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娥(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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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與超越:戴維·洛奇小說中的圣杯敘事*
江玉娥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摘 要:在戴維·洛奇的學者小說中,現(xiàn)代學者對新奇材料的挖掘、對名譽金錢的追求、對高薪閑適職位的角逐、對純潔愛情和學術職位的渴望,都是從不同角度對“尋找圣杯”主題的化用。遵循“有意識寫作”的原則,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他嫻熟運用反諷、轉喻、戲仿、復調、拼貼、意識流、意義的不確定性等敘事手法及狂歡化敘事模式,使其創(chuàng)作超越傳統(tǒng),在精英高雅文化與大眾通俗文化的沖突與對話中找到了契合點,從而賦予羅曼司這一文學體裁新的生命力,也使古老的“尋找圣杯”題材煥發(fā)出新的活力。
關鍵詞:戴維·洛奇;傳統(tǒng);羅曼司;圣杯;敘事手法;狂歡化
羅曼司(Romance)文學及圣杯(the Holy Grail)故事是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經典。羅曼司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在歐洲文學史上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從古希臘的神話羅曼司,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史詩體羅曼司以及莎士比亞的傳奇劇,隨處可見羅曼司文學的影子。自中世紀發(fā)展至頂峰后,羅曼司文學在之后的發(fā)展過程中,產生了許多廣為流傳、對后世文學影響深遠的作品。其中《亞瑟王傳奇》(The Legen d of Arthur)中圓桌騎士珀斯瓦爾(Perceval)等尋找圣杯的故事甚至成為西方文學的一個重要母題,“圣杯”也以不同的面貌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及至20世紀,英美文學作品繼承羅曼司文學傳統(tǒng),且使其具有了新的時代特征。在英美當代作家中,戴維·洛奇(David Lodge,1935~)是一位對羅曼司文學與圣杯故事情有獨鐘的作家。
戴維·洛奇是英國當代學院派小說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他以《小世界》(Small World,1984)為代表的諸多作品中,都體現(xiàn)出他對于羅曼司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結構上對羅曼司文學傳統(tǒng)的接受與內容上對現(xiàn)實做出的反應相互交融相互映襯,使其超越傳統(tǒng),讓羅曼司文學在新的歷史時期煥發(fā)出新活力。
傳統(tǒng)屬于過去,也屬于現(xiàn)在,連結著過去和現(xiàn)在的是傳統(tǒng)中那些不變的、最基本的因素。如希爾斯所說:“它是現(xiàn)存的過去,但它又與任何新事物一樣,是現(xiàn)在的一部分”[1](P16)。傳統(tǒng)由人們創(chuàng)造,隨社會發(fā)展發(fā)生相應變化,包含內容也會不斷地豐富增加。繼承傳統(tǒng)是洛奇有意識寫作的一種體現(xiàn)。作為英國當代文學理論家,洛奇熟悉各種批評理論與術語,也了解各種分析手段,他坦承自己是個“自覺意識很強的小說家”[2](P6)?!坝幸庾R寫作(self-Conscious writing)”指作家在寫作過程中會主動地考慮讀者的接受與參與。當洛奇選擇羅曼司作為其代表作《小世界》的副標題時,羅曼司文學有史以來具有的龐大讀者群體是一個重要原因。如堯斯所說,一部新的文學作品出現(xiàn)時,它早已通過各種不同途徑,如預告、暗示、讀者熟悉的特點等,“預先為讀者揭示一種特殊的接受”。[3]這種特殊接受也就是讀者的期待視野,它產生于讀者對已有文學類型、作品形式和主題及語言等已有的先在經驗。正是由于意識到羅曼司文學在讀者中的影響,洛奇借助傳統(tǒng)建構起自己的作品。當閱讀活動開始時,對羅曼司文學的已有經驗會喚醒讀者之前的閱讀記憶,使讀者進入對作品的期待情感中。
