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本名許順榮,浙江杭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清明》《當代小說》《小說選刊》等。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
我知道我?guī)峭┗丶沂莻€錯誤。我和劉若蘭本來就關(guān)系緊張??晌矣惺裁崔k法呢?袁副局長布置的任務(wù),我能不完成嗎?她一個小姑娘家,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你讓我往哪兒送呀?城市收容所?那怎么行?萬一出了事,就把人家小姑娘給毀了。
可我哪里想得到,居然會發(fā)生這種事。
我們到家時,劉若蘭正在廚房間忙碌。
此前,也就是下午四點光景的樣子,我往她學校里打過電話。
我把吳桐叫到廚房門口,讓她跟劉若蘭打聲招呼。
“阿姨……”
她怯怯地叫了一聲。
劉若蘭就像觸到高壓電線似的,整個人一震,就僵立在了那兒。
你是沒看到她盯著吳桐看的那副模樣,臉上既是震驚,又是憤怒。
我忙勸吳桐去客廳坐。我折身回進廚房間,對她低聲道:“這孩子怪可憐的?!?/p>
在下午的電話里,我已經(jīng)向她解釋過了,這會兒已沒什么可說的。
劉若蘭卻大聲問:“你是說她怪漂亮的吧?”
“你瘋了?這么大聲。”我說。
她漂不漂亮關(guān)我屁事。但劉若蘭猛地將手中的薄刀往砧板上一拍,摘下圍巾,一團,又狠狠地摔到煤氣灶上。她轉(zhuǎn)身沖出廚房,跑過客廳,回到臥室,砰地關(guān)上房門。
“還人民教師呢!”
“什么素質(zhì)!”
我頭上直冒青煙,我恨不得把廚房里的東西全抹到地上。讓我對付十幾名歹徒,我從不手軟;但唯獨對付她,我他媽的就不行了。我僵硬地站在廚房里,雙手緊握,眼睛死死地瞪著她憤然離去的廚房門口。一會兒,我看到吳桐悄悄地探了下頭進來,又匆忙地縮了回去。
終于過去了。
潮水般涌上來的,又潮水般退了下去。
我松開雙手,掃了一眼攤在水槽里和砧板上的菜,其實也沒什么,水槽里擱著洗干凈的青菜,砧板上是切了一半的肉絲。我不是在電話里跟她說了嗎?叫她準備點兒菜;但她就打算只燒青菜肉絲面來招待這個特殊的客人。
“女人啊,那根曲里拐彎的腸子,你都不知道是往哪兒繞的!”
我燒好面,端到客廳的餐桌上,招呼吳桐吃面。
她把一直收在腿上的碎花布的包裹放在身邊的沙發(fā)上,支起縮在那兒的嬌小的身體,怯怯地坐到餐桌前,接過我遞給她的筷子,捏在手里,但沒有動,而是屏息張望著臥室門,臉上停泊著愁云。我過去,輕敲了三下臥室門,叫劉若蘭吃面。我回到餐桌前,催吳桐吃吧。她這才埋頭吃面,呼嚕呼嚕的,吃得很快。我說燙,你慢慢吃,不夠,鍋里還有。我們正吃著面,臥室門突然被打開了,劉若蘭臉板板地走出來,動靜很大地坐在我們對面,吃她的面——我猜她這時候的心思,與其讓我們在客廳里放任自流,倒不如由自己嚴加看管,所以動靜才這么大,那是要我們正視她的存在。漂亮女人難道天生就是仇敵?她只有我女兒一般年紀,我真搞不懂劉若蘭在動什么歪腦筋。我吃到一半時,吳桐已經(jīng)吃完面,連湯也喝得一滴不剩了。我起身,把鍋里剩下的那點面盛給她。她仰起頭朝我笑道:“陳叔叔燒的面,真好吃。”劉若蘭抬頭橫了她一眼。我沒有吭聲,繼續(xù)坐下來吃面。
“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劉若蘭責問吳桐。
“四川,靠近西寧的一個小村,叫窮恩村。”我替她回答。
劉若蘭劈頭就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她又沒有問我,但我還是要說。我說:“她千里迢迢來杭州,就是要找回被趙元星拐走的那兩個孩子。一個她弟弟,一個鄰家男孩,都才十來歲。”
我故意抬出趙元星來。我想這對她多少會起點作用,至少能改變客廳里的氣氛。我知道她心里一直還有他,雖然已過去了十八年。當年他們分手是被迫的,并不是彼此感情出了問題,她是跨不過她母親之死那道坎呀。但我這么做,又犯了一個錯誤。有些破石頭封存得太久,反倒成了鉆石。
“趙元星?”劉若蘭果然跳將起來,“你放屁!”
