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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飛的父親

    2016-03-25 09:18劉建東
    青年文學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火炬鉛筆飛翔

    ⊙ 文 / 劉建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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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飛的父親

    ⊙ 文 / 劉建東

    劉建東:一九六七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昂颖彼膫b”之一。一九九五年起在《人民文學》《收獲》《花城》等刊發(fā)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全家福》《女人嗅》《一座塔》,小說集《情感的刀鋒》《午夜狂奔》《我們的愛》《射擊》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

    “我想和你說說我老爸,可以嗎?”委婉、央求,這是童豐收的語氣,他拿不準能得到什么答案,怔怔地看著那個人,手指關(guān)節(jié)處酸酸的,像是被灌進了稠稠的原油,而他的手指就是不通暢的管道。桌子底下的手悄悄地伸了伸。

    那個人坐著,旁邊還有一張椅子,是空著的。那個人手里玩著一支中華牌鉛筆。童豐收看不清那支鉛筆是哪個型號的,HB?2B?或者2H?鉛筆在那個人的手里來回轉(zhuǎn)動,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略微纖細的手擋住了顯示型號那部分。那個人咳嗽了一聲,“有什么意義呢?”

    童豐收聲音略微高了八度,略帶一絲的亢奮,“是的,對我來說很重要?!?/p>

    那個人向窗外看了看,從那里可以看到遠處的火炬,它在燃燒,火焰呈一種柔和的心形,小而堅定。那個人看了看旁邊空著的一張椅子,目光回轉(zhuǎn)時,盯著童豐收,輕描淡寫地說:“隨你便吧?!?/p>

    “謝謝?!蓖S收松了口氣,如釋重負。

    “我爸他喜歡飛翔。”童豐收說出這一句話時,陡然間心情很愉悅。而那個人的反應只是一瞬間,眉頭皺了一下,內(nèi)心肯定有一星半點的驚詫,但是那個人沒有說話,僅此而已。

    童豐收接著說:“你一定會問我,我爸他怎么可能會飛呢。除非是在夢中,不是,在夢里,他從來不會飛,他的飛翔是在現(xiàn)實中,在生活里,在我們身邊,在窗外,你看,就是那里?!彼杨^轉(zhuǎn)向窗戶,火炬光像是靜止一樣,在湛藍的天空中顯得有些虛假。手抬起來,手指竟然沒有了僵硬的感覺,他靈活地指向那個白晝的光亮。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那個人機械地轉(zhuǎn)動頭顱,表情呆板嚴肅。

    “我爸是煉油廠的元老?;鹁尕Q起的那天,他是參與者之一。之后,每兩年,他都會和他的伙伴爬上去一次,更換火炬頭,維修長明燈。你知道火炬有多高嗎?一百〇五米。三十多層樓那么高?;鹁娴闹睆綇木攀迕字烈话僖皇迕祝由媳P旋上升的塔架,最大的直徑也不過一百六十厘米。在那么空曠的天空中,火炬顯得太瘦弱,太細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站在火炬單元下面,抬頭向上望過。我是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會去火炬系統(tǒng)那兒。別看平躺在地面上時,火炬的身體龐大無比,可我每次向上看的時候,都感覺就像是一根細長的筷子,插向無邊無垠的天際??吹镁昧?,就能感覺到它在晃動。但是那是視線的一種錯覺,那么一個鐵家伙,你根本看不到它在晃,在左搖右搖。”童豐收晃了晃頭,仿佛他現(xiàn)在就站在火炬下面,隨著火炬的搖擺而晃動。

