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納蘭詞中的燈燭意象

李思園（北京師范大學(xué) 研究生院珠海分院，廣東 珠海 51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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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納蘭詞中的燈燭意象

李思園
（北京師范大學(xué) 研究生院珠海分院，廣東 珠海 519000）

摘 要：意象是客觀物象與主觀情意的統(tǒng)一體，是詩詞創(chuàng)作與品鑒的關(guān)鍵。燈燭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見的一個意象，它體現(xiàn)著遠(yuǎn)古人類對光與火的原始崇拜，并由此衍生出光明與希望、溫馨愉悅的情感體驗以及悲劇性的人生感受等象征意義。燈燭意象是納蘭詞中常見的意象之一，寄寓著詞人復(fù)雜微妙的情感體驗。在納蘭詞中少有展現(xiàn)蠟燭積極的象征意義，更多的是通過對燈燭殘缺形態(tài)的描繪以及夜雨孤燈時空場景的營造來體現(xiàn)詞人獨(dú)特的人生經(jīng)歷與情感體驗。具體包括以下三點(diǎn)：婚姻愛情的痛苦體驗、家園意識的歸附以及真摯友誼的見證。燈燭意象以其迷離婉約、凄美感傷的審美意蘊(yùn)對納蘭詞哀感頑艷、自然真切的詞風(fēng)的形成起著很大的作用。

關(guān)鍵詞：納蘭詞；燈燭；意象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族正黃旗。生于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卒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1685年7月1日），年僅31歲。納蘭性德雖然英年早逝，但著作頗多，他的詞先后結(jié)集為《側(cè)帽》《飲水》，后人多稱納蘭詞。

意象是中國古代文藝?yán)碚撝械闹匾拍睿窃娫~創(chuàng)作與品鑒的關(guān)鍵。袁行霈曾言：“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1］P53意象猶如一把鑰匙，通過它我們可以打開納蘭性德心靈世界的大門，更好地解讀納蘭詞。納蘭詞的內(nèi)容與風(fēng)格較為單一，所選取的意象也相對較為集中，無外乎寒月、秋風(fēng)、鴻雁、楊柳、落花、淚、香等，人們已有許多深刻精辟的解讀與賞析。筆者選取了一個較為常見而人們分析不多的燈燭意象作為解讀納蘭詞的切入點(diǎn)，希望通過對納蘭詞中燈燭意象的分析，感知詞人復(fù)雜微妙的情感世界，對納蘭詞有進(jìn)一步深刻的體認(rèn)。

一、燈燭意象的文化意蘊(yùn)

燈燭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見的一個意象，早在《詩經(jīng)·小雅·庭燎》中就有關(guān)于燈燭的描繪：“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薄墩f文》云：“燭，庭燎，火燭也”。人們早期對燈燭的描繪多停留在事物的物性上，但隨著歷史的沿革與文學(xué)的嬗變，燈燭逐漸成為一種富有審美意蘊(yùn)的藝術(shù)形式，成為詩人筆下典型的文學(xué)意象，蘊(yùn)含著超脫于事物本身的文化內(nèi)蘊(yùn)。［2］P33

（一）光明與希望的象征

燈燭是發(fā)光體，于黑夜中燃燒放出光和熱，帶給人們以心靈的溫暖與精神的慰藉，自然也就成為光明與希望的象征。恰如王維所說：“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然?！保?］P902黃昏日暮，夜色降至，最能觸發(fā)人們對時光易逝命途多舛的哀嘆，然而在這樣一個感時傷懷的時刻，有一盞燈發(fā)出微弱而堅定的光芒，照亮黑夜，帶來溫暖。，有了它，詩人便不再覺得黑夜漫漫；有了它，詩人便重拾了信心與希望。又如：“黃昏投古寺，深院一燈明?！保?］P110“黃昏投古寺”交代了時間、地點(diǎn)，一個“投”字表明詩人是一個漂泊無依的旅者，日暮途遠(yuǎn)，借宿古寺，甚是凄涼。突然看到深院中隱約飄蕩著熒熒火燭，仿佛于黑暗之中看到了希望，于迷惘中找到的歸依，于悲涼中感受到溫暖。

