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那個秋天。
那時,他正青春,她正年少。
那次總公司的征文競賽。她一等獎,他三等獎。
在頒獎兼筆會的那一次,他們相遇了。
最年輕的兩個人被安排在同一小組,吃飯在同桌鄰座。他納言,她少語。
她一直在偷偷打量他,她熟悉他那篇散文,唯美而深沉,當(dāng)時看到獲獎名單上,這篇文章只得了三等獎,她很是覺得不平。只不過,那時候她不知道作者是誰。
那首散文詩《月光》,帶著絲絲淡淡的憂郁,涵義雋永,他已經(jīng)背了下來。中性化的作者名字,并沒有引起他的多想。當(dāng)她站在領(lǐng)獎臺上時,他竟然心跳加速。一襲白裙齊踝,短發(fā)齊眉至頸,眉目如畫。那陌生的熟悉瞬間擊穿了他的心。在哪里見過?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
一周的時間,漸漸熟悉,只是熟悉了彼此的文字:與會上作者們每天參加各種采風(fēng)活動,晚上分小組交流。交流時,每個人都要把小組里其他人提交的作品瀏覽一遍,并在文后寫出自己的閱讀感受。他的文稿上,她的評論總是在最后,從不評論他的章法結(jié)構(gòu),全都是內(nèi)容或者某個詞、某句話所帶來的感受,聯(lián)想,想象,完全就是一首散文詩。字跡大氣而瀟灑,竟看不出是個女孩兒家。而她的每一首散文詩或詩歌之后,他總是第一個,總是依詩成文,另成散文短章,別有意境。字跡卻是娟秀異常。后來,就有前輩玩笑說,你二人的字跡應(yīng)該顛倒過來。他們相視而笑,那是他們彼此第一次正視對方。那一瞬,彼此的心中都莫名地震蕩了一下。
會議結(jié)束的前一天,她病了,高燒讓溫潤的嘴唇爆皮開裂,有絲絲血痕,靈秀的雙眸黯淡了。她沒說,誰也沒曾在意。會務(wù)組把車票發(fā)到每個人的手上。
聯(lián)歡會上,她朗誦了一首詩,他知道,這是她改編的他那篇散文。他的歌聲驚艷了整個會場,一首塞北的雪,讓她想起了兒時的家園。
最后的分別是聚餐,他除了向幾位年長的老師敬酒,幾乎沒有動杯盞,只是趁人不注意時把清淡口味的蔬菜、水果揀到她碗里。而她,只是微微笑意中不令人察覺地?fù)u頭。臨到宴畢,除了幾片梨,其他食物依舊原樣。
那一夜,她在昏譫中囈語。同室的老大姐依稀聽到:月,月光……
第二天早上,在餐廳,她環(huán)顧半晌,才轉(zhuǎn)身慢慢離開,眼神里寫滿了失落。
開往南方的火車上,她依窗而坐,目光始終在窗外。
一聲長笛鳴過,車輪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有兩滴眼淚,沿著她蒼白的臉頰落下。
“月”,一聲陌生的呼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站在走道里,雙眼布滿血絲。當(dāng)她被拉到那一節(jié)精致的包廂里時,她仍然還在恍惚中。
他沒有說,昨夜在陌生的車站,他退掉了返程票,然后換購了她的這趟車。上了車,又找到車長,費盡幾多周折,才換到這節(jié)包廂。
那一只雪梨,他笨拙卻細(xì)心地削去皮,切成小塊,送到她面前,洇涼清甜舒緩了她喉嚨的火辣。雪梨本是她喜愛的水果??赡莻€時候,她并不知道,在以后的歲月里,她卻再也不肯吃梨了。梨,離,人間何痛勝別離?
