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
[摘要] 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差別原則是最富創(chuàng)見也是爭議最大、最受質(zhì)疑的政治主張。羅爾斯差別原則的首要問題在于:站在原初狀態(tài)下的定約者,并不必然像羅爾斯所論證的那樣遵循最大最小原則進行選擇。借用當代實驗經(jīng)濟學關(guān)于人們在原初狀態(tài)下選擇分配原則的研究,可以為羅爾斯不能從“原初狀態(tài)”中推導出差別原則提供一個論證。
[關(guān)鍵詞] 差別原則 最大最小原則 羅爾斯 正義
[中圖分類號] B8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5)04-0077-06
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差別原則是最富創(chuàng)見也是爭議最大、最受質(zhì)疑的政治主張。羅爾斯正義原則的表述是:“第一個原則: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quán)利。第二個原則:社會的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①被合理地期望適合于每一個人的利益;并且依系于地位和職務(wù)向所有人開放。”當代學者對于第一條正義原則的爭論主要集中在羅爾斯所列出的“基本自由”項上,亦即爭論哪些自由應被看做是“基本自由”。另一方面,對于差別原則(正義原則第二條的第一部分),大部分自由主義思想家(尤其是自由主義右派)都不能接受。下面我們先來看看羅爾斯是如何推導出差別原則的。
一、設(shè)定原初狀態(tài)
羅爾斯認為正義的主要問題是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gòu),而正義的原則就是一個社會分配權(quán)利與義務(wù)、利益與負擔的根本原則。對于正義原則的推導,羅爾斯借鑒了傳統(tǒng)的契約論模型。他認為,適用于社會基本結(jié)構(gòu)的正義原則是人們之間的原初契約,“這些原則是那些想促進他們自己的利益的自由和有理性的人們將在一種平等的最初狀態(tài)中接受的.以此來確定他們聯(lián)合的基本條件。這些原則將調(diào)節(jié)所有進一步的契約,指定各種可行的社會合作和政府形式”。羅爾斯將傳統(tǒng)契約論的論證結(jié)構(gòu)做了進一步抽象,試圖以純粹程序正義的方式推導出正義的原則。
所謂純粹的程序正義.是指不存在判斷結(jié)果是否正當?shù)莫毩藴?,只存在一種正確的或公平的程序,這種程序若被切實地執(zhí)行,其結(jié)果也必然是正確的或公平的(不論其結(jié)果是什么)。羅爾斯試圖將正義原則的推導建構(gòu)成一種純粹程序正義,而這一程序就是“原初狀態(tài)”。用羅爾斯的話來說:“原初狀態(tài)的觀念旨在建立一種公平的程序,以使任何被一致同意的原則都將是正義的。”“原初狀態(tài)”是從傳統(tǒng)社會契約論中的自然狀態(tài)抽象而來,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這一概念又被“無知之幕”所規(guī)定。羅爾斯認為,“必須以某種方法排除使人們陷入爭論的各種偶然因素的影響,引導人們利用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以適于他們自己的利益”,而用以排除各種偶然因素的工具就是“無知之幕”。
在“無知之幕”的規(guī)定下,處在原初狀態(tài)下的人們不知道下述信息:第一,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社會地位、階級出身、天生資質(zhì)、自然能力的程度、理智和力量的情況;第二,人們也不知道自己的菩觀念、合理的生活計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理特征:如討厭冒險、樂觀或悲觀;第三,人們不知道他們所在社會的經(jīng)濟或政治狀況,以及它能達到的文明和文化水平;第四,人們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們屬于什么世代的信息。在“無知之幕”后面的訂約各方只能知道有關(guān)人類的一般事實:他們理解政治事務(wù)和經(jīng)濟理論原則,知道社會組織的基礎(chǔ)和人的心理學法則。
