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人文學術

董云川

可憐的人文學術

董云川

假如有一部人文巨著這樣寫成：由黑格爾牽頭申報重大招標課題，尼采第一章，?？碌诙?，羅素第三章，跨國研究團隊再邀約東方代表奧修、中國專家胡適分別完成兩個子課題，然后請某個國家領導人親自題詞出版。

假如有一部史詩這樣鑄就：由曹雪芹牽頭組建聯(lián)合攻關創(chuàng)作班子，惠特曼第一篇，李白第二篇，雪萊第三篇，印度泰戈爾斷后完成終結篇，然后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領導人親自作序發(fā)行。

假如有一部曠世交響樂這樣譜曲：由貝多芬牽頭延攬一流創(chuàng)新團隊，莫扎特第一樂章，勃拉姆斯第二樂章，德沃夏克第三樂章，馬勒第四樂章，然后請某大國文化部長親自指揮演出。

可想而知的結論將會如何？

眾口一聲：荒謬絕倫，絕不可能！

為什么？因為人文不是科學，藝術不是技術！前者無法采用科學的量化指標對思想要素的價值做分解、甄別或評判；而后者斷不能倚靠技術的精準數(shù)據(jù)對創(chuàng)作表達的演繹方式和效果做選擇、篩查或定調(diào)。這個道理似乎世人皆知，但是群眾皆然，眾人拾柴，行動屢屢反其道而趨之若鶩，以致蔚然成風。這種讓人忍俊不禁又如鯁在喉的現(xiàn)象居然在不經(jīng)意之間席卷了整個人文學術圈，致使人文學者們暈頭轉(zhuǎn)向、不辨東西，結果要么像無頭蒼蠅一樣隔著玻璃詠嘆窗外的廣闊天地，徒勞犧牲；要么明辨時務積極獻身于以上例舉之全新人文學術研究范式，躋身俊杰。在滾滾向前的學術洪流之中，人文工作者也及時喊出了“一流”的口號，人文學術也要爭先恐后，人文學科也要上檔次、面向國際、做現(xiàn)代化建設改良，大家都熱血沸騰，急不可耐。問題是我們該朝向哪里發(fā)力拼搏，才能夠棲身于一流行列，而不至淪為二流、三流呢？

一流的人文世界長啥樣，誰是一流的人文學者？如果不求善解，大家都自得其樂；一旦較真，勢必疑兵疑陣、迷霧重重。首先，誰能夠斷言什么是“對”的詩，什么是“對”的畫，什么是“對”的旋律？接下來，什么是“好”讀的文字，什么是“好”看的構圖，什么是“好”聽的旋律？當這些基本問題都被回避擱置下來之后，更大的問題出現(xiàn)了——誰來認可追隨，誰在袖手旁觀，誰會捧場擁躉，誰肯前赴后繼，誰又能指點迷津？

具體到高等教育層面，一流的人文學科何以甄別——是人手最多，項目最實，級別最高，課題最大，車馬費最豐，筆墨紙硯最厚，裝備最強，場地闊綽，研究報告最受青睞，還是獲獎成果最盛？當這一切都豐滿俱足之后，所謂的學科平臺到底會留住什么樣的人才呢——是司馬遷還是王羲之，是托馬斯·摩爾還是維特根斯坦，是陶淵明還是陸放翁，是莫扎特還是瓦格納，是朱熹還是王陽明，是梵高還是畢加索，是盧梭還是薩特，是王國維還是梁啟超？如果學術歷史上的曠世奇才都如唐太宗李世民所愿“盡入彀中”的話，人文成就的里程碑上居然還閃現(xiàn)過二十世紀的康有為、魯迅或二十一世紀的王小波、莫言，無疑是個偶然的疏漏了。

縱觀人文發(fā)展史，杰出的人文癥候無非是豐富的思想源泉，超凡脫俗的原創(chuàng)作品，以及奇才怪杰的創(chuàng)新舉動！時至今日，一般而言，人文學術的直接動機分別源自于三個角度：其一，工作考核的指標及其壓力；其二，豐厚獎金的回報及其動力；其三，職場升遷的誘惑及其吸引力。無論承認與否，當下的許多人似乎都更愿意選擇性地去接受看得見的驅(qū)動要素和影響因子。

其實，繼續(xù)刨根問底的話，獵奇，好玩，刺激，過癮，啟蒙，救贖，才是人文學術進步發(fā)展的真正動機。而起心動念之后，孵化的機緣緊隨而至?；蛘呤遣璧乐察o，或者是酒道之豪氣，或者是對眾生的關切和和悲憫，或者是心有戚戚并惺惺相惜，或者是志同道合與價值共振。種種機緣和合，孕育出人文風韻，繼而實現(xiàn)流光溢彩、氣干霄漢的燦爛局面。然而時過境遷，現(xiàn)在無疑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茶道”廣告盛行，但茶道本真匱乏的時代，品茶忽悠無非為了賣茶而已；與此同時，已然成為一個高聲喧嘩“酒道”，但了無酒道豪情的時代，借酒助興無非為了協(xié)議成交而已！