基于同樣的原因,洛奇選擇了“圣杯”作為其眾多作品的意象,并在作品中借助于對騎士們尋找圣杯故事的指涉,喚起讀者的閱讀興趣。洛奇認為“文本互涉不是,或不一定只是作為文體的裝飾性補充,相反,它有時是構思和寫作中的一個決定性因素”[4](P114)。通過傳統(tǒng)羅曼司文學、圣杯故事與其作品的互相指涉,以引起讀者閱讀興趣,是洛奇繼承文學傳統(tǒng)的一個原因。
洛奇有意識寫作還體現(xiàn)在選擇羅曼司為其作品的敘事結構上。作為一名批評家,他十分清楚:一部小說成功與否,小說中的事件固然重要,必須要找出一種合適的敘事結構才能讓這些事件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如他在《小說的藝術》中談到的那樣,“敘事結構就像是支撐一座現(xiàn)代高層建筑的主梁結構:你看不到它,但它卻決定了你構思的作品的輪廓和特點”[4](P240)。他“從當代文壇各種折磨著作家與批評家的挫折與失敗中,從在研討會上得到的戲劇化表現(xiàn)文人生活中的野心與情欲之間的張力中,發(fā)現(xiàn)了與那個傳奇相類似的東西”[2](P6),而亞瑟王和圓桌騎士故事的敘述結構十分奇妙緊湊,他才會選擇“羅曼司”作為其作品的敘事結構。
這樣,在有意識寫作的指引下,洛奇充分發(fā)掘出文學傳統(tǒng)中有利于其創(chuàng)作的因素為己所用,讓傳統(tǒng)中的精華得以傳承。不過,洛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貢獻不僅在于繼承,更在于其創(chuàng)新。
洛奇對傳統(tǒng)的超越首先表現(xiàn)為賦予圣杯精神與圣杯意象現(xiàn)代意義。20世紀戰(zhàn)后的社會常被人們稱之為后現(xiàn)代,這不單指時間上的分期,更體現(xiàn)出一種思想觀念的轉變。戰(zhàn)前社會中彌漫的孤獨迷茫、精神無所皈依的情緒進一步擴散,碎片化的不僅是被戰(zhàn)爭摧毀的家園,還有人們一度奉若神明的人生目的與意義。在這樣的背景下,被稱之為“人學”的文學需要發(fā)揮其相應的社會功用,洛奇選擇尋找圣杯的故事作為其眾多作品的意象就具有了超越傳統(tǒng)的意義。首先是騎士們在尋找圣杯的艱辛旅程中,表現(xiàn)出為了國家或人民利益,不顧前途艱難險阻,勇敢踏上征途的大無畏精神。圣杯所代表人生的意義,比起找到圣杯這個結果來,更能引發(fā)普通人情感的共鳴。其次,圣杯的出現(xiàn)意味著現(xiàn)代人為自己找尋到一個生活的明確目標。這樣來自傳統(tǒng)的圣杯在文學中的再次出現(xiàn)本身就具有了意義,圣杯表征著什么已經不重要。
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洛奇筆下“尋找圣杯的騎士”是那些出入學術圈的學者們。無論是在校園三部曲《換位》(Changing Places:A Tale of Two Campuses,1975)、《小世界》、《好工作》(Nice Work,1988)中,還是在反映其他學者生活的作品中,如《大英博物館在倒塌》(The British Museum is Falling Down, 1965)、《天堂消息》(Paradise News,1991)、《治療》(Therapy,1995)、《失聰宣判》(Deaf Sentence, 2001)、《作者,作者》(Author,Author,2004)等,都可以看到學術圈中跋涉在旅程中“尋找圣杯的騎士”。他們或是初出茅廬,試圖在學術圈立足的青年才俊;或是位高權重的學術權威、學界泰斗。正如洛奇在其代表作《小世界》副標題所揭示的,學者們各自在學術圈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圣杯,演繹著一部部“學界羅曼司”。
青年學子們追尋的圣杯是進入學術圈的敲門磚。他們大多希望能借助于一篇具有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新性文章進入學術圈,為自己的學術生涯打開一扇門。正如最初造出圓桌的魔靈“曾把圓桌比擬做地球的圓形,就因為圓桌是表示了世界的正義,也表示了整個世界,不論基督徒或是異教徒,都能夠同樣地走上這圓桌。當他們一旦被選為圓桌社員,他們便自以為比得了半個世界還更幸運,也更受到敬重”[5](P792)。學術圈就像那個具有魔力的圓桌一樣,在接納自己的騎士時表現(xiàn)出其公平公正性。這種公平公正性讓所有打算進入學術圈的青年學子感到一份希望:即使你寂寂無名,只要尋找到那個“圣杯”——那個使他們有資格進入學術圈的東西——就可以成為其中的一員。
