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
火柴迸發(fā)火焰,搖曳著燒向手指?;鹈缛急M,鏡頭漸隱,畫面跳切一抹晨曦,廣袤沙漠的邊際上噴薄欲出。鏡片的屈光看似熱氣升騰,背景由殷紅漸褪至橙色,霞光鋪灑沙丘綿延。大漠與晴空之間,隱約兩人的剪影,寥寂地騎行駝背,緩緩踏入一輪旭日。音樂響起,鏡頭拉近,一人身穿阿拉伯長袍,是貝都因向導,一人英軍戎裝。這是影片《阿拉伯的勞倫斯》的一段場景,壯美而抒情。一九一六年十月,T. E.勞倫斯從開羅出發(fā),穿越大漠到瓦迪薩弗拉(Wadi Safra,今沙特),拜會費薩爾王子,此行成就他的阿拉伯傳奇。為確保高清畫面的質感,導演大衛(wèi) ·里恩用七十毫米彩色膠片,而非通常的三十五毫米,架起當時屬實驗性的 Super-Panavision 70攝影機,長焦球面鏡頭捕捉風卷沙丘、兩粒駝影蠕行廣漠的晨光蜃景。一部史詩,一個人的灼日苦旅,揭開宏大歷史冰山的一角,通向現(xiàn)代中東的誕生。
一
在開羅的英國陸軍部有位世故的外交官,舉薦勞倫斯去漢志(今沙特西),去了解起義的阿拉伯人有何抱負,說:“世上只有貝都因人和上帝能在沙漠里找到樂趣,對一般人,沙漠是烈火煉獄?!眲趥愃够卮?“會有趣的 ”,便是劃火柴的特寫鏡頭。這是大衛(wèi) ·里恩的伎倆,塑造最拿手的人物類型:外表文弱而內心剛毅,日瓦戈醫(yī)生、皮普、阿齊茲醫(yī)生莫不如此。而歷史上的勞倫斯乃中東專家,無須指點。上牛津大學時,便只身穿越大漠,考察十字軍城堡,徒步敘利亞、巴勒斯坦(今以色列)一千七百多公里。畢業(yè)后為大英博物館考古挖掘,走遍阿拉伯,稔熟各地方言風俗,對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今伊拉克)、巴勒斯坦的地理地貌了然于胸。
“一戰(zhàn) ”前夕,他名義上為巴勒斯坦地理基金會勘測西奈半島,實際受命英陸軍作戰(zhàn)部,考察奧斯曼從西奈攻打蘇伊士運河的可行性。這次業(yè)余間諜,讓他熟悉了軍事偵察技術,大戰(zhàn)一爆發(fā),他即刻志愿參軍。而奧斯曼帝國果真加入德奧同盟,以前考古的地區(qū)遂成敵后。一個冷僻的專業(yè),大英帝國卻視作珍稀資源,勞倫斯被派往開羅參謀部地理處任中尉。他性耽翰墨,落落寡合。軍官們的印象是他邋遢輕佻,恃才兀傲,嬉皮做派。但案頭工作很出彩,瑣碎的地理勘測,經他之手,讀來如身臨其境。土耳其軍官的情報,經他生花妙筆,栩栩如生,儀容動靜躍然紙上。他的報告在開羅與倫敦之間反復傳閱,做文學賞讀,給朝九晚七的機關生活平添生趣??瘫〉氖芳以u價勞倫斯:雖然名噪一時,歷史功績卻乏善可陳,只憑器識文章 —自傳《智慧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1926),才筆妙天下。