羅爾斯還對原初狀態(tài)中訂約各方的理性做出規(guī)定。羅爾斯認為處在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們是有理性的(rational).此處的理性是指在選擇原則時每個人都盡可能好地推進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自我利益最大化”。但是處在“無知之幕”后面的人們并不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計劃”是什么:是追求財富的積累、權(quán)力的增長、藝術(shù)品的創(chuàng)造.還是情愿有更多閑暇的時光呢?由于不知道自己生活計劃的細節(jié),每個訂約者無法通過理性的計算來增進自己的利益。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羅爾斯引入了“基本善”的概念。羅爾斯將“基本善”定義為:“一個理性的人無論他想要別的什么都需要的東西?!币簿褪侨魏稳藢崿F(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都需要的一些必要條件。這樣的“基本善”包括:較好的智力、權(quán)利、財富和機會等。其中“較好的智力”是自然的基本善,而其余的則是社會的基本善。在此設(shè)定之下,處在無知之幕后面的訂約者們,雖然不知道自己具體的生活計劃是什么,但必然會想要盡量大地增進自己的社會基本善。于是,羅爾斯得到關(guān)于訂約者之理性的具體設(shè)定:“他們將喜歡較多的而非較少的基本社會善?!?/p>
羅爾斯對訂約者之理性的第二個設(shè)定是:訂約者不受嫉妒之累。羅爾斯認為應該按照這樣的規(guī)定來建立正義觀:“人們在原則的選擇中設(shè)想他們有自己的、足以自為的生活計劃。他們對自己的價值有一種牢固的自信,以致不想放棄他們的任何目的,即使以別人只有較少的實現(xiàn)他們目的的手段為條件?!绷_爾斯將排除了嫉妒心的理性稱為“相互冷淡”的理性:“各方既不想贈送利益也不想損害他人.他們不受愛或夙愿的推動。他們也不尋求相互親密,既不嫉妒也不虛榮。他們努力為自己尋求一種盡可能高的絕對得分,而并不去希望他們的對手的一個高或低的得分,也不尋求最大限度地增加自己的成功和別人的成功之間的差距。”
最后,羅爾斯設(shè)定“訂約各方被假定擁有一種建立正義感的能力,并且這一事實在他們中間是一公開的知識”。羅爾斯提出這一設(shè)定,是為了保證人們對于所訂立的原則的嚴格服從。訂約各方所擁有的正義感意味著:“一旦原則被接受,各方就能相互信任地遵循它?!绷_爾斯強調(diào)正義感是一種純粹形式的設(shè)定,并沒有規(guī)定人們要選擇哪一種正義觀,它的作用是使得人們在訂約時不會簽訂一種他們預計很難遵循的正義原則。由此,“無知之幕”、“相互冷淡的理性”和“正義感”的設(shè)定構(gòu)成了生成正義原則的完整程序
原初狀態(tài)。下面,我們來看一看從這一程序中是如何產(chǎn)生出差別原則的。
二、差別原則的推導
羅爾斯認為,人們對于正義原則的選擇必然是從平等分配的原則開始的。因為處在原初狀態(tài)下的任何訂約者都無法專為自己贏得利益,而且人們也沒有理由讓任何人接受不利于他的條件。所以平均分配就成了正義的第一個原則。這里的平均分配既包括機會的平等,也包括收入和財富的平等。然而,如果社會中有某種不平等能夠使得所有人的狀況都比最初的平均狀況要好,那么人們沒有理由不接受這樣的不平等。羅爾斯認為,處在“原初狀態(tài)”、具有“相互冷淡”的理性的人們,會將平均分配的直接得益作為將來更大回報的投資。也就是說,遠見卓識的訂約者將放棄眼前的平均分配,而接受某些經(jīng)濟和社會的不平等安排。因為這些不平等作為一種有效的刺激,能夠引發(fā)更有成效的努力,而這些努力又將使所有人獲得更大的利益。于是,最初的平均分配的正義原則就演變?yōu)椋浩降鹊胤峙渌猩鐣旧?,除非一種不平等的分配將有利于每一個人。這一原則確實很有說服力:如果人們并不抱嫉妒之心的話,為什么不選擇一種能夠使大家的境況都改善的分配呢,即使這種分配不是嚴格平均的?
