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正恩的《劉家壩三部曲》

楊運來

摘 要：近年來《劉家壩三部曲》無疑是紅河文學的一個重大收獲，但它同時也是一部充滿爭議的長篇小說。在爭議中我們看到了小說的幾個顯著特征：小說的自傳性色彩、人物的獨立性和主體性、作者的本土化努力以及蘊含于文本中的宗教色彩。

關鍵詞：《劉家壩三部曲》 自傳 主體性 本土化 宗教色彩

2012年出版的《劉家壩三部曲》無疑是紅河文學的一個重大收獲。小說一出版就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人們對這部長篇小說有著不同認識甚至爭議，但這不同的認識和爭議其實本身就是這部作品生命力的證明。在人們對《劉家壩三部曲》的不同認識和爭議中，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的幾個顯著特征。

一、自傳性色彩

文學作品總是帶有作家自己生活的印跡或影子，但自傳性文學樣式則可說是始于現(xiàn)代作家郁達夫，這種小說以深刻的自我心理刻畫和悲情色彩為特征而著稱。王正恩先生《劉家壩三部曲》也明顯帶有自傳性色彩，盡管它不是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作家王正恩先生在2014年出版的《回眸——正恩文集》封面介紹：王正恩，回族，1938年生于個舊沙甸，1960年于蒙自一中高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牧羊16年，精通放牧并習得獸醫(yī)知識，為蒙自獸醫(yī)協(xié)會會員。1980年至1984年在沙甸電冶廠負責生產(chǎn)工藝。1985年負責籌建沙甸貴金屬廠，后組建沙甸有色化工公司并出任經(jīng)理。1987年任沙甸電冶廠廠長，同時兼任化工公司經(jīng)理。1988年辭職自謀職業(yè)，兩年后經(jīng)營兩座重選廠和一家磁選廠。1992年被聘為自立礦冶廠廠長助理兼辦公室主任。2000年主持振興冶煉廠工作。2002年任振興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在他的領導下，振興公司不斷發(fā)展壯大，2006年被認定為全省30戶重點扶持的企業(yè)。1997年，王正恩自己創(chuàng)業(yè)并發(fā)展壯大，為回報鄉(xiāng)里，他先后捐出50多萬元建蓋靈芝教學樓和修建“王家橋”。

細讀《劉家壩三部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家生活的整個時代與《劉家壩三部曲》的故事時間是重疊的，作家生活的環(huán)境與《劉家壩三部曲》的故事環(huán)境是重疊的，《劉家壩三部曲》中的主人公蔣學書和周老大的人生經(jīng)歷與作家的重要人生經(jīng)歷也有諸多重疊?！秳⒓覊稳壳冯m然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但對照作家王正恩與《劉家壩三部曲》中主人公蔣學書和周老大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生經(jīng)歷，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大量信息的重疊。《劉家壩三部曲》的第一、二部主要說的是蔣學書的人生故事，故事從解放初期開始，蔣學書的父親蔣子成勤儉持家、耕地種菜、購置田土，蔣學書家成了劉家壩的富裕家庭。解放后，蔣家被劃成地主，日子從此一落千丈，主人公蔣學書由于家庭影響，失去參軍、上大學的機會，不得不回到劉家壩，他無可奈何地拿起了牧羊鞭子，成了一把放羊好手。在那個時代，蔣學書積極要求進步，為了向代表主體與進步的黨組織靠攏，他決然與家庭劃清界限，心甘情愿地認真改造自己，為得到心目中組織的信任，他將父親那可能會給自己家庭帶來災難的“變天賬”上交給了羊老五，他不惜跳下糞坑憋氣潛入其中撈起偶然沉落其下的組織公章，盡管如此，他入黨進步的夢想依然無法實現(xiàn)。改革開放后，蔣學書一家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變化，蔣學書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丟掉羊鞭步入工業(yè)致富之路，一番打拼之后成了著名企業(yè)家?！秳⒓覊稳壳返谌恐饕f的是周老大的故事，主人公周老大悖逆人性成就一番事業(yè)之后又人性復歸，捐款助學，修橋鋪路，以此來懺悔或者彌補以往人生的缺失與遺憾。盡管具體情節(jié)可能不同，但主要事實大體如此。相似的情況在其短篇小說《回國》中也一再提及，如沙云亮的家庭環(huán)境、不能上大學、當作家理想的敘述等。作家自己也說道：“它雖然只是歷史上的一瞬間，但卻真實地存在過。”可見，《劉家壩三部曲》蘊含了作者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