且不論功過是非,只讀一下他的實地觀察,也佩服在與阿拉伯人摸爬滾打多年后,他能言常人之所難言:閃米特人(阿拉伯和猶太人)是自由的,因極度匱乏反而失卻物欲的鐐銬。其思想非黑即白,不容灰色與曖昧,易走極端,偏執(zhí)而不妥協(xié),且不守規(guī)則。如此思維發(fā)展不出系統(tǒng)性的哲學,也難創(chuàng)作深邃的藝術,但抽象藝術很發(fā)達;雖不能造就現(xiàn)代工業(yè),信仰卻執(zhí)著一貫。閃族的巨匠對觀念直覺超群,輸出三大世界性宗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改變整個世界,而留在沙漠給自己的,卻是外人難以理解的信仰。(T. E. Lawrence, Seven Pillars of Wisdom. p. 17)西方文明源自美索不達米亞,猶太教進入古羅馬而衍生出基督教,在中世紀的沙漠上又孕育出伊斯蘭教。我們如今談文明沖突,有意無意間指教義紛爭,而勞倫斯身處文化與種族犬牙差互的中東,提醒我們:地理環(huán)境對信仰的塑造,或勝過宗教經典,沙漠讓人對自我與世界,徒生別樣的認知。
二
里恩曾走訪約旦、西班牙、摩洛哥和加利福尼亞,精選 “理想沙漠 ”,以演繹勞倫斯的阿拉伯。那場初會費薩爾的戲,攝于約旦的 Wadi Rum,乃唯一實景。勞倫斯曾轉戰(zhàn)于此,爆炸破壞漢志鐵路。Wadi(山谷)Rum(高聳之意)因勞倫斯而成著名景區(qū)。其實,約旦人不喜歡這部電影,它把一個西方顧問拔高成阿拉伯的救世主。一九一六年大起義,存在不同的版本,英國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德國人、法國人、俄國人各有自己的故事要講,可算 “全球史 ”的經典案例,從單一國別視角只能管中窺豹。其實,電影版與歷史相去最遠,卻通行世界,影迷幾代相傳。勞倫斯的《智慧七柱》也飽受史家批評,卻仍影響甚廣。從一九三五年勞倫斯去世至今,每年有研究新作出版,幾成一準學科。為何有 “勞倫斯現(xiàn)象”?人們到底著迷什么?且不論電影手法或自傳文筆,這段歷史的幽靈依然游蕩,不時讓世界史脫軌,轉入歧途。勞倫斯介入、書寫歷史的方式彌足珍貴,足以啟迪不同文明碰撞時,相處與自處的態(tài)度。我們如今爭論西方價值是否普世,無非義理之辯駁。勞倫斯卻身體力行,從榮辱與共的交道中揭示,異質性文化間可以呼吸相通,但非制度或觀念的強加,而始于人際間的倫理常情。西方不再是地理或文化上自足的凈土,沒有其他文明做參照,其價值無從談起,須身處文明沖撞的界面上,才能鑒識文化價值的適應性。
三
“一戰(zhàn) ”前,阿拉伯尚未發(fā)現(xiàn)石油,英國插手中東主要考慮其戰(zhàn)略地位。策反阿拉伯,是為從背后捅土耳其一刀。奧斯曼統(tǒng)治阿拉伯,可追溯到一五一七年,蘇丹塞利姆一世滅掉開羅的馬穆魯克王朝,從阿拔斯王族后裔手上奪下哈里發(fā)頭銜,集政教于一身,號稱伊斯蘭世界精神與世俗的主宰。麥加的謝里夫也獻出圣城鑰匙,伊斯蘭正統(tǒng)派的中心移到君士坦丁堡。浩瀚帝國西跨巴爾干和保加利亞,東至南烏克蘭、格魯吉亞,西至布達佩斯,南到地中海東南沿岸直至阿爾及利亞,東南到波斯灣、伊拉克,囊括遜尼派穆斯林分布的整個地區(qū)。