《大英博物館在倒塌》中,亞當·愛坡比每天到大英博物館寫論文,在他看來就像去“朝圣”,他的圣杯是埃格伯特·梅利瑪許(一位天主教散文家)未曾發(fā)表的手稿。只要能拿到這些手稿,他認為自己就可以順利完成博士學位,他的許多現(xiàn)實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為了拿到手稿,盡管他深知貝斯沃特那所房子就像一座陰森森的“危險的城堡”,在大霧籠罩的倫敦街頭,他仍舊騎著自己的小摩托坐騎毅然奔向那里?!逗霉ぷ鳌分?作為臨時聘任教師的羅玢不得不聽從學院安排,在自己原已繁重的教學任務之外,接受“影子計劃”的工作,到企業(yè)參與工廠管理。她的圣杯是盧密奇學院的一個長期教職,如果能夠得到教職,她就可以安心從事英國文學的研究。比他們幸運的是《小世界》中的青年教師珀斯·麥加里格爾,他陰差陽錯地獲得教職,并憑借一篇論述T.S.艾略特的文章被邀參加國際學術研討會。在研討會上,他在學術常識上的匱乏讓周圍其他學者吃驚,最終卻是他無意問出的問題讓萎靡不振的學界泰斗亞瑟·金舍費爾(Arthur Kingfisher)恢復了活力,在學術會議上引起轟動,也讓其他學者們對他刮目相看。為了追求另一青年女學者安吉麗卡·帕伯斯特,他所做的環(huán)球旅行也讓他的尋找圣杯之旅多了一分浪漫的色彩。
已經在各自領域取得一些成績的中年學者同樣在尋覓著圣杯。只是由于不同的學術、生活經歷,他們心目中的圣杯也各各不同。他們或是渴望得到顯赫的學術職位,或是在自己學術領域取得更杰出的成就,或是得到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稉Q位》和《小世界》中的莫里斯·扎普學術成績斐然,早已成為尤福利亞州立大學的正教授,是研究簡·奧斯汀的專家,已出版多部研究專著。學術圈對他的推崇并未讓他飄飄然,他努力攀登的目標是成為終身教授。而其他已經獲得學術聲望的學者,諸如評論家拉迪亞德·帕金森,亞瑟·金費舍爾等,他們眼中的圣杯已幻化為高薪閑職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學批評委員會主席職位。《治療》中,電視劇作家勞倫斯·帕斯摩爾因寫家庭肥皂劇為自己贏得了財富和聲望,但是他卻“不快樂”。對他來說,獲得幸福感,尋找到內心真正的快樂才是個人存在的意義?!蹲髡?作者》是以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為主角的人物傳記性小說。小說《一幅女士的畫像》為詹姆斯在文學界贏得名聲,他沒有就此止步,繼續(xù)筆耕不輟,希望在劇本創(chuàng)作領域有所建樹。一個朋友認為他在日常生活中很有節(jié)制,他卻說自己在抱負上是“毫無節(jié)制”[6](P56),他的圣杯是“成為英美作家中的巴爾扎克”[6](P56)?!短焯孟ⅰ分?四十歲依然單身的伯納德·沃爾什因為得知姑媽身患絕癥,遂說服與姑媽多年不睦的父親前去探望。他們飛越大西洋太平洋來到夏威夷這個人間天堂,盡管經歷了種種意外,沃爾什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姑媽在臨終之前與父親見面,二人冰釋前嫌打開多年心結,姑媽終于可以了無遺憾地離開人世,而他也在這次天堂之行中收獲愛情。平淡和睦的家庭生活是《天堂消息》中所有人追求的目標[7]?!妒斝小分屑磳⑦M入老年的學者因為失聰提前退休,而妻子中年以后事業(yè)的成功又讓他在家中也逐漸失去話語權,重獲其學術地位及家庭地位是這位老年騎士追尋的目標。
“當魔靈建立圓桌制度的時候,他曾這樣說過,凡參加圓桌社的人,應該很會深切了解圣杯的真理”[5](P792)。一旦被選為圓桌社員,追尋圣杯的騎士的人生目標就是成名。學術圈的學者們從做出選擇進入學術圈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們永無止境的追尋成名成家之旅。無論遭遇什么樣的坎坷,學者們都只能一往無前地前行。現(xiàn)實中,人們所追尋的“圣杯”或許永遠無法找到,關于它的傳說不過是一個神話,追尋圣杯也不過是徒勞之舉。珀斯繞地球一圈追尋的純真戀人卻原來是一個妓女;詹姆斯經過五年辛勤工作,最終發(fā)現(xiàn)劇本創(chuàng)作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圣杯。
當學術圈的神話已不復存在時,“現(xiàn)代英雄,并非是命中注定的英雄而是選擇出的英雄,必須更加努力奮斗以保持神話的火苗繼續(xù)燃燒,用保持生命意義的特殊任務自我燃燒”[8](P91)。只有那些有著堅定信念、相信其存在的學者會繼續(xù)為了自己的理想而繼續(xù)追尋的旅程。珀斯·麥加里格爾明白真相后并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而是重新發(fā)現(xiàn)目標,繼續(xù)投入到另一次追尋之旅;亨利·詹姆斯在歷經戲劇創(chuàng)作的失敗后,最終明白劇本創(chuàng)作并非自己所長,很快又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繼續(xù)辛勤地寫作;勞倫斯·帕斯摩爾則在陪同莫琳的徒步朝圣中,頓悟人生。在追尋各自圣杯的旅程中,現(xiàn)代人獲得了個人心靈的成長與凈化,為自己的生存找到了意義,精神有所歸依,能夠以積極的態(tài)度坦然地面對變化多端的現(xiàn)代社會。這一意義已遠遠勝過了傳統(tǒng)中尋找那個物質實體的意義。對他們來說,追尋“圣杯”本身就是生命存在的意義。至此,洛奇已經超越了羅曼司文學傳統(tǒng),通過在作品內容中注入現(xiàn)代因素,使其具有新的時代意義。
