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豐,河北北戴河人。河北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青年文學》《時代文學》等。
1992年7月的一天。日頭格外地亮,亮得有些讓人睜不開眼。你二叔家院子里,一大早就堆滿了人,一群體格健碩的壯勞力,正在豬圈里忙著抓豬。
豬被抬上案板后,幾個壯勞力幫忙摁著豬腿。只見你右腳著地,左腳踩著案板上的豬頭,右手在空中白光一閃,殺豬刀就迅猛地刺了下去。
那時鎮(zhèn)里還沒有規(guī)定實行定點屠宰,養(yǎng)豬戶都是自己殺豬。在場的人都知道你殺豬的本事,你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殺豬能手,向來都是一刀致命且從未失手,就差政府沒給你頒發(fā)個獎狀了。因此,當鮮血瞬間流出來時,那些摁著豬腿的壯勞力們以為豬已經(jīng)一命嗚呼了,于是就相繼松開了手。
突然,豬一個翻轉(zhuǎn)就從案板上咕嚕一下爬了起來,然后迅速跳到了地上,開始在院子里像只沒頭的蒼蠅一樣瘋跑。
在場的人顯然都被這突發(fā)的一幕驚呆了,個個都是一臉的驚慌失措,有的人見豬橫沖直撞朝自己跑過來,才片刻間猛醒似地趕緊躲避,那驚恐的樣子儼然像在躲避瘋狗的襲擊。
偌大的院子,一群正值壯年的大老爺們兒,居然和一頭奔跑的豬玩兒起了老鷹捉小雞的游戲,那場面,在村里還是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
還是你那當村長的二叔見過世面,沒有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呆,只見他從屋門口三步并作兩步旋風似地跳到了殺豬的案板上,左手一叉腰,右手使勁一揮,像平時指揮村民們集體勞動一樣,站在高處扯著嗓子大喊向人群發(fā)號施令,快把院門關上,別讓豬給跑了。
誰知人群還沒反應過來,豬倒像率先聽懂了人話,迅速朝院門跑去。急著去關院門的人還是比豬慢了一拍,等他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一臉膽怯地向你二叔報告,豬已經(jīng)跑進了村邊的莊稼地,沒影兒了。
誰他娘的開的院門,誰他娘的開的院門,抓豬前不是關死了嗎?你二叔又扯著嗓子問,他東瞅瞅這個,西瞅瞅那個,人群像打了敗仗的士兵,誰也不敢接話。
我開的,別喊了,這不院門外有人等著買豬肉嗎,一個勁兒地敲門,我見豬已經(jīng)被摁倒在案板上,就把院門打開了,哪知這煮熟的鴨子還會飛了,活了大半輩子,今兒個是真長見識了,你二嬸哭著說。
你一臉茫然地癱坐在地上,雙手捂著左腿,手上、地上全是血。就在你二嬸哭之前,你那因失血而蒼白的臉還是一臉的疼痛,現(xiàn)在,你的痛處突然從腿上轉(zhuǎn)移到了心口窩子。
你爺爺、奶奶死的時候都沒見你二嬸掉過一顆珍貴的淚珠子,豬丟了,你二嬸卻哭得那么傷心。你的臉上能不茫然嗎,你的心窩子能不痛嗎?
你咬緊牙關算了算,從豬跳下案板到你二嬸哭泣,中間的過程大概經(jīng)歷了有十幾分鐘。在這十幾分鐘里,從人群被奔跑的豬亂了陣腳,到你二叔親自指揮作戰(zhàn)命人抓豬,就沒有一雙憐憫的眼睛注視過你。
也就是說,在這十幾分鐘里,左腿一直在流血的你就像一團空氣,在大家的眼里并不存在,或者說,你的這條賤命居然還沒有一頭豬值錢。
這是他娘的什么樣一個世道,在一頭奔跑的豬面前,親情都廉價地一文不值,你在心里憤憤地說??墒牵热话咽赖浪查g看穿了,現(xiàn)在的你,是該感謝那頭豬,還是憎恨那頭豬呢?
