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軍,陜西吳起人。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xué)》《陜西日報》等。
父親的背彎得越來越厲害了,像一張弓。每見一次,我都要把父親“教訓(xùn)”幾遍,讓他把腰展直。父親總是笑嘻嘻地說,“展是能展直呢,就是彎習(xí)慣了!”并試探著把腰往展直一直……
父親雖然勞碌了一輩子,但是很健康,唯一的就是背駝了。前些日子回家看父母,父親忙來忙去,佝僂的腰幾乎俯在地面上了,我一陣陣地鼻子發(fā)酸。父親的腰再也展不直了,那是被一生的辛勞壓彎的啊!
父親今年七十五歲了,比母親小兩歲。父親屬蛇,母親屬兔。俗話說,“若要富,蛇盤兔”??蓮奈矣浭缕穑壹业墓饩澳钦娼袗j惶!爺爺生育了大伯和父親兩個兒子,我二爺一生沒有娶妻,爺爺就把父親過繼給了二爺“頂門兒”??纱蟛秩ナ赖迷纾愿赣H又承擔(dān)起給爺爺、奶奶和二爺三個老人盡孝的責(zé)任。后來,父母親又生了我們姊妹七人。我們一大家子共十二口人,十二口子的人家在那個年代要吃飽飯生存下去,難度可想而知!母親端上來一大盆一大盆稀稀拉拉的飯和幾碟腌制的咸菜,我們一陣?yán)峭袒⒀实鼐鸵粧叨饬?。父親總是最后一個盛飯,有了就吃,沒有了就湊合。那時都不知道父親最后都吃了些什么,只知道父母拿著鍋鏟在鍋里不斷地刮,現(xiàn)在才知道父親是靠刮鍋巴填充肚子的。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初,那時還是大集體時代,全家有勞動力的都要去上山勞動掙工分,年底要靠工分去分配糧食。從記事懂事起,我就知道父母領(lǐng)著哥哥、姐姐白日黑地、沒明沒夜地勞作……那個年代不準(zhǔn)搞私有化,記得父親不知從哪個親戚家弄來一只山羊偷偷地喂著,擠羊奶為我和哥哥補充營養(yǎng),后來被人舉報,讓大隊沒收了。父親和母親哭喊著拉拽著羊不讓牽走,最后還是被拉走了。我家世代生活在黃土高原上一個偏僻貧窮的小山村里,在那個苦難的日子里,父母拉扯著我們姊妹七個慢慢地長大了,沉睡的冬天也被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醒了,農(nóng)村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父親一下子就像是“瘋”了似的,終日吆著牛,一架山一架山開墾耕地,一直把日頭從東追到西。現(xiàn)在我還時常地想起父親勞作于黃土地上的畫面,它已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記憶里,成為一幅永不褪色的美麗油畫。當(dāng)黎明還未喚醒沉睡的大地,太陽慢慢地從地平線上伸著懶腰破曉的時候,父親就早早地起來了。睡眼朦朧中,幼小的我發(fā)現(xiàn)父親坐在土炕邊,不停地抽著旱煙,等過足了煙癮,他就吆喝著耕牛上山了。那時總感覺父親就像沒瞌睡似的,晚上回來要拾掇第二天下地干活的農(nóng)具,備足肥料,第二天天不亮又要出山。半晌午的時候,我提著母親準(zhǔn)備好的飯罐、水瓶,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上山頂,卻發(fā)現(xiàn)父親早已趕著耕牛犁下了那么一大片地。迎著陽光,我看見父親的爛汗衫早已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肩膀上都滲出了白堿。父親面朝貧瘠荒蕪的大山,背向蒼茫的天空,他舉起牛鞭吆喝著耕牛,低垂著頭顱,引頸曲背,奮力地將犁鏵從土地上壓進去的那一剎那,簡直就是一幅凄美壯觀的圖畫。
幾年間,我們家的大囤小囤,甚至能倒糧食的爛鍋爛盆都堆了滿滿的糧食,一大家子再也不用為吃不飽飯而犯愁了。年末,在交完公糧和“上籌提留”后,父親將余下的糧食變賣成現(xiàn)金,過去只有在過年才能見到的肉丁,偶爾也可以吃到了,大的穿過小的穿、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破衣服到年關(guān)也換上了新衣裳。過年了,父親也買了酒,扔掉了抽了好多年的旱煙袋,買了香煙,殺了年豬、羊和雞。年夜里,我們家的笑聲多了,父親的臉也喝紅了……
這片滾熱的黃土地是養(yǎng)人的,還是家里好啊!父親一生對我們當(dāng)兒女的其實并沒有太高的要求和期望,更沒有過多的鼓勵。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簡直就像是一頭默默耕耘的老黃牛,他的話語很少,不善言談,是村里村外公認的憨厚人。直到現(xiàn)在,父親見了我們依然沒有太多的話,只是滿臉堆著笑,不住地忙來忙去??嚯y是人生最好的老師,由于從小受的苦難和從父親身上看到的艱辛,使我們從小也養(yǎng)成了吃苦耐勞,拼搏奮斗的精神。那些年,大哥先是招工在銀川當(dāng)了工人,二哥去縣上木業(yè)社當(dāng)了木匠學(xué)徒,三哥響應(yīng)國家號召應(yīng)征入伍,大姐出嫁了,二姐、四哥和我還在上學(xué),全家的重體力活全都落在了父親的肩上。即使這樣,父親也還總是說,“家里有吃有穿,門外頭如果受罪的話就回來……”那個年代,人們把出門在外工作的人叫“公家人”。成為了“公家人”,全家人都會覺得臉上有了光彩,認為光宗耀祖了。等我長大懂事以后,我才明白,不是父親不想讓我們成為“公家人”,而是父親出于一種樸素、原始的愛,他是怕我們在外面受氣受苦?。『髞?,二哥、三哥、四哥都回家務(wù)了農(nóng),二姐也出嫁了,只有我堅持上學(xué)讀書。
