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祖
天津衛(wèi)三宗寶——南開、永利、《大公報》。這里所說的“南開”指的是南開學校,包括中學部、大學部、女中部、小學部。提起南開學校,一般人大都知道其創(chuàng)辦人是著名教育家嚴修、張伯苓,而對南開學校創(chuàng)辦人之一、山西人王益孫協(xié)創(chuàng)學校的感人事跡卻了解甚少。
說起王益孫,還得從他祖父王益齋說起:王家原籍山西洪洞,創(chuàng)業(yè)人王益齋于清咸豐年間在天津城西永豐屯一帶以放印子錢(高利貸)為業(yè),后開設益德號錢鋪,被稱為“益德王”?!耙娴峦酢逼鸪踬Y金不多,全靠印發(fā)錢帖周轉。王家益德號錢鋪還為鹽商代購葦席、麻袋,又得綽號“麻袋王”。清末,外國貨幣涌進,與中國銀幣并行。當時幣制紊亂,為銀錢業(yè)經(jīng)營者提供了暴利發(fā)財?shù)臋C會,王益齋由此發(fā)家。
其后,王家接辦了河北省長垣、東明、濮陽三縣的引岸,后又租辦了大名、清豐、南樂三縣,成為大鹽商。王益齋之子王奎章曾出任蘆綱公所綱總,名氣漸大。王家除經(jīng)營鹽業(yè)外,還開設有當鋪、海貨店等商號,并購得土地數(shù)百畝及大片房產(chǎn)。王家在天津知名度越來越高,逐漸躋身“八大家”之列。當年《天津地理買賣雜字》記載:“天津衛(wèi),有富家,估衣街上好繁華。財勢大,數(shù)卞家,東韓西穆也數(shù)他。振德黃,益德王,益照臨家長源楊。高臺階,華家門,冰窯胡同李善人?!逼渲小耙娴峦酢敝傅木褪且娴绿柾跫摇?/p>
“益德王”舊宅位于天津城里戶部街56號,坐北朝南,由前、中、后院組成,布局錯落,不相對稱,房屋均為磚木結構,硬山瓦頂,建筑風格具有中西合璧的特色。
王奎章一輩屬于比較新潮的開明士紳,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天津舊城內還沒有電燈時,王家自己購置發(fā)電機,首先用上了電燈;王家子弟最早騎上自行車,成為當年天津城廂街頭巷尾談論的一件大新聞。但是在王家的子弟中,有的生活糜爛、游手好閑、揮金如土。
王奎章想到“家富不過三代”的古訓,要改變王家子弟不良風氣,就要讓子孫后代讀書,以知識改換門風。他看到嚴修(嚴范孫)于1898年起開設嚴氏家塾,俗稱嚴館,聘請張伯苓教子侄讀書,起初學生只有六人,所學課程有英文、數(shù)學、理化等西學。張伯苓全力改革私塾教學,半日讀經(jīng)書,半日讀洋書,尤注重學生的體育。師生一起共同做戶外活動,騎腳踏車、跳高、跳遠、踢足球,把私塾辦得有聲有色。王奎章一向重視子女教育,效仿嚴家,抓住時機,禮聘張伯苓也來自己的王氏家館教書。嚴館與王館,一時名聞津門。嚴、王兩家的關系也日益密切。1903年,嚴修被袁世凱提拔為直隸學校司督辦,成為直隸省管轄教育的高級官員。
據(jù)李凈昉先生在《益德王與南開》一文中講:1904年8月,嚴修、張伯苓從日本考察教育歸來,他們強烈意識到教育振興是日本富強的主要原因,要救中國,就必須從教育著手,要辦新式教育,就得建立包括小學、中學、大學等在內的一整套體系。而此時,嚴館、王館的規(guī)模已經(jīng)無法容納更多的學生,教學設備和教學方法也不完備,于是嚴修有了創(chuàng)立中學的想法,但是他還需要更多像張伯苓這樣的志同道合者。有一個人的名字不停地在嚴修腦海中閃現(xiàn),這便是“益德王”的第三代傳人——王益孫。
