xiāng)、越界生存而導致的代際間的歷史記憶的斷裂。此處僅以吳素云的故事為例加以說明。
在吳精美看來,母親素云的桂林故事更像一個虛構的中國童話故事,與歷史無關。其原因有二。一是素云只用中文講述故事,而精美只會講英語,語言的差異增加了雙方交流的難度。聽故事時,精美偶爾會“用英語發(fā)問”,素云則“用中文回答”,“反正各人講各人的”[7]20。而且,由于精美內心的抵觸情緒,“往往來自母親的訊息是以減法的形式”[7]23進入她的耳朵。眾所周知,早已打上人類歷史文化戳記的語言從來都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罢Z言是存在之家”,因此,“通過一種語言,一個人類群體才得以凝聚成民族,一個民族的特性只有在其語言中才完整地鑄刻下來”[8],而它賦予人的記憶則是人生的見證。于是,語言的轉換本身就預示著華裔群體內部關于中國的民族歷史、文化記憶的喪失。二是基于某種現(xiàn)實的需要,吳素云總會給自己的桂林故事提供不同的結尾。例如,對于那些贏取的一千元面值鈔票的去向,吳素云就曾給出過許多完全不同的解釋:她一會兒說那些連草紙都不如的鈔票擦屁股都不值,一會兒又說“用它買了半杯米,她把米熬成一鍋粥,然后把粥換成兩只豬蹄子,兩只豬蹄子后來又變成六只雞蛋,六只雞蛋孵成六只小雞……”[7]11變來變去的結尾令精美覺得故事荒唐可笑,事情的真?zhèn)我呀?jīng)無法、亦不值得去查證;即便后來得知了真實的桂林故事,精美也只是對母親當年的棄嬰行為表示震驚,卻根本無從體會母親深陷于時代悲劇的無辜與不易。當時,日軍入侵,隨后屠城,世外桃源般的桂林城徹底淪為人間煉獄:大街小巷上“躺滿剛遭日軍殘殺的男女老幼同胞的尸體,鮮血淋淋的就像剛剛給開膛破腹橫七豎八地躺在砧板上的鮮魚一樣”[7]12。逃難中的素云因身患痢疾而體力不支,眼看逃生無望,她才迫不得已將兩個年幼的孩子放到了路邊,并留下所有的錢財和個人信息,企盼有好心人能收養(yǎng)她們。換言之,棄嬰行為確是戰(zhàn)時的無奈之舉,背后則是素云道不盡的辛酸和苦痛。雖然,戰(zhàn)火紛飛的“中國體驗”離精美太過遙遠,但是,人性是相通的,精美應當還是可以從“桂林逃難”的故事中體味到一位年輕母親的心的。所以,從某種角度講,母親素云對過去的有限詮釋也是導致精美族群歷史知識匱乏的一個重要原因。
自踏上美國領土那一刻起,素云關于中國的所有記憶都凝固在了過去。歷史記憶本身的信息有局限性,它是特定時空的產(chǎn)物,與敘述者個人主觀感受有關[9]。即便她意欲再次揭開塵封已久的記憶,選擇正視或遺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結果,在歷經(jīng)眾多的人生磨難之后:戰(zhàn)亂中的絕望、親人間的生離死別以及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苦苦掙扎,曾經(jīng)的歷史真相也會面目全非,變得模糊而難以捉摸。此外,時過境遷,加之生存空間和人生境遇的改變,如今的吳素云早已不為當時的歷史情境所左右;而且,多年的美國生活經(jīng)歷又給了她一個局外人的視角,讓她可以較為理性地回看曾經(jīng)的過往。例如,多年后再次談及桂林逃難的故事時,素云早已不復當年的心境了,她“想都不想就干干脆脆地”對精美說,“你爸爸不是我的第一個丈夫,你也不是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7]13。由此可見,從現(xiàn)在的視角和立場去追憶往事,現(xiàn)時的、美國的意識與思想始終出現(xiàn)在早已逝去的中國過往里。于是,現(xiàn)在和過去的二重視角的交織,以及母親們選擇性的講述和獨特的敘述方式均破壞了家族史的完整性和連貫性,使其成為零碎的片段,歷史也就成了被言說之物,失去了其原來的面目。
(二)延續(xù)