你瞧見沒?她都爆粗口了。
吳桐嘴上掛著幾根面條,吃驚地盯著她看。
劉若蘭也盯住她不放,吳桐羞澀地把面條吸進嘴里,胡亂地嚼了兩下,就偷偷地吞了下去。劉若蘭要她把話說清楚,趙元星到底怎么啦?吳桐開始支支吾吾的,但沒說幾句話,口齒就漸漸伶俐起來。她說三年前,趙老師突然來到她們村,教村里孩子唱歌、畫畫和各種知識,他還會說蹩腳的四川話。這點似乎讓她非常吃驚,她眼里突然放射出巨大的光芒。她說他什么都懂。她們懂的,他懂;她們不懂的,他也懂;甚至連她們心里想的,他都懂。他自編教材,教他們普通話。他教書是一等的,講故事也是一等的,每天放學,孩子都不肯回家,纏著他,聽他說故事。他描繪的都市生活,點亮了孩子幼小的心靈。他打破了小村的平靜,給了孩子無窮的快樂和向往。她們都把他當作自家人了,以為他會在村里永遠住下去。但是,兩個月前,他突然逃了。不辭而別。
她說,第二天學校里一片哭聲,他毀滅了孩子的現(xiàn)在,又把他們的未來帶走了。
一個月后,吳桐的弟弟和鄰家男孩,就失蹤了。
說到這兒,吳桐流下了眼淚。
她為自己流了淚而感到難為情,雙臂折疊在餐桌上,將臉迅速埋在雙臂上。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哭泣聲,非常大,有著鄉(xiāng)村女孩固有的自然與無忌。此刻,她肯定為丟失的弟弟、一夜愁白了頭的雙親而傷心,也為自己一路奔波的困苦而委屈,更為趙元星可恥的逃跑而憤怒……我看看劉若蘭,劉若蘭也看看我。我想在這個時候,她不至于再為難小姑娘吧?
但她劈頭就質(zhì)問嗚嗚啼哭的吳桐:“你說他逃了是什么意思?”
我剛阻止她,她又沖我來了。
“你才是拐騙犯!”
“你說,”她咄咄逼人地問我,“他拐騙誰了?”
她還在為我剛才強加在趙元星身上的那個詞而耿耿于懷呢。
吳桐終于小下聲來,她緩緩地抬起頭,一雙漂亮的眼睛和水嫩的臉蛋都哭得通紅。她怯怯地望著劉若蘭,神情有些發(fā)呆,她對劉若蘭在趙元星身上過大的反應(yīng),感到莫大的困惑。而劉若蘭對她突如其來的哭泣,也深表懷疑。她打量著她,又問:“你憑什么說他逃了?”
“我……他……”吳桐欲言而止,臉更紅了。
“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劉若蘭窮追不舍。
吳桐又趴下頭去,“我沒有。”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騙鬼呀!”劉若蘭說,“你……”
我對劉若蘭敏銳的洞察力感到吃驚。此前,我也隱約地覺察到吳桐與趙元星關(guān)系不同尋常,但沒有往這方向深想。此刻,我在心里的記事本上打上一個問號,待查!
大家吃完面,劉若蘭連碗筷都沒收拾,就擺出一副講課的派頭,對吳桐說,你住在我家不合適。我看這樣吧,你住旅館的錢我出。這樣總行了吧?吳桐拼命地搖頭,她說她不能用劉阿姨的錢。劉若蘭問她有錢嗎?她又搖搖頭。劉若蘭說,馬路對面那家云霆賓館挺便宜的。吳桐堅決不要。但劉若蘭已站起身來,對她說走吧。吳桐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拿眼睛哀求我。我說,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家里不是還有空房嗎?劉若蘭就橫我一眼,質(zhì)問道:“你想干什么?”
有著近二十年教齡的劉若蘭,煉就了一張毒嘴,她能一語擊中人的死穴。
她這句問話的潛臺詞就是:把一個涉世不深的漂亮小姑娘留在家里,我想干什么?