作品中的諸多因素體現(xiàn)出了洛奇在傳承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學者本色,但作為自覺意識很強的作家,洛奇十分清楚要想贏得讀者,更重要的是要在立足于傳統(tǒng)的基礎上,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以凸顯時代特色。
在新的歷史背景下,以T.S.艾略特為代表的老一代學院派作家作品必然遭遇普羅大眾的冷落。寫作活動與閱讀活動相互依存,因此作家在寫作中必須考慮讀者的閱讀。不同讀者會對作品產生不同的反應,能與作家自己思想完全契合的超級讀者基本只存在于理論層面,而那些具有一定語言及文學能力的知識讀者希望通過閱讀使自己博學多識,因此,全盤照搬傳統(tǒng)故事的作品會讓他們因為過于熟悉作品而退出閱讀活動。同樣,過于學術化而顯得晦澀難懂的作品也會讓意向讀者望而卻步。如何在二者之間找到平衡點,以擴大自己的意向讀者群是后現(xiàn)代學院派作家們共同面臨的問題。
作為一位文藝理論家、作家,戴維·洛奇深諳讀者反應對于作品的意義。洛奇承認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踐行著接受美學理論。在他看來,小說是一種需要作者和讀者共同玩的游戲,作者總是試圖在本文本身之外控制和指導讀者的反應。但事實上,由于語言本身的特殊功能,不論作家具有多么強烈的自覺意識,作品也會產生超出作家意識的某些意義;這些意義取決于讀者,讀者通過閱讀過程不僅可以理解作家的意識,而且可以根據本文和自己的意識投射建構新的意義,從而獲得一種審美活動的享受或快感。因此,盡管洛奇在創(chuàng)作中繼承了羅曼司文學的傳統(tǒng),由于重視讀者的能動作用,他的作品在敘事內容和敘事形式上更多地體現(xiàn)出時代的特色,這些時代特色使其小說超越傳統(tǒng)圣杯故事的局限,具有了后現(xiàn)代小說的特點。
超越傳統(tǒng)首先體現(xiàn)在以互文手法彰顯學者小說的學者特色?;ノ氖址ㄊ菍W院派最常用的一種手法。洛奇認為“互文性是英語小說的根基,而在時間坐標的另一端,小說家們傾向于利用而不是抵制它,他們任意重塑文學中的舊神話和早期作品,來再現(xiàn)當代生活,或者為再現(xiàn)當代生活添加共鳴”[2](P110)。在談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毫不諱言自己對前人文本的指涉。作品中,對克爾凱郭爾的直接引用,就如同哲學家與勞倫斯就憂懼、選擇、情感等現(xiàn)代人所面臨的困惑展開的對話,讓小說具有了復調的特點。對伍爾夫、康拉德、勞倫斯、卡夫卡等作家作品的戲仿,對維多利亞時期文學作品的引用等,從多個不同視角表現(xiàn)人物心理活動或當下處境。通過運用滑稽模仿、暗指、直接引用、平等結構等多種互文手法,洛奇希望能夠重建傳統(tǒng)文本與當代文本之間的聯(lián)系,通過他們的相似或相悖,對讀者產生影響。而這種做法正是學者作家在繼承傳統(tǒng)且超越傳統(tǒng)的必由之路。
超越傳統(tǒng)還表現(xiàn)為超越傳統(tǒng)線性敘事,以意識流、蒙太奇、拼貼等手法,以無中心人物、無確定結局等后現(xiàn)代敘事方式直觀體現(xiàn)后現(xiàn)代社會特點。后現(xiàn)代主義“以一種無深度的、無中心的、無根據的、自我反思的、游戲的、模擬的、折中主義的、多元主義的藝術反映這個時代性變化的某些方面”。[9](P1)《換位》《大英博物館》《治療》等作品中,意識流、蒙太奇、書信、拼貼等多變的敘事方式,既服務于文本需要,又以文本的碎片化直觀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瞬息多變生活。以無中心人物的方式體現(xiàn)后現(xiàn)代多元化、多中心特點。如《小世界》里,出現(xiàn)人物眾多,活動場所輾轉世界各地,不斷變換。以不確定的結局演繹后現(xiàn)代人人生:亞當如何真正解決個人生活的困境,斯沃洛與扎普如何面對被自己弄得一團糟的生活,珀斯能否找到純潔的愛情,伯納德能否與尤蘭德喜結連理等等,小說結尾并沒有給讀者一個確定的答案。洛奇通過這種不同于傳統(tǒng)線性敘事的方式,超越傳統(tǒng)窠臼,為作品注入了后現(xiàn)代的活力。