但到十九世紀中葉,奧斯曼已風燭殘年,衰落成 “西亞病夫 ”,英、法、俄等列強齊聚病榻周圍,切齒之聲可聞。連暮齒衰顏的奧匈帝國,新興小國如塞爾維亞、羅馬尼亞也來湊趣,蠶食其邊疆,分一杯殘羹。蘇丹苦撐時局,割地賠款,只求衰而不死。埃及趁機與之爭鋒,英、法則伺隙鉆孔,慫恿雙方內斗消耗,坐收漁利。埃及的財政、司法、行政大權以及蘇伊士運河最終落入英、法的掌中。英國只看重治權,宗主權仍屬奧斯曼,人民的精神和思想則留給埃及國王照管。這種 “保護領地制 ”(protectorate)史稱 “埃及模式 ”,即主權、治權、意識形態(tài)三者分離。從中東殖民經驗中,英國凝練出 “阿拉伯東方殖民統(tǒng)治體系 ”,欲作為戰(zhàn)后瓜分奧斯曼中東遺產的 “標配 ”。巴勒斯坦、美索不達米亞均適用,法國在敘利亞也照方抓藥,戰(zhàn)后則升級為國聯(lián)托管體系(Mandate System)。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英香港談判,撒切爾夫人竟再提主權、治權分離,令人生時間倒錯之感。
設在開羅的英陸軍情報部和外交部中東局,總理中東、印度和蘇丹的殖民事務,派勞倫斯拜會麥加的統(tǒng)治者哈希姆家族,協(xié)助其造反。族長侯賽因是漢志之王,穆罕默德一脈嫡傳,今約旦王室的祖輩。麥加和麥地那均屬漢志,哈希姆家坐享穆斯林朝圣兩圣城的進項,外加奧斯曼的基建投入,盆滿缽溢,本無不臣之心。風雨飄搖之際,土耳其人唯恐寒了阿拉伯人心,不碰侯賽因的奶酪,還免稅、免兵役,增加投入,討好唯恐不及,侯賽因在一畝三分地里倒也逍遙。然而,土耳其青年黨的革命,刺激了這位麥加的大謝里夫。
奧斯曼與大清有同病之雅,衰極思變,質疑起本土傳統(tǒng),相信西方啟蒙可富國強兵。一九○八年進步軍官政變,強持蘇丹恢復憲政。逃亡海外的康有為聞訊致信攝政王載灃,以土為鑒,早行憲政以免兵變。青年黨人反對泛伊斯蘭神權,效法歐洲世俗化,搞奧斯曼民族主義。民族自決和人民主權的思想,也早播散到巴爾干和阿拉伯,希臘、庫爾德、亞美尼亞、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紛紛鬧民族革命,要脫離帝國的軛轅。青年黨對外族比蘇丹更殘暴,只認槍桿子里出政權,無情鎮(zhèn)壓,其血腥莫過于亞美尼亞種族清洗。帝國往昔的寬松民族政策,曾勉強維持形式上的統(tǒng)一,神權政治也維系過脆弱的穆斯林認同,但世俗化和政治平權加速了大廈的崩解。
古道虔信的侯賽因視青年黨為伊斯蘭叛逆,不滿奧斯曼主義對穆斯林特權的剝奪,與帝國漸生嫌隙。英人洞若觀火,一邊派密使讒間哈希姆家謀反,另一邊游說奧斯曼脫離德奧同盟。英國原來恨蘇丹皇族的頑固,首相威廉 ·格萊斯頓曾說阿卜杜勒 ·哈米德二世嗜血成性、腐敗、野蠻,是“讓人咋舌的土耳其人 ”(the unspeakable Turk),寄希望于受海外熏陶的青年黨。他們果真上臺掌權,英國卻改口了:“青年黨人都是激進的無神論者,模仿西方卻不真懂西方思想,東西雜交出來的最壞品質 —狡詐、背叛和暴力,還不如皇室雍容高雅。”英、法已從殖民經驗上升到 “國際主義 ”,會巧妙利用民族矛盾為己利,不屑教化蹣跚于民族主義泥沼的東方。