我被嗆得無話可說。
吳桐遲疑地站起身來,撿起沙發(fā)上的土布包裹,準備跟劉若蘭走。她抹了下眼睛,大概又流淚了。我本想叫她洗個臉再走的,但還是忍住了沒說。她們走后,我收拾碗筷,洗干凈,又給自己泡了杯濃茶,就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機。
我不停地按遙控板,直到新聞聯(lián)播開始,我才扔下手中的遙控板,歪在沙發(fā)上,舒服地盯著熒屏上,先是交替更換國內(nèi)領(lǐng)導人,后邊是國外領(lǐng)導人。隨后,我又坐直身體,不停地按遙控板,劉若蘭開門進來了。令我吃驚的是,吳桐依舊跟在她的身后。她手里拎著不少購物袋,在兩腿外側(cè)磕磕碰碰的,輕輕晃蕩。她歡快地叫了一聲陳叔叔。我笑笑,沒有吭聲。劉若蘭進門就對我下命令道:“你睡隔壁去,讓小吳睡我房里?!?/p>
我不知道是什么讓她回心轉(zhuǎn)意的,我有些吃驚。
但我也終于松了口氣。
劉若蘭好像背后長眼睛——做老師的都會這一招,她突然扭過頭去,嚇得吳桐立馬收起笑容,低下頭去,就像課堂上做小動作的調(diào)皮學生,當場被老師逮住了。劉若蘭見我埋在沙發(fā)里不動,就叫我滾進去,說她們要洗澡了。我連忙起身,將自己關(guān)在客房里。
客房里有招待客人的一切東西——盡管家里一年到頭都不見得有客人來,但就是沒有電視機。劉若蘭這些年訂的《小說選刊》和《教育導刊》,她讀后都堆在客房里,差不多和我等身高了,但我一本都沒有讀過。我想讀點東西的話,書絕對不是我的首選,我會用手機上網(wǎng),隨意瀏覽些網(wǎng)頁。但這天晚上,我取了幾本《小說選刊》,打算以此消磨時光,可是第一頁都還沒讀完,我就哈欠連連。
我躺下去時,聽到隔壁有輕輕的說話聲。她們洗完澡,在臥室里聊著什么,是聊趙元星吧?但我只能聽到一片模糊的說話聲,卻聽不清楚一句具體的話。她們的談話聲也挺能催眠的,我很快就睡著了,連臺燈都忘了關(guān)。
第二天早上,我敲過臥室門,又過很久,吳桐才出來。我瞪大眼睛,她就像家雞突然變成了孔雀,原本腳步都踉蹌的她,顯然被我的目光激活了,興奮地在客廳轉(zhuǎn)了個圈。我手指按在唇上,噓!我怕她動靜太大,犯了劉若蘭的大忌。我說不早了,你趕緊洗漱一下,我們走吧。
我在小區(qū)后門口的早點攤上,買了兩份肉包和豆奶,邊吃邊去張家園車站等公交車。分局的公車很緊張,都派到別的案子上去了。昨天上午,上塘河里又漂起來一具女尸。這已經(jīng)是今年的第三具女尸了。前兩個案子是破了,但老是這么漂起來,分局壓力很大。我們到車站時,我已經(jīng)吃下了兩只肉包和一袋豆奶,并將包裝袋塞進車站的垃圾筒里。但吳桐一口都沒動。我問她怎么啦?她說沒胃口。她說昨晚和劉阿姨聊了一宿,她到現(xiàn)在還暈暈乎乎的。我問她聊些什么?她說隨便什么。我讓她說得具體點,她又說記不清楚了。
我們乘321公交車到石塘站,下車后就往山里走。吳桐問我去哪兒?我說天子嶺,趙元星家。她啊了聲,有些吃驚,問我遠嗎?我說就前面。山道越來越深,回頭看我們來的地方,山巒已合抱在一起了,看不到路口了,四周群山環(huán)繞,林重如漆。吳桐糾起鼻翼,使勁吸了下氣,問我什么氣息?我說是垃圾。我說這兒是杭州最大的垃圾填埋場和焚燒場,里面的村子早該拆遷了,但村民們死活不肯走。吳桐說,天天聞著這個氣息怎么活呀?
她擺出一臉苦相。這孩子真是沒救了,連皺眉都這么好看。
她說,天子嶺,天子嶺;這么好聽的地方,怎么會改成垃圾場呢?
我說,這有什么?現(xiàn)代文明早已陷入垃圾的包圍中了。
她本想吃東西了,但現(xiàn)在又沒食欲了。
我裝出突然想到似的,問昨晚劉阿姨出去之后,怎么又改主意了?