單純地從歷史的完整性和連續(xù)性的角度看,華人的移民行為本身就意味著中國歷史傳承的斷裂。加之在與美國主流文化——這一重要的“在場”——的碰撞和交流中,缺席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一直處于弱勢、失語的狀態(tài),無法進行主動而有效的表述,華裔的族群歷史只能任由強勢主流文化扭曲和改寫。與此同時,四位母親對各自過往的片段式講述又會隨著她們現(xiàn)實生活情境的變化而改變,這些深埋于心底的、斑駁陸離的回憶顯得含混、不確定,并不足以還原歷史的真相。但是,考慮到土生華裔對中國的了解和認知主要依靠其父輩對自己早年人生經(jīng)歷的講述與回憶,母親“講古”也是一種傳承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方法:作為事件的親歷者(吳素云、龔琳達和顧映映)或見證人(許安梅),她們敘述曾經(jīng)發(fā)生在家族內的事、描述生活于其中的人,把個人最切身、鮮活的生活體驗傳授給她們的美國女兒,既提醒她們不要在婚姻和家庭生活上重蹈自己的覆轍,也讓她們有機會重新認識自身所具有的中華文化因素,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女兒們對族群歷史、文化等知識的欠缺。對于華裔來說,個人和家族的命運,隱含的是一個“民族寓言”, 一個將個人、家族及族群的歷史與政治問題編織在一起的(少數(shù))民族寓言[10]。四位華人移民母親對她們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的女兒們傾訴“多年來一直隱藏著的過去”[7]225,在客觀上起到了延續(xù)華裔族群歷史和文化記憶的作用。
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論集體記憶》(On Collective Memory)一書中指出,“群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xiàn)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xiàn)自身”[11]71,這些個體記憶可能會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因被“卷入到非常不同的觀念體系中”而“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形式和外表”,但是,記憶的不斷重現(xiàn)可以使個體的“認同感得以終生保存”[11]82。雖然,最終的效果并非盡如人意,但是,無可否認的是,母親揭開傷痛記憶的初衷是希望女兒能夠以自己的遭遇為鑒,把握自己的人生,積極主動地面對生活中的諸多不順,從而獲得真正的幸福。當女兒麗娜與她那倡導美國式的公平,卻處處斤斤計較的丈夫哈羅德關系緊張,眼看著貌合神離的婚姻處于破碎的邊緣卻束手無策時,年邁的映映就意識到,“我得用痛苦的尖角去戳痛我女兒,讓她醒悟過來”[7]225,告訴麗娜她所不知道的家庭故事“是唯一可以鉆進她體內,把她往安全地帶拖拽的辦法”[7]216。而麗娜也確實在母親的幫助下開始維護自己的利益。許露絲優(yōu)柔寡斷,事事聽從丈夫的安排,丈夫特德卻在離婚時僅打算以一萬塊錢便將其掃地出門;母親安梅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露絲,過度的隱忍、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只會招致更大的痛苦,做人要振作、要抗爭,要自己拿主意。而當露絲堅強地站在丈夫的面前,獨立地處理離婚事宜時,特德也慌了。如此一來,母親們的過去便與女兒們現(xiàn)下的生活發(fā)生了關系,并試圖為后者的未來指引方向。而從女兒的角度來看,她們傾聽和轉述母親的故事也不是要重述一段歷史,而是直接要從中找尋一些解決自身生活問題的方法??梢姡钱斚旅绹默F(xiàn)實生活激發(fā)了這四對華裔母女對過去經(jīng)歷的回憶,也決定了她們敘述的立場、角度和方式。在這些碎片式的記憶中,母親痛定思痛,在對過去的反思中重新言說了自己,她們“孱弱、單薄、無助”[7]164卻又頑強地生存;女兒則在這些看似遙遠、陌生的苦難故事中看到自身性格形成的深層次的文化原因,既了解了自身性格上的缺陷,又在母親的教導下努力克服這些弱點,最終改變了自身的命運,完成了母親移民時的美好愿望:“待到了美國,我要生個女兒,她會長得很像我。但是,她不用看著丈夫的眼色低眉順眼地過日子?!粫馊税籽劭床黄?。她將事事順心、應有盡有?!盵7]3于是,母親在中國受苦受難的經(jīng)歷成為母女兩代人所共有的過去,即便它是痛苦的、且令人倍感屈辱,但從現(xiàn)實的處境出發(fā)召回這段歷史,不僅能為她們當下的行為和判斷提供基礎,更是將母親的過去與女兒的現(xiàn)在相連,在兩代人的溝通與理解中鞏固美國女兒對家族傳統(tǒng)、華人民族集體記憶的接受與認同。過去之于現(xiàn)在的意義就在于“人是通過把自己的現(xiàn)在與自己建構的過去對置起來而意識到自身的”[11]43。
