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艷平,女,陜西定邊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延河》《延安文學》《讀者》《散文選刊》等。
水磨,顧名思義,就是用水打著轉(zhuǎn)的磨。
故鄉(xiāng)的水磨,座落在村子北頭壩橋上,靠黑河旁的那個紅石巖下,三間一套的土木結(jié)構(gòu)房,水磨就安在房子里。
水磨的構(gòu)造簡單,從房底下人工挖個大圓坑,將坑里的紅砂石頭掏空,安一個圓形木轉(zhuǎn)盤,故鄉(xiāng)人叫它龍盤。龍盤中間裝一根很粗的軸,直端地通向地面。這根通向地面的軸頂著石磨下扇的中心。上扇有四個石孔,分別用粗麻繩拴著,固定吊在了磨房的大木梁上,懸吊起來的上扇要正好和下扇吻合。在磨房旁鑿一條水渠,將黑河水引進來,龍盤就被水打著轉(zhuǎn)了起來,帶動底扇的磨盤轉(zhuǎn),這樣就能磨面了。
水磨旋轉(zhuǎn)時噪音很大,“嗚兒—嗚兒—”的響聲灌進耳朵,人在旁邊須大聲說話,對方才能聽得見。
兒時故鄉(xiāng)的水磨非常忙碌,白天晚上不停地轉(zhuǎn),在我的記憶當中,它從來都沒停過。除非在夏天干旱季節(jié),澆莊稼用水量大,河水小龍盤打不起來,才會停下一段時間。
當時的十里八村就我們莊子有水磨,于是趕來推磨的人家很多。沒辦法只有排隊,三間一套的磨房里,經(jīng)常堆著大大小小的糧食口袋,排成幾溜子等著加工。這情景,一年四季不間斷,可見村里的這盤水磨有多么重要。
平時等著加工的大部分是些糠面,那時候村里人窮,只有到逢年過節(jié)時,才有少量的麥子、玉米等磨成面吃。
糠面加工起來很費時,因為主要成分是麩子、米糠、谷殼等,是米脫粒后剩下的皮,家鄉(xiāng)人統(tǒng)稱為糠。加工時得三遍五遍地磨它,直到把糠反復多次磨細了,才可以吃。加工回去的糠面做糠窩窩頭。最歪的糠面要數(shù)谷糠了,用它做的窩窩頭粗糙不堪難以下咽。說起糠窩窩,那可不是啥好吃的,做法雖然跟蒸饃沒有兩樣,先將糠面發(fā)酵后放一點堿,然后捏成窩頭狀,放進籠里蒸,蒸出來的糠窩窩看著黑糊糊的,吃起來又酸又澀。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家鄉(xiāng)人吃的主要食物。
我是吃糠窩窩長大的,現(xiàn)在想起都記憶猶新。那時候,一年四季都見不著一點肉,肚子里沒有油水,窩窩吃的人拉不出來,小孩子經(jīng)常撅著屁股在院子里哭。
水磨一開始旋轉(zhuǎn),推磨人就忙碌起來,主要任務是籮面。旁邊放著個圓形或長方形的笸籮,笸籮里支著兩根扁形的籮架,把磨下來的面粉盛在籮子里往籮架上一放,就開始前后拖拉,籮完后把糠渣倒進簸箕,一次次的循環(huán)往返,直到磨料籮光。
水磨轉(zhuǎn)得非常快,至少要有兩人籮面才能趕上。那盤水磨距地面一米左右,要一個人站在磨旁不停地將磨頂上的糠料往磨眼里撥,保證水磨不空轉(zhuǎn)。最好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坐在磨頂上撥料。要均勻地撥,因磨眼小,每次不能撥太多,多了就會膨住淌不下去。當然也不能太少,少了會讓磨空轉(zhuǎn)。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干這件事,被大人放到磨頂上坐著撥料。由于坐的時間長,活又太單調(diào),有時撥著撥著就睡著了,被大人猛地一喊:“磨空轉(zhuǎn)了,快撥料!”于是被驚醒,繼續(xù)撥。
但過不了多久又開始打盹,特別是晚上推磨,人一夜不能睡,很是辛苦。加上那時沒有電,磨房里只點一盞煤油燈,在那三間一套的大磨房里,昏昏黃黃的油燈,還不如一顆星星亮。尤其到后半夜,人困得像散了架似的,常常打著盹兒東倒西歪。磨一空轉(zhuǎn),“嗚兒—嗚兒—”的響聲更大,像個迫不及待永也喂不飽的餓漢,在那里拼著老命嘶吼。