    那個人聽著有些乏味。他站起來,到旁邊的桌子續(xù)了一杯水,坐下來,他喝水的聲音很大。在他起身回來的過程中,那支中華鉛筆都沒有離開過他的手。

    童豐收看著那個人的喉結(jié)上下蠕動,這讓他想起那年河間原油管線泄漏的情景,原油汩汩地向外冒?!拔野炙谝淮蔚巧匣鹁骓敃r,三十歲。那時候我才五歲,可是我記得從火炬上下來的興奮不已的爸爸,他把我舉起來,做出飛翔的姿勢,一圈又一圈,把我轉(zhuǎn)得暈頭轉(zhuǎn)向,儼然他已經(jīng)學會了飛翔。我爸他很喜歡那種感覺,在空中,向下看時,他能看到腳下的鳥兒。之后的多年時間里,我爸都作為檢修火炬的主力,經(jīng)常爬上百米火炬,享受那種飛翔的快樂。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爸爸有關(guān)飛翔的講述總是陪伴著我,比如他說攀登的過程中,身體會隨著塔左右搖晃,實際上,塔的搖晃可能是極其輕微的,可是在他的描述中,那搖晃成了一種飛翔的姿勢?;鹁嬷畮p,站在那里,會強烈地感覺到棍子一樣的火炬搖擺的幅度會更大,飛翔的感覺也更真實。每一次,在火炬的頂部,他都能聽到自己的身體的響聲,他說那是翅膀在想沖破身體的束縛而破殼而出。爸爸說,他相信他是有一雙巨大而有力的翅膀的。直到有一天,他的飛翔就突然停止了。那一年,他四十六歲。那一年我在石油大學上大三,沒有在家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喜歡攀登火炬的一個人,就如此決絕地告別了飛翔。那年暑假,當我提出要去火炬下面看看時,我爸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作答。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暗無比。媽媽把我拉到一邊,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許提火炬。我問媽媽原因,媽媽沒有告訴我,她也不讓我問。從那以后,火炬,火炬之上的飛翔的美妙感覺,就此離開了我爸的生活。他變得悒郁,少言寡語,總是低著頭,目光向腳下看。整整十七年,我就感覺他沒有昂起過頭,沒有說到一次火炬?!闭f到這里,童豐收依稀能看得到當年失落的父親,看到幾乎把頭埋到身體里的父親,童豐收的情緒有些憂傷與失落,那個人仍在轉(zhuǎn)動著鉛筆,“你了解一個失去了人生最大樂趣的人的悲傷嗎?你懂得一個沒有了目標的生命是一種煎熬嗎?”

    那個人停止轉(zhuǎn)動鉛筆,沒有迎接他的目光,搖了搖頭,不知道要表達什么內(nèi)容。

    “我也不了解,不懂?!蓖S收說,“我從來就沒有讀懂過爸爸。對我而言,爸爸像那個高高的火炬,你永遠不知道,他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風雨雷電,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歲月摧殘。但是現(xiàn)在,我爸他六十六歲了,老了,病了。虛弱的身體像是一片無光澤的葉子,病痛蟲子一樣一點點地蠶食著他。他突然把頭抬起來了,他開始仰頭向上看,目光轉(zhuǎn)向了火炬。”