倘若那頭豬不跑,倘若那一刀沒刺到自己的左腿上,現(xiàn)在的你二叔家,顯然應該是另一番熱鬧的場景。先是幫忙的人贊美你殺豬的手藝是如何了得,繼而是村民們擠破院門來買豬肉,然后是你二叔吃著豬肉喝著烈酒,酒過三巡嘴巴一歪就開始沒把門兒地接二連三講黃色段子,惹得幫忙的人捂著肚皮大笑,不時地還有人溜須拍馬,說你二叔有文化。再然后呢,就是你二嬸坐在炕頭上大把地數(shù)著賣豬肉的鈔票,一張尖嘴猴腮的老臉樂得像煮熟的土豆開了花。
那該多好,你在心里想著。就在你與你二嬸雙目對視的瞬間,你二嬸像那頭奔跑的豬一樣跑了過來。你知道厄運終于降臨了,就只好靜靜地接受懲罰。你二嬸上來就朝你身上踢了一腳,一邊踢一邊罵,你個喪門星,給外人殺豬刀子玩兒得那么麻溜,到自己家卻玩兒開自殘了,你演這出戲給誰看呢,給誰看呢?你耍什么歪歪腸子,說,快說。
你什么也沒說,而是痛得根本就說不出話來。本來剛剛有些凝血的傷口,被你二嬸踢了一腳突然又震開了,你的左腿頓時又血流不止,任憑你拼命地用兩只手捂,可怎么也捂不住。
好了,先不要罵了,你二叔騰地從案板上跳下來,一把抓住了你二嬸,讓她先回屋里去??赡愣鸩⒉簧屏T甘休,憋在心頭的惡氣還沒徹底發(fā)泄出來,他要拿你出氣,誰讓你一失手,把她的豬搞丟了呢,那可是她辛苦養(yǎng)了一年半的心血啊。
你二嬸邊哭邊罵,在你二叔的手臂里使勁掙扎著,還想上前去打你。她沒有你二叔力氣大,于是頭一低就朝你二叔的胸口頂去。你二叔畢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即使身板子再硬朗,也經(jīng)不住這么冷不防重重一擊啊,只聽你二叔哎呦一聲,就往身后打了兩個趔趄。你二嬸順勢脫了身,像一只發(fā)瘋的母狼朝你撲過來,兩只手就跟打鼓似的,同時攥緊拳頭,左右開弓在你的頭上一頓猛砸。
你二叔一看勢頭不妙,立刻又登上案板,左手捂著胸口,右手朝著人群比劃,示意大家都趕緊過來,然后又扯著嗓子喊,快把這個娘們兒給我弄到屋里去,再打會出人命的。
你二叔這次發(fā)號施令,顯然不像抓豬時那么奏效,居然沒有一個人響應。他讓大家抓的是誰啊,那可是你二嬸。你二嬸是誰啊,村里出了名的母老虎,別看她身材瘦小,打起架來兩個胖女人都打不過她一個,尤其是她那一雙出了名的九陰白骨爪,這些年不知撓破了多少人的臉。
你二叔見沒人聽令,于是又提高了嗓門、伸長了脖子大喊,弄走這個娘們兒,每人記兩個工分兒。別說,你二叔的話音剛落,大家就像搶食的鬣狗,紛紛撲了過來。常言說老虎屁股摸不得,看來,還是工分兒的誘惑大,還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你二嬸被鎖到了屋里,在屋里一會兒砸門一會兒母狼般地嚎叫,兩只眼睛紅得就像丟了狼崽子。她的確是丟了崽子,那只丟失的豬在她眼里,和她心肝兒似地崽子沒什么區(qū)別。
你二叔不慌不忙,像個大將鎮(zhèn)定自若,他嘴巴一歪,讓人給在村委會看門的老張傳話,給我在大喇叭里多喊幾嗓子,就說我家的豬丟了,誰要是給我找到豬,給他記十個工分兒。對了,再喊一下劉大夫在誰家瞧病呢,讓他趕緊到我家來。