（二）溫馨愉悅的情感體驗

燈燭是紅色的，紅色一般給人以溫馨歡愉之感。長夜悠悠，一點(diǎn)紅燭，溫暖的紅燭、迷離的光影與濃濃的夜色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優(yōu)美溫馨的畫面?！白钜思t燭下，偏稱落花前。”［5P29］在黑夜的幕布下，燭紅花影交相映，使原本單調(diào)乏味的長夜多了幾分靈動，顯得格外溫馨愉悅，令人銷魂。又如杜甫的“樂極傷頭白，更深愛燭紅?！睍r光荏苒，歲月染白黑發(fā)，人也年邁體衰，生命的悲涼在黑夜中愈發(fā)突顯，但燭光綽約，泛著微微紅光，使整個審美空間不再凄冷，倒顯得婉約迷離了起來。長夜被一層暖暖的光暈所籠罩，人生的悲涼也被紅燭意象的審美意蘊(yùn)淡化了、緩和了。

夜幕降臨，人們的活動范圍由室外移到室內(nèi)，或挑燈讀書，或耳鬢廝磨，或裁縫衣裳，或剪燭西窗，燈燭作為夜晚的必需品，成為人們親情、愛情與友情活動的見證，富有濃濃的人情味與親切溫馨的感覺。燈燭所特有的紅潤溫暖的色澤美、搖曳多姿的形態(tài)美以及迷離綽約的光影美，與中國古典詩歌所崇尚的溫柔敦厚、婉約含蓄的審美理念相契合，成為文人筆下被長久歌詠的重要意象。

（三）悲劇性的人生感受

燈燭的燃燒雖然是明亮的溫暖的，但與夜的漆黑、寒冷與漫長相比，它的光是孱弱的，它的暖是無力的，最終更是無法逃脫“蠟炬成灰”的凄涼宿命。從這層意義上講，燈燭身上有著濃濃的悲劇意味。文人騷客莫不感知于此，青燈、孤燈、寒燈、殘燈、瘦燈、燭淚等意象層出不窮。他們更以其敏感多情的心靈從燈燭的微弱、有限、殘缺聯(lián)想到人生命的渺小、短暫、不圓滿，將殘燈蠟淚融入在漫長的夜空、蕭瑟的凄風(fēng)、寒冷的苦雨、漂泊的孤帆以及深幽的古剎之中，或感嘆時光易逝，或感慨命途多舛，或抒發(fā)離愁別緒之情，或抒寫愛恨情仇。燈燭成為詩人孤單寂寞與凄涼感傷的真實寫照，成為他們?nèi)松瘎〉目s影與滿腔哀怨的化身。

從另一個意義上講，燈燭的燃燒是對黑夜的宣戰(zhàn)與反抗，只因其自身的孱弱與短暫最終走向悲劇性的結(jié)局，但是它的燃燒是默默奉獻(xiàn)舍己為人的，因而它的悲劇命運(yùn)便被賦予了無私奉獻(xiàn)殺身成仁的象征意義，“蠟炬成灰淚始干”是對這一精神最好的詮釋。

二、納蘭詞中燈燭意象的審美表現(xiàn)

納蘭性德對燈燭意象尤為偏愛。筆者對趙秀亭、馮統(tǒng)一箋校的《飲水詞箋校》中燈燭意象進(jìn)行統(tǒng)計，共出現(xiàn)78次之多。納蘭性德或在燭光下追憶，或在燈影里輾轉(zhuǎn)，或在孤燈下悼亡，或在剪燭時遣懷。燈燭已然成為他表情達(dá)意不可或缺的意象，成為他哀感頑艷詞風(fēng)形成的關(guān)鍵因素。通過對納蘭詞中燈燭意象的總結(jié)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納蘭詞中的燈燭意象呈現(xiàn)出以下兩大特點(diǎn)：