以明治維新崛起的日本對亞洲諸國是個刺激,東方也模仿西方的殖民邏輯,列坐抗禮。所以對東方必須分而治之,講利益至上的現(xiàn)實原則。侯賽因會在奧斯曼和英國之間兩面敷衍,他既怕土耳其切斷糧道,又需要英國的軍火和顧問。直至一九一六年他才決意借英國打同盟國之機,從君士坦丁堡奪回哈里發(fā),重建阿拉伯帝國。至少恢復漢志昔日輝煌,雪恥沙特家族在一八○三年對圣城的涂炭。麥克馬洪(Sir Henry McMahon)(中印邊界出名的外交官)不失時機地承諾:如阿拉伯起義,打敗奧斯曼,則幫侯賽因建立包括漢志、大敘利亞和伊拉克在內的阿拉伯王國。
四
電影里沒有侯賽因這個人物,只有他的三兒子費薩爾,是位矍鑠老人,似千修百煉的先知。其實,費薩爾當年才三十一歲,劇本將父子合一,估計怕人物太多、線索繁雜,觀眾難以理解。全片的重頭戲在突襲亞喀巴,“西部傳奇 ”式的大場面,將情節(jié)推向高潮。切莫將電影當史實,從阿爾韋哈到亞喀巴之間并沒有一片無水的絕命沙漠,內陸攻打亞喀巴也非不可預料。史實是勞倫斯繞道迂回兩個月,佯攻漢志鐵路,迷惑土軍為日常騷擾,路上招募霍威塔部落兵數(shù)百,于一九一七年七月二日突現(xiàn)大漠之上。土軍炮口指向海岸,防守不及,達到突襲效果。但不像影片阿軍風卷殘云、大開殺戒。實際上部落兵一到前線,便躲在駝峰后放冷槍,寸步不前。午后烈日當空,他們索性躲陰涼罷戰(zhàn),拉鋸膠著了三天,直等到英戰(zhàn)艦海上助攻,海陸夾擊才迫使土軍投降。此戰(zhàn)為勞倫斯一生的輝煌,為費薩爾奪下紅海出口,打通英軍供給,又封鎖了麥地那城,還可長驅直入巴勒斯坦,為將來進軍敘利亞打下鋪墊。
地圖上紅??此瞥鰵さ奈伵#斐鰞筛|角,左為蘇伊士灣,插入埃及至地中海岸,頂尖是蘇伊士運河。右邊觸角是亞喀巴灣,短而細,尖頂是亞喀巴市。《舊約》摩西分開紅海之處,在灣口最窄的蒂朗海峽?!耙粦?zhàn) ”時亞喀巴還是個漁村,如今是著名的旅游城市,約旦唯一出???。土耳其炮臺遺址尚在,豎著一面碩大無朋的起義大旗,入口鐫刻 “1916”,紀念百年前的浴血奮戰(zhàn)。埃及、以色列、沙特三面圍住秀麗小城,位置之重要,據當?shù)厝酥v,薩達姆在位時,從伊拉克斥巨資為約旦修港建路,只為使用這個出???,巴格達至亞喀巴的高速路仍是約旦的交通動脈。
五
攻克亞喀巴后,勞倫斯總結經驗,認為阿拉伯人長于單兵,弱于協(xié)同,善守不善攻。他不顧英國同事的偏見,主張以阿軍之長,打游擊騷擾戰(zhàn),避免正規(guī)戰(zhàn),破壞鐵路橋梁,策應英軍主力。大馬士革至麥地那的漢志鐵路,為土軍補給運兵的生命線,一旦癱瘓,便封鎖了南端的麥地那,使西奈半島和巴勒斯坦的駐軍陷于被動。這條鐵路部分路段運營至今,馬安至亞喀巴的支線上,仍停泊一輛百年前的土耳其小火車,車廂里有沙袋、機槍,紀念起義往事。勞倫斯的游擊戰(zhàn)術已成世界軍事史的典范,美軍鎮(zhèn)壓伊拉克武裝叛亂時,重讀《智慧七柱》,研究阿拉伯人游擊戰(zhàn)的規(guī)律,吸取土耳其的教訓,二○一四年出版《短刀戰(zhàn)》(Knife Fights),將反恐戰(zhàn)爭理論化。