你二叔說完,站在案板上環(huán)視了一下院子,也就是一溜煙兒的工夫,除了你獨自癱坐在地上,幫忙的人跑得都沒影兒了。這幫賤民,你二叔不由地咧咧了一句,就對工分兒感興趣。
誰說不是呢,在農(nóng)村,每年村委會都要給各家各戶攤派幾次集體義務勞動,每次每個勞力掙一個工分兒,一年下來,每家掙夠七八個工分兒,才能把村里攤派的任務完成,完不成的,也就是掙不夠工分兒的,一個工分兒合十元錢,年底交到村委會。
你二叔剛才讓人傳話,大家可是豎著耳朵聽得清清楚楚,誰找到豬就記十個工分兒。十個工分兒啊,一年的攤派任務都用不完,傻子才不趕緊動身找豬去,還賴在村長家干啥。話又說回來,豬跑了,白吃的豬肉自然也就吃不成了,沒準兒一會兒你二嬸砸開屋門跑出來,氣急敗壞地還得把誰撓上一爪子撒氣,那才叫一個自尋倒霉呢。
任憑你二嬸在屋里砸門,邊哭邊喊破了嗓子,你二叔都懶得往屋里瞅一眼,明顯是嫌她添亂。或許,你二叔的心情此刻已糟到了極點,因為今天丟豬的事一點也沒有預料到,整個家里亂成了一鍋粥,作為村長,你和你二嬸丟盡了他的老臉。
你二叔站在案板上,像是感覺到了一個光桿兒司令在沒人的時候應該放低姿態(tài)。他走下案板,用力一扯,就從襯衣上扯下一根布條,然后丟到你跟前,讓你把那條受傷的腿扎上。
若是換做旁人,你可能會感激涕零,因為就在今天,在一頭奔跑的豬面前,你已經(jīng)由衷地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看透了人性在權力與利益面前的丑陋。你憤憤地說了一句,不用你管。
你二叔坐在案板上,嘴巴一歪吐出一口煙圈,你個愣球,失手了也就算了,不成想還是頭倔驢,跟他娘的誰慪氣了,快點兒扎上,再不扎流死你個兔崽子。
流死就流死,死在你家更好,讓你不干人事,讓你家也添添晦氣,別看今天豬沒宰成,我要不死,沒準兒明兒個就用這把殺豬刀一刀宰了你。你用狠話回擊你二叔。
看你那個慫樣,就知道跟自家人耍狠,有種你站起來撒泡尿照照自個兒啥樣,連頭豬都宰不了,還想宰我?我是被嚇大的嗎,這五十多年什么大風大浪沒經(jīng)歷過,什么人沒見過,別說今天豬跑了,就是你二嬸跑了,我都不帶眨一下眼珠子,否則我就不是二歪嘴。
二歪嘴是你二叔的綽號,地球人都知道,因為你二叔常說,地球就你們村這么大,他就是地球的球主。就這事兒,村里家家戶戶時常關起門來一家子說笑,大人小孩都樂得合不攏嘴,笑得肚皮都疼,還球主呢,其實他就是個狗球。
說笑的大人們自知被高興勁兒沖昏了頭,不小心說漏了嘴,于是就趕緊一遍遍囑咐孩子,出了門兒可千萬不能亂說,敢說就得被二歪嘴把嘴巴也扇歪了。孩子們都知道二歪嘴的厲害,哪個敢出門亂說,村里誰家孩子不聽話,大人們動輒就拿二歪嘴嚇唬孩子們。
你二叔二歪嘴,在家排行老二,嘴巴長得有些歪,于是就得了這么一個綽號。在你們村,村民們十有八九都懼怕你二叔,他當村長的這些年,不僅在村里飛揚跋扈,還總是以球主自居,那盛氣凌人的樣子,村民們是敢怒不敢言,只有關起門來咒罵他,要不就拿他自封的球主取樂。
再有,你二叔不僅欺壓村民,還對女人特別感興趣,村里的寡婦們,一個個都沒少被你二叔禍害。這些你都知道,所以你說他不干人事,想宰了他,難道你想大義滅親,為民除害嗎?