（一）殘缺的形態(tài)

納蘭性德筆下的燈燭多以殘缺貌示人，“殘燈”“殘燭”“殘 ”“殘花”“燭半條”不一而足。殘缺的燈燭，不僅是客體的形態(tài)，有時也許這也不是燈燭真實的存在形式，它更多的是詞人主觀意志的呈現(xiàn)方式，是詞人內(nèi)心深處思想情感的外化、形象化。詞人以殘缺的意象形態(tài)為載體，將心中微妙的難以言說的復(fù)雜情感通過形象化的意象含蓄委婉地表達(dá)出來。因而，殘缺的燈燭背后是詞人悲劇性的人生體驗。

滿江紅

為問封姨，何事卻、排空卷地。又不是、江南春好，妒花天氣。葉盡歸鴉棲未得，帶垂驚燕飄還起。甚天公、不肯惜愁人，添憔悴。

攪一霎，燈前睡。聽半晌，心如醉。倩碧紗遮斷，畫屏深翠。只影凄清殘燭下，離魂縹緲秋空里?？傠S他、泊粉與飄香，真無謂。［6］P289

秋風(fēng)蕭瑟，木葉凋零，昏鴉晚歸，垂帶翻飛。面對滿目的荒涼肅殺，詞人向風(fēng)神埋怨：你為何排空卷地般呼嘯而來？為何吹盡枝葉讓歸鴉無處棲息？為何如此無情讓愁人倍添憔悴？ 燈前小憩，夢斷寒風(fēng)。醒來，聽風(fēng)吹葉落蕭蕭，看滿地落花殘紅，空氣里彌漫著凄涼蕭瑟的氣息。微弱的殘燭映著詞人單薄孤寂的身影，在微弱迷離的燭光下，詞人的思緒隨秋風(fēng)縹緲，回憶起曾經(jīng)舉案齊眉夫唱婦隨的甜蜜生活，不禁為今日孤獨(dú)凄涼暗自神傷。結(jié)尾“真無謂”三個字，是對開頭“為問封姨”的作答。但詞人并非嚴(yán)肅認(rèn)真地追問，也并不執(zhí)著于求解，這種盤問與作答只是詞人宣泄內(nèi)心愁怨的一種表達(dá)方式，而“真無謂”的回答看似灑脫的背后是詞人向命運(yùn)妥協(xié)后的凄楚與無奈。在這首詞里，燈燭殘缺的形態(tài)與詞人不圓滿的人生相呼應(yīng)，燈燭迷離的光影與詞人渺茫的心緒相契合，共同營造出一種殘缺凄美的審美體驗。這在納蘭性德的其它詞作中也有體現(xiàn)：“香消被冷殘燈滅，靜數(shù)秋天。靜數(shù)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是愛情的別離；“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是身世的凄涼；“殘燈紅燭曾相待，舊事總依稀”是婚姻的幻滅；“燈灺挑殘，爐煙爇盡，無語空凝咽”是莫名的愁緒；“笳聲聽不得。入夜空城黑。秋夢不歸家。殘燈落碎花”是羈旅的哀怨。

古人云，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xiāng)遇故知”。納蘭性德都曾享有過：他曾與盧氏金玉良緣琴瑟和諧；他年方22便科舉及第，成為皇上的近臣；他與江南布衣才子志同道合，在淥水亭飲酒賦詩。但種種樂事不過曇花一現(xiàn)，是命運(yùn)開的一個玩笑，是為身世之悲做的無情的前奏，只會將他推向更加痛苦的深淵：他與盧氏情深意篤卻因愛妻的早逝“爭教兩處銷魂”；他志在“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然而侍衛(wèi)生涯耗盡了他所有的豪情與風(fēng)華；他珍視友情、親情，無奈羈旅奔波、聚少離多。如今婚姻的破滅、理想的坎坷與親友的聚散與曾經(jīng)的幸福美好生活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詞人內(nèi)心的愁苦哀怨不言而喻。