可見,在華裔群體內部,中國歷史、文化的斷裂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也是《喜福會》里的中國故事只能停留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這樣一個特定歷史時段的最根本原因。作家譚恩美本人也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她通過許安梅這個角色強調“那是從前的中國”,女性的苦難是注定的,她們無從選擇也不能反抗,“不過她們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是最近的中國雜志上說的,她們翻身了”[7]215。在異域,母親對于往事的點滴敘述在華裔族群歷史、文化的傳承上都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盡管,所有的回憶都無法撼動美國主流文化所占據(jù)的絕對指導地位,但是,母親對于過去的講述與重構讓身為土生族的女兒有機會接觸到華人移民前的歷史,這就為其日后重新評估自身的中華文化因素、族裔背景提供了一種可能,哪怕后者會因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或現(xiàn)實的社會環(huán)境而對中國心存誤解。到那時,中美文化會由激烈碰撞與沖突轉變?yōu)橐环N較為理性的交流,甚至有可能在美國的“自我”和中國的“他者”之間形成良性的互動,二者共同構建完整的華裔族群歷史:它“既不固守過去,也不能忘記過去。既不與過去完全相同,又不與過去不同。而是混合著認同與差異”[12]。二、歷史重構與華裔女性身份建構:相似與差異之間在《喜福會》中,譚恩美從當下的華裔母女關系入手,去挖掘、書寫華人移民母親在中國的苦難經(jīng)歷,通過講故事的方式重現(xiàn)了被主流話語所遺忘和抹殺的華裔女性群體的歷史。是母女之間的骨肉親情,令華人母親的個體記憶能夠跨越時空的界限,在美國女兒的生活中得以再現(xiàn),這些被賦予現(xiàn)實意義的中國故事,有效地連接著華裔女性群體的過去與現(xiàn)在,并為她們的將來提供重要依托。因此,群體歷史的這種別樣延續(xù)對于華裔女性身份認同的建構非常重要:發(fā)現(xiàn)母親移民前的歷史、并從中找尋精神資源和生命的意義,不僅能增強個人對華裔族群文化的自信心,以對抗外界的壓力,還能喚醒她們內心的民族文化記憶,并為她們指出“過去的根基和連續(xù)”[13]213,這就避免了土生族因主流社會排斥和族裔歷史的缺失,而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徘徊、飄蕩。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歷史是人的建構,記憶的主體處在不同的話語語境之中,這樣就出現(xiàn)了主流話語與邊緣話語的關系問題[14]。也就是說,這里的華裔族群歷史只是譚恩美眼中的歷史,是她基于個人的獨特經(jīng)歷對華裔歷史做出的解讀。顯然,身為土生華裔,譚恩美對那段歷史的體驗遠不及母親,而且其中還摻雜了她個人復雜的情感,在其對遙遠的祖籍國所做出的想象和虛構的背后,更是隱藏著美國的文化價值觀和東方主義的思維方式?!斑^去已不再是簡單的、實際的‘過去,因為我們與它的關系,就好像孩子之與母親的關系一樣,總是已經(jīng)是‘破裂之后的關系。它總是由記憶、幻想、敘事和神話建構的?!盵13]212因此,華裔族群的歷史和文化的部分延續(xù),并不能掩蓋移民行為和語言的轉換而造成的華裔集體曾經(jīng)共有的歷史文化經(jīng)驗的嚴重斷裂。
(一)認同