    那個人打了個哈欠。

    童豐收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對父親的追憶情景之中,所以那個人的心不在焉并沒有影響他的情緒,他不像是對那個人在講一個父親的故事,而更像是對他自己,“三年前他的身體出了狀況,按醫(yī)生的說法,他最多還能活三年。從醫(yī)院回來,他突然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在他的臥室里。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我們能聽到水龍頭流水的聲音,切菜的聲音。光線很強,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臉早就沒有了棱角分明的輪廓,鼻子、嘴巴和眼睛,像是一團荒草。目光突然從混沌的荒草中飛出來,盯著我,‘我要上火炬!’這就是他在六十三歲時最讓我震驚的一句話。我曾經(jīng)設想過老爸會有什么要求,我都會盡量地去滿足。比如他想回一趟撫順老家,去看看他從小生活過的地方,見見他的老朋友,因為他無數(shù)次地向我和兄弟們提起過那些人,在他的講述中,那些故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義氣,重友情,有酒量;再比如他可能想去祖國的大好河山去轉(zhuǎn)轉(zhuǎn),尤其是南方,他從來沒有去過黃河以南的地方,南方,在他的夢境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讓他既向往又害怕??墒牵崃艘粋€不可能實現(xiàn)的想法。他把頭轉(zhuǎn)向窗戶,他以為他能像我一樣,坐在一個六層樓的房間里,一扭頭就能看到火炬。他不能,他看到的只是我們窗外那一棵歪歪扭扭卻依舊頑強的香椿樹。每年春天,老爸都用一個長長的鐵鉤子,從上面拽下碧綠的香椿樹葉子,他讓我媽用滾沸的水澆到上面,再撒點鹽,很長時間里,他都吃著香椿葉子,香椿葉的味道會在家里飄很久,那是典型的北方的味道。我看著老爸,他好像是一夜間就變得如此的衰老,他坐在臥室的床上,瘦弱得猶如一棵秋天的葦子。但是他看著那棵香椿樹,照樣能想象得到火炬的高度。他的眼里是滿滿的渴望。他說,我一定要再登上去。他說得很堅決。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激烈的、敏感的,打消他不切實際的念頭,于是我說,爸,你剛剛出院。他的胳膊上到處都是輸液留下的痕跡。爸爸輕輕搖著頭,他仍舊看著那香椿樹,我的身體我知道。我說,你好好休息幾天,我放下手頭的工作,帶著你和我媽,我們一起回一趟東北,去撫順。要不就去我姑那兒,成都,你不也很想去嗎?我老爸,他倔強得像個孩子。他幾近哀求地說,讓我活得有點尊嚴好嗎?老爸的眼里竟然涌出悲傷的淚滴。尊嚴,當老爸說出這個詞時,我并沒有當作一回事,我急于要回車間,焦化車間搶修調(diào)度會在等著我這個車間主任呢。我匆匆地離開老爸的家,在隨后不久的調(diào)度會上,在緊張的工作中,很快就把老爸那句哀求拋在了一邊。”童豐收停下來,喝了口水。

    那個人站起來,顯得有些焦躁,來回走了幾步,然后看到了報刊架上的報紙,他把報紙拿下來,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目光盯著報紙。中華鉛筆被報紙遮蓋住了。

    顯然是講到父親那句話,童豐收口干舌燥,心里冒火,“你知道為什么我爸他會那么渴望再上一次火炬塔嗎?是死亡。是越來越近的死亡,他能看得到那死亡的陰影就在他床前徘徊。這是他說的,他說,在醫(yī)院里,他看到了死亡的影子,那個影子不是別人,而是一位故人。故人的名字叫黃大波。這是個多么陌生的名字啊。他早就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了,可能只有我爸,一個垂暮的老者,還在念著這個叫黃大波的人,而且,這十七年,這個名字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默念了多少次。那天晚上,媽媽焦急地打來電話,說爸爸不見了,他說到樓下坐一會兒,可是晚飯的時候,媽媽下樓看到只有馬扎在那里,而爸爸卻沒有了蹤影。媽媽幾乎要哭出來了,她說,他不好好養(yǎng)病,能跑到哪里呀!我匆匆忙忙地趕回去,在周圍找了個遍,也沒有爸爸的身影,他的身體,是不適于長久的活動的,他不可能走得太遠,我安慰著媽媽,心里卻七上八下。我找遍了兩個生活區(qū)、子弟學校、俱樂部廣場、醫(yī)院,甚至通向四面的鄉(xiāng)村公路我都走出去了幾里地,可是都沒有找到爸爸。當我站在秋風瑟瑟的田野之中,突然感覺到周邊的黑暗是那么強大,那么恐怖。我不禁身體抖動著。老爸啊,你會到哪里去呢?你永遠不會想到,三個多小時,在我和妻子、兒子幾乎跑斷了腿而一無所獲時,卻意外地找到了他,我的讓人揪心的爸爸。對面樓上六層的一家,裝卸油車間的王工,他偶然向窗外看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影。老爸就在我們家的樓頂,他一直待在那里。我火急火燎地爬到樓頂時,才發(fā)現(xiàn),通向樓頂?shù)奶齑笆谴蜷_著的。黑暗中,他就坐在樓頂,任秋風吹拂著。我把一件外衣披在他身上,任何埋怨的話此時都是不恰當?shù)摹?/p>