那么，人文學術之“對”與“好”，以至于“精”與“妙”，又將如何表征呢？愚以為，人文，可以卓越，無法一流。以下詞匯當屬典型且繞不開的屬性——卓爾不群，超凡脫俗，出類拔萃，異彩紛呈，個性張揚。但是問題接踵而至，不群者誰來慧識，脫俗者誰來加持，拔萃者何處避險，張揚者又何以雙贏而全身？

人文之精妙絕倫，無論是詩歌文學，還是繪畫音韻，斷不能用靜態(tài)的指標加以度量，也不能靠集體投票，概不能隨意復制再造，更談不上規(guī)模化建設。然而，即便如此，人文學術并非沒有組合，只是不認可外力推動的組合；文化史實表明，“文人相輕”亦非常態(tài)，絕非必然。高山流水，知音相隨，古今中外佳話連連。惟有創(chuàng)建良好的文化生境，人文學者及其學術生活才可以漸入佳境，達成相互欣賞、彼此塑造、美美與共、高山仰止、各美其美之境地！

基于這樣的認識，接下來就有資格來議論人文學科繁榮的前提了。用通俗的話語表達，只要吃得飽飯、買得起筆墨、品得起茶、喝得起酒，靈感和思想就沒有理由中止停息。有沒有高端的課題立項支持其實并不是重點。而提升到理性層面，人文學術的發(fā)生發(fā)展，離不了開放的文教制度，自由的思想空間，多元的價值格局。開放賢明才有自主發(fā)展，空間足夠才能左右馳騁，格局大氣才會推陳出新。對學問的艱辛求索是學者的天職，而學問的天地舞臺之創(chuàng)建卻體現(xiàn)了政府的明智選擇。學者的思辨求索有時候是孤獨的，然而，如若有政府的理解包容，有社會民眾的殷切期待，有主管部門的鼎力支持，個體的學術舉動遲早會聚合成為整體推動文化繁榮和社會進步的力量。換句話說，學術思想的存在多元而并舉，良性的學術學科生長環(huán)境卻少不了健康的社會體制機制作為保障前提。

進一步辨析，人文的成就和功用無法用大小、方圓、古今、中外來簡單界別，以學科的眼光來篩查評判一定繞不開三重邏輯：其一，主客體視野及價值選擇，亦即誰評判誰的問題；其二，時間流逝的價值遷移，亦即何時作出判斷的問題；其三，空間位格的價值拓展，亦即體量大小與文化參照的問題。三重邏輯動態(tài)交互，共同作用于人文事業(yè)，無數(shù)史實可以證明之。而當下通行的做法看來卻背離了方向，因而也就很難達成和諧的人文愿景。這也就是為什么今天的學校級別更高，學科規(guī)模更大，師資力量甚眾，物質(zhì)基礎雄厚，科研成果扎堆，而人文成就依然輕薄的根本原因。杰出的人文學者或人文作品，實在是經(jīng)不住換來換去的干部任期目標的切割，也經(jīng)不起形似科學且同質(zhì)化標準的打磨，更經(jīng)不起學術圈內(nèi)外既得利益者的評判。筆者相信，自然科學的成就常常出在前沿，而社會思想的成就往往出在邊緣。皆因智慧往往由篤靜而生，康德一生居住在小鎮(zhèn)之中并不影響其仰望星空，莊子悠閑夢游一樣寫就千古奇文。人文學術，絕不會因為開了很多規(guī)格很高、規(guī)模很大的會議就可以實現(xiàn)繁榮，偶爾遠離現(xiàn)代、逃離奢華、疏離鬧市、親近自然、貼近民間、接觸市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更有可能開啟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作源泉，挖掘到心靈的富礦。世界復雜多變，何為國際水平？何為國內(nèi)先進？較之自然科學，人文學科也許更能夠獨樹一幟、獨辟蹊徑，可以靜心邊緣，直達前沿。

人文學者當然肩負社會責任，必然需要勇敢擔當。至少在以下三個層面上可以自省、自覺與自強：一是局內(nèi)情，始終持守主體精神，心口同一，保持本土情懷；二是局外觀，永遠換位思維，置身事外，旁觀清醒，具有國際視野；三是底氣足，絕不光說不練，正人先正己，扎根田野枝繁葉茂，后臺功夫了得。惟其如此，豐富多彩的個體研究必然匯聚為氣勢恢宏的整體思潮，從而開創(chuàng)繁榮健康的學科發(fā)展局面和風氣。無論是誰，教師也好，畫家也罷，音樂人、詩人亦或思想者，著筆之前，請先感動自己，溫潤墨汁，才能描繪人文畫卷、刻寫驚天地泣鬼神的音符或文字。缺乏靈魂的人文研究有如行尸走肉，作品成堆無非垃圾一堆！

以上所論及的經(jīng)典人文及其學科范疇，牽涉到世俗文化現(xiàn)象卻遠非世俗文化所能夠涵蓋。但是，由于明確的回報懸在世人的眼前，豐厚的利益鎖鏈纏絆著學者的心緒，世俗文化充斥當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從二進制到二維碼再到“互聯(lián)網(wǎng)+一切”，似乎已經(jīng)把人文的不確定性搞得十分確定了。至此，人文學術再向何方？我們不知所措！

“一席”網(wǎng)站第379位講者堅果兄弟稱：“在這個正確的社會專做各種錯誤的事情?！边@句話說得真TMD精彩！我們正在做的事情不就是這樣嗎？

（董云川系云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