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穎波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表”文與漢賦殊途同歸原因探究
黃穎波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00)
漢賦作為一種文學文體,在自身演變過程中逐漸承擔為帝王歌功頌德的歷史使命;“表”類文書則在演變中逐漸被排擠出了庶政領域,轉(zhuǎn)為臣下向君主謝賀的文體,最終基本成為歌功頌德的工具。兩種文體發(fā)生如此大的改變,并最終走向相似的結(jié)局,是古代中國的大環(huán)境導致的。
漢賦表歌功頌德
作為文學文體的漢賦,過去留給人基本印象都是歌功頌德、形式主義、板滯僵化等。雖然近年來有不少漢賦學者為其正名,認為漢大賦歌頌象征中央集權的天子,張揚大漢帝國強盛的國勢和聲威,這一切本就無可厚非,但是固化的印象一時難以扭轉(zhuǎn)。無獨有偶,古代“表”文起初是奏議文書,用于庶政。漢代奏議文書共分四類,劉勰《文心雕龍·章表》云:“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情,議以執(zhí)異?!焙蟆氨怼蔽牡氖δ鼙慌艛D,導致其內(nèi)容表現(xiàn)單一,功能與“章”類似,發(fā)展至明清時基本成為統(tǒng)治者用以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文書。這兩種文體功用的殊途同歸使得筆者將其對比,從中探究造成相同結(jié)局的根本原因。
漢賦和“表”文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體。漢賦是一種有韻的散文,“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是其兩大特點,后代學者往往將其看作漢代文學文體的代表。古代的“表”文在確立之初主要是臣下向君主陳情言事的奏議文書,實用性很強。但兩種文體在古代社會大背景下也存在多方面的相似之處,最終使得二者文體功用產(chǎn)生交集,下面逐一列舉。
不論是古代“表”類文書的寫作者,還是漢賦家,身份大多是官僚機構(gòu)中的士大夫。比如漢代的司馬相如、揚雄、賈誼、蔡邕、班固,唐代的白居易、韓愈、柳宗元,宋代的司馬光、王安石、蘇軾、歐陽修等歷史上聲譽卓著的文人,他們同時也是朝中官員,負責向皇帝建言獻策。這是由我國古代“學而優(yōu)則仕”的官吏選拔方式所決定的,主要包括察舉制和科舉制,文人志士只要文采高、學問好,就有可能出仕。因此,很多古代的官吏同時也是文學家。他們在負責公文的撰寫時,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將文采運用到公文中。我們熟知的名篇《出師表》、《陳情表》等都是感情充沛、抒寫胸臆、文采卓越的表類文書代表。古代公務文書與文學寫作者界限的模糊性,再加上古代文學與非文學也一直沒能清晰地區(qū)分開來,最終造成了“表”類文書與漢賦寫作者群體相似的局面。
二者的語言都趨向虛夸、駢儷。漢大賦文辭夸麗鋪張、藻飾豐富,極盡夸張渲染之能事。例如揚雄寫天子田獵出行的浩大聲勢,從儀仗隊伍到出行場面,從打獵盛況到人情物態(tài),逐一鋪陳,遞進夸張:“于是命群臣,齊法服,整靈輿……奮電鞭,駱雷軸,鳴洪鐘,建五旗,羲和司日,顏倫奉輿,風發(fā)飄拂,神騰鬼趨,千乘霆亂,萬騎屈橋,嘻嘻旭旭。”[2]漢賦語言虛浮夸張的風格由此可見一斑。本應實用清雅、文辭清麗的“表”文在自身演進的過程中亦趨向虛浮駢儷。由于“表”類公文在內(nèi)容上主要是臣下向君主致賀謝恩,表述心志,因此歷代的“表”文大多充斥著虛夸之辭。