    “老爸仍然像是雕像一樣釘在那里,他遙望著遠方,火炬的方向。我叫了一聲‘爸’,他一動也不動。他說,你讓我看看吧,我已經(jīng)有十七年三十八天沒有好好看看它了。那天晚上,老爸第一次向我說到了他逃離火炬的原因,深秋的月光淡淡的,像是有一層透明的薄膜包裹著虛弱的爸爸。是恐懼,對死亡的恐懼。他說,整整兩年,他都不敢抬頭看火炬,只要是瞥見火炬的影子,他就戰(zhàn)栗不已,頭冒虛汗,閉上眼,那個影子就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趕也趕不走。老爸提到的那個人名,黃大波,對我來說是個多么陌生的名字呀。我根本不知道,在十七年前,就是我上大三的那一年,那個高昂的火炬會有一場悲劇上演,而我老爸,正是那場悲劇的見證者。他看著火炬,穿越深秋的夜色,火炬的光焰冰冷凄美。那一天是上午,火炬早就熄滅了,爸爸說,作為檢修火炬的主力,他和黃大波是最早爬上火炬塔的兩個人,他在前,黃大波在后。這是慣例,以前的檢修也是這樣。到一半的時候,老爸就能感覺到火炬的搖動,騰空一樣,雖然踩在盤旋上升的梯子上,但腳下總是空的,向下看,除了看得到黃大波藍色的安全帽,就是天空,爸爸說,向下的視線中天空是空蕩蕩的,廣闊無垠。越往上走,搖晃感越強,飛翔的感覺也就越真實。多少次,他都想張開雙臂,扔下束縛在身上的安全帶,真正地融化在那藍天之中。可是,老爸盯著那幾乎是靜止的火炬的光,說,那個勇敢地飛翔起來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黃大波。那天艷陽普照,剛躍到火炬塔架頂層的老爸覺得一下子就被陽光擁抱住一樣,暖暖的。爸爸還未來得及抖落身上的暖意,黃大波就站到了他旁邊。一百米,這是與地面的距離。老爸說,他也是大意了,在從準備到整個爬塔的過程當中,他一直就沒有注意到,黃大波異乎尋常的沉默。往年,他們向上攀登,在中間休息的時候還聊聊天,可是這次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為什么我就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如果我早一點發(fā)現(xiàn)他心神不寧,也許,悲劇就不會發(fā)生,老爸不住地埋怨自己。留給爸爸的黃大波的印象是一個快速下墜的影子,看不到他的臉。黃大波立足未穩(wěn),便縱身一躍,跳了下去。爸爸看著那個倏忽即逝的黑影,先是一愣,然后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黃大波已經(jīng)不見了,他扶著欄桿向下看時,那個影子已經(jīng)變成了飛翔的鳥,急速地向下飛翔,快速地變成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然后靜止了。幾乎沒有任何的響動,他飛起來了,老爸說,輕輕地,真的像一只鳥?!?/p>

    此刻,那個人才被童豐收的敘述所吸引,但他只是從報紙上抬起頭來,看著童豐收,“他死了嗎?”