劉若蘭在家里時態(tài)度還很生硬,肯定有情況。
吳桐搖搖頭。
“你跟她說什么了嗎?”我問。
吳桐說沒有。她說劉阿姨帶她到云霆賓館,在前臺問過價格,過一夜要一百八十塊,劉阿姨嫌太貴,說多住幾天,給一百行不行?前臺小姐就跟沒聽見似的,去忙別的了。這時候有個小伙子來開鐘點房,他拿到鑰匙,出去帶了個姑娘進來。劉阿姨就轉(zhuǎn)身走了,劉阿姨說有這點錢,還不如給她買衣裳呢。她們就出去逛街了,劉阿姨給她買了衣裳和鞋。又給她買了套睡衣。睡覺還要換衣裳哪,城里人也太奢侈了吧。她說劉阿姨人又漂亮,心腸又好,陳叔叔好福氣呵。
我們越往山里走,氣息就越重,吳桐連打了三個噴嚏。
她說,一定是劉阿姨在記掛她了。
見到小溪了,溪里沒什么水,吳桐問還有多遠呀?我說快到了。我們沿溪而上,過白龍?zhí)?,就看到趙家村的農(nóng)舍。吳桐又啊了聲,趕上我,挽住我的手臂。我們走進趙家村,不少像樹樁般在曬太陽的老人,見到穿制服的人來村里,就抱起孩子,跟了過來。但等我們到了趙元星家,他們認出我們——劉文村的女婿和一個陌生姑娘,就又散去了。趙元星家沒人。我敲了幾下門,就推門進去,問家里有人嗎?家里沒有人。她說問下村里人嗎?我說沒用的。她不信。我們還沒走到隔壁人家,一個老頭就關(guān)上門,匆忙地抱著孩子逃走了。吳桐一臉落寞,問怎么會這樣呢?我說就是這樣的。
我們穿過小溪,翻到山崗那邊的羊腸小道,繼續(xù)往山上爬。
吳桐問現(xiàn)在去哪兒?
我說:“劉文村,你劉阿姨家?!?/p>
“劉阿姨?”吳桐問,“她家也在這兒嗎?”
我問:“昨晚劉阿姨沒跟你說嗎?”
“沒?!?/p>
我說:“在這兒歇一會兒吧。你吃點東西,我慢慢告訴你?!?/p>
吳桐點點頭。她說奇怪了,這兒怎么又沒氣息了。
“哪會沒有呀?”我說,“你是在氣息里呆久了,就聞不到了?!?/p>
二十年前,劉若蘭分配到她現(xiàn)在所教的半山中學時,語文組組長就是趙元星,兩人的家都在天子嶺上,又同一個教研組,天天同進同出,日久生深情,就這么回事嘛,兩人便好上了。當他們確定關(guān)系時,問題就來了。趙家村與劉文村歷來是死對頭,他們的愛情就中了詛咒一般。
這要追溯到南宋末年,元軍入侵杭城,趙家皇親國戚,大部分隨文天祥等人南逃,在福建成立了小朝廷。莫奈何三年后,崖山海戰(zhàn)大敗,隨行軍民十幾萬人集體跳海自盡,南宋徹底滅亡。但在元軍入侵杭城當晚,還有一小撮皇親國戚向北潛逃,逃入天子嶺時,天快亮了,數(shù)十名護衛(wèi)怕走漏風聲,就圍住劉家村,屠村?;靵y中,部分當?shù)厣矫裉尤肷钌?,后來在更高的山里建了劉墳村(后改為劉文村)。從此,劉文村與趙家村就不共戴天。
時間并沒有清洗掉仇恨,此后漫長的歲月中,兩村間的命案時有發(fā)生。到了文革期間,尤為劇烈。因為歷史原因,劉文村人伙同山外學生,殺入趙家村,打砸搶燒,死傷無數(shù)。二十多年后,年輕的趙元星和劉若蘭,明知不可為,卻天真地幻想著通過聯(lián)姻,期望兩村修好。結(jié)果招來橫禍,兩村惡斗數(shù)日,劉若蘭母親死于非命。拱墅區(qū)公安分局聯(lián)合余杭縣公安局,出動數(shù)百名武警,才得以平息這起惡性事件。雙方傷亡慘重。劉若蘭不想活了,她固執(zhí)地把母親的死攬在自己身上。
劉若蘭幾次自殺。
吳桐嘴里咬著包子,眼睛越瞪越大,她來不及咽下嘴里的食物,往荒草叢里一吐,急忙問道:“你說劉阿姨……幾次……”
“是的。她吞安眠藥,灌了半瓶紅酒,惡心大吐,難受得開門出去叫人,結(jié)果送醫(yī)院洗胃;她用水果刀割腕,在浴室里,站在淋蓬頭下,鮮血染了一地,她暈倒在地,同寢室的女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她,結(jié)果又沒死成……她那時候就想死掉算了,但兩次失敗的痛苦讓她有了畏難的情緒,她就來問我有沒有快刀?我問她要怎么快?她說咔嚓一聲,腦袋落地,嘴里才發(fā)出啊的叫聲。我說沒有這么快的刀,就算有,誰肯幫你咔嚓呀?她就看著我,我說你別看我,殺人是要償命的,即使是幫人自殺。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我都在幫她尋找一種令她滿意的死法?!?/p>
“陳叔叔,你有沒有搞錯呀?”
