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記事起,我就有一個哥哥,他是下鄉(xiāng)知青。聽父親說,他先前和爺爺住在南邊的窯洞里,和女知青英子結(jié)婚后搬到生產(chǎn)隊的大房子里,小時候我常常去供銷社給柱子哥買煙,他給我貳角錢,讓我買一毛八的寶成煙,找回的二分錢可以買兩個水果糖,那甜甜的水果糖是貧瘠童年的美味,但母親說,不能花柱子哥的錢,他家兄弟多,日子很難。我父親和柱子哥回城一趟,裝了半蛇皮袋子紅苕給他家里人做口糧,小小的我很懂事,下一次,當(dāng)我把一盒寶成煙遞給柱子哥,另一只汗津津的小手捏著一枚閃閃發(fā)光的二分硬幣給他時,他很驚訝:”怎么沒買糖?”我記得我說:”我不想吃糖”就跑開了。我常去柱子哥和英子姐的家里,他們用小小的飯鍋,柱子哥用柳條編的竹篦,小小的圓形,剛好放在鍋里,可以熱饃饃,蒸紅苕,英子姐從省城帶回一個小收音機(jī),包裹著干凈的白色泡沫外衣,收音機(jī)里“咿咿呀呀”放著我聽不懂的節(jié)目,我就去捏那些白色的泡泡,聽泡泡碎裂時”啪啪“的聲音。
柱子哥怎么回城的?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大概我已經(jīng)上學(xué)去了,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回來過兩次,一次是他騎著自行車,后面有一個白色的冰棍箱子,他從咸陽騎車賣冰棍,一路回到家鄉(xiāng),剩余不多的冰棍我爺爺幫忙給他賣,五分錢一根,那是我第一次吃冰棍,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是沒有冰棍的。有一年過春節(jié)回來,那時情況還不是很好,他帶著元宵和水果,元宵我不曾見過的,吃起來黏黏甜甜的,總沒有冰棍好吃。再一次回來,帶著八歲的女兒和英子姐,那時兩人已經(jīng)是雙職工,分到一間小小的房子共住,這次回來,柱子哥帶了兩桌酒席的菜,在我家擺酒席,宴請當(dāng)年的一些伙伴朋友,住了一個星期,他們回城了。
柱子哥好久不回村里了,大家都知道,他和英子姐離婚了,這是他們回城之后的第十二年。英子姐憤怒的哭訴那個第三者的介入,她說人生最艱難的時候都過來了,在鄉(xiāng)下時多苦啊,日子剛過好卻要離婚,她不舍得啊!她要我父母親去城里說服柱子哥,因為柱子哥聽我父母的話。我的父母不能挽回這段經(jīng)歷坎坷的婚姻,后來聽我媽說,他們?nèi)チ顺抢?,柱子哥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英子姐能對他媽媽好一點(diǎn)??捎⒆咏闼宦暳叻瘩g:”你媽那窮酸樣我一輩子也不會對她好!”我能想象英子姐說話的語氣,她不知道她的話會讓這個男人有多傷心,她舍不得給自己買一件衣裳卻給他買最貴的皮衣,她把他打扮成全廠最帥氣的男人,讓他吸引許多女人的視線,他是公認(rèn)的好男人,她卻愚蠢到用刀子一樣的語言在他心上劃一個裂口,柱子哥眼睛紅了,他對我爸媽說:”叔,姨,你們回吧,我這婚離定了?!蔽业母改付疾徽f話,他們默默的回到家里。
自此少有柱子哥的消息,父親還是牽掛他,每每想去看他,必要帶上家中磨過二遍的面粉,麥麩出的多,面又白又細(xì),柱子哥總說家里的面粉好吃,城里的面吃不出面的味道。當(dāng)滿身灰塵的父親扛著一蛇皮袋子面粉穿街過巷找到柱子哥城里的家,柱子哥像是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擁抱父親。
新嫂嫂對鄉(xiāng)下人并無好感,有一次父親說他想柱子哥了,于是我就請他們一家人出來吃飯,因服務(wù)員燒糊了稠酒,新嫂嫂頗有微詞,完全一副城里的小資女人,場面氣氛熱烈,我心中卻是異樣的感覺,有一回,她在我面前抱怨鄉(xiāng)下來的“誰誰”住在家中,如此讓她厭煩,并一再申明,她對我父親絕對沒有那些想法,我無端難過起來,那“誰誰和誰誰”是柱子哥青年時的好伙伴,他們陪著他渡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歲月,他下鄉(xiāng)時十六歲,那是他人生的疼痛和歷練。新嫂嫂的人生和柱子哥不同,她不明白他為何要讓這些人來家里,她討厭他們。自此我父親不再去他們家,他的沉默,讓一切關(guān)于柱子哥的記憶都沉淀下來。
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中跌跌撞撞前行著,我父母在年老之后經(jīng)歷了一些變故和傷痛。有一天,在柱子哥退休之后的某天,他一個人,駕著車,出咸陽,過涇陽,一路向他記憶中的村莊疾駛而來。他的一個好朋友剛剛過世,另一個陪著他找到我家,去看望我年邁的父母。淳樸的鄉(xiāng)親把一袋袋蘋果和細(xì)磨過的面粉裝在他的車上,叮嚀他沒事就回來看看。他在村子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遭,他是這個村子流浪已久的孩子,他人生最珍貴的歲月,就是關(guān)于村莊。廢棄的生產(chǎn)隊場房,荒草迷離,墻上斑駁的白灰字跡,講述久遠(yuǎn)的歷史痕跡,誰還在記憶深處回望,曾最愛的地方,我的村莊——你記憶里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