在進一步的論述中,羅爾斯討論了社會與經(jīng)濟不平等的限度。總的來說,社會與經(jīng)濟的不平等安排要以“最不利者利益最大化”為限。羅爾斯區(qū)分了完全正義(a perfectly just scheme)與充分正義(jusl throughout)。完全正義的情況是:對狀況較好的人的任何改變都不可能再增進狀況最差的人的利益。也就是說,當一個社會達到完全正義時,最不利者的利益達到最大化。充分正義的情況是:任何狀況較好的人的利益的增加都將促進最小受惠者的利益。也就是說,在充分正義的社會中不平等安排促進了社會中每一個人的利益,但還未使最不利者的利益最大化,還未達到最好的社會安排。完全正義與充分正義的情況可以從下面的圖中得到解釋:
圖中Xl、X2、X3分別代表了社會中的三個階層的人,設(shè)X1是最有利者.X3是最不利者,X2為居間者。設(shè)Xl的期望是沿水平軸畫出的,X2與X3的期望是沿垂直軸畫出的,我們可以看到在圖中a點,X3達到最大者,也就是社會中的最不利者的利益得到最大化,因此這一點就是社會達到完全正義的情況;而在此之前的各點,當Xl的值增大時.X2和X3的值都相應增大,是社會充分正義、但還未達到完全正義的情況。因此,正義原則所允許的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安排就只能以a點為限,超過a點,社會中最有利者X1的獲利就是不正義的了。因為在X1獲利的同時.X2或X3的利益在減少。此時,社會中最有利者的獲利是以犧牲較少獲利者的利益為代價的。
同時,此圖還向我們展示了被羅爾斯稱為“鏈式聯(lián)系”的概念:“如果一種利益提高了最底層人們的期望,它也就提高了其間所有各層次人們的期望?!痹趫D中a點的左面的區(qū)域就體現(xiàn)了這種“鏈式聯(lián)系”,因為在這一區(qū)域中.X3曲線升高的任何一點.X2和X1曲線都在升高。而a點右邊的區(qū)域則不再存在Xl、X2、X3之間的鏈式聯(lián)系。在鏈式聯(lián)系存在的情況下,正義原則的表述就可以從“平等地分配所有社會基本善,除非一種不平等的分配將有利于每一個人”轉(zhuǎn)變?yōu)椤捌降鹊胤峙渌猩鐣酒?,除非一種不平等的分配將使社會中最不利者的利益最大化”,而這正是羅爾斯深入討論的“最大最小原則”(ma ximin rule)。
羅爾斯借助“最大最小原則”對差別原則進行了微觀推導。所謂“最大最小原則”是指:按選擇對象可能產(chǎn)生的最壞結(jié)果來排列選擇對象的次序,然后采用最壞結(jié)果優(yōu)于其他選項的最壞結(jié)果的選擇對象。我們可以用下述表格來幫助理解“最大最小原則”。如果我們假設(shè)在即將形成的社會中會有最有利者、最不利者和居間者三個階層,而訂約者可以有Dl、D2、D3三種選擇.三個階層的人在三種選擇中的獲利情況如下表所示,其中數(shù)字代表獲利的絕對量,數(shù)字越大獲利越多:
羅爾斯認為,由于不知道在即將形成的社會中自己會處在哪一個階層,原初狀態(tài)中的訂約者會根據(jù)“最大最小原則”選擇D2。因為在D2這一選擇中,社會中最不利者的獲利最大。我們可以仔細分析一下這三組選擇所代表的意義。Dl代表的是一種平均分配,社會中所有人的獲利都是同等的。如前所述,在羅爾斯看來這并不是一種最好的分配。在D2中,所有人的獲利都要大于其在Dl中的獲利.因此.D2是優(yōu)于Dl的分配。在D3中,社會中較有利的兩個階層的獲利都要大于他們在D2中的獲利,但同時社會中最不利階層的獲利則少于其在D1和D2中的獲利,因此這也不是一種好的分配??傊诹_爾斯看來,在原初狀態(tài)下人們會根據(jù)“最大最小原則”做出自己的選擇,所以一定會選擇一個能使“最不利者利益最大化”的正義原則,而這正是差別原則。
“最大最小原則”是一種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選擇規(guī)則,這一規(guī)則的應用并不是無條件的。羅爾斯借鑒威廉·費倫爾等人的研究總結(jié)出了使這一規(guī)則成為合理的選擇規(guī)則的三個條件。第一,不知道與可能性相關(guān)的信息。第二,選擇者有這樣的善觀念:為進一步的利益利用一個機會是不值得的,特別是在他有可能造成重大損失的時候。第三,“被拒絕的選項有一種個人幾乎不可能接受的結(jié)果”。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一個人如果選擇搶劫銀行,他有1%的可能成為億萬富翁,也有99%的可能被投入監(jiān)獄,而后一種結(jié)果是絕大部分人都無法接受的。