“沒有呀。那會兒她什么都聽不進去,能聽進去的就只有這個。再說,我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不是嗎?干這行多年,什么樣的自殺我沒見過呀?我告訴她喝毒藥死是怎樣的?上吊死是怎樣的?臥軌死是怎樣的?撞車死是怎樣的?投河死是怎樣的?……那時候她一根筋,拐不過彎來,我只得順著她的意思走,走著走著,才能帶她走出來呀?!?/p>
“陳叔叔,你好棒呵。”
趙元星離開學校,去了僻遠的圍墾小學教書。
“對了,陳叔叔,趙老師真是宋朝皇家的后裔嗎?”她問。我說:“是的。”她說:“難怪!”我問她難怪什么?她就搖搖頭,又說:“劉阿姨原來是趙老師的女朋友呀。”
我只有苦笑,她豈止是他的女朋友呀?
她為趙元星流過三次產(chǎn),卻沒有給我生一個孩子。
我們再次上路時,吳桐就像丟了魂似的。我問她在想什么?她只是笑笑。我們在村口的樹林下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奇瘦,但精神不錯,滿頭白發(fā)像茅草。他蹲在樹下捧著茶壺吃茶,又像在等人。吳桐剛想說什么,我連忙阻止她。老人突然直起身來,叫我們走開,別吵著他們。吳桐左右張望,樹下沒有其他人呀。我用手敲敲自己的腦殼,她這才會意。我們來到劉若蘭家的鄰居家。劉大伯在家,他連忙泡茶,我說我轉(zhuǎn)轉(zhuǎn)就走,塞給他五百塊錢,他怎么也不肯收;我說這是給劉若蘭爸用的,他這才收下。劉大伯說他還是老樣子,天天和樹林說話,說它們彬彬有禮,說它們罵人作孽,誰搞得懂呀。我說老樣子就好,讓劉大伯費心了。劉大伯說應(yīng)該的。告別了劉大伯,我們從天子嶺回來。
走在小溪邊時,吳桐突然問:“樹下的老人是劉阿姨父親嗎?”
“是的?!?/p>
“劉阿姨不回來嗎?”
“回來的。但父親見她一次就發(fā)作一次。她每次回來,只能遠遠地看看他?!?/p>
“陳叔叔,你是怎么跟劉阿姨好上的?”
“本來嘛,就算兩個村子都反對,他們也會走到一起的。但不巧的是,劉若蘭母親在惡斗中去世了,父親又被砸傷了腦袋,她無法原諒自己。幾次自殺。我當時負責這個案子,非常擔心她的精神狀況,有空就去學??纯此D菚r候我剛巧獨身,也有時間。我原先的妻子受不了警察家屬的生活——我經(jīng)常出差,當時社會風氣也差,深夜經(jīng)常有人往我家里打恐嚇電話,還從窗戶里扔磚石進來;她一刻也不想呆在家里,半年前就帶著九個月大的女兒回娘家了,我們便離了婚。她說她不想讓女兒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女兒需要安全的環(huán)境,需要日常呵護的父愛;她說得很對,但我給不了這些?!?/p>
“大概過了一年多,劉若蘭才第一次來我家,她發(fā)現(xiàn)我家里到處都是破窗戶,就主動提出來,要在我家過夜。她堅持睡客廳沙發(fā)。我睡臥室、她睡客廳?那怎么行?但我怎么勸她都不聽,就只有隨她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向我要大門鑰匙。我樂壞了。她警告我別胡思亂想,我說沒有沒有。這天我下班回家,家里已全換上新玻璃。她又留宿,依舊睡客廳。夜里,我俯身看她酣睡的臉時,她就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轉(zhuǎn)身又睡了?!薄瓣愂迨澹憧隙ǜ蓧氖铝?,嘻嘻?!薄拔覜]有。我是去衛(wèi)生間,見她毯子掉地上了,就替她蓋好,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她就來這一手。第二天我問她,她居然什么都不記得了。她留過幾宿后,忽然又把鑰匙還給了我?!?/p>
“是嗎?陳叔叔,你們就沒有……”
“那三年我自以為贏得了芳心……”
“劉阿姨還想著趙老師嗎?”