戰(zhàn)局對奧斯曼越來越不利,窮極之下想起了宗教的親和力,號召帝國各族穆斯林對基督徒 “圣戰(zhàn) ”(Jihad)。侯賽因不屑這種瀆神伎倆,你與德國基督徒勾搭成奸,卻詭稱穆斯林打基督徒?覺得自己才應真主之召,驅趕世俗的黨棍,而不反省自己也向英人暗送秋波?!鞍ⅲɡw西用 ”無非遁辭,自欺欺人。歷史證明,哈希姆家族從未逃脫英國手掌。勞倫斯對民族主義與宗教身份的變臉戲法了然會心,不光土耳其打兩手牌,侯賽因也會玩民族主義,當時各部落尚未產生阿拉伯整體觀,侯賽因已鼓吹講阿語的政府,會給阿拉伯帶來和平。更有趣的是,阿軍與土軍打仗時,仍沿襲 “討敵罵陣”的古老習俗,雙方互吐污言褻語,當土軍罵阿拉伯人為英國人、對方反詰土軍是德國人時,謾罵才到最高級,廝殺不可避免。其實,中東各方無不依草附木,西方染指隨處可見。那時世俗政治與宗教信仰互為表里,如臂指之相使,伊斯蘭尚未原教旨化。
“十月革命 ”爆發(fā),布爾什維克俄國退出協(xié)約國,公布了《賽克斯 —皮科協(xié)定》(Sykes-Picot Agreement)的細節(jié)。侯賽因如夢方醒,阿軍人心渙散。早在一九一六年五月,英、法、俄秘密簽訂《賽克斯 —皮科協(xié)定》,以便戰(zhàn)后瓜分奧斯曼在阿拉伯、黎凡特(地中海東部沿岸)的領土。一個背對背協(xié)議,英國以阿拉伯起義為籌碼,壓法國退讓敘利亞利益,又以法在敘的既得利益,敷衍侯賽因的領土要求,敘利亞一個閨女許兩家。巴勒斯坦問題上,麥克馬洪既承諾將來歸哈希姆王國,利誘侯賽因父子作戰(zhàn);又垂涎猶太金元,與猶太復國組織密商,炮制《貝爾福宣言》,稱巴勒斯坦為猶太家園;同時派特使去君士坦丁堡,以保留其宗主權為餌,勸奧斯曼脫離同盟國。巴勒斯坦一個閨女許三家。最終英國誰也不給,戰(zhàn)后自己 “托管 ”,若非猶太人以恐怖襲擊煩走英國,以色列能否建國也成問題。
勞倫斯早風聞有秘密協(xié)定,畢竟不同于政客,他良心備受譴責,對上司克雷頓說,希望在赴大馬士革的路上被打死,了斷欺瞞阿拉伯人的煎熬?!敦悹柛P浴芬还迹D芳易迮c英國更貌合神離,一味要錢、要重武器、搶占地盤。勞倫斯站在阿拉伯一邊,全力協(xié)助其獨立,建議費薩爾北進大馬士革。一九一八年十月,阿、英兩軍一道奪下這顆阿拉伯明珠,奧斯曼統(tǒng)治結束了,歐亞帝國行將就木。勞倫斯開著吉普車 “藍色迷霧 ”駛入大馬士革,街上歡呼、慶祝、劫掠、燒搶,騰騰如沸。英將軍艾倫比(Alenby)在入城式上通知費薩爾,按《賽克斯 —皮科協(xié)定》敘利亞歸法國保護,巴勒斯坦和美索不達米亞受英國保護。費薩爾在絕望中無力地抗辯,英國仍以法國關系為重,首相勞合 ·喬治說:“與法國的友誼值十個敘利亞?!?/p>
勞倫斯身心俱疲,寫下:“燭光般的夢影被勝利的陣風吹滅了?!彼鋈浑x開大馬士革,打道回府。
六
古代帝國攻城略地,武力征服異邦為己有,霸占主權和領土,奴役人民,控制文化和信仰。古羅馬、阿拉伯、波斯、奧斯曼、奧匈或大元帝國莫不如此?!耙粦?zhàn) ”前后,沙俄、奧匈、奧斯曼、德意志、大清帝國相繼崩解,一個時代終結。殖民體系卻得以延續(xù),以特許狀形式,政府利誘私人或企業(yè)去權力薄弱的 “荒蠻 ”之地,開疆拓土,重商主義的掠奪模式,比帝國占領更有生命力。中東的英國殖民模式進化了,“保護領地 ”不在意主權或文化,只專注財政與司法治權,理念接近現(xiàn)代商業(yè)管理,經營細分、目標精準。