歷史的延續(xù)和斷裂,決定了華裔女性群體在身份認同上,將面臨著如何在同一性和差異性之間做出選擇的問題。在《喜福會》中,借助英語這一工具,母親們的中國故事在美國得到了重述。雖然,在從中文到英文的轉換過程中,受限于語言的差異和女兒們的中文水平,故事內容的呈現(xiàn)可能出現(xiàn)了變形,其所要傳達的信息也可能有所損失,但是,用英語講述的中國故事至少讓華裔女性在強勢的主流文化中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讓社會意識到她們的存在以及其所具有的普遍的人性魅力。在族群內部,母女兩代人共同訴說一段華人移民前的歷史,說明華人移民母親和她們的美國女兒之間形成了一種集體的歷史、文化記憶,雙方因“共享一種歷史和祖先”[13]209而獲得了“一個穩(wěn)定、不變和連續(xù)的指涉和意義框架”[13]209,不過,這一“過去”顯然不是她們可以回歸的源頭。因移民行為而跨界生存的現(xiàn)實,令母女兩代人均與中華母體文化間產(chǎn)生了斷裂與非連續(xù)性,居于中美文化交匯處的她們會對“中國人”——這“一種經(jīng)驗,一種身份”[13]211——做出各自不同的回應。有研究者指出,在華裔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他們所聲稱回歸的祖籍國——‘中國,僅僅是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一個神秘而古老的帝國,并不是一個移民群體可以回歸的地方”[15]。而且,在主流文化的強大攻勢下,華裔女性已經(jīng)因自身在種族和性別上的雙“他者”身份而游離在社會的邊緣,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喜福會》里的四位母親只能依靠一個小小的麻將俱樂部來確認自身的存在;女兒們自認為正確地選擇了主流社會的價值觀,許露絲就曾直言“中國人有中國式的建議,美國人也有美國式的建議,而一般情況下,我認為,美國式的見解,更合我意”[7]175,卻仍因為自己的種族身份而“被夾在兩個世界之間”[16]。既然完整的華裔族群歷史是由中國和美國之間的差異與沖突交織而成,那么,對華裔女性所具有的“中國性”做單一化、本質化的認知,只會進一步加深她們對自身文化歸屬的焦慮,因為在美國環(huán)境中保留完整、純粹的中國氣質是不可行的,“這兩樣東西根本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7]227。
(二)差異
現(xiàn)實生活中雙重文化的碰撞與對話,個體不同的成長經(jīng)歷、文化背景、移民到美國的時間及其與祖籍國之間的聯(lián)系等都表明華裔女性群體在文化歸屬的選擇上具有諸多差異。在《喜福會》中,母女兩代人在新身份的尋求上就有所不同。對于母親來說,多年的異域生活賦予了她們一個全新的視角,讓其在追憶早年的中國生活的同時,能夠反思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意義和價值。盡管逐漸美國化的她們也曾因生存的壓力考慮過中美兩種異質文化間的取舍,例如,在美國生活了四十余年的龔琳達實在弄不清自己為人處事的準則中哪些是中國式的,哪些是美國式的,她清楚地認識到“只能兩者舍其一,取其一”[7]238;此外,她還因自己在歸國之行中被別人“認出不是純粹的中國人”[7]238而悵然若失,她一直在反思,自己“到底失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7]238。但是,不容置疑的是,在兩種文化間徘徊的母親從未拋棄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盡管這種文化曾給她們的人生帶來了不少的傷害。為了女兒的幸福,她們還勇敢地揭開記憶的傷疤,在強勢的主流文化面前展現(xiàn)華人女性的堅強、智慧、抗爭以及中國式的母愛,這就永久地固定了她們的“自我感”[13]211,于是,映映便在遲暮之年找回了曾經(jīng)丟失的自己。
在年輕女兒們的身上,華裔女性群體身份的差異性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主流社會無視女兒們身上所具有的美國性,將其視為異族而加以歧視與排斥;母親卻一直試圖用愛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信念和對命運的諸多反思傳授給了女兒,幫她們渡過人生的困境。此刻,已經(jīng)完全認同主流文化的女兒們才在母愛的感召下回看母親所代表的中華文化,對自我也有了與以往不同的認知。薇弗萊要與未婚夫去中國度蜜月,母親龔琳達將隨行,這樣的蜜月旅行雖有些怪異,但薇弗萊卻認為“我們三個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飛機,并排坐著,從西方飛向東方,倒也挺有點意思”[7]169。而在小說的結尾處,吳精美與其素未謀面的雙胞胎姐姐團聚時,盡管,在姐姐那里只看到了與母親相似的臉龐卻沒有找到母親常有的表情,精美的內心依然產(chǎn)生了“一種無法描繪的親切和骨肉之情”[7]255,隱藏在她血液中的中國基因開始沸騰。