羅爾斯認為,原初狀態(tài)具有合理應用“最大最小原則”的三個條件。首先,處在“無知之幕”后面的訂約者不知道任何關(guān)于可能性的信息。也就是說.人們無法知道在即將形成的社會中,自己會處于哪一個階層,因此會傾向于平衡各個階層的利益。其次,羅爾斯認為.處在原初狀態(tài)下的人也不愿為了更大的利益而危及正義原則所保證的“令人滿意的最小值”。羅爾斯對此的論證并不清晰,我將在下文中具體討論這一問題。最后,羅爾斯以功利主義原則為例,說明除差別原則而外的其他分配原則,有可能導致訂約者無法接受的結(jié)果。例如奴隸制、農(nóng)奴制,或者為了更大的利益而侵犯個人自由的情況。基于這三方面的論述,羅爾斯認為處在原初狀態(tài)的訂約者定會遵循“最大最小原則”,而選擇“最不利者利益最大化”的分配原則,即差別原則。至此,羅爾斯完成了對“差別原則”宏觀和微觀兩方面的論證。
三、對差別原則的質(zhì)疑
西方學界和中國學界對于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及其推導都有許多質(zhì)疑。我將重點討論下述質(zhì)疑:在“原初狀態(tài)”下,人們是否真的會遵循“最大最小原則”來進行選擇,有沒有其他的選擇方案。
如上所述,羅爾斯所設(shè)定的原初狀態(tài)是一種不確定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選擇者不清楚自己在其選擇結(jié)果中將處于什么位置,或者說處于某一位置的概率有多大。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選擇問題是邏輯學、心理學、經(jīng)濟學以及政治哲學共同關(guān)心的問題。從20世紀40年代到20世紀50年代,大部分學者同羅爾斯一樣,熱衷于應用“最大最小原則”處理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選擇問題。但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最大最小原則”很可能使人們得出荒謬的選擇結(jié)果。于是,人們開始轉(zhuǎn)向應用貝葉斯學派提出的期望效用最大化(expect ed - utilitymaxlmlzation)原則來處理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選擇問題。約翰·豪爾紹尼(John C.Harsanyi)是倡導期望效用最大化的學者.他在對羅爾斯的批評中指出:“如果你認真對待最大最小原則,那你甚至不能橫穿馬路(你終究有可能被車撞倒);你無法開車通過大橋(橋畢竟有可能坍塌);你永遠也不會結(jié)婚(婚姻有可能演變成一場災難)……”豪爾紹尼還進一步指出,原初狀態(tài)下的人們會假設(shè)自己落入每個階層的概率是相等的.這被稱作“等概率”假設(shè)。在“等概率”的前提下,選擇者的期望效用最大化就演變?yōu)槠骄в米畲蠡?這被豪爾紹尼稱作“平均效用原則”( Principle of Average Utility)。也就是說,豪爾紹尼認為,在原初狀態(tài)下,訂約者會采用“平均效用原則”來選擇分配方案,而不是遵循“最大最小原則”。如果我們應用豪爾紹尼的“平均效用原則”來分析上表中的三種分配方案,我們就會選擇D3而不是D2。因為D3的平均效用比D2要大。
“平均效用原則”中最有爭議的問題就是關(guān)于“等概率”的假設(shè)。這里我們應注意,豪爾紹尼提出的“等概率”假設(shè)是一種“主觀概率”。所謂“主觀概率”,指的是選擇者自己認為自己落入某一社會階層的概率。這與選擇者實際落入某一社會階層的概率(客觀概率)是不同的。由于原初狀態(tài)的設(shè)定關(guān)注的是選擇者的主觀決定,所以在原初狀態(tài)語境下所討論的概率皆為“主觀概率”。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明確反對任何關(guān)于概率的假設(shè)。羅爾斯認為,“如果或然性的判斷要成為合理決定的根據(jù),他們必須有一客觀的基礎(chǔ),即一種涉及對特別事實的知識(或合理的信仰)的基礎(chǔ)”。實際上,羅爾斯認為,“除非人們實際地同意一種包含著真實的冒險的正義觀”.否則我們沒有理由做出“等概率”的假設(shè)。