“一戰(zhàn) ”之后,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提出《十四點和平原則》,以實現(xiàn)永久和平。《國聯(lián)盟約》(Covenant of the League of Nations)以國際法形式,規(guī)定主權國家普遍平等,但主權資格未必如此,尚存西方文明國家與非西方不文明國家之分。非基督教、非白人地區(qū),縱有國家政治形態(tài)和領土屬權,也進不了 “國際大家庭 ”(family of nations),不享受國際法的平等,在殖民問題上尤為突出。南非將軍斯姆茨(J.C. Smuts)提出戰(zhàn)敗國殖民地歸屬問題,如勝者繼續(xù)吞并敗國的殖民地,爭奪戰(zhàn)利品的戰(zhàn)爭將循環(huán)不盡。國聯(lián)成立后,戰(zhàn)敗的奧斯曼在中東的屬地,既不該轉手給戰(zhàn)勝國,也不能像澳大利亞、新西蘭等白人殖民地那樣獨立,而被認定不能自理其政,理論上交由國聯(lián)監(jiān)護,待日后民族自決。國聯(lián)無法直接監(jiān)護,只好像未成年子女的父母因犯罪而被剝奪撫養(yǎng)權那樣,法院判給殷實家庭監(jiān)護?!秶?lián)盟約》第二十二款規(guī)定:“最可行的原則是委托發(fā)達國家監(jiān)護這些民族,發(fā)達國家以其資源和經驗,能最好地履行國聯(lián)托管的責任 ……”以西方文明標準評判主權,讓日本很不舒服,它已相當發(fā)達、實力雄厚,于是建議《盟約》增加不同種族一律平等的條款,被西方拒絕。日本雖是常任理事國,但屬東方國家,其資格主要因軍事實力強,但在殖民問題上受制西方,擴張野心難以滿足,便于一九三三年退出國聯(lián)。而被托管的領土,理論上保有主權,只暫時凍結,治權由托管國代行。國聯(lián)托管實際是 “保護領地 ”模式的翻版,只獨少了些特許殖民的暴力,多了些文明優(yōu)越的粉飾。
在英國訓政下,費薩爾建起大敘利亞議會,一九二○年自任國王,深得人心。但敘利亞已許給法國托管,法國不顧當?shù)孛褚?,悍然出兵趕走費薩爾,解散國會,多次血腥鎮(zhèn)壓起義。費薩爾流落倫敦,多虧勞倫斯感念舊情,懇求英政府重新安排他的 “工作 ”,回報哈希姆兄弟的浴血奮戰(zhàn)。英國便把費薩爾塞到伊拉克做傀儡國王,安排侯賽因二兒子阿卜杜勒當外約旦國王(王室延續(xù)至今)。老王侯賽因仍留在麥加,頑冥不化,咬定麥克馬洪的承諾,自立阿拉伯之王,并接續(xù)被罷黜的奧斯曼蘇丹的哈里發(fā)頭銜,但穆斯林應者寥寥。他不接受《凡爾賽協(xié)定》,也不承認《貝爾福宣言》,英國大為光火,棄他而去,任由覬覦漢志已久的沙特瓦哈比教派進犯麥加和麥地那。結果侯賽因敗走麥城,客死安曼。