心理學(xué)家認(rèn)為“需要”是人行為的基本動力。馬斯洛將人的需要分為五個層次：生存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需要，其中自我實現(xiàn)需要是人最高的行為追求。當(dāng)人的需要無法得要滿足時便會產(chǎn)生缺失性體驗。顯然，納蘭性德雖然生于名門衣食無憂，但婚姻破滅愛情缺失，羈旅漂泊無所歸依，人生的理想與抱負(fù)在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中長期受到壓抑，他在歸屬與愛的需要與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這方面長期無法得到滿足，從而導(dǎo)致心理缺失，使他充滿了人生的幻滅感與憂患意識。納蘭性德的這種缺失性體驗反映在詞中便是對燈燭殘缺形態(tài)的的選擇與刻畫。燈燭代表著溫暖與光明，但燈殘燭滅卻讓這原本溫馨的光景變得不完美，甚至愈發(fā)凄涼。在殘燈的烘托下，詞人感慨時光荏苒，好夢難留，人生苦短，命運(yùn)無常。孤寂凄清、哀婉無奈的感傷訴諸筆墨，讓人不忍卒讀。

（二）夜雨孤燈的時空構(gòu)成

意象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任何意象都以一定的時間、空間為背景。把意象置于不同的時空坐標(biāo)上，體現(xiàn)著詩人不同的審美感受與藝術(shù)追求。在納蘭詞中最常見的便是夜雨孤燈的時空結(jié)構(gòu)。夜——雨——孤燈的意象組合營造出一種凄冷孤寂的環(huán)境氛圍。夜是黑暗的漫長的清冷的，與白晝的光明與活力相對比，夜代表著流逝與幻滅，它可以將人們悲傷痛苦的心緒放大，讓人陷入迷惘無助的深淵。雨是憂愁的象征，淚的化身，如“傷心枕上三更雨，點(diǎn)滴凄清、點(diǎn)滴凄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夜深人靜之時，淅瀝纏綿的雨聲特別有穿透力，總會觸動人們那脆弱柔軟的內(nèi)心。燈象征著詩人心智的燃燒，在浩大夜空與凄風(fēng)苦雨的襯托下，一盞孤燈默默燃燒，顯得格外孤苦悲壯，詩人的悲哀也因此顯得更加濃郁凄婉。夜雨孤燈的藝術(shù)模式為詩人抒情遣懷提供了廣闊的抒情空間。

臨江仙

點(diǎn)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dāng)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yīng)情盡，還道有情無。［6］P221

詞的開篇寫雨打芭蕉，哀怨聲聲，讓人心碎，由此奠定了凄清哀怨的感情基調(diào)。接著，在對舊書信翻閱之時慢慢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思：回想起妻子生疏地寫下鴛鴦二字的模樣，那樣的羞澀溫婉，惹人垂憐。下闋從回憶轉(zhuǎn)到眼前：凌亂的書卷記不清翻閱了多少遍，只知道每當(dāng)此刻便淚眼婆娑，百感交集。窗外冷雨蕭蕭下，屋內(nèi)只影伴孤燈。妻子已逝，原以為情緣已盡，可誰又知道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呢？顯然，詞人看似無情，實則有情，而且還是款款深情，難以遣懷。深夜慢慢，苦雨凄凄，孤燈幢幢，此情此景與回憶時的溫馨甜蜜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使詞人孤寂落寞的身影愈加凄涼。在這里，夜雨孤燈的時空場景所烘托的悲涼氣氛與詞人的情感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契合，故而能夠喚起詞人內(nèi)心深處的悲涼與哀愁、矛盾與無奈，引發(fā)對悲劇人生的幽怨與嘆息。又如：

