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小說的方言語匯

宋惠娟

摘 要：一提到趙樹理的小說，人們總會對其中的語言發(fā)生興趣。趙樹理為寫農(nóng)村生活的“鐵筆”“圣手”，他的小說語言在通俗化大眾化的特點下，散發(fā)的是濃厚的山西山藥蛋味兒。趙樹理從民間傳統(tǒng)中吸取養(yǎng)分，創(chuàng)造出適合農(nóng)民看讀欣賞的文學(xué)作品，其語言具有獨特的韻味和風格。本文針對趙樹理小說中的慣用語、俗語、諺語、成語等語匯，從小說中這些語匯的結(jié)構(gòu)、構(gòu)成、心理、文化、及獨特的審美方面進行探索分析。

關(guān)鍵詞：趙樹理語言 地方特色 語匯

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史上的人民藝術(shù)家，趙樹理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寫出了大量反映農(nóng)民生活的大眾化作品，其對飽含濃郁鄉(xiāng)土氣息、通俗淺近的群眾語言，尤其是對方言語匯的嫻熟運用彰顯了晉東南地區(qū)特有的地域文化。

語，溫端政先生定義為“由詞和詞組成的、結(jié)構(gòu)相對固定的、具有多種功能的敘述性語言單位”{1}。語匯即“語的總匯”，包括成語、諺語、慣用語和歇后語。本文主要從趙樹理小說中方言語匯的結(jié)構(gòu)、構(gòu)成、心理、文化及獨特的審美方面進行探索分析，以求對其語言的山西風味具有更深層次的了解。

一、趙樹理小說的方言語匯類型

（一）慣用語

溫先生說慣用語屬于描述語，是流行在人民群眾口頭上定型的習(xí)慣用語，具有很強的口語性。{2}在結(jié)構(gòu)上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表示完整意思的句子；一類是不表示完整意思的詞組。趙樹理小說中出現(xiàn)的慣用語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1.述賓三字型

碰釘子 賣老俏 打官腔 抱粗腿 放冷炮 打頭炮 發(fā)冷話 打麻煩 看風色 打哈哈 耍賴皮

動手術(shù) 和稀泥

2.偏正三字型

沒骨頭 不認賬 假正經(jīng) 老直理 活閻王 死對頭 老腦筋 鬼路道 鬼把戲 舊傷口 巧舌頭

骯臟氣 不老精 一手人 路途債 老來俏 寬心話 心病話 冒失話 開心話 磚頭話 圪溜嘴

倒縛兔 瞎話簍 遮羞板 看門狗 狗尾巴 氣布袋 木頭刀

3.子尾三字型

土包子 眼圈子 愁帽子 耳刮子 軟釘子 半吊子

4.多字型

碰軟釘子 通一通風 一頭抹了，一頭脫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家懶外頭勤 山高皇帝遠

有的說沒的道 縮著脖子挨刀 又做巫婆又做鬼，兩頭出面當好人 罵死公公纏死婆，拉著丈夫跳大河

（二）諺語

諺語指“以傳授知識為目的的俗語”。作為敘述性語，諺語屬于表述語，知識性是諺語的基本特征。{3}趙樹理小說中的諺語皆是百姓創(chuàng)造的俗語，有的是對客觀事物的認識，有的是在實踐中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用簡單通俗的話反映出深刻的道理。

1.有部分是對生產(chǎn)勞動經(jīng)驗的總結(jié)

要想賺錢，誤了秋收過年 一畝田十畝園

2.大多數(shù)是對人、對人生、對人與人關(guān)系的認識，包含著為人處世的方法、態(tài)度和經(jīng)驗

人是苦蟲 人怕傷了心 生就的骨頭 從小離娘，到大話長 人不可以貌取 死不記仇 忍事者安然

習(xí)慣成自然 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 好合不如好散 光棍不吃眼前虧 心病還須心藥醫(yī) 眾人是圣人

穿黑衣保黑主 不落無寶之地 千里姻緣使線牽 跟著龍王吃賀雨 娶個媳婦過繼出個兒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說媒三家好，過后兩家親 插旗招軍旗，就有吃糧人 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院 桌面上吃飯，袖筒里過錢 多一位菩薩多一爐香 老子英雄兒好漢 吃秋不吃夏，吃夏不吃秋 吃飽了一家不饑，鎖住門也不怕餓死小板凳 狗嘴吐出來的，永成不了象牙 什么樣的老母下什么樣的兒 哪個山里的骨頭是罵死的 白吃人家的蘿卜還敢嫌辣嗎？