最累的人,要數(shù)旁邊籮面的,胳膊不停地在笸籮里來回拉,還要不時把籮下的糠渣往磨頂上倒,再把磨下來的攬進籮子里籮,如此站起、坐下地一刻不停。一個晚上下來,累得是筋疲力盡,要個壯勞力才能頂?shù)米 ?/p>
推完以后從磨房出來,人都變得不像人了,一個個全身上下白撲撲,連眼睫毛上邊都沾滿了面。晚上碰到推完磨往回走的人,準定會嚇你一跳,還以為遇見鬼了?;丶蚁戳四?,一頓好拍打,才恢復了人模樣。但水磨的噪音震得人耳朵幾天內(nèi)都是聾的,“嗚兒—嗚兒—”的響聲一直在耳邊回旋。
記得我七歲那年,本家大奶奶在磨房幫她的女兒推磨。她的女兒叫甜女,嫁在鄰村,生活過得很爛包,女婿不務正業(yè),經(jīng)常在外賭博游蕩不管家。甜女每次回娘家都哭得淚水漣漣。那年秋夜,甜女又過來推磨,一人忙不過來,大奶奶心疼她女兒過去幫忙。后半夜,大奶奶出磨房解手,由于夜深人乏,黑燈瞎火看不清腳下的路,結(jié)果一腳踩空,“撲通—”一聲掉進水渠。卷進龍盤的大奶奶被水嗆死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見奶奶突然起來穿衣服,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走,我嚷著要跟她去。奶奶說:你乖乖睡著,出大事了!你大奶奶掉進龍盤淹死了,我得趕快過去。
等到奶奶和四叔趕到磨房,由于水大天黑看不見,無法到龍盤底下去撈人。等第二天水退后,才進去在龍盤下找到大奶奶。當時她的一半身子已溺在泥里,鼻子嘴里都是沙,人早就沒了氣息。
甜女爬在大奶奶冰冷濕寒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凄涼悲慘的嚎哭聲回蕩在磨房上空。奶奶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不讓看,但那慘痛的場景還是深深印在了我心里,很多年都揮之不去。
說起大奶奶的死,人們都說是有先兆的。
那磨房就座落在四叔家的房背后。大奶奶出事的一個月前,每到天黑,四叔家那條大黃狗就站在房背后對著磨房狂吠,天天如此,沒有一天間斷過。有時叫得很厲害,仿佛房后有人要過來似的。四叔為此半夜里出去看過幾次,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因為那狗天天叫,吵得人睡不好覺,四叔用木棍打過幾次,但依舊不起作用,它照樣天一黑就開始叫。奇怪的是,自大奶奶出事后,那狗就再也沒有叫過。人們都感到這事有些蹊蹺,紛紛地議論著。
聽老人說,狗的眼光是開的,可以看見夜間的鬼魂活動。如果有人想知道陰間的事,可以把白狗眼屎糊在自己眼上,這樣過上一百天,他的眼光就開了,功能會和狗的一樣。我無法證實這種說法的正確性,大黃狗在夜間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大奶奶的魂魄早就在磨房游蕩?不得而知。
大奶奶就這樣倉促地走了,留給家人的是無限悲傷和遺憾,特別是她的女兒甜女,后來生了一場病,病好后人也變得癡癡呆呆。
長大后,我上學離開了故鄉(xiāng),水磨一直使用到八十年代初,村里通了電,有人就買了電動磨面機,不再使用水磨了。
水磨被閑置下來,徹底休息了,往日的繁忙與喧鬧已遠離它而去,它猶如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安靜中靜靜地回憶著自己往日的輝煌,靜觀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漸漸地,它徹底被人遺忘了。
有一年,我回到了故鄉(xiāng),散步時來到原來的磨房旁,只見那三間房子早已坍塌,只留下墻壁坍塌的土堆。土堆里外長滿了雜草,一片荒蕪。石磨也不知被人移到了什么地方。磨房門前原來進水的紅砂巖水渠,由于每年發(fā)大水漫進渠里,被泥沙淤積得和地面平了,上面長滿了茂盛的冰草。
我默然佇立了許久,少年的記憶潮水般涌上心頭,耳邊仿佛又傳來水磨那“嗚兒—嗚兒—”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