我沒有告訴吳桐,這么多年來,劉若蘭不但把心鎖住了,甚至連身體也鎖住了。
我記得結(jié)婚那晚,劉若蘭喝了不少紅酒,她醉了。熄了燈,她在床上很配合,我進入她體內(nèi)時,她就叫元星。第二天晚上,我堅持開燈,也沒有喝酒,結(jié)果怎么也不行。我們都很沮喪。她說她恨自己的身體。我說慢慢來吧。幾天后,我們喝了酒,熄了燈,倒是又行了;她又叫元星,我打亮燈,發(fā)現(xiàn)她滿臉都是淚。我這才明白,我是借著酒和元星的名義,才能進入她的體內(nèi)。明白了這個,我心里就有了疙瘩。后來,別說開燈、不喝酒不行了,就連喝酒、熄燈也不行了。主要是我不行了。劉若蘭就懷疑我外面有女人了。我的天哪!她難道不清楚嗎?我不想成為趙元星的替身。一天都不想。但我有什么辦法呢?十四五年過去了,她還是老樣子。
我們乘321公交車回來,我告訴吳桐怎么去學校找劉若蘭。本來約好下午去趙元星原先的學校的,學校在東沙圍墾,距離這兒有百十里路遠,但下午我另有緊急任務(wù),只好明天再去了。吳桐從張家園車站下車后,我就在車上打電話給劉若蘭,我告訴她吳桐現(xiàn)在去找她。我們又聊了會別的,主要是剛才去天子嶺的情況,她父親還是老樣子,趙元星家沒有人,他應(yīng)該沒有回杭州。隨后我就問她,昨晚你們都聊些什么呀?有沒有趙元星的線索?劉若蘭笑道:“我們只是隨便聊聊,沒什么呀?!?/p>
她說謊。她們都說謊。
下午,我赴德清下渚湖捉拿一起縱火案犯的途中,劉若蘭打來電話,說吳桐沒去找她,問她是不是在我這兒?“沒有。”我說?!皼]有?”她問,“那她會去哪兒呢?”“我怎么知道!”我有些懊惱。她憑什么認為吳桐就在我這兒,好像我有什么瞞著她似的。這種感覺,讓我非常不爽。
吳桐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她倒還找得到我家。劉若蘭劈頭就問她去哪兒了?你曉不曉得我擔心了一個下午?啊!你這么不懂事,走丟了怎么辦?我忙說吃飯吧。我回家后,已燒好飯菜,就等她回來。吳桐怯怯地說,讓我先喝口水吧。飯桌上,吳桐說她又去了趟天子嶺,見到了趙老師父母。又說兩位老人怪可憐的,說起趙老師就老淚縱橫。她說,趙老師都有四五年沒回過家了。
她嘩啦嘩啦扒完一碗飯,又扒第二碗;她竟扒了三碗。
你沒吃中飯嗎?
她害羞地搖搖頭。
沈家橋村有個農(nóng)民,十四年前誤殺了鄰居,是我捉他進去的。前些日子剛放出來,誰知他回到家里,得知父母因為他早就過世了,家中財物又被村民們搶劫一空,屋頂開滿了天窗。他沒有家人,沒有親友;他也沒有工作,沒有技能,手上只有多得簡直無法處置的時間和自由,他現(xiàn)在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去做任何一件事情,但他沒有錢,什么也做不了,一無所有。他就渾身不自在,也沒有了腦子,他絕望了。離開了高墻和教官,他失去了人身安全和思想意志。他想回去。但現(xiàn)在,即使是那里面,他也回不去了。最后,他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家燒了。今天下午,我又從德清下渚湖把他抓了回來。他居然還認得我。他不知道自己一把火燒掉了半個村子,還燒死了兩個老人和一條病狗。村里人告他懷恨在心,蓄意縱火報復(fù)。當他聽到這個罪名時,竟暗暗地松了口氣。他說他終于有家了。
吳桐眨巴著眼睛,問怎么會有這種事?
劉若蘭瞥了她一眼,說,怎么沒有呀?
