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讀魯迅的文章了。這絕不是也絕不敢自夸早慧,也絕不是絕不敢想借此沖淡一下那些“德高望重”的革命作家涂抹在我臉上的反革命油彩,那時讀魯迅的書,實在是因為腳上生了一個毒瘡無法下地行走只能困頓在炕頭上,而炕頭上恰好有一本我的正在念中學的大哥扔在那里的魯迅作品選集。
當時我的興趣是閱讀連環(huán)畫,而這選集,除了封面上有作者一個堅硬的側面頭像之外,別無一點圖畫,連裝飾的花邊條紋都沒有。墻上倒是顛倒貼著一些繪有圖畫的報紙,但早已看得爛熟了,于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坐在炕上,透過后窗,望著河里洶涌的秋水,聽著寂寞的浪濤聲和更加寂寞的秋風掃落葉的瑟瑟聲,我翻開了魯迅的書,平生第一次。
不認識的字很多,但似乎也并不妨礙把故事的大概看明白,真正不明白的是那些故事里包含的意思。第一篇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記》,現(xiàn)在回憶起那時的感受,模糊的一種恐懼感使我添了許多少年不應該有的絕望。恰好那個時代正是老百姓最餓肚子的時候,連樹的皮都被剝光,關于人食人的傳聞也有,初次聽到有些驚心動魄,聽過幾次之后,就麻木不仁了。
印象最深至今難忘的傳聞是說西村的莊姓啞巴——手上生著駢指,面貌既蠢且兇——將人肉摻在狗肉里賣。他是以屠狗賣肉為生的,因為是啞人,才得以享有這“資本主義”的自由。據(jù)說幾個人在吃他的狗肉凍時,突然吃出了一個完整的腳指甲,青白光滑宛如一片巨大的魚鱗。那些食了肉的人嘔而且吐了,并且立即報告給有關部門知道。據(jù)說啞巴隨即就被抓了,用麻繩子五花大綁著,綁得很緊,繩子直煞進肉里去。
這些恰是我讀魯迅不久前的傳聞,印象還深刻在腦子里,所以,讀罷《狂人日記》,那些傳聞,立即便栩栩如生,并且自然地成了連環(huán)的圖畫,在腦海里一一展開。其實,那些食了肉的人,在沒發(fā)現(xiàn)腳指甲前,并沒嘗出什么異味,甚至都還贊頌著狗肉的鮮美,只是在吃出了指甲后,才嘔而且吐了。
據(jù)說啞巴的原料是豐富的,掛狗頭賣人肉。狗多半是離家出走的——家里連人的嚼谷都沒有,狗又不愿意陪著人吃草根咽樹皮——離家出走后又多以人尸為主食。吃死人的狗大都雙眼通紅,見了活人也要頸毛聳立、白牙齜出、發(fā)出狼般咆哮的。所以,即便是單吃狗肉也是在間接地吃人。啞巴之所以要在狗肉里摻假,很簡單的原因就是獵獲一匹吃死人吃紅了眼的瘋狗很費力氣甚至還要冒一些生命的危險。
狗一旦離家出走,往往就是覺悟的標志,而狗的覺悟直接就是野性的恢復,直接就是一場狗國的尋根運動,而狗國的根輕輕地一尋就進了狼群,于是那些喪家的吃人肉吃紅了眼、野而且瘋的狗實際上就是狼的親兄弟,甚至比狼還要可怕。
因為它們畢竟被人豢養(yǎng)過,深知人的弱點而又有著被人愚弄利用過的千代冤仇,這樣的狗在受到人的襲擊時咬起人來決不會牙軟。這一切旨在說明,盡管遍野可見野狗,但啞巴依靠著原始的棍棒、繩索和弓箭要獵到一條瘋狗也并不容易,但他要從路邊的橫倒和荒野的餓殍身上剔一些精肉則要比較簡便許多。
于是就像傳說中的熏掛火腿幾只豬腿里必有一條狗腿一樣,啞巴出賣的一盆狗肉凍里,就可能添加了相當數(shù)量的人肉。寫出這樣的文字必然地又會讓那些恨我入骨的正人君子們惡心、憤怒,讓他們仰天長嘆:“試看今日之中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又會讓他們聯(lián)合起來印刷小報廣為散發(fā)并往他們認為能夠收拾我的部門郵寄而且逼著人家或者求著人家表態(tài),讓他們在已經(jīng)由他們賞賜給我的那些寫著“文化漢奸”、“民族敗類”、“流氓”、“蛀蟲”字樣的大摞帽子上再加上一頂寫著我暫時猜不出什么字樣的帽子,讓他們對我的舊仇上再添上一些新恨——但終究惡習難改,寫著寫著就寫出了真話。
盡管我也想到過,這樣寫下去,那些毒辣的先生們?yōu)榱撕葱l(wèi)“文學的階級性”也許就會蝦腰從靴筒里拔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從背后捅了我——如果捅了我真能純潔了文壇真能使他們認為“不知今日之天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的天下光復了成為了他們的天下,那我甘愿成為他們的犧牲。
正如他們的一員偏將所說,“這樣的文字放在反右那會兒,早就劃成了右派”,是的,真要復辟了那時代,現(xiàn)今的文壇上,恐怕是布滿了右派。如果再徹底一點,重新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按他們的革命標準,現(xiàn)今的中國人,只怕大半沒有了活路。遺憾和滑稽的是,那些用“文化大革命”和“反右”的方式對付我的人,竟然也有幾個自稱是“反右”和“文革”的受害者,這問題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重讀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后才恍然大悟。
我還是要說要寫,因為文壇畢竟不是某人的家廟,而某省也不是某人的后院,時代也早已不是他們雖然在其中吃了苦頭(據(jù)說)但實際上心神往之的“文革”和“反右”時代。至于我的文章讓那些大人先生們舒服不舒服我就不管了。他們結幫拉伙,聯(lián)絡成一個小集團污蔑我,暗害我,很令我不舒服,但他們能因為我不舒服而停止對我的迫害嗎?
我看過這些先生控訴“反右”和“文革”的文章,甚至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對他們的同情。但經(jīng)歷了他們對付我的方式,我感到滿腹狐疑。他們置人于死地的兇狠和周納羅織別人罪名的手段分明是重演著一種故伎,好像是不幸被埋沒的才能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表現(xiàn)了出來,而且是那樣的淋漓盡致。
如果真是為了把被不知什么人搶去的江山奪回來而拔劍躍起,這會讓我為他們喝一聲彩,但事實上,在漂亮的畫皮下遮掩著的,往往是一些啞巴摻進狗肉里的東西,甚至連這東西也不如。
后來的事實證明啞巴掛狗頭賣人肉的傳聞終究是傳聞。他并沒有被有關部門用麻繩五花大綁了去。我的腳好之后在河堤上逢到過他,依然是蠢而且兇的樣子,依然是挑著兩只瓦盆賣他的狗肉,依然有許多人買他的狗肉下酒,似乎也不怕從那肉凍里吃出一片腳指甲,傳聞也就消逝。
但不久啞巴卻讓他自己手上的駢指消失了,有說是去醫(yī)院切掉了的,有說是他自己用菜刀剁去的。傳聞又起,說他的駢指就掉進了狗肉湯里,與狗肉凍在了一起。一聯(lián)想又是惡心,但也沒讓他的生意倒閉,吃狗肉的人照吃不誤,似乎也不怕把那根駢指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