可以看出，趙樹理小說的諺語多數(shù)是社會諺語，是百姓總結(jié)的人生、社會經(jīng)驗和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

（三）成語

“成語為二二相承的表述語和描述語?！眥4}趙樹理小說中的成語不同于有典故內(nèi)涵的文人口頭使用的雅成語，絕大部分都是百姓創(chuàng)造的通俗易懂的口頭常用語，屬于俗語。

1.以數(shù)字為構(gòu)成語素

塊二八毛 二指奈何 三朝五日 假眉三道

七銅八鐵 千恩萬謝 千補萬衲 半信半疑

推三阻四

2.以意義相反或相對的語素作為構(gòu)成語素

連明帶夜 黑天半夜 東挪西借 指東劃西

站東過西 言差語錯 不長不短 人多勢眾

3.以身體部位作為語素

張牙舞爪 抬腳動手 熱心熱腸 小心小膽

土眉土眼 有板有眼 小眼薄皮 癡眉愣眼

4.改造雅語而成

幫虎吃食 看風使船 懸燈結(jié)彩 沒邊沒岸

浮言客套 端端有理 黑咕隆咚

5.重疊語素構(gòu)成

說說話話 糊糊補補 鬼鬼搗搗 咯里咯節(jié)

6.一般的成語

仗勢欺人 氣味相投 空室清野

（四）歇后語

歇后語為典型的俗語，由兩部分語節(jié)組成，前一語節(jié)為引語，后一語節(jié)為注語。{5}

娶到的媳婦買到的馬——由人騎來由人打

黃河岸上打平和——幾時不是吃鱉啦

老頭吃糖——越扯越長

掃帚把子戴上頂帽——照樣當縣長

和尚看廟——也是正經(jīng)缺道

狗捉老鼠——多管閑事

土地老爺住深山——自在沒香火

未出窩的麻雀嘴朝外——挨著了就吃

兩腿插進沙窩里——越圪彈越深

冰雹打了的莊稼——留著它長不成東西，拔掉了就連那個也沒有了

茶館里不要了的伙計——哪一壺不開你偏要提哪一壺

歇后語的前一個語節(jié)在表義上只起一個輔助作用，但是就表達效果來講，前一個語節(jié)塑造種種形象，前后兩個語節(jié)互相映襯，使得表達具有了詼諧幽默或者諷刺的效果。

（五）綽號

趙樹理小說中的綽號獨具特色。這些綽號在作品中為代號，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常被人們引用，用來描寫指代具有某種特征的一類人。如“常有理、惹不起、小腿疼、糊涂涂、氣不死、一陣風、鐵算盤、萬保全、使不得 能不夠、翻得高、吃不飽、小飛蛾”等。

這些綽號本身是詞與詞構(gòu)成的大于詞的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固定，因為趙樹理在小說中賦予了特有的一類人作為代號，這些綽號就具有了描述性的特點，成為了敘述性的語言單位。

二、趙樹理小說中的方言語匯特點

（一）語用方面

1.語匯豐富

趙樹理小說中的語匯形式豐富多樣，慣用語、成語、諺語、歇后語、綽號、化用古語……每一種語匯形式在結(jié)構(gòu)上并不單一，慣用語不僅有三字格的，還有四字的、五字的、六字的、七字的，形式上有對偶的；諺語反映了人們對人生、生活、生產(chǎn)實踐各方各面的認識經(jīng)驗。

2.表述靈活

趙樹理的小說是訴諸聽覺的，為使語言符合人物的言行，符合農(nóng)民的閱讀習(xí)慣，趙樹理常對語言單位靈活運用甚至創(chuàng)造革新。

（1）插入別的成分

如“金旺自從碰了小芹的釘子以后”{6}中“碰釘子”插入別的成分。

再如三仙姑“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快要跟人結(jié)婚，還賣什么老俏？”{7}“賣老俏”被拆開使用。

又如：“大會上，膽小的悄悄勸大家‘忍事者安然 幾個被金旺興旺作踐跨的人說，‘我從前沒有忍過？越忍越不得安然！你們不說我說！”{8}前面正用諺語“忍事者安然”，后面反著用，表示不同意這一條經(jīng)驗，要做出改變。