那時候,父親又要張羅著為四個哥哥娶媳婦。人家一看我們家兄弟五個,都生怕自己的女兒嫁到我家過不上好光景,都不愿嫁過來。父親明顯地蒼老了許多,整日整夜愁得連覺也睡不著。由于我家世代都是地地道道憨厚老實的莊稼人,在那個以苦為榮的年代里,也有人喜歡我家的務(wù)實,我記得在不到四年,我的四個哥哥都牽著高頭大馬吹吹打打地娶回了四位嫂嫂……煎熬、苦難的歲月也如刀刻一般地顯現(xiàn)在父親的臉上和軀體上。父親雖然在和別人的言談舉止中笑容多了,但他確實是蒼老了,臉上爬滿了道道皺紋,手上布滿了深深的皴裂,眼神中透著對苦難生活的無奈,健壯的軀體開始變得彎曲了……從小生活在貧窮的大山里,深受過艱辛苦難的日子,我深深地感受到,要脫離這貧窮苦難的生活,唯有走讀書考學(xué)這條道路,在那個年代里,也唯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因此,我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發(fā)奮讀書,一直都是年級里的“三好學(xué)生”。1988年,當(dāng)一張延安師范的錄取通知書拿到父親手中時,他老淚縱橫,奔走相告,不太喝酒的父親喝得酩酊大醉。我成了我們前村后莊多少年來唯一一個靠自己讀書考學(xué)跳出“農(nóng)門”的人。后來,我又憑自己的努力,當(dāng)過教師,當(dāng)過“記者”,最后走上了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崗位。我想,這除了是黨的培養(yǎng),自己的辛勤工作而外,更主要的是艱辛的生活歷練了我,給了我人生的啟迪。父親雖然沒有給過我豪言壯語的激勵,但我從父親的眼神中看到了力量。這種力量使我在以后的不同崗位中始終學(xué)會自強自立和對苦難生活的理解。
慈祥善良的父親,在黃土地上翻騰了一生的父親,如今已蒼老得像老家山崖上的一棵老樹。當(dāng)今天我們成家立業(yè),我已經(jīng)步入不惑之年,兒女都長大以后,我更深切地理解了父親對我們的慈愛。父親是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他為人寬厚和善,無論對任何人都充滿了友善。記得我小的時候,我們家總是“賓客滿座”,外地來的擔(dān)擔(dān)匠,賣絲線的,收雜貨的,父親總是看他們可憐,都要把他們招攬到家里,叫母親給做飯吃,莊里莊外的人都習(xí)慣地把父親叫“大善人”。父親一生沒有去過遠門,只到過吳起縣城。那還是在我小的時候,縣上七月唱大戲,父親背一大筐自家產(chǎn)的小紅果,領(lǐng)上我走四十多里的路趕到縣城。幼小的我坐在戲臺下光顧看戲,父親吆喝著賣小紅果,他用賣下的錢為我買了一碗西紅柿掛面,花二分錢給我喝了一杯染了色的涼甜水,自己則啃著母親為他帶的干饃餅。現(xiàn)在還回想起那碗面和那杯涼甜水,真是香甜??!至今還回味無窮。2008年開始,縣里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政府給補貼讓修房子。我就在離我家老院不遠的地方選了新址,建起了幾孔新石窯。當(dāng)從住了祖孫幾代的爛土窯搬進新窯院的那天,父親眼里噙著淚水,張望打量了好長時間,久久不愿離去。住進新窯院后,他幾天都睡不著覺,我知道那是父親對老窯有一種不舍的情結(jié)。后來,我在縣城住進了樓房。每逢過年或節(jié)令,我都讓父母親來住,可父親總是說:“我老了,家里住慣了,樓房不好……”除了母親在我的房子住過幾次,至今父親都沒來過,也成了我當(dāng)兒子的一種缺憾!
我的女兒要參加高考了。高考前一天,我領(lǐng)著妻兒又回到了老家看望父母,講述著父親的一生和我小時侯經(jīng)歷的一切。女兒聽起來很陌生,充滿了疑問。隨著城市化的不斷加快,如今,農(nóng)村已出現(xiàn)了一片片撂荒的土地,隨處可見一處處缺少人煙的村落和緊鎖著大門的房窯。但父母依舊住在農(nóng)村,我知道那是他們對這塊土地不舍的情結(jié)!臨走時,父親彎著深深的腰把我們送出大門,看著他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陣陣地發(fā)酸……
父親的背像一張弓,再也直不起來了!
父親是一本厚重的大書,里面寫滿了艱辛、奮斗和不屈。他讓我讀懂了什么叫人生,教會了讓我怎樣地去面對生活,面對工作,面對我生活在這片黃土地上的人們!我明白,我骨子里永遠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永遠眷戀著這片充滿艱辛苦難而又收獲著豐盈果實的黃土地。今天,當(dāng)城市的喧囂充斥滿耳的時候,我更愿回到老家,呆在父母親身邊,享受這安逸、平靜的溫馨……
欄目責(zé)編: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