二、具有獨立和主體性的人物性格

《劉家壩三部曲》在理想人物性格的塑造中有著獨立人格和主體性的彰顯。黑格爾認為理想的人物性格必須具備三個要求。一是理想的人物性格必須具備豐富性；二是理想的人物性格必須具備明確性，即在諸多性格特征中必須有一個主要的、占主導地位的性格；三是理想的人物性格必須具備堅定性，即人物始終一貫忠實于自己的特點、忠實于自己的“情致”，具有獨立自主性。理想性格需具有以上三個特征，才算真正實現(xiàn)了藝術的理想?！叭宋镄愿褚岔毈F(xiàn)出這種豐富性。一個性格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興趣，就在于它一方面顯現(xiàn)出上文所說的整體性，而同時在這種豐富中它卻仍是它本身，仍是一種本身完備的主體。如果人物性格沒有體現(xiàn)出這樣的完滿性和主體性，而只是抽象的，任由某一種情欲去支配的，它就會顯得不是什么性格，或是乖戾無常、軟弱無力的性格。”在《劉家壩三部曲》第一、二部主人公蔣學書的塑造中，我們看到了蔣學書對于自己不幸命運的始終不渝的不屈抗爭，這是明確的和堅定的。蔣學書沒有被團組織接納，他說：“入團不是目的，是手段，是促進青年上進的手段。你放心，我經(jīng)得住考驗，寫了99次不批，我還要寫第100次?！备母镩_放后，蔣學書憑借聰明才智以及對于不公命運的堅定抗爭，步入工業(yè)致富之路，最后成為著名企業(yè)家。蔣學書的生活和情感是豐富的，其對于自己不幸命運明確和堅定的抗爭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物性格是堅定而明確的，是具有獨立人格和主體性的人物性格，而不是“乖戾無常、軟弱無力的性格”。

在《劉家壩三部曲》第三部主人公周老大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周老大這一人物的豐富性。周老大為了淘到第一桶金，欺瞞哄騙，巧取豪奪、訴諸武力、弱肉強食、不擇手段，甚至對自己的親弟弟也橫刀奪愛，將周老三的情人素平搶做自己的妻子。盆溢缽滿之后，周老大又人性復歸，捐款助學，修橋鋪路，資助朱窩囊實現(xiàn)娶一房老婆的愿望，以此來懺悔和贖罪。這是一個困難的而又性格豐滿的人物。小說中其他人物的塑造就顯得稍微純粹單一了，沒有對人性的拷問，缺少人類心靈豐富性的展現(xiàn)。如劉運初，他似乎是為了蔣學書而存在的一個對立面形象、一個反面人物。“運初生下來，似乎就是老天安排來和學書作對的——幼年時候如此，青年時候如此，壯年時候如此，進入知天命之年還是如此?！眲⑦\初總是一如既往地使壞，沒有見出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和人性豐富性的展現(xiàn)，這種敘事思維很容易形成概念化和臉譜化的形象，這對于人物形象的豐富性是一個極大的傷害。趙炫在嚴酷的時代環(huán)境壓力下，離開了蔣學書；素平因為階級成分尋求庇護最終離開了周老三。在這些故事情節(jié)里，如果能夠深入敘述，增加對罪惡的懺悔、心靈的探究、人性的反思、道德的審視，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卡拉馬左夫兄弟》《群魔》等那樣把人心里一點一點的欲、罪與惡都抽出來進行分析，這種鞭辟入里的分析將會使得小說更見功力。

三、本土化特色

《劉家壩三部曲》體現(xiàn)了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本土化的努力。在后殖民主義話語中，“本土”是與“他者”相對應的一組概念?！氨就磷鳛橹黧w、自我、民族、種族、普遍性、成規(guī)、同化、整體等，具有自己的范疇體系；他者作為客體、異己、國外、特殊性、片段、差異等，顯示外在于本土的身份和角色?！钡崮鲜且粋€極富地域色彩的世界，自然環(huán)境、人文環(huán)境以及語言（敘述者語言與小說人物語言）都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王正恩先生的《劉家壩三部曲》正是通過這些地方色彩的自然、風俗、語言來彰顯其本土化的特色。《劉家壩三部曲（第三部）》中有上接云天的高山，荒涼的礦山，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礦工們住的是連羊圈都不如的避雨棚：石頭墻，竹子梁，頭上頂著油毛氈。人與人的關系也異常險惡：奴役，相互利用，爾虞我詐，欺辱戲弄，在朱窩囊的家鄉(xiāng)月餅里夾牛屎。這是一幅怎樣艱難苦恨的滇南風俗圖畫??！