王益孫(1876—1930),名錫瑛,身材高大,嗓音洪亮,性情耿直,為人爽快。他在各界結交廣泛,祖上傳下的家業(yè)在他手上日漸興盛。深受父親王奎章的影響,王益孫對子女的教育從不放松。比起父親來,他對新鮮事務的接受能力更強,希望子女和家人能得到更加系統(tǒng)正規(guī)的新式教育。接下父親創(chuàng)辦的家館后,王益孫除繼續(xù)聘請張伯苓教授家館外,又聘請一位英國人教英文、一位德國女士教德文,還聘請了語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教師。同時他還從國外購買了大量先進的科學儀器,訂閱了大量的外文書刊雜志。
嚴修感到地方教育事業(yè)的建設,絕對少不了這樣一位熱衷新式教育的人物,于是決定向王益孫尋求支持。與此同時,每天往返于嚴、王兩館教書的張伯苓也不斷地向“益德王”的當家人傳遞這一信息。而王益孫對嚴修辦學的努力和艱辛早就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所以當嚴修與王益孫會面,說明將嚴王兩館合并、創(chuàng)辦中學的想法時,二人一拍即合。嚴修十分誠懇地告訴王益孫,創(chuàng)辦中學面臨的最大困難是資金不足、設備不全,而沒有硬件,這學校無論如何是辦不起來的。王益孫深深理解嚴修的不易,當即表示一定盡全力支持。這一年的秋天,嚴館與王館合并,定名為私立中學堂。
私立中學堂的校址選擇在嚴家的私宅偏院,改建費及學校用具由嚴修捐助,王益孫不僅為學校捐助了理化儀器、書桌、書櫥等,還把國外訂閱的外文書刊、雜志一起捐助出來。嚴修與王益孫商議后決定,兩家每月各出銀100兩作為學校的常年經(jīng)費。但是隨著學校規(guī)模的擴大,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到處都捉襟見肘。此時已改名為私立敬業(yè)中學堂的學校又面臨經(jīng)費嚴重不足的問題,為了讓這株幼苗堅強地生長下去,嚴修和王益孫商定每月兩家各增加出銀100兩,后來為了給師生聯(lián)合組織的軍樂會購置樂器,兩家又各捐銀500兩。
籌備略有眉目后,隨即出榜招生。在1904年9月18日的《大公報》上登載《民立中學招考啟》:
“啟者,本學堂借文昌宮西嚴宅,開辦一切課程,切按奏定學堂章程辦理,以五年為畢業(yè)期,學生畢業(yè)后,得與官學堂一律,給予出身。茲已聘定教務長一人,正副教員數(shù)人,分門教授。擬招考十五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學生八十人。以已通漢文者為合格,其兼通英文、算學者亦一律收錄。每人每月納學費三元。凡有愿來堂肄業(yè)者,望于八月二十日以前,開具姓名、年歲、住址、三代及曾讀何書、曾習何科,并引保姓名,至文昌宮西嚴宅,投報注冊,聽候考驗。九月初即擬開學。此曰。 附錄:奏定學堂章程中學堂課程、課目、學科目凡十二:修身、讀經(jīng)、中國文字、外國語、歷史、地理、算學、博物、物理及化學、法制及理財、圖畫、體操。”
學生除嚴、王兩館學生外,第一次經(jīng)考試又錄取新生,全校共學生73名,分為三班,并附設高級師范班,招師范生陶孟和、時子周等6名。10月l7日正式開學。張伯苓任監(jiān)督(校長)。私立中學堂不僅是天津最早的私立中學,還是直隸(河北?。┳钤绲乃搅⒅袑W。光緒三十年(1904年)末,根據(jù)嚴修從保定來信意見改名為“私立敬業(yè)中學堂”;同時師范班增入4名。同年5月,袁世凱令各學堂名稱要表明性質,挨次排列,故又改稱“天津私立第一中學堂”,或稱“直隸天津府天津縣私立第一中學堂”。該校在王益孫的鼎力支持下,嚴修、張伯苓堅定地實施著自己的新式教育理念,嚴修也常常因為遇到王益孫這樣的知己而感慨不已。