超越傳統(tǒng)還表現(xiàn)在狂歡敘事的運用。戴維·洛奇以狂歡敘事代替?zhèn)鹘y(tǒng)文學崇尚高貴高尚的敘事方式,以表現(xiàn)學者生存困境。后現(xiàn)代社會非常重要的一個特點是高雅與低俗分界的消失,伴隨著后工業(yè)時代的來臨,個體更多地體驗到現(xiàn)實生活的瞬息多變,生命的短暫、偶然與不確定,隨之而來的是對生命意義的懷疑及精神上的空虛失落。感知個體自身存在的最佳方式似乎就是不顧一切地及時行樂,以追尋真實的情感和身體體驗。在這種背景下,豐盛的筵席、烈性酒與性充斥后現(xiàn)代文學作品。在戴維·洛奇作品中,看似平靜的學院生活時時涌動著欲望的暗流,學術生活與筵席、酒、性等并置的諸多學術研討會更像是各個層次學者們的狂歡聚會。久居學院的學者們走出象牙塔,放下其知識分子矜持的身份,加入到狂歡的隊伍中??駳g節(jié)上所有人都是積極的參與者,按照狂歡式規(guī)律生活。
但是這狂歡式的生活又是脫離常規(guī)的生活,當以狂歡敘事來敘述學者生活時,學者及其所代表的理性就是作者試圖顛覆的對象。除了必然產生的喜劇效應之外,更重要的是削平了學者與普通大眾之間的界限,取消了他們之間的等級。學者與大眾之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相互關系”[10](P176),這種新型關系更容易讓讀者在閱讀中與作品人物產生情感共鳴。還未拿到博士學位的亞當·愛坡比得知妻子可能懷孕,擔心無力承擔可能面對的生活壓力,他眼中所見到圖書館內部結構、所讀到的書、看到的廣告詞等等,無不使他聯(lián)想到與懷孕相關的女性身體器官;勞倫斯擔心自己性無能而無端懷疑妻子不忠,跟蹤妻子的網球教練,卻發(fā)現(xiàn)網球教練原來是位同性戀;斯沃洛明明感覺會議組發(fā)送的論文題目有問題,還是絞盡腦汁寫下一篇十分荒謬的論文;失聰的學者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因為聽不清他人的聲音,卻拼命裝出一副明白別人意圖的樣子,從而鬧出了種種笑話。令人發(fā)笑的場景與學者理性身份之間形成極大的反差,學者與大眾之間的隔膜在笑聲中消弭,凸顯的卻是普通個體遭遇的生存困境。
狂歡敘事超越傳統(tǒng)之處還在于主題方面。圣杯羅曼司中,漁王的重獲生機與大地的復蘇得益于尋找到圣杯的騎士,強調他者給予的救贖,且這個他者在力量上、意志上都表現(xiàn)出高于普通人的品質。但在洛奇的作品中,通過狂歡化敘事,至少在兩點上超越了文學傳統(tǒng):
一是力量強弱的倒置??駳g節(jié)的核心是國王加冕脫冕儀式,這一儀式旨在說明“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權勢和地位(指等級地位),都具有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10](P178)。在洛奇的作品中體現(xiàn)為力量處于弱勢者成為精神上的強者,擔當起救贖的任務。初入學術圈的珀斯·麥加里格爾在學術上的無知不妨礙他問出問題,從而讓學界權威恢復活力。曾患乳腺癌并切除了一側乳房的莫琳,精神上肉體上的痛苦并不亞于勞倫斯·帕斯摩爾,拖著病痛的傷腳,帶著勞倫斯徒步朝圣,讓勞倫斯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雙方在力量上存在很大懸殊的情況下,最終的結果卻出人意料。這一處理也是后現(xiàn)代社會打破高低貴賤分野、界限消失的一種表現(xiàn)。
二是認識自我救贖的力量。狂歡節(jié)儀式以國王的加冕脫冕合二為一的方式完成誕生與死亡的交替更新,以實現(xiàn)其創(chuàng)造意義。洛奇的作品中即以狂歡敘事的這一特點讓主人公“置于死地而后生”,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通過徒步朝圣,莫琳和勞倫斯更深刻地理解人生的真諦。莫琳從失去兒子的痛苦中走出來,也原諒了冷落自己的丈夫。不快樂的勞倫斯身心都恢復了健康,重新享受生活和工作所帶來的樂趣。遭遇劇本寫作失敗打擊的亨利·詹姆斯自我反省創(chuàng)作的歷程,明白小說創(chuàng)作才是自己的強項,終又寫出了《鴿翼》等名作,重塑自己文學界大師形象。即使是暗喻“漁王(Fisher King)”的亞瑟·金費舍爾(Arthur Kingfisher)也是在聽到珀斯的問題后,憑借自己的理解找到了讓自己重獲生機活力的答案,最終決定結束退休生活,由自己來擔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學批評委員會主席。這種強調自我才是最強大的救贖力量的隱喻,是對后現(xiàn)代社會更肯定個體自身力量的理念的形象表達。
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強調他者在個體發(fā)展中的作用,同時更認同個體自身的力量,是對經典的解構與重構。在此層面上,洛奇從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又超越傳統(tǒng),使其眾多的學者小說具有了新時代意義。