除了族裔之外的中美兩種異質文化的差異,女兒們還要面對族裔內部的代際差異,而且這些差異將一直存在。霍爾認為,認同是通過差異構建的,自我在與他者的差異對比關系中,定義自身并劃定邊界。一次蜜月旅行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薇弗萊對中國的陌生感,她依舊無法分清太原和臺灣這兩個地理位置完全不同的地方。吳精美則在自己的歸國之行中“經(jīng)歷了同一與差異的‘雙重撞擊”[13]213。當精美與父親乘坐的火車從香港進入深圳時,她“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中國人”[7]239,可廣州海關的工作人員卻一眼就看出精美是個外國人,即便她沒有化妝;父親與姑婆的重逢令精美感動,她因“只聽得懂國語,但講卻講不好”[7]245而無法加入其中。精美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是個離開了翻譯就寸步難行的美國人”[7]245。于是,精美便陷入了一個頗為尷尬的境地:具有中國人血統(tǒng)和中國人容貌,卻基本不能說中文,因此,她顯然不是一個純正的中國人。這也就是說,女兒們與她們的母親或中國的親人處在“既相同又不同的位置”[13]214上,“在歷史和文化的話語之內”尋找某一“認同的時刻”,這種認同“不是本質而是定位”[13]212,因此是不確定的。這也印證了母親——素云的話,“唯有你出生在中國,否則,你無法感到和想到自己是中國人”[7]239。經(jīng)過中國之行,女兒們較為平靜、客觀地接受了自身的中國血統(tǒng),從此能夠積極地面對人生。同時,她們也通過自己的故鄉(xiāng)之旅證明:對于依靠多民族融合、多族群的文化共建而逐步發(fā)展起來的美國而言,華裔也是其中的一員,只是他們所攜帶的或多或少的“中國性”將其與社會中的其他族裔區(qū)分開來,而這在一個多元文化的社會中是理應受到尊重的。
三、結語
在《喜福會》中,譚恩美借助具有“東方色彩”的中國故事向主流社會展現(xiàn)了華裔女性歷史,并通過今昔對比、中美地域轉換,將母親移民前的中國歷史與女兒現(xiàn)實的美國生活聯(lián)系起來,以一種主流文化允許的方式講述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以及兩種文化的碰撞、交叉所導致的華裔族群體文化歸屬上的“多樣性、混雜性和差異”[13]221。正如作家譚恩美本人所言:“于我個人而言,僅僅界定自己屬于哪個族群就已經(jīng)是件相當困難的事了……如果我必須給自己貼個標簽,我不得不說我是一個美國作家。就種族背景而言,我是個中國人。按家庭和社會成長環(huán)境,我是個華裔美國人?!盵4]220作為華人移民的后代,以《喜福會》中的四位女兒為代表的土生華裔,必須從母親的故事中找尋族群的過去,否則他們就成為一個個“沒有錨地、沒有視野、無色、無國、無根的個體”[13]212。母親的故事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為華裔新身份的建構提供源頭與歷史。但是,從美國到中國、再由中國回到美國,母親對往事的所有講述都立足于當下的生活情境,它不僅具有不確定性,還要受制于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這種基于個體體驗的歷史言說有很大的差異性,“并未構成一個共同的本原”[13]214。于是,“中國”只存在于母親對往事的反復敘述中,而非一個可以直接回歸的家園。
華裔族群歷史的斷裂和非連續(xù)性賦予了華裔“嚴重的斷裂經(jīng)驗”[13]213,讓他們意識到身份的“不穩(wěn)定性,永久的無定性,任何終極結論的缺乏”[13]214,只能依據(jù)自己所處位置或所選擇的立場,在東西兩種文化之間、具體的歷史和文化話語之內進行協(xié)商。畢竟,作為一個移民群體,華裔的群體經(jīng)驗“也不是由本性或純潔度所定義的,而是由對必要的多樣性和一致性的認可所定義;由通過差異、利用差異而非不顧差異而存活的身份觀念、并由雜交性來定義的”[1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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