（2）換一種形式

趙樹理小說運用語匯總要考慮農(nóng)民能不能聽得懂，符不符合農(nóng)民的表達習(xí)慣，因此在語匯的處理上總要使得人們讀起來就像是親眼見到一樣，完全符合人物的口吻和表達。

《登記》中五嬸給小飛蛾的女兒艾艾和民事主任的外甥牽線，民事主任的姐夫知道艾艾的母親小飛蛾年輕時名聲不好，加上艾艾“聲名不正”，說道“什么樣的老母下什么樣的兒”{9}。這句諺語字字符合一個農(nóng)村老漢要使用的詞匯，符合封建農(nóng)民的語言表達習(xí)慣?！袄夏浮薄跋隆笔沟眠@個老漢的保守頑固躍然紙上，如果換成“有其母必有其女”，雖然意思一樣，顯然不會出自一個封建農(nóng)村老漢之口。

《小經(jīng)理》中三喜在斗爭放高利貸的張?zhí)谐隽Σ恍?，大家都看出了三喜的能力和才干，文中這樣表達：“眾人是圣人。三喜自參加了這次斗爭，共產(chǎn)黨看起他來了，群眾也看起他來了。”{10}按著上下文的意思，“眾人是圣人”的意思就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是文中卻用“眾人是圣人”。因為“眾人是圣人”更符合百姓的思想，符合那個年代農(nóng)民的話語習(xí)慣，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卻帶有現(xiàn)代的意味，是比較時髦的表達。

（3）創(chuàng)造出適合語境的新的語

《三里灣》里“一陣風”滿喜為借出有翼娘“常有理”的一間房而想了個計策，而且做好了事后知道真相被罵的準備。滿喜說：“只要等人住進去，她知道了不過是罵兩句，又有什么關(guān)系？哪個墳里的骨頭是罵死的？”{11}在這樣的語境中，滿喜要表達的是“罵幾句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會罵死人”，但是卻不直接這樣寫，而用“哪個墳里的骨頭是罵死的？”把一句平常的話變成了一條表述知識的經(jīng)驗，符合“一陣風”滿喜的形象。

《盤龍峪》中有發(fā)向興旺打聽拜把子的事，閑扯到黑旦后娶的老婆帶來的孩子小義，兩個人議論著，（有發(fā)）“倒是這孩子的運氣不錯，承受一份產(chǎn)業(yè)?！保ㄅd旺）“產(chǎn)業(yè)也不肥，不過十四五畝地，十幾間房子?！保ㄓ邪l(fā)）“對付吧！白吃人家的蘿卜還敢嫌辣嗎？……”“白吃人家的蘿卜還敢嫌辣嗎？”{12}表達的意思是白要的東西就不計較多少了，用語蘊含知識在里面，表達幽默，符合農(nóng)民的生活與思維。

（二）語義方面

1.感情色彩方面

慣用語大多數(shù)為貶義，如文中所列的慣用語，除了“話頭兒”“動手術(shù)”“一手人”“寬心話”“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千里姻緣使線牽”外，都有貶義的感情色彩。

諺語表示某方面的知識經(jīng)驗，屬于表述語，沒有感情色彩?！氨硎稣Z成語的數(shù)量，相對來說比較少，大量的成語屬于描述語?！眥13}趙樹理小說中的成語基本屬于描述語，具有感情色彩。如“假眉三道、癡眉愣眼、幫虎吃食、鬼鬼搗搗”屬于貶義，“熱心熱腸、端端有理、有板有眼”具有褒義，“抬腳動手、三朝五日”屬于中性色彩的俗成語。

小說中的歇后語大多數(shù)具有貶義的感情色彩，常常用來諷刺。如“掃把帶上頂帽——充大人物”“未出窩的麻雀嘴朝外——挨著了就吃”；也有部分不具有諷刺作用的中性歇后語，如“老頭吃糖——越扯越長”“兩腿插進沙窩里，越圪彈越深”。

趙樹理小說中的綽號多數(shù)具有貶義，除了“一陣風、小飛蛾”“三仙姑”“二諸葛”“吃不飽”“小腿疼”“常有理”等實際上是作者用以揭露人物思想、刻畫人物性格的一種手段?！耙魂囷L”“小飛蛾”沒有明顯的貶義，主要突出人物特征?！耙魂囷L”的脾氣一陣一個樣子，很不容易捉摸?！靶★w蛾”跑起來像唱白娘娘的那個小飛蛾。