例如明代朱元璋認為當時的“表”文“頌美之辭過多,規(guī)戒之意未見”,嚴禁“表箋疏奏”用四六駢體?!氨怼鳖愇臅杏幸活愂莿襁M表。篡位之君奪取政權或者外族入侵、皇統(tǒng)中斷,讓國詔書下達后,新任統(tǒng)治者又故作遜讓,使朝臣再三上表勸其登基,每每假借禪讓、受禪之名,頌揚其美德,稱之為天命所歸,語言虛浮夸張。如曹丕代漢,侍中劉昉等即率群臣奉表勸進;司馬炎代魏,司空鄭沖勸進;東晉晉愍帝被殺,劉琨等即聯(lián)名上表瑯邪王司馬睿勸進。六朝時的賀表受當時文學駢儷化的影響,語言也多為駢儷之辭。
內(nèi)容上,“表”類文書涵蓋面較之漢賦更廣。根據(jù)“表”類文書大致可分為表、賀表、遺表、降表、讓表和勸進表這幾類,內(nèi)容可歸納為以下幾種:陳情、謝賀、大臣薨逝前呈給君主的遺言、戰(zhàn)敗后表示順服、大臣被封官受爵后表示謙讓及建立新政權的統(tǒng)治者的禮節(jié)性的推卻之辭等。表類公文的內(nèi)容可謂涵蓋甚廣,凡屬臣僚上呈君主之言幾乎皆可用表,因此劉勰稱之“表體多包”。這是當時社會生活相對簡單,各類文書分工不夠細化造成的。但是到后期,由于文書分工逐漸明確,“表”逐漸奪“章”之職能,重在謝賀,成為歌功頌德的工具。相對而言,漢賦內(nèi)容單一一些,一般認為有三種:一是歌頌帝王功德,有司馬相如《子虛賦》、揚雄《長楊賦》;二是描述宮廷生活,如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三是有勸誡之旨。發(fā)展到后期,漢大賦幾乎專于歌功頌德,夸耀宮廷生活以供帝王欣賞。往往通過夸耀版圖之大、財富之盛、人力之雄厚,往往以炫耀行獵、苑囿、京都、宮室為主,極力夸張層層渲染。漢賦家筆下反復敘寫的壯麗皇宮、天子出獵、巡游與祭祀的儀仗之盛、場面之大,是天子威勢的政治象征。呈現(xiàn)出這樣的內(nèi)容與當時的統(tǒng)治者(尤以漢武帝為代表)好大喜功的擴張主義國家政策是分不開的。
在功能作用方面,我們可以依稀探尋到二者走向同種結(jié)局的發(fā)展脈絡。清人程廷祚說:“漢儒言詩,不過美刺兩端。”“美”即歌功頌德;“刺”即諷刺諫諍。儒學賦予了漢賦“美與刺”的政教功能,然而賦家于歌頌自是不遺余力的,卻漸漸少了諷喻的作用。導致漢賦具有歌功頌德的特有品格的一個較為顯見的原因是君王趣味的導引和控制。高祖文、景諸漢初君王皆不重文士,到了武帝時期,喜好風雅,尤重辭章,因而任用了當時的一些漢賦家,如枚乘、東方朔、朱買臣等人,后世的宣帝和成帝則亦如是。諸帝喜好辭賦,除了因為辭賦鋪陳押韻、夸飾典雅,能夠愉悅耳目外,更主要的是因為辭賦具有歌功頌德的功能。像武、宣這樣的帝王,都有好大喜功、夸張聲勢的心態(tài)。對于他們而言,創(chuàng)下了文治武功,自然應該歌頌贊美,即使沒有成就或已頻現(xiàn)危機,同樣需要贊美以掩蓋危機,粉飾太平,最終達到維護統(tǒng)治秩序的目的?!氨怼北緛硎浅枷孪蚓麝惽榈闹饕捏w,南北朝后,“奏”的使用范圍逐漸擴大,并與表的庶政功能有了交叉,因此“表”的庶政功能減弱,逐步局限在辭謝、慶賀等禮節(jié)性功能。古代的統(tǒng)治者為了維穩(wěn)政權,必然需要一種渠道歌功頌德以粉飾太平,此時的“表”恰恰就迎合了統(tǒng)治者的這項需求。