    童豐收點點頭?!笆堑?。一百米啊,鋼鐵人都得散了架。那年他三十五歲,比我爸小十一歲。老爸說他是對生命產(chǎn)生了極度的厭倦,他的孩子從小就是弱智,老婆得了精神病。他失去了活著的動力,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可是他平時看著也樂呵呵的,不像是個心事極重的人,悲觀厭世的人。老爸說,如果早看出他有了輕生的念頭,他就會留意,就會看緊黃大波??墒?,老爸哪里知道,一個抱著必死決心的人,任何人都是無法阻止的。黑暗中,老爸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他也許還能夠看到那個飛速下降的黑影,在夜空中一閃而過,就像是流星。我勸他走下樓頂,回到二層的家里。老爸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勸說,他自言自語,從那以后,我再也無法爬上火炬,再也不知道飛翔是什么了。那長達十七年的時間里,老爸都在學著忘記,忘記火炬,忘記痛苦的飛翔,忘記一個人的名字。老爸是一個恐懼、悔恨、深深自責的男人。每一天,他醒來,都會對著墻枯坐半天,不像其他的人,會在室外,在綠樹成蔭的院子里,享受美景。因為他知道,火炬,就是煉油廠的眼睛,無論你在哪里,它都能照耀著你,看到你。爸爸,成了一個閉門不出的人,下了班,老爸盡量地待在家里,即使出門,他也顯得匆匆忙忙的,低著頭,怕見人似的。那個深秋的夜晚,六層的樓頂,在無邊的靜寂和寒意之中,老爸的追憶到此告一個段落,他在我和妻子的攙扶下,艱難地從天窗爬下去,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爬上去的。”

    那個人面前的報紙始終是在那一頁,他也許根本沒有看到什么內(nèi)容,他想到了那支中華鉛筆,把手伸到報紙下面,抓住了它,他把那支筆拿在手里,仿佛就抓住了內(nèi)心的安寧。童豐收仍舊看不到鉛筆的型號。那個人說:“你爸……我應該認識他吧?也許,我真的認識他。”

    “老爸飛翔中止的故事我知道了,僅此而已。我只是知道了當初他突然不再喜歡火炬的原因。十七年,這樣的疑問也早就沉睡于時間的河流之中,像是一塊朽木,變沉變硬,對于忙碌的我來說,早就失去了它的吸引力。我在應付著工作,應付著爸爸的病,也在應付著爸爸不切實際的要求。在以后的三年時間里,我一直在和老爸周旋,在回避著他的要求。我告訴他,我不能以權(quán)謀私,讓火炬再次成為一個被動的殺手。我告訴他,爸,你明明知道的,就算一個完全健康的人,在登火炬前都要到醫(yī)院去做全面的檢查,血壓、心臟,各項指標都得正常,你覺得你能像當年一樣嗎?老爸給我說到了醫(yī)院,說到了飛翔是如何回到他的身體里的,說到他身體里正聚集著的能量。他說,躺在醫(yī)院里,他能看到自己的生命從身體里飛出去,輕盈得像一只鳥,它飛出了病房,飛躍了樹梢,越飛越高。我爸說躺在病床上的他竟然看到了火炬,十幾年后,頭一次,他擺脫掉了對火炬的恐懼,他說,那只鳥就是以前的他?!蓖S收說著,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有了一種要飛升的欲望。

    “那是因為他看到了死之將至,反而不害怕了,恐懼還有什么意義呢。”那個人轉(zhuǎn)動著鉛筆。

    童豐收驚奇地看著那個人,那個人有些激動,看來,他沒有白費口舌。“那么,他渴望重上火炬,是為了什么呢?”