劉若蘭說她很能理解這個農(nóng)民的心態(tài)。
飯后,我連新聞聯(lián)播都沒有看,就回客房睡了。
我聽到她們洗洗也進了臥室,兩人在床上嘰嘰咕咕的,又說了半宿話。
第二天一早,分局派了車,我和吳桐乘車去東沙圍墾。找到那所學校,已經(jīng)快中午了。那個破地方非常難找,司機老張頭一回去,走了不少冤枉路。校長姓姜,是個胖子,肉嘟嘟的雙手捧住我的手快速搖動,他語速也很快,連聲歡迎歡迎。他提一下灰色褲子,又捧住吳桐的手,連聲歡迎歡迎。我說我們想了解一下趙元星的情況。
他滿臉堆笑,連聲道好。
據(jù)姜胖子反映,我們知道趙元星四年前就辭職了。辭職的原因,很可能跟一個在此地打工的四川姑娘有關(guān)。這十年來,圍墾變化很大,從內(nèi)地遷移進來不少工廠,也涌進來許多農(nóng)民工,狀況比過去差多了。十八年前,趙元星只身來到圍墾小學,教學方面那是沒話說的,上面幾次要提他當校長,他都婉拒了。趙元星這個人,怎么說呢?就是不思上進,除了教書是一等的,其他都不怎么樣;上完課就不見蹤影,開會也不參加,獨自騎了輛破自行車,在田野上亂轉(zhuǎn),也不曉得他看啥花頭經(jīng)?你說這么大片圍墾,除了麥田,就是稻田,看一遍還好,天天看就像看老婆一樣,但他就是不喜歡呆在學校里,有時候半夜三更才回校,有時候連夜都在外面過了。
姜胖子來這所學校已有十個年頭,曾經(jīng)給趙元星做過介紹,但他拒不見人。但是在五年前,學校里忽然傳出他有女人了。有老師跟他說,趙元星經(jīng)常帶個姑娘在田野上轉(zhuǎn)悠,見到麥草垛、稻草垛之類的地方,就自行車一扔,爬到草垛上數(shù)星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倒是經(jīng)常看到趙元星亂蓬蓬的頭發(fā)或衣服上粘著草,有時候口袋里翻出來,都是草屑。大概過了年吧,趙元星突然辭職走了。有人說他和那個姑娘一起回四川了,也有人說他去四川尋那個姑娘了??傊@一走就再也沒有見到過趙元星,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和姜胖子對話時,吳桐始終聳起耳朵在聽,一個字都不肯漏過。我發(fā)現(xiàn)她的瓜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姜胖子的話對她觸動不小,這更加堅定了我的猜測,她與趙元星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我們在學校食堂吃過中飯,就往回趕。在車上,我問吳桐有何想法?她啊了聲,依舊一臉茫然地盯著窗外。我又問,你不知道這些情況吧?她默默地搖頭。
回到杭州,我問吳桐是跟我回分局,還是去學校找劉若蘭。她說去找劉阿姨。我們先到學校,吳桐下車后,我隨車回分局。我把這兩天的調(diào)查情況,向分管的袁副局長作了匯報。袁副局長指示我與四川方面保持聯(lián)系的同時,把工作重心放在那個無名女尸案上。不過,接近下班時,我忽然接到四川來電,說吳桐弟弟和鄰家男孩已經(jīng)找到了,在縣城找到的,現(xiàn)已送回村里。我問消息確切嗎?對方說錯不了,兩家父母都確認了,就是那兩個失蹤的孩子。
我連忙把好消息告訴劉若蘭,請她轉(zhuǎn)告吳桐。
晚上我回家時,劉若蘭和吳桐已在廚房間忙碌,我說得好好慶祝一下。但吳桐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高興。我說你出來也有些日子了,明天就回吧。她張嘴欲言,卻又低下頭去。我問怎么啦?劉若蘭就把我趕出廚房間,“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她朝我板板臉。我問:“又怎么啦?”
飯桌上,我說等會兒在網(wǎng)上給她訂車票時,吳桐就盯著劉若蘭看。
劉若蘭忙說不急不急,讓小吳在杭州玩兩天吧。
奇怪!當初不是她拼命地趕吳桐走嗎?
“陳叔叔,”吳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想找到趙老師?!?/p>
“你找他干什么?”
“我答應(yīng)了學生,要把趙老師找回去的?!?/p>
“腿長在他身上,你上哪兒去找呀?”
劉若蘭生氣道:“不找你怎么知道?你就不能幫幫她嗎?”
“可這個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我……”
“算了算了,跟你說也是白搭!”