表類公文與漢賦在某種程度上是政治性的。漢賦雖則本身是一種文學文體,但是缺少文學文體的獨立性和純粹性,它在本質(zhì)上是政治性的。這與漢朝大一統(tǒng)專制統(tǒng)治強大的輻射力有關。我們不否認漢賦存在相當?shù)奈膶W性和可觀的藝術自覺,但這構(gòu)不成否定漢賦存在政治性的理由。漢賦與當時的漢代政治之間的關系是,一方面,漢賦受制于專制權力,另一方面,漢賦又生產(chǎn)意識形態(tài),成為維護現(xiàn)實政治秩序的文化力量。例如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歌頌大一統(tǒng),表現(xiàn)漢帝國的偉大氣魄;班固的《兩都賦》維護封建的法度;張衡賦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對美麗、富饒、強盛、偉大祖國的歌頌,代表性的如《二京賦》?!氨怼弊鳛榉饨ü倮羯献嗷实鄣囊环N文書,本身就是政治性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漢賦作為一代文學潮流,在發(fā)展過程中卻逐漸喪失了其作為文學文體的獨立性和純粹性,承擔為帝王歌功頌德的歷史使命;“表”類文書則在演變中不再是庶政的主流文體,轉(zhuǎn)變?yōu)槌枷孪蚓鲬c賀、辭謝的主要文體,最終成為歌功頌德的工具。兩種文體產(chǎn)生如此大的變化,并最終走向相同的結(jié)局,掩藏在這樣表象下的一定是本質(zhì)和歷史的必然性規(guī)律,下面試作探討。
封建時代下專制皇權的不斷集中,因此漢賦和“表”文從不同的角度為君主集權服務。這也是最根本的原因。自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后,后世皇帝為抬高自己以威服臣民,集中皇權最終達到維穩(wěn)政權的目的,需要一種途徑粉飾太平,最直接的辦法就是使臣僚的奏議文書中頌揚其美德,吹噓其治理國家的成就,這才催生了“表”類文書的歌功頌德。漢賦家不論是為著娛樂帝王的耳目,還是為著歌功頌德,他們都依附于帝王,從屬于政治權勢,為君主集權服務。雖然漢賦是一種文學文體,但文學文體絕不是純形式主義的自圓自足的封閉結(jié)構(gòu),它總是與特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密切相關。歸根到底,“表”類文書是一種公文文體,漢賦是一種文學文體,而文體總是具體地、歷史性地根植于社會制度之中并受其制約,因此專制皇權的不斷集中必然造成這一結(jié)局。
文學與非文學界限模糊。中國古代的文學觀念是籠統(tǒng)而且模糊的,到了魏晉時期雖有“文筆之分”,但實際并沒有將文學文體與非文學文體就此區(qū)分。這在寫作上表現(xiàn)為古代文章兼具藝術性和實用性,為漢賦予“表”類文書的殊途同歸提供了客觀的外在條件。實用文章如文書講求藝術追求,文學作品如漢大賦亦強調(diào)社會價值和實用價值。如此,“表”類文書中也可以存在大段的鋪陳描寫、飛揚夸張的氣勢,為當權者所用;而漢賦亦可以頌贊朝政局勢,褒獎當權者的英明,滿腔赤忱地歌功頌德。
古代“學而優(yōu)則仕”的思潮提供了主觀條件。我國古代公文的寫作者大多是官僚機構(gòu)中的士大夫,他們大多是因為文才卓越、學問好才能被考選錄用,甚至連漢賦家也可以因為賦寫得好被任用。歷史上作為東漢大賦名家的班固,很受漢章帝的寵幸,擔任類似于言語侍從之臣。如果說文學與非文學的交流融合為二者相同的結(jié)局提供了客觀的外在條件的話,那么古代“學而優(yōu)則仕”的思潮則提供了主觀條件。古代官員的學者化使得文書文學化成為可能,文書亦能鋪陳描寫、夸張駢儷,為統(tǒng)治者所用,將“表”類文書轉(zhuǎn)變?yōu)楦韫灥碌挠辛ぞ摺I朴谧髻x的賦家因這樣的選拔方式得以錄用,進入仕途后逐漸將賦轉(zhuǎn)變?yōu)轫灀P統(tǒng)治者之辭。
[1][南朝梁]劉勰,著.王運熙,周鋒,譯注.文心雕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8.
[2]章滄授.論漢賦的語言風格[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