當然不是,別看你敢殺豬,真要讓你去殺人,給你十個膽兒你都不敢。用你二叔的話說,你也就敢跟自家人耍狠,尤其是你二叔,你和他,仿佛天生就是一對冤家,話不投機半句多,這么多年你們就從來沒有一次心平氣和地嘮過一句整話。
而你二嬸,你卻從小就懼怕她,小時候背著人,你二嬸沒少在墻旮旯里打你,一雙柴雞爪般干瘦的手,看著沒什么力氣,掐起人來卻鉆心地疼。挨了打,你還不敢告訴你爸媽,因為告訴的結(jié)果是,下次挨打你二嬸出手比上次還要狠。
你二叔使勁用腳踩爛了煙屁股,那樣子,就像踩著你渺小的靈魂,讓你從心里看著很不舒服。這時,你二叔走過來,蹲在你跟前,撿起那根布條要給你扎腿,你卻一把推開了他,弄得他胸前的襯衣上全是血,你二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扎就不扎,我看血凝了,劉大夫也該到了。
他娘的這劉大夫干啥去了,連老子的話也不聽了,你二叔走出院門隨便抓了個路人,讓他把村委會看門的老張叫來。老張著急忙慌跑來說,他剛才在村委會門口看到劉大夫了,他還告訴劉大夫趕緊去村長家,誰知劉大夫把藥箱子丟給他,也跟著人群到莊稼地里抓豬去了,說是為了掙工分兒。
掙工分兒?他一個大夫不好好給人瞧病,掙得哪門子工分兒啊,村里啥時要過他家的工分兒,看病的、教書的,這些肚子里有點兒墨水兒的,老子不都把他們的工分兒給免了嗎?趕緊的,老張,別讓劉大夫抓豬了,你先去把他給我抓回來。
什么,你也想去抓豬?這十個工分兒就那么值錢嗎?老張你給我聽好了,抓回劉大夫我給你記十個工分兒,抓回豬我一個工分兒也不給你,你咋忘了自己是干啥的了。
你二叔對老張一頓發(fā)泄,顯然是把對你的氣都撒到老張身上了。你二叔雖然這么做,可你從心里并不領情,你瞧不起你二叔,你厭惡你二叔,你恨你二叔,你二叔在你眼里、心里,就是一個十足的混球,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老張把劉大夫抓來的時候,劉大夫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泥巴,整個白大褂變成黃大褂了,像是剛從糞坑里被人撈上來。老張說,村長別忘了給我記十個工分兒啊,你說話可得算數(shù)。你二叔大眼珠子一瞪,嘴巴一歪,老子啥時候說話不算數(shù)了,趕緊滾回去看門去。
你二叔眼睛又一乜斜,瞅著劉大夫問怎么搞的,平日里愛整潔干凈,一給漂亮女人打針就在人家屁股上揉球半天的小白臉兒,今兒咋成了這副德行。
還不是圖你那十個工分兒,火急火燎給你家找豬弄的,這幾天地里剛澆過水,哪家的莊稼地里都是泥湯子,豬沒找著,我的一雙新皮鞋還給弄丟了。劉大夫邊說邊喘,臉上沒有一點好氣,在村里,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平日里敢和你二叔開玩笑的,所以敢跟你二叔頂嘴。
蒼蠅不吃屎光想著去舔帶縫的雞蛋,不定是給哪家的娘們兒掙工分兒呢。趕緊的,包扎一下,你二叔催促。咋回事,殺豬的怎還自殘了呢?劉大夫問。你沒答話,因為你打心眼兒里也瞧不起劉大夫,平日里一打照面兒就問你,你那漂亮媳婦啥時候生病呢,我就想去給你媳婦瞧病。
別他娘的廢話了,問這么多干嘛,手麻利點兒,跟個娘們兒似的。你二叔知道你討厭劉大夫,怕他的話激怒你,就一個勁兒地催促他快點兒包扎。包扎完,好快點兒送你回家。這頭劉大夫正給你的傷口消毒,你二叔就讓人招呼來幾個壯勞力在旁邊候著。