夜里,我躺在客房床上,細細地分析了一遍,要找到趙元星賽過大海撈針,除非他在外面犯了事,被掛到網(wǎng)上,或者他突然自個兒冒出來,不然,你休想找到他。但劉若蘭既然這么說了,那就讓吳桐再呆一天吧,后天我絕對把她送走,對袁副局長和四川方面都有個交待。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覺得心亂,無法入睡;我將耳朵貼在與臥室相連的墻壁上,依舊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但她們一直說著什么,你一句,我一句。都是趙元星。是趙元星讓她們談到了一起。我郁悶地下了床,從靠墻的那堆雜志里,隨手抽了本《小說選刊》來翻,開篇是一篇叫《太陽宮》的小說。但我從頭讀到尾,也沒讀出啥來;只知道太陽宮是北京的一個地方,很偏遠的鄉(xiāng)下,大概就像半山之于杭城,只是名稱取得好聽罷了。
我扔了雜志,躺在黑暗中瞎想。我和劉若蘭還在紙婚期間,就不行了;但劉若蘭懶得離婚,她對我說你什么時候想離就離吧,她無所謂。我和同事老莫談過此事,我們是老搭檔,一起破過不知多少案子,他是法醫(yī)兼修心理咨詢師。他建議我去找個女朋友,刺激刺激劉若蘭。我按住他的頭,什么餿主意?這種刺激法,到時候就真的徹底沒戲了。他說:“那你就接受這個事實嗎?”“怎么接受?”“用心理暗示法,由內(nèi)而外地接受自己就是元星?!薄澳銈€賣國賊!”
我罵歸罵,但還是接受了這種療法。這些年來,我哪里還是陳凱呀,我都成了趙元星——陳凱與趙元星拼湊的怪物。我恢復(fù)了功能,但劉若蘭依舊要喝醉了,才能在黑暗中接受我。她叫元星時,我就當她是在叫我。難道不是嗎?那一刻進入她體內(nèi)的是我,而不是趙元星。你說,我連這都認了,她還想怎么樣呢?可是,劉若蘭為趙元星受過三次孕,而我與前妻也有過孩子,但我和她怎么就沒有呢?她就不能為我這個陳元星生個孩子嗎?
“你就不想要個兒子?”我曾經(jīng)問她。
她不吭聲。
“要不,去給你領(lǐng)個來養(yǎng)養(yǎng)吧?”我又問。
她火了,生氣道:“我!不!要!”
她甚至不許我去探望女兒,更不要說讓她來家里了。我和女兒在外面見面,就跟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女兒特忌恨這個。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想過跟她離婚來著,但我又不忍心這么做。這些年,我和劉若蘭就像一葉大海中的破船,就這么搖搖晃晃地熬過來的。
第二天,我忙了一天的無名女尸案,依舊沒有眉目。
前兩個無名女尸案,在媒體上作了詳細報道,作案的人也學乖了,頗具有反偵察能力。
到了晚上,我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里,見家里冷冷清清的,就吃了一驚。這么晚了,劉若蘭和吳桐會去哪兒呢?我打電話給劉若蘭,她的手機關(guān)機了。我想她們大概出去逛街了,或者去西湖玩了。她的手機已經(jīng)換過幾塊電板,這塊也該換了,昨夜忘了充電的話,就用不到這個時候了。我給自己燒了碗面,吃了,就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等她們??赐晷侣劼?lián)播,她們還沒有回家。我洗洗就回客房,卻在床頭柜上,看到劉若蘭留給我的紙條。
她說她走了,叫我不要找她。她說她就是那個囚徒,回牢里去了。
我愣住了,什么狀況?她走了?她去哪兒?是四川嗎?她要去四川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呢?她去干什么?她要去多久?不,她是去找趙元星了,她去哪兒找他呀?她……我瞪著紙條上短短的一排小字,腦海里滾過無數(shù)個念頭。怎么會這樣呢?我打電話給王校長,問劉若蘭跟她請假了嗎?她說她也感到莫名其妙,劉老師今天一早,交了份辭職報告,就理理東西走了。太突然了,她也感到非常震驚,她問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說我也不清楚,我會再聯(lián)系她的。
我走進隔壁的臥室,臥室里整整齊齊的,我發(fā)瘋地打開所有的壁櫥,劉若蘭的衣物好像少了,但我不敢確定是不是真的少了?床頭柜里的金銀首飾倒是都在,只是她的身份證和銀行卡不見了,不過這是她隨身攜帶的東西;床頭柜的臺燈下還放著一本翻開的書……那張紙條只是跟我開個玩笑吧?她并沒有走。但她確實走了。我大吸一口臥室里的空氣,發(fā)覺已聞不到她的氣息了。
我猛地倒在臥室的大床上,就像一截木頭,橫在床中央。席夢思床墊一彈一彈的,上下震動著我的身體。我大聲吼道:“劉若蘭,你無恥!”我一聲聲地喊“劉若蘭,你無恥!”我的喊聲越來越小,直到呢喃一般,輕輕地叫“劉若蘭,你無恥!”眼淚已順著我消瘦的臉頰,默默地滑落……
有人開門進來,高跟鞋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深一腳淺一腳,進門也不曉得換鞋子,就徑直朝臥室走來……
她還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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