憶江南 宿雙林禪院有感

心灰盡，有發(fā)未全僧。風(fēng)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后，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fēng)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6］P343

這是一首悼亡詩。詩中的“檠”即指燈架或燭臺。詞人夜宿雙林禪院為亡妻守靈，寄托哀思。曾經(jīng)比翼連枝你儂我儂，如今只剩下“我”孑然一身與孤燈相依為命。奏起哀樂，誦念佛經(jīng)，為你超度亡靈，愿你在來世獲得幸福。而我只愿獨(dú)守禪院，守望著你?！拔摇钡男脑缫鸦癁榛覡a隨你而去，“我”只求麻醉于與你的回憶中不復(fù)醒來。院外寒雨淅瀝，秋風(fēng)蕭蕭，一派肅殺，恰似詞人的心境，充滿了凄苦哀怨之情和對人生深深的幻滅感。

三、納蘭詞中燈燭意象的情感寄托

燈燭是人們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它記錄著人們豐富的夜間生活，寄托著人們獨(dú)特的情感體驗。納蘭性德引燈燭意象入詞，使燈燭除了具有照明功能外，還是詞人內(nèi)心情感世界的載體與依托。

（一）婚姻愛情的痛苦體驗

納蘭性德是一個天生的情種，愛情是他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大源泉。1674年，二十歲的納蘭取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成婚后，二人伉儷情深、琴瑟和諧。但是僅三年，盧氏便因產(chǎn)后受寒而亡，這給納蘭性德以沉重的打擊，從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盡管后來繼娶官氏，又有側(cè)室顏氏陪伴，但他始終無法從亡妻的陰影中走出來，只有通過一首首悼亡詞排遣內(nèi)心的憂愁與孤苦。

金縷曲

生怕芳樽滿。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依舊回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問愁與、春宵長短。人比疏花還寂寞，任紅蕤、落盡應(yīng)難管。向夢里，問低喚。

此情擬倩東風(fēng)換。奈吹來、余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別江郎渾易瘦，更著輕寒輕暖。憶絮語、縱橫茗。滴滴西窗紅蠟淚，那時腸、早為而今斷。任角枕，倚孤館。［6］P113

這首詞抒發(fā)的是詞人對亡妻的哀思與悼念。微弱的燭光映照著詞人迷離的醉影，它也曾見證過這對夫妻纏綿悱惻的閨房情趣，而如今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房屋空蕩蕩的，只有一盞孤燈相伴。燈是孤獨(dú)的，花是寂寞的，但比孤燈疏花更凄涼的是詞人冰冷孤寂的心。借酒消愁，期望在醉生夢死中減輕痛苦，在夢中重拾舊日的美好時光，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愛妻已逝，好夢難留。然而縱然是天人相隔，但情誼不減，離恨綿長。西窗的燭淚何嘗不是詞人自己在流淚，在滴血？正所謂 “蠟炬成灰淚始干”，燈燭悲劇的一生何嘗不是詞人不幸婚姻與執(zhí)著愛情的真實寫照？

眼兒媚 中元夜有感

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惟愿結(jié)來生。蓮花漏轉(zhuǎn)，楊枝露滴，想鑒微誠。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fēng)不管，一池萍水，幾點(diǎn)荷燈。［6］P132

中元節(jié)這一天，僧寺作盂蘭盆會，即祭祀亡故親人民俗活動。詞人在這一天抄佛經(jīng)，放荷燈，為亡妻祈福，并祈求來世再共結(jié)連理，重續(xù)前緣。點(diǎn)點(diǎn)荷燈寄托著詞人對亡妻全部深情。一句“西風(fēng)不管”與詞人的深情形成鮮明的對比，足見詞人內(nèi)心的孤獨(dú)凄清之情無人知曉、無處排解，“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唯有幾點(diǎn)荷燈成為詞人溫存的幻想與精神的慰藉。