傷口終于包扎好了,四個男人把你往案板上一抬,像舊時辦白事出殯似地抬著你就往家走。你小的時候聽你爸講過,舊時日子苦,買不起棺材的人家就用一張破葦席把人一卷,放到門板上抬到村外就匆匆埋了。再有,更讓你心里不舒服的是,抬你的這張案板本來是殺豬用的,豬跑了,你卻躺了上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滑稽不滑稽,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一走,你二嬸自然就不再被禁足了。有好事的婆娘跑來問,這不年不節(jié)的殺的哪門子豬?。坎粏栠€好,一問你二嬸的淚珠子瞬間又撒豆子般掉了一地,別人家養(yǎng)豬一年都會出欄,可咱家的這頭慫豬喂了一年半都不出欄,再不殺了恐怕賣肉的錢都抵不上喂糧食的錢了。
那婆娘賊眉鼠眼地瞅了瞅你二嬸左右鄰居家的院墻,又豎著耳朵聽了聽兩邊院子里都沒什么動靜,就把一張滿口都是大黃牙的嘴湊到你二嬸的耳朵根子邊,悄聲嘀嘀咕咕地說,你家的豬是不是沒閹干凈啊,不長肉光長歪歪心思了。
閉上你的臭嘴,你二嬸有些急眼了,這婆娘明著說豬,暗地里不就是在影射你二叔嗎?養(yǎng)過豬的人都知道,為了讓公豬不發(fā)情多長肉,在幼崽的時候就會早早地給閹了。也就是這婆娘,在村里和你二嬸一樣沒好人緣兒,兩人在一起可謂臭味相投,敢和你二嬸開這玩笑,若是換做別人,不被你二嬸撓花了臉,也得被罵個狗血噴頭。
婆娘看你二嬸不高興了,趕忙住了嘴,說了句我去幫你家找豬,顛著屁股一路小跑溜出了院子。
你二叔要出門,你二嬸沒好氣地問干啥去。你二叔嘴巴一歪,看看豬找得咋樣了,地里莊稼長得半人多高,我估摸著不好找,實在不行摸黑組織人打著手電筒也得找,好歹養(yǎng)了一年半呢,買幼崽花了錢不說,還糟踐了那么多糧食,等找回來看我不親手宰了它。
你二叔在村邊的地頭轉(zhuǎn)了一圈,就徑直去了你家。這會兒,你家正熱鬧著呢。你躺在炕上,雙眼無神,你媽和你媳婦在一旁邊哭邊叨叨。你媽說,作孽啊,這一刀咋不報應到我身上。你媳婦說,這以后要真是殘了,還咋掙錢養(yǎng)家啊,地里的農(nóng)活一點兒都干不了了。
你直起腰,先是疼地哎呦了一聲,繼而就罵你媳婦,嫌老子沒本事就離婚,要不給劉大夫當小老婆去,別人家的男人你看哪個都順眼。你這是說的啥話,你媽罵你,犯什么渾,真離了你想瘸著一條腿打光棍啊,就這樣子誰還會嫁給你。
打光棍兒也比當綠王八強,不要臉的娘們兒,給老子心口上捅刀子。說著,你竟用被子把頭一蒙,嗚嗚地哭了起來??耷騻€啥,沒種的玩意兒,殺豬用手又不用腿,傷好了照樣能殺豬掙錢。你二叔一進門,就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你。
你停止了哭聲,在你二叔面前,你不能做出一副孬種的樣子,否則,你就沒有勇氣和他再對抗了,你要氣死他,活氣死他,心頭才算解恨,你知道好人的心眼兒一軟塌下來,壞人的欲望就會更加膨脹了。
滾出去,你說。有很多年了,你從未叫過他一聲二叔,你有時候會莫名地恨你爺爺、奶奶,怎么給你生了這么一個冤家二叔,一個讓你看一眼都覺得惡心的二叔。你二叔并不生氣,或許這么多年你對他的態(tài)度他已經(jīng)習慣了,你二叔每次來你家,屁股還沒坐熱,就會像垃圾一樣被你罵得立刻掃地出門。你二叔臨走前只說了一句話,養(yǎng)好了傷趕緊去找豬,要不你二嬸會讓你賠錢。