語言是最具彰顯地域本土特色的，《劉家壩三部曲》的敘述語言富有詩情韻味，如“共產(chǎn)黨來了，窮人翻身的日子到了……房是招牌，地是累贅，攢下的銀子是催命鬼。”“不會喝酒是俗人，懂得喝酒是雅人，能喝不醉是高人，喝酒鬧事是狂人?！薄肮媚锸前巡?，綁得好賣得快。”小說人物語言也很有滇南地方特色，如“他叔，西洋鏡朝后看好戲還在后頭”“一壯漢惡狠狠地說：‘你們算哪棵樹上的蟲蟲，敢來管閑事——他男人都同意，你們多個雞巴嘴！”“憨包，當真是不懂事的憨包，一娘養(yǎng)九種，九種不像娘，飛蛾擺的仔，蒼蠅下的狙，母雞下的蛋，癩蛤蟆出的小蝌蚪，有哪樣是一生下來就像娘老子，憨包，當真是憨包！”這些話語盡管有的俗氣，卻是真實且極具滇南地域色彩的。作者還大量使用“大爹（伯伯）”“爛烀（牛肉之一烹調(diào)方法）”“泥鰍痧”“老奶（大媽）”等地方性語言。所有的這些都顯示了作者文學創(chuàng)作本土化的努力。

四、宗教色彩

《劉家壩三部曲》具有宗教色彩，其宗教觀念深深地蘊含在文本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中?！秳⒓覊稳壳返闹魅斯Y學書和周老大都是由起初的艱難生存，經(jīng)過努力拼搏，到最后功成名就。蔣學書歷經(jīng)苦難，最終成為一位著名企業(yè)家；周老大幾經(jīng)拼搏，成就一番事業(yè)，最后捐款助學，修橋鋪路。這一文學敘事暗示，只有愿意承受苦難，能夠樂善好施，才能夠得到真主的原諒和庇護。在王正恩的其他短篇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宗教觀念的影子。如《錯位的情感》反映了因果善惡報應的觀念，田忠孝因為誠實友善最后得到了金玉英的拯救和親（金玉英拿出三萬元替田忠孝做風險抵押），而王平則因為自私而受到懲罰（失去了鎮(zhèn)磚瓦廠的承包權(quán)）?！秳⒓覊稳壳ǖ谝弧⒍浚贩从沉丝嚯y意識，承受苦難終將獲得回報：蔣學書經(jīng)過煉獄般的生活，最后成為一位著名企業(yè)家。王正恩先生在《朝覲日記》中說：“穆斯林的‘五功，既可以看成每個穆斯林都要完成的功課，也可以視為每個穆斯林都要具備的功夫。說功夫一點不為過，認、禮、齋、課、朝，沒有哪一功是輕輕松松就能做到的，更沒有哪一功是一蹴而就的，否則就稱不上‘功了?！薄叭绻选骞Ρ瘸晌蹇么T果累累的樹，那么它的果實絕不是唾手可摘的，要奮斗，要跳躍，要攀爬！特別是‘朝，就像是人一生全部苦難的縮影，在屈指可數(shù)的幾天里能使信士升華，使信仰懵懂的人脫胎換骨，發(fā)生裂變?！币了固m教認為，背叛與貪財者該死，如劉四因貪財而被公安抓捕死在大牢里；伊斯蘭教禁止人淫亂作惡霸道，認為使壞者不得好報等等。

《劉家壩三部曲》是一部宏大的文學作品，展現(xiàn)了近半個世紀壯闊的歷史畫卷。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起伏曲折，具有很強的可讀性，但也存在著些許的瑕疵。有些敘述和語言直接、袒露，顯得不夠精練、含蓄和典雅，如“不想，這1500大洋竟成了蔣子成自己埋下的禍根……”“學書認識了這位鉛冶煉專家，對他后來的工業(yè)生涯很有影響。”這些說明性話語可以不出現(xiàn)，因為文學之性不在說明，而在顯現(xiàn)！細心的讀者讀完全書自會體味到其中之意，作者強行介入的直白使得文章少了許多話外之意的玩味和想象！再如：“學書對著那提前來臨的黑夜放聲大哭了，哭得驚天動地，哭得死去活來?！薄疤m菊真聰明，聯(lián)想那么豐富，反應那么快。凡是擅長幽默的人，抑制笑的能力特別強，讓別人去笑抑或立即收笑?！薄罢麄€演出非常成功，群眾歡呼，領導贊揚。”人之悲哀難過、人之聰明和演出之成功可通過側(cè)面他者之反映來傳達，如《陌上?！访枋隽_敷之美，《荷馬史詩》展現(xiàn)海倫之美。小說蘊含著作者的宗教情結(jié)，但其小說中的宗教性寓言不免又在無形中有劃地自限之嫌，有意無意地限制了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復雜性、人性的豐富性以及生命無常荒謬性的呈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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