正如斯蒂芬·拉爾森所說“當下,更甚于前。當我們偉大的神話投射從外部劇院撤退到了我們的內心生活時,我們的確需要意識到英雄尋找的心理角度……每個人都將在那里開始其英雄冒險之旅,到那里去尋找圣杯”[8](P91)。在“有意識寫作”的意識指引下,戴維·洛奇在創(chuàng)作中借傳統(tǒng)文學樣式,以普通讀者熟悉的傳統(tǒng)通俗故事描繪一幅幅學界眾生相。把高雅的學術生活融入到通俗寫作中,在二者反諷的碰撞中,書寫學者們的人生體驗,思考人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在時間與空間相互交織的網絡中,凸顯后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況。同時借用文本中不同的敘事手段,從文學角度詮釋了后現(xiàn)代的特點,也使其創(chuàng)作超越傳統(tǒng)散發(fā)出獨特的魅力,賦予了學者小說這一看似滑稽通俗文學類別以更加嚴肅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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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義報]
The Inheritance and the Transcendence of Romance in the Academic Novels of David Lodge
JIANG Yu-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2)
Abstract:Among his academic novels,David Lodge has absorb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omance in construction.He transforms the motif of“Pursuing for the Holy Grail”in different ways:For young scholars,the exploration of new material which can help them to accomplish their study,or the desire to acquire pure love and teaching posts in colleges;for the renowned professors and scholars,the pursue for honor,money or an academic post with high salary but little work.Following the principle of“conscious writing”,he transcends the tradition of Romance under postmodern circumstance,by using different narration methods,such as irony,metaphor,parody,polyphony,montage,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e uncertainty,as well as the carnival narration,and he finds a solution to the conflicts between elite culture and mass culture,through which Romance and the theme of“pursuing for the Holy Grail”regain the vitality.
Key words:David Lodge;tradition;Romance;Holy Grail;narration methods;carnival narration
作者簡介:江玉娥,黃岡師范學院副教授,武漢大學在讀博士,從事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2014年“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2014111010202)項目成果之一。
*收稿日期:2016-01-12
中圖分類號:I561.5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1734(2016)03-006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