你媽和你媳婦都不說話,每次你二叔一來,兩人就會同時脹紅了臉,你媳婦的反應你心知肚明,可你媽咋也這樣呢。你不解,也懶得去琢磨,光你媳婦的破爛事,就已經(jīng)夠讓你頭昏腦漲了。
村民們找了半個月豬,地里的蒿草高得都快超過莊稼了,也沒見誰家找到一根豬毛。有人說在地里發(fā)現(xiàn)了新鮮的豬糞,像剛出籠的饃還冒著熱氣呢,順著豬糞味兒去找,找著找著風一吹線索就斷了,但可以斷定的是,豬應該沒跑遠。
若是換在年根兒底,地里一片荒涼,就算那頭豬跑得再快,長了翅膀,那么大的一團黑影,在地里一滾動,全村的人一起出動,很快就會抓回來。再說了,你二叔不是球主嗎,即便那頭豬跑到外太空,只要你二叔一聲令下,給幾個工分兒,照樣有不怕死的敢飛天去抓豬。
半個月后,你能拄著一條拐走路了,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地里。地里的莊稼長得真快,個子不高的你,往地里一站,莊稼已經(jīng)快淹沒了你的脖子。你有些憋得喘不過氣來,這么大的莊稼地,往哪兒一看都是綠旺旺的,且這時的莊稼已接近墨綠,想找一頭暗流般穿行在綠海下的黑豬,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可你沒錢賠你二嬸,就只能一門心思去找豬,畢竟,豬是因你跑丟的,你必須要負起責任,這是你做人的原則。你不像你二叔和你二嬸,披著人皮都不干人事兒,瘋狗會主動咬人,但人不能彎下腰去咬瘋狗,這就是人與瘋狗在本質(zhì)上的不同。所以,你從骨子里瞧不起他們。
地里現(xiàn)在沒什么農(nóng)活,家務活也指不上你,就你現(xiàn)在這樣子,別說腿腳不利索,就是利索了,一時半會兒也沒人再找你殺豬。你在家閑得無聊,即使不無聊,你也不想看你媳婦的臉,雖然那張臉長得很俊俏,可看一眼就會讓你突然想起另一張惡心的老臉。
你開始滿世界找豬,你走不快,世界也就你們村這么大,但對你來說,世界已經(jīng)夠大了。你整天一瘸一拐地走在地里,偌大的世界仿佛空曠得只有你一個人。村民們找了半個月豬,全都不約而同撤退了,現(xiàn)在都一個個貓在家里,悄悄說球主家的壞話呢,不用想你都知道,球主家的事,就是你們村的天下大事。況且,丟豬事件還沒有個具體結(jié)果,村民們都知道,就算你二叔不讓你賠錢,你二嬸那一關你也過不去。
現(xiàn)在,別看村民們在外邊不言語,卻都像每晚按時收看新聞聯(lián)播一樣,默默關注著丟豬事件的進展。你從心里也想盡快解決這件事,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親自找到豬,然后一刀宰了它,絕不再手軟,你知道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獵手,絕不能讓同一只鷹先啄瞎了左眼又啄瞎了右眼。
你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你家的墳圈子前,那里躺著你的爺爺、奶奶,還有你因病早逝的爸爸。你正想走上前去,和他們訴訴苦,不成想,一團黑影突然從你爸塌陷的墓穴里跑了出來。哦,是那頭豬,那頭該死的卻跑了的,讓你顏面盡失還瘸了一條腿的可惡的豬。
說時遲,那時快,你掄起拐杖就朝著豬頭砸過去,豬一頭扎進了墳圈子前的莊稼地里。你走進地里,緊張、興奮、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你看著豬,豬看著你。那頭豬顯然是被你冷不防給打懵了,有些迷糊,卻又沒有完全迷糊,也趴在地上與你對峙。