2.形象色彩方面

諺語屬于傳授知識的表述語。大量諺語所傳授的知識不僅有實踐性，而且有為群眾所喜聞樂見的形象性和藝術(shù)性，它們被譽為“語言中的花朵”{14}。趙樹理小說中的諺語不僅具有以上的特點，還有一點比較獨特，即諺語經(jīng)過改造，具有一種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效果。“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院”{15}，寺院一詞代替了“廟”，體現(xiàn)了趙樹理對諺語的加工。老百姓更傾向于用濃重的口音說“寺院”，這一改如同聽到一個老者對逃跑的李如珍堅決處決的堅定態(tài)度?！肮夤鞑怀匝矍疤潯眥16}用“光棍”代替了“好漢”。這一改符合孟祥英婆婆的身份。孟祥英婆婆不是男人不能算好漢，而面對孟祥英和工作員，她勢單力薄，只能算是光棍一條。這樣改不僅符合人物心理，還能起到幽默的效果。

慣用語屬于描述性的語言單位，不具有諺語那樣的說理作用，而具有使語言形象化的作用。{17}“看門狗”“狗尾巴”，形象地描繪出人的奴才相；“一頭抹了，一頭脫了”形象地描繪出兩頭落空的遭遇。

形象化是歇后語的基本作用。歇后語屬于引注語，前一個語節(jié)通常表示形象的語義，通過與后一個語節(jié)表示的基本義相互輔助，共同使語言具有幽默詼諧或者諷刺的效果。

趙樹理小說中的綽號其實是一種借代，都是以人物性格特征的某一方面或由某一性格特征出發(fā)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狀代替人物，使語言變化而又形象鮮明生動，使得事物的特征更加突出，增強了語言的趣味性。

三、趙樹理小說的獨特的審美

（一）反映出當?shù)剞r(nóng)民的身份、思想、心理、文化

“什么樣的老母下什么樣的兒”{18}反映出老漢的封建頑固思想，“吃秋不吃夏，吃夏不吃秋”是百姓對病情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和尚看廟也是正經(jīng)缺道”{19}。因為老廟管的兒子叫和尚，所以有發(fā)幽默了一下，該歇后語純屬閑話，并不關(guān)涉老廟管和和尚的道德問題，反映出和平時期當?shù)匕傩盏拈e散狀況?！芭芰撕蜕信懿涣怂略骸薄氨娙耸鞘ト恕狈从吵霎敃r當?shù)剞r(nóng)民守舊的文化狀況和思想

的封閉落后。“光棍不吃眼前虧”反映出舊社會婆婆的心理和思想。

（二）反映出晉東南的自然環(huán)境及生產(chǎn)生活特點

作為“山藥蛋派”祖師，趙樹理的小說體現(xiàn)出濃郁的晉東南地域特色?！绊旈T杈、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蕎麥不用蓋、白吃人家的蘿卜還嫌辣嗎？只怕柿葉掉下來碰破你的頭、你們沒有吃過豬肉，難道沒有見過豬跑？”這些語匯中出現(xiàn)的蔬菜水果及肉類反映出當?shù)剞r(nóng)民的生活特色。

（三）增添了作品的地方特色和生活氣息

《小二黑結(jié)婚》中三仙姑給小芹托東家求西家找婆家，有個吳先生愿意娶，文中這樣表述：“插起招軍旗，就有吃糧人?！薄独钣胁虐逶挕分行≡婚惡阍换镒プ⌒睦硭枷敫冑|(zhì)后，自己不勞動，驅(qū)使階級兄弟為他種田鋤地，眾人本來指望小元能夠帶領(lǐng)他們翻身做主人，沒想到“多一位菩薩，多一爐香”?！睹舷橛⒎怼分忻舷橛⑵牌判哪恐邢眿D的樣子是“頭上梳個掃帚把，下邊兩只粽子腳，切菜做飯。碾米磨面，段湯捧水，掃地抹桌……”趙樹理小說中無論是敘述語言還是人物的語言，在選擇和運用上都以是否符合農(nóng)民的欣賞習(xí)慣為標準，具有濃郁的山西風味。

{1}{2}{3}{4}{5}{13}{14}{17} 溫端政：《漢語語匯學(xué)》，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

{6}{7}{8}{9}{15}{18} 趙樹理：《李有才板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

{10}{16} 趙樹理：《趙樹理小說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

{11} 趙樹理：《三里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12}{19} 趙樹理：《小二黑結(jié)婚》，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