納蘭性德的婚姻愛情是痛苦的不幸的，燈燭作為詞人往昔美好愛情生活的見證、觸景傷懷的媒介以及當(dāng)下精神頹廢內(nèi)心凄苦的慰藉，承載著詞人在愛情婚姻中各種復(fù)雜微妙、難以言說的思想情感。通過燈燭意象，詞人的凄涼、哀傷、孤獨(dú)、落寞、無奈、悔恨和憧憬都更加含蓄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讓讀者不禁為之動容、落淚。

（二）家園意識的歸附

中國是農(nóng)耕文明，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社會孕育了人們安土重遷的民族意識，這種對群體、家園、故鄉(xiāng)的認(rèn)同與歸依，是特定文化環(huán)境下人們價值取向的自然流露。因而，漂泊在外的游子們常常發(fā)出“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感嘆。當(dāng)夜幕降臨，燭光漸暖，這一溫馨靜謐的時刻，極易讓羈旅漂泊的游子產(chǎn)生一種對故鄉(xiāng)對親人的歸依感，因而燈燭意象便成為人們精神世界的情感寄托。

納蘭性德是武官出身，被授予三等侍衛(wèi)，后循進(jìn)一等。這是一個枯燥無聊、鞍馬勞頓、沒有人身自由的苦差事。時常的扈從伴駕、出塞遠(yuǎn)征讓他與親朋好友聚少離多，飽嘗離別相思之苦，這在他的邊塞詩中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

別是柔腸縈掛。待歸才罷。卻愁擁髻向燈前，說不盡、離人話。（《一絡(luò)索》）［6］P127

行人莫話前朝事，風(fēng)雨諸陵。寂寞魚燈。天壽山頭冷月橫。（《采桑子·居庸關(guān)》）［6］P356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6］P141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于中好》）［6］P225

夜晚，喧囂歸于平靜，卸下沉重的皮囊，借著溫暖的燭火，詞人開始尋找精神的歸宿。他有時幻想著久別重逢后與親人燈下絮語的場景；有時借著微光顧影自憐、暗自神傷；有時在燭光里追憶甜蜜的愛情生活；有時借燈燭遙寄對親朋好友的離愁相思。燈燭意象的婉約含蓄使納蘭性德的邊塞詩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邊塞詩相比少了幾分豪邁多了幾分悲壯，少了幾分壯志添了幾許悲情。這恰是中國古典詩歌溫柔敦厚風(fēng)格的體現(xiàn)。在燭光的籠罩下，自然風(fēng)物、建筑景觀也都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蒼涼，而燈燭的悲劇性的生命歷程與詞人感傷的心境極易產(chǎn)生共鳴，因而詞人觸景生情，通過燈燭側(cè)面抒寫自己的苦悶相思，排遣內(nèi)心的孤獨(dú)憂愁。從文人的心理角度分析，羈旅奔波了一整天后，夜間的熒熒燈火作為溫暖氛圍的營造者和昔日美好生活的見證者，總能喚起人們溫馨甜蜜的記憶，給予人心靈的安撫與慰藉。在此里，燈燭意象具有雙重意義，它既是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思念，更是對精神家園的歸附。

（三）真摯友誼的見證

納蘭性德雖為一介貴胄公子，但在交友上，他不以門第身份論人，不慕虛榮，傾盡真心。他對達(dá)官顯貴的熱捧不屑一顧，對附庸風(fēng)雅、虛情假意之人嗤之以鼻。他的好友如顧貞觀、陳維崧、朱彝尊、嚴(yán)繩孫等人都是江南布衣才子、漢族落拓文人。納蘭性德仰慕他們的才華學(xué)識，欽佩他們的人格氣節(jié)，也常常為他們在社會上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打抱不平。納蘭府中有一個淥水亭，納蘭性德常常邀請漢族文人在此相聚一堂、吟詩酬酢，風(fēng)流雅韻可見一斑。淥水亭也因此成為滿漢文化交流的象征。