暑假后,私立第一中學堂學生增至90名,另有預備班學生20余名。建校之初,張伯苓從日本購回多種理化儀器,讓學生親手實驗,美國哈佛大學校長伊利奧博士參觀該校后,深為贊許。中國近代新式教育起步維艱,嚴修、張伯苓與王益孫首創(chuàng)私立中學堂可謂典型。其全部校舍只是嚴修偏宅的兩個中國式小院,坐落在一條深深胡同里的校門,里面有座低矮的影壁,一塊長方形的校名木牌就掛在其上。入門北房二間不及l(fā)8平米,作為甲班教室。東屋一小間為會計室,一小間為更房,中間略大者為教員預備室,兼代辦理各種文件、接待客人,“同人等朝夕聚此,往往膝相觸,而肩相摩,甚矣其隘也?!睆埐叩霓k公室也不寬敞,只有西屋半間,剛剛容下兩個人??繓|的小院北房三間為丙班教室,南房二間后來作為師范班教室。學校沒有禮堂就一小天井為之,上面搭蓋起來,當時稱作“罩棚”,可容七八十人,兩邊陳列有儀器標本。平時罩棚是乙班教室或合班上課,有時張伯苓也在這個罩棚里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學生體育活動的場地與嚴氏女學共用,有個小門相通。嚴氏女學的女生用場地時,就把小門關上。那時男女有別,還不能在一起上課。
學校里沒有宿舍。幾位住家離學校僻遠的學生借住在嚴宅一間有土炕的小屋。不住校的學生或步行或坐洋車來校。學校的那口云盤形鐵鐘一響,就開始上課了。學生的年齡很不整齊。有的讀過四書五經(jīng),有的剛從新式小學堂畢業(yè)。學校開設的修身、讀經(jīng)、中國文字、歷史、地理、博物、物理等科用中文書籍教授,外國語、算學、代數(shù)、幾何、化學等科用英文書籍教授。
起初學校只有監(jiān)督、正教員領薪,其余均為義務,還有的自備膳費前來幫助張伯苓。有的年齡較大學生一面上課,一面義務襄辦學校印刷等事。吳芝洲為英文、數(shù)學正教員。國文正教員俞挹辰兼監(jiān)學,魏云莊兼文案。華午晴庶務兼會計。張伯苓既是校長,又是教員。每個教員、職員幾乎都要兼做一些事務性工作,而且除校長、正教員有薪水外,很多都是義務性的,就連王益孫之弟王春江雖是富貴之身,也常到學堂幫助工作。有時張伯苓為了覓請一位教師常常費盡心思。后來請的一位英文教員,是位曾在山西傳教的美國人。英語無疑是合格的,無奈不會教課,總是拿著讀《圣經(jīng)》的腔調讓學生讀課文,一直讀到下課。為了解決師資問題,張伯苓想了很多辦法。一是請日本人佐野、松長等教體操、圖畫,另請美國人格林太太教唱歌,這些教師多是兼課性質的。二是請留日回國的速成師范生任教。當時正處赴日留學的高潮,天津有不少青年負笈日本入速成師范學習。1904年,張伯苓在日本時,與不少速成師范生有過交往。速成師范多則學一年,少則六個月為期,學的知識程度參差不齊。有位在日本“速成”了六個月的師范生來校教數(shù)學,水平很差,學生們叫他“吃飯生”,沒辦法,張伯苓只得親自對他輔導。頭天跟著張伯苓學了,轉天就上課教學生,現(xiàn)躉現(xiàn)賣。三是中學堂附設高級師范班,學生有陶孟和、孟琴襄、時子周等人,以其中程度較高的兼任一些中學課程。1906年高級師范班經(jīng)二年學習期滿畢業(yè)。其中4人由學校資送日本留學,4人留校任教。學校教師達到10人。他們是張伯苓、俞明謙、吳夢蘭、魏金題、時子周、嚴智惺、周金聲、張萬青、高興昌和美籍教員伊柏林。
私立中學堂在嚴修、王益孫支持下,在張伯苓艱辛努力下,終于走上正規(guī)發(fā)展的道路,而且越辦越好。當時學部對該校的《調查意見》稱:“查此堂創(chuàng)立已有三年,理化器械設備尚完全,學生成績頗佳,英文程度尤優(yōu),教科用西文教授者,皆能直接聽受,監(jiān)督、教員均極熱心,日求進步,用費亦甚節(jié)省。”