    “是因為……”那個人說到這里,像是突然醒悟似的,他白了童豐收一眼,“這關(guān)我什么事。他總不會像那個黃大波,爬上去,再飛下來吧?!?/p>

    童豐收搖搖頭?!八挪粫敲锤伞H陼r間里,我爸他都在證明自己能夠登上火炬,他把已經(jīng)生銹的啞鈴從地下室翻出來,偷偷地練習臂力;做下蹲動作,以增強腿部的力量。實際上,他的氣色在一天天地好轉(zhuǎn)起來,這讓我媽感到很寬慰,所以她并沒有阻止他。他還去看望了黃大波的老婆孩子。那女人一年的大半時間都在精神病院里,而黃大波的兒子,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壯壯的小伙子,留著光頭,穿著一件破破的警服,每天在大街上充當警察。我跟在爸爸的身后,走到光頭小伙子身邊。他在認真地比畫著手勢,很傳神,表情冷峻。爸爸熱淚橫流,他對我說,小伙子和黃大波長得一模一樣。他激動地走上前去,像要和小伙子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共同懷念一下黃大波。他剛走到小伙子面前,小伙子就看到了,小伙子面色嚴厲地伸手揮了揮,示意他遠離馬路中心,我爸猶豫了一下,繼續(xù)邁步向前。小伙子急了,更激烈地揮動手臂,而且對著他吹著口哨,掏出一張紅牌,對著他使勁晃了幾下。我拉著他走開了。我勸爸爸,他什么也聽不懂,他只是徒有黃大波的外貌,他不是黃大波。我想,爸爸是把那個沉浸于警察假想中的小伙子當成了黃大波,那個從火炬塔上飛翔的黃大波。他垂頭喪氣地跟在我的身后,走得很慢,突然開口說道,你說,他飛下去時,有沒有痛苦?老爸以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從醫(yī)院回來之后,變了一個人,想說話,想與人交流,愛追憶往事。而我,卻覺得他嘮叨,每當他和我提起往事,我都是敷衍了事,這一次,我對他說,他痛不痛苦,只有天知道。我始終認為,爸爸把太多的思想集中到那些往事,對他的病情不利。他老人家很不滿意我的回答,生氣地甩下我,獨自蹣跚著回家。有好幾天,他都不理我。他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不滿,想要重新登上火炬的念頭牢牢地占據(jù)著他所有的生活,尤其是今年,醫(yī)生的審判日期日益臨近,他的心情就更加迫切。實際上我知道,不管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強壯身體,為登火炬做足了準備,他的身體已經(jīng)是日薄西山,沒有這種可能了。我只是等著他被自己打敗,被自己的身體打敗??墒?,在生命的最后一程,那執(zhí)拗的想法就像是加足了馬力的泵,不斷地給他孱弱的身體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動力,他在心里跟我較勁,他知道靠他自己的能力,他根本無法靠近那個火炬。這讓媽媽憂心如焚,她流著淚央求我說,給他一次機會吧,要不他死不瞑目。媽媽的眼淚讓我徹底地妥協(xié)了,我安慰她,我只好不顧一切地犯一次錯誤。你知道,今年又是檢修年,熄滅的火炬看上去像在沉睡。這是爸爸說的,他說他們登上火炬就是在打擾它的夢境。那天,吃完晚飯,我決定向老爸攤牌,我告訴他,我準備違背原則,違反規(guī)定,冒著被處分的危險,在檢修的間歇,讓他登一次火炬,我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老人,問他,你準備好了嗎?爸爸略顯緊張,他遲疑了片刻,才抑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說道,我已經(jīng)準備了二十年,你說我準備好沒?”

    那個人問:“你父親,他最后登上火炬了?”

    童豐收低下頭,沉默良久,抬起頭來的時候,眼里閃著淚花,“沒有。我想,從此以后,我的一生都會因此而自責,而愧疚。我算好了檢修的空隙,讓車間的安全員、工人們做了所有的預案,以防萬一。安全員還因此有些顧慮,他說,這會不會出問題?我說,出什么問題有我自己扛著呢,只要讓他上了火炬,就是把我這個車間主任擼了也認了。老爸是想飛,而我是抱著死的決心的。一旦確切的時間定下來,爸爸,反而顯得心情沉重,失去了開始時的興奮。我看著他日漸地委頓,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于是我試探著說,爸,其實你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恐懼,能夠正視過去,不懼怕火炬,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躺在床上的他眼睛突然放光,堅定地說,不,我還是以前的我。想要時光倒轉(zhuǎn)的老爸,卻最終沒有越過心理和身體的雙重的壓力,在最后一刻功虧一簣。時間定在八月的一天下午,天氣并不是很熱,有一絲的南風吹在火炬上。我布置好了一切,就等著妻子把他送到火炬區(qū)的檢修現(xiàn)場??墒菑南挛缛c一直等到黃昏,從黃昏一直等到黑夜降臨,他們連影子都沒有。我踩著夜色回到家里,客廳里漆黑一片,我剛要伸手拉燈繩,被一只手抓住了,妻子小聲說,別開燈。我的眼睛適應了屋內(nèi)的黑暗后,才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爸爸,他的影子虛幻而模糊。我嚇了一跳。妻子把我拉到臥室里,悄悄告訴了我原委。原來,妻子和爸爸從家里出來,要去火炬時,在路上遇到了一起車禍。那天下午,黃大波的兒子,照例在大馬路上指揮著交通,他太過投入,以至于沒有看到從背后駛來的一輛汽車,他倒在車輪下的身體還保持著手臂指揮通過的樣子。爸爸正好目睹了那場車禍。他一下子癱軟下去,倒在了馬路上。妻子匆忙把他送回家。他回去后就一直坐在沙發(fā)上,沒動過。他坐在那里,呆呆地發(fā)愣,他不讓媽媽開燈,也拒絕和任何人交流,一直到天明。我試圖勸他回到床上,讓睡眠平息一切,可是爸爸痛苦的臉在黑暗中顯得十分猙獰,他擺擺手,示意我離開。一夜,可能等于二十年。第二天一早,他便徹底崩潰了,他被再次送進了醫(yī)院,在他的病床邊,看著不省人事的爸爸,媽媽啜泣著,埋怨著:都是火炬。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只能讓沉默慢慢化解她內(nèi)心的憂傷?!?/p>