納蘭性德的友情詞字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詞中的燈燭意象同樣也是詞人與好友真摯友誼的見證。

可憶柴門深閉，玉繩低、剪燈夜語。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6］P339

亂山千疊橫江。憶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紅燭，照人此夜凄涼。（《清平樂·憶梁汾》）［6］P192

握手西風(fēng)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遙知獨(dú)聽燈前雨，轉(zhuǎn)憶同看雪后山。（《于中好·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6］P230

疑將。水墨畫疏窗。孤影淡瀟湘。倩一葉高梧，半條殘燭，做盡商量。（木蘭花慢·立秋夜雨，送梁汾南行）［6］P246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詞人曾與朋友剪燭西窗，互通款曲，這份友誼如同夜間的燭光般溫暖。但無奈聚少離多，離別后的燈燭在詞人眼中不復(fù)昔日的光彩，而是變得殘敗、凄涼。夜雨燭光下，回憶起與友人談詩論詞的暢快畫面，惦念著友人已經(jīng)走到何方，慨嘆著人生的悲歡離合與命運(yùn)的變幻無常，甚是感傷，不禁淚眼模糊。燭光明滅，夜闌燈殘，映照著詞人孤單落寞的身影，流露出離愁別緒的凄苦，展現(xiàn)出沉郁哀怨的人生體驗，更見證了一段段高山流水般真摯純潔的友情。正如納蘭性德在他的《金縷曲 寄梁汾》中寫道：“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結(jié)他生里。”這份友誼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超越了階級、門第、民族，甚至超越了生命，這種平等、無私、寬厚、至情至性的友情無不令后世羨慕贊嘆。

結(jié)語

意象是客觀物象與主觀情意的統(tǒng)一體，是詩詞創(chuàng)作與品鑒關(guān)鍵。燈燭意象是納蘭詞中常見的意象之一，它寄寓著詞人復(fù)雜微妙的情感體驗。在納蘭詞中少有體現(xiàn)蠟燭在光明與希望、溫馨與愉悅等方面積極的象征意義，而是較多的通過蠟燭悲劇性的命運(yùn)來抒發(fā)自己婚姻愛情的不幸、思親念家的苦悶以及聚散離合的無奈，字字泣血、句句含淚，形成了其詩歌特有的哀感頑艷、自然真切的詞風(fēng)，充滿了詞人對生活的失落感與幻滅感，讓人不忍卒讀。而納蘭詞中對燈燭殘缺形態(tài)描繪與夜雨孤燈時空場景的營造，更增添了詩歌凄婉感傷的審美意蘊(yùn)。他的詞連同他的情穿越歷史時空，讓三百多年后的我們依然能隱約感知到他的溫度，不僅為之動容慨嘆，更引起了無數(shù)人的共鳴。這是納蘭性德及其詞作的魅力所在，也是他對于現(xiàn)代人的價值所在。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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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the Image of Candles in Nalan Xingde's Poems

LI Si-yuan
（School of Graduate in Zhuhai，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Zhuhai， Guangdong 519000，China）

Abstract：Images， including objects and feelings， are the key to poetry. Candles are the usual image in the classical poetry of China， which mean the worship of the sun and the fire in ancient society. With time goes by， candles have more meanings， such in Nalan Xingde’s poems，which symbolizes the complex emotions in the particular experience of the author. In Nalan Xingde’s poems， it is unusual for us to see the positive meanings of candles； instead， the poet prefers to use the misshapen form of the candle or to create a negative atmosphere in a rainy night to express the sad feelings， which include the following three sides： the tragedy of marriage， the missing of the hometown， and the pure friendship between friends. With the sentimental candles， Nalan Xingde’s poems have the unique sensible and pure meanings， which are the charm of his poems.

Key words：Nalan Xingde’s poems； candles； image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763（2016）03-0018-07

收稿日期：2016-03-25

作者簡介：李思園（1992-），女，河北秦皇島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為學(xué)科教學(xué)（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