張伯苓不僅以新文化、新思想開拓學生的知識視野,而且引導學生打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的傳統(tǒng)觀念,關心時事和國家的安危。1905年,全國爆發(fā)抵制美貨運動。張伯苓集合師生宣講美國殘害華工的罪行。 6月10 日,他與官立中學監(jiān)督胡家祺在天津《大公報》發(fā)表《敬告天津學界同志諸君書》,呼吁學界行動起來,投身抵制美貨的愛國運動。16日,私立中學堂又與官立中學堂在《大公報》上聯(lián)合刊登《小啟》,宣稱“以不購美貨為最妙策”。同時,廣大學生發(fā)起學界集會,并走上街頭,發(fā)表演說,深入商家店鋪開展宣傳活動。
私立中學堂經(jīng)過幾年苦心經(jīng)營,聲譽日隆。教學成績比當時的天津府官立中學堂、基督教青年會辦的普通中學堂、英國教會辦的新學書院、長蘆鹽運使辦的長蘆官立中學堂以及北洋客籍學堂都好,到私立中學堂就學或要求就學的學生日益增多。狹小的嚴宅偏院已經(jīng)不能適應發(fā)展的需要。新的發(fā)展藍圖已在張伯苓的胸中醞釀著。張伯苓說:“由嚴館(光緒二十四年)而中學(光緒三十年),為期較短,發(fā)展亦少,是為南開之胚胎時期。”
1906年,私立中學堂得到一次發(fā)展機遇,天津鄭炳勛代表其家族捐助學校南開水閘旁15畝空地。嚴修、張伯苓、王益孫等人一致同意在這里遷建新校址。但這塊捐地恰在大廣公司界內。該公司為德國人漢納根在天津開設的地皮公司。漢納根(1855—1925)是個德國退役軍人,曾任清軍教官兼李鴻章的副官,又是天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的女婿。張伯苓得到這塊地后,立即派人整理碾軋,作了學生操場。漢納根聞訊后,出面阻撓。張伯苓親自出面與之交涉,最后答應調換給電車公司附近12畝土地起建學校,當時這里俗稱“南開洼”。張伯苓從1906年夏就開始籌劃工作,嚴修為籌募經(jīng)費四處奔波,王益孫更是鼎力相助,出銀一萬兩,在他的帶動下,天津鹽商紛紛慷慨解囊。通過天津各界的共同努力,學校共籌得經(jīng)費兩萬六余兩白銀。8月下旬挖掘地基,起建校舍,不到半年時間建成東樓、北樓兩座教學樓及平房若干間。1907年4月,袁世凱來校參觀,對辦學頗贊許,捐助學校建筑費銀五千兩,修建慰亭禮堂一座。9月22日學校召開新校舍落成暨學校成立三周年紀念會。天津社會名流前來祝賀。校名改稱“南開中學堂”。張伯苓特意請來他在水師學堂讀書時的英國教習麥來斯。麥氏看到自己的學生主持的教育事業(yè)欣欣向榮、口碑載道,高興地在演說中以老驢自比,以小驢喻張:“小驢已力能任重致遠,而老驢則不堪任事矣?!?此時,嚴修與王益孫看著嶄新的校舍,相視而笑,而嚴修心中對王益孫的感激更是溢于言表。
1918年底嚴修、張伯苓著手籌辦南開大學,1919年5月,成立南開大學籌備課,由張彭春任主任。6月,各項籌備工作全面展開。王益孫又捐助銀十萬兩。9月5日、6日,舉行新生入學考試。9月25日,舉行開學典禮。10月17日,南開大學正式成立(10月17日為南開大學校慶日),張伯苓任校長。大學分文、理、商三科,學制4年,有教職工18人,首屆新生96人,周恩來、馬駿、張平群、李寶森等為首屆學生。
山西人王益孫與“南開”結緣,為南開大學的創(chuàng)建做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