英、法任性地用卡尺勾勒出現(xiàn)代中東版圖:外約旦、沙特、英托管巴勒斯坦和伊拉克、法托管大敘利亞、黎巴嫩以及獨立的土耳其相繼出現(xiàn)。有個笑話,丘吉爾拿著尺子劃約旦與沙特邊界,身邊有人碰到他的臂肘,地圖上便有個莫名其妙的曲線。除埃及、伊朗、沙特和土耳其外,“英法之子 ”國家一直不承認這些邊界。不久前,“伊斯蘭國 ”發(fā)文,聲稱要鏟除《賽克斯 —皮科協(xié)定》分裂伊斯蘭而強加的國界?!耙粦?zhàn) ”放出籠的怪獸,在“二戰(zhàn) ”和冷戰(zhàn)期間肆虐歐洲,剛剛馴良,卻在中東依然咆哮。“二戰(zhàn)”改變了世界格局,一九四一年羅斯福與丘吉爾發(fā)表《大西洋憲章》,尊重各民族選擇自己的政府形式(英國理解的各民族在歐洲內部)。聯(lián)合國憲章再次確認世界各民族享有自決權,第三世界紛紛獨立。后殖民時代,文明與不文明之分過時了,卻出現(xiàn)新的區(qū)分:“了解西方價值的民主國家與閉關鎖國的專制國家?!币院葱l(wèi)人權、重建民主之名,武裝干涉主權仍具合法性。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一次次干涉,讓非西方國家愈發(fā)反感,以暴力推行一元價值,與中世紀獨尊一教的宗教戰(zhàn)爭何異?“九一一 ”、《查理周刊》、巴黎恐襲,恐怖主義的理由也是價值不寬容。近來讀到分析恐怖主義的各種觀點,有人說西方國家的移民政策與社會不公是恐怖的根源,社會學的解釋顯然避重就輕,回避實質。有人將罪過歸于伊斯蘭教,說它自古蘊含暴力,始終與西方勢不兩立,本質化的敘述本身是原教旨主義,其簡化與偏執(zhí),是極端思想的根源。也有以殖民史為恐怖辯護的,稱西方咎由自取。這暗合了極端組織的宣傳策略,利用創(chuàng)傷性的歷史記憶,蠱惑極端思想。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哪有線性的因果?
中東曾有沉重的過去:列強干涉、精英受挫、伊斯蘭教政治化、發(fā)現(xiàn)石油與世界的能源依賴、以色列建國、冷戰(zhàn)格局的坍塌等。拿歷史可以方便地解釋為何中東產生恐怖主義,但不該忽視另一維度,即思想原教旨化席卷全球。美國接替英國,在全球營建一體化的新型帝國,啟蒙價值前所未有地被推向內部與外部的風口浪尖,自由、民主、人權沖撞異質文化時,必須開放自身,雜糅異己。但現(xiàn)實卻是:一邊呼喚安拉,另一邊高舉民主;一邊喧囂圣戰(zhàn),另一邊指責人權;一邊要回到穆罕默德時代,不顧先知講經的語境在麥地那與麥加之間,另一邊則言必稱盧梭、孟德斯鳩,罔顧先賢面對的乃十八世紀歐洲社會內部。針尖對麥芒,純粹化的沖動將鮮活靈動的思想簡約成黑白兩立,誰都不容價值相對化,更無視我們已生活在你中有我的多元文化里,偉大的傳統(tǒng)被平庸的頭腦教條化。
攻下大馬士革后,勞倫斯與費薩爾依依惜別,寫下:“阿拉伯人柔軟似水,也剛勁似水;曾波濤涌入大馬士革,也從此潮退;一旦時機成熟,大潮還會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