你試探性地往前爬一步,豬就謹慎地往后退一步,索性,你就歇著,喘口氣,攢點力氣,好一下子撲上去把豬擒住。你盤算著,正盤算著,聽到墳圈子里有女人的說話聲。你順著莊稼的縫隙一瞅,那個說話的女人竟是你媽,你能看到你媽,你媽卻看不到你。
你媽跪在你爸的墳前,一邊燒紙一邊念叨,說你昨晚做了錯事,佯裝跟你二叔和好,卻趁你二叔喝醉后把他給閹了。作孽啊,你媽說,說你一直恨你二叔,因為你沒有生育能力,你二叔為了幫你傳宗接代,就睡了你媳婦。可你并不知道,你爸原來也沒有生育能力,在你爺爺、奶奶的縱容下,為了生下你,你二叔睡了你媽。也就是說,你二叔才是你的親爸,昨晚,你親手閹了你的親爸。
這會兒,你終于知道為什么你二叔會亂了人倫綱常,死不要臉、禽獸不如地睡了你媳婦了??杉幢闳绱?,你也不能接受你二叔這么做,他已經(jīng)做錯一次了,怎能一錯再錯。什么他娘的傳宗接代,不就是為了滿足他的獸欲嗎?你不會同情他,更不會理解他,感謝他,盡管他虎毒不食子,從心里對你舐犢情深,就算昨晚你把他閹了,今天他吃了啞巴虧也沒找你算賬,更沒有報警。
你也豁然明白了為什么你爺爺、奶奶死的時候,你二嬸的淚珠子那么珍貴,一顆也不肯往下掉,明白了為什么從小你二嬸總打你,橫豎都不看好你,更不用說疼過你,原來你是她心頭的傷疤啊。
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事,你覺得自己做得對,心中沒有一絲后悔,無論如何,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算是為民除害了,否則,你自己走在村里,那些跟在你屁股后頭,學著你一瘸一拐走路,被你罵沒教養(yǎng)的淘氣孩子們,不定哪個就是你的親弟弟,或者是你的親妹妹。
你媽說的話,你都聽到了,那頭豬也聽到了,你流淚,那頭豬也跟著流淚,仿佛十分通人性,十分理解你心中的痛苦和委屈。你悄聲對豬說,快跑吧,跑得越遠越好。豬不跑,就在那兒趴著,靜靜地聽著你媽念叨。你生氣了,發(fā)怒了,確切地說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頭豬憑什么要偷聽你家的隱私,你一個人知道了還不夠嗎?
你猛然一起身,那頭豬噌地就爬起來,嗖地就鉆出了莊稼地,朝著遠處拼命地奔跑。誰?你媽顯然被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來臉色煞白。那不是小叔家丟失的那頭豬嗎,你媽騰地站起來就去追豬,一邊追一邊喊,有人嗎,有人嗎,快抓住那頭豬,挨千刀的豬,害我兒子腿都瘸了。
豬跑遠了,你媽也跑遠了,你才從莊稼地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你腿疼,跪不下,索性就坐在你爸的墳前,邊哭邊往塌陷的墓穴里撒土。你沒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原來有人比你承受過更大的痛苦和委屈,活著時媳婦被自己的親弟弟霸占了,死后墓地又被親弟弟家的豬給霸占了。
責任編輯:魏建國 洛雅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