依舊沒有多少語言。多數(shù)時間,就是對坐相視。他一首接一首地輕輕唱歌,她癡癡地聽著。
夜色,漸漸淹沒了車窗外的世界。他買了盒飯回來,雖然很難吃,可是他們吃得很香。
在很多很多年后,他們曾數(shù)次坐上這班列車,就為品味這盒飯。只不過,都是孤身一人。
那一夜,他們就在彼此的凝視中,在他漸漸有些嘶啞的歌聲中渡過。倦極了的她睡著了,他走到她的鋪位旁,跪下來,凝視著她滿月般的面龐,在一起了。
清晨的陽光喚醒她,看到他伏在她的鋪邊睡著。他手里捏著一本書:豎版繁體的《唐宋詞選》。
那只白皙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拂過那濃密的黑發(fā),他被驚醒了。
面對面站著,目光凝住。
他輕輕攬過她瘦弱的肩,她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前,他的下頜輕輕摩挲著她的秀發(fā)……
時光靜好,他多愿就這樣,就這樣,一直,一直……
廣播報站,這是她的城市。
他輕輕撫摸她的面龐,細(xì)細(xì)端詳,眼神中的不舍讓她的心甜暖得發(fā)痛。他慢慢地把嘴唇貼上那光潔的額頭,又輕輕地移到那有些干裂,略帶血色的菱形唇上。
淚滴,晶瑩地沿著那秀氣的長尾眼角滑落……
站臺的長廊下已空無一人,那白色裙裾在江南微涼的秋風(fēng)里翻飛,襯著遠(yuǎn)去的墨綠車廂,恰似她那失血似的面龐。那本《唐宋詞選》,緊緊握在她的手中。
多年以后,江南的一條小巷。不窄的街道因為兩排高大的梧桐而顯得幽深。
相比那扇緊閉的窗,窗前書桌顯得極大。之上,那本《唐宋詞選》攤開著,上面放著一張發(fā)黃的紙,是名單,那次筆會參會者的通聯(lián)表。有一欄被用鋼筆圈了出來,那是他的地址和姓名。
她盤膝坐在闊大的藤椅里,依舊短發(fā)覆額垂肩,只是有了絲絲銀白;依舊白皙,只是眼角有了淡淡細(xì)紋;依舊白色,只是是一套麻的裙袍。裹著一條寬寬的金絲絨披肩,墨綠色。她目光專注于電視寬大的屏幕上:那位清瘦的知名歌手正推著他那高位截癱的妻子在花園里散步。她看得出,他微帶笑意的眼眸里有深深的憂郁。
是他。
那一年,他剛回到成都就接到消息——一場車禍讓認(rèn)識不久的女友致殘。他趕去醫(yī)院,那張絕望的臉刺痛了他也擊碎了他,他把分手的信偷偷撕掉了……
后來,他再也不寫文章了??墒撬麉s總是唱,常常一個人,一首接一首地唱,就像火車上那一個黃昏。
前兩年,電視臺有了歌手選秀的比賽,朋友給他報了名。扭不過情面的他卻出人意料地一場勝出一場。特別是那一場當(dāng)場創(chuàng)作的秀,他以一曲原創(chuàng),冠亞群雄,一躍成為全國熱門歌手,那首歌也響遍大江南北。
那首歌,就改編于她那首已經(jīng)被人遺忘了的散文詩。因為,現(xiàn)在在文壇小有名氣的她是以散文而著名。
從聽到這首歌,到打開從不看的電視而見到他時,她的家里就一直循環(huán)播放著他一個人的歌。
這些年,那張紙上的地址姓名已經(jīng)牢牢鐫刻在她腦海里。
她一直在等他來,每一個夜晚都在下決心去找,直到第二天的等待,周而復(fù)始……
她不會知道。她的城市,從她的這間老屋到她單位的路,他走過數(shù)次。路旁的一草一木,都刻在他的腦海里。
那個深秋,按捺不住思念的他來到這座城市。乘坐44路公交,抵達(dá)那條巷口,穿過長巷。梧桐的落葉在他的腳下窸窣作響。
在那個窗外,不遠(yuǎn)的樹下,落日的殘暉換作如霜的月色,拉長了他的身影。他看著窗內(nèi)燈光亮起,又熄滅。直到清晨來了,她披著長披肩的身姿,在路上前行。白衣如雪,白色的軟底羊皮鞋輕踏著他昨天踩過的那些落葉,漸漸遠(yuǎn)去,直到消失在巷口。
他也不會知道,她一直拒絕離開這座舊屋,是因為,她留在那次筆會通聯(lián)表上的地址就是這里。
后來,她的身邊也常有男人。這些人都很清秀,都會唱歌,都有柔軟的唇……但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那天,電視上播放他的生活片,在他琴房上的鋼琴上,擺著一張老照片,照片是那次筆會上的合影,白衣裙的她站在第一排,他就在她的身后……
從那天起,她的身邊重歸寂靜,書房里唯一的聲音就是他的歌聲。
可是,她還不知道,那張照片的背后,嵌著那次筆會上,有她寫評的文稿,還有另一張一模一樣的名單。不過,名單上,用無數(shù)小小彎月圖案圈起的,是她的名字——冷月。
他,叫煒光。
那首歌的歌名,叫《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