    “他醒過來了嗎?我是說現(xiàn)在。”那個人手中的筆停止了轉(zhuǎn)動,他緊緊地握著那支筆。

    “沒有?!蓖S收說,“他還在醫(yī)院中,他恐怕熬不過這個月了,這是醫(yī)生說的?!?/p>

    “你是不是覺得特別輕松?”那個人突然發(fā)問。

    這下讓童豐收有些猝不及防,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那個人,那個人目光狡黠,暗藏著一絲的奚落。童豐收急忙收回目光,低下頭,“為什么?”他茫然地問道。

    “因為你不用再因為冷落了父親而內(nèi)疚,你也不用再擔心,因為違章讓一個局外人登上火炬而承擔巨大的責任。如果那件事發(fā)生了,你以為你這個車間主任還能當下去嗎?你以為拿一個人的生命當兒戲,賠上整個企業(yè)的安全指標,廠長會當這個冤大頭嗎?”那個人自我感覺看透了一個人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而嘴角微微翹起。

    童豐收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扭頭向窗外看了看,火炬的光還在,仿佛它是一個提示,只要他能看到,那火焰就一直在那里,等待著他。那天下午的等待似乎就在眼前,開始,他布置好了一切,安全員、起重工、鉚工、焊工,甚至他還找來了廠醫(yī)院的護士小白,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父親的到來。他仰頭看了看火炬,那一刻,他突然感覺有些失落,巨大的挫敗感呼嘯而來。他想到了父親即將終結(jié)的生命,更多的想到的是自己,“我要干什么?”他問自己。

    “我想替我爸做件事,爬一次火炬,替他還愿。”

    “你上去過嗎?”

    “沒有,從來沒有,我都是安排工人們上去。我從來沒有。對我來說,這也是一次挑戰(zhàn)?!?/p>

    “你覺得你能爬上去嗎?即使你爬上去,你能體驗到飛翔的感覺嗎?”那個人眼睛里閃爍著懷疑的光。

    童豐收躲避著他銳利的目光,“我不知道。”

    這個時候,門響了,進來一個人,看了看他們倆,直接走到那個人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那個人急忙站起來,拿起報紙,放到了報刊架上,童豐收注意到,那支中華鉛筆終于完全地顯露在他的視線中,他看清楚了,是一支HB的中華鉛筆。那個人給后來的人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坐下來,先是對后進來那個年歲稍大的人解釋說:“剛才我們聊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然后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換了一副面孔,嚴肅地對童豐收說:“好吧,我們開始吧。你先講講這次搶修事故的過程吧,死了一個人,誰也交不了差。請注意,不要遺漏任何細節(jié),不要推卸責任?!?/p>

    童豐收下意識地又扭頭看了看火炬,他覺得火炬開始移動,離他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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