從羅爾斯對“平均效用原則”的批評中我們看到:一方面,羅爾斯反對任何對于主觀概率的假設(shè)(例如,認為自己在訂約形成后的社會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概率較高,或處于弱勢地位的概率較高,等等).認為任何對或然性的假設(shè)都依賴于某種特殊的信息(例如:訂約者喜愛冒險的心理特質(zhì));另一方面,羅爾斯也反對單純根據(jù)拉普拉斯非充足理由律來推斷或然性(拉普拉斯非充足理由律恰巧會得到“等概率”的假設(shè))。羅爾斯認為,我們應該“假定各方不考慮僅僅根據(jù)這一原則(指拉普拉斯非充足理由率)達到的可能性”,而對于這一假定羅爾斯給出的理由是:我們比起為自己冒險來,更不愿為我們的后代冒險。羅爾斯所表達的上述兩個觀點之間存在著矛盾:首先,如果我們贊同羅爾斯不對訂約者進行任何主觀概率的假設(shè),那么我們就必然依賴拉普拉斯非充足理由率,得出“等概率”的假設(shè),而這與羅爾斯的第二個觀點相悖;其次,如果我們贊同羅爾斯不單純依賴拉普拉斯非充足理由率來推斷或然性,那我們就必然依據(jù)某一特殊的知識(例如,羅爾斯所說的訂約者不愿冒險的傾向).而這又與其第一個觀點相矛盾。由此看來,羅爾斯并沒有很好的理由來拒絕“等概率”的假設(shè)。
另一方面,豪爾紹尼卻為“等概率”的假設(shè)給出了很好的理由。豪爾紹尼認為“等概率”的假設(shè)可以被訂約者之間“相互冷淡”的原則所證明:正是由于訂約者并不特別關(guān)心某個人或某個階層的利益,所以才會平等看待每一個階層的利益,得出“等概率”的主觀假設(shè)。豪爾紹尼進一步認為,“等概率”的假設(shè)還符合“在做出基本的價值判斷時,給予每一個人的利益以同等的優(yōu)先性”的道德原則。這條原則的實質(zhì)即是康德所說的“將每一個人當作目的而非手段”的道德律令。因此,除非訂約者應用“等概率”的主觀假設(shè),任何其他的或然性假設(shè)都是將概率高的階層的利益置于概率低的階層的利益之上(按此說法,羅爾斯實際上是優(yōu)先考慮了社會中最不利者的利益)。至于羅爾斯所設(shè)想的完全不考慮任何或然性的情況,則是無法實現(xiàn)的。即使羅爾斯自己也沒有做到完全不做或然性的假設(shè):羅爾斯所描述的原初狀態(tài)下總是應用“最大最小原則”的訂約者,必然是設(shè)定自己成為社會中最不利者概率最大的訂約者。
從以上論述中我們看到,訂約者在原初狀態(tài)并非必然會應用“最大最小原則”來選擇分配方案。羅爾斯的設(shè)定隱含著對訂約者的某種特殊規(guī)定;實際上,在討論合理應用“最大最小原則”的第二個特征時,羅爾斯明確指出選擇者有這樣的善觀念:為進一步的利益利用一個機會是不值得的,特別是在他有可能造成重大損失的時候,這是一種典型的“保守觀念”。羅爾斯的這一假定與他對“無知之幕”的設(shè)定是矛盾的。因為在“無知之幕”的設(shè)定中,羅爾斯假定:訂約者不知道自己的善觀念、合理的生活計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理特征:如討厭冒險、樂觀或悲觀。而實際上,羅爾斯的訂約者必然是討厭冒險的一群人。
通過以上討論,我們看到羅爾斯應用的“最大最小原則”并非是訂約者在“無知之幕”后的唯一選擇。實際上,對于原初狀態(tài)下的訂約者來說,因其主觀概率假設(shè)不同,其選擇的原則可能是多種多樣的。1962年,英國經(jīng)濟學家鮑爾丁(Boulding)結(jié)合“最大最小原則”和“平均效用原則”,提出了“在確保底線收入的前提下最大化社會平均效用”的選擇規(guī)則。這一原則被稱作“底線優(yōu)先原則”。鮑爾丁認為,在不確定的狀況下,選擇者實際上會選擇“最大最小原則”與“平均效用原則”的折中方案。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無知之幕”后的選擇及其原則,我們并非只能做紙上談兵的思想試驗。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實驗經(jīng)濟學對于原初狀態(tài)下人們會遵循什么原則來進行選擇做了許多有意義的實驗。諾曼·福諾里奇( Norman Frohlich)和喬·奧本海默(Joc A.Oppenheimer)兩位政治經(jīng)濟學家在20世紀80年代和20世紀90年代做了一系列的分配正義實證研究。他們想要在實驗室里檢驗人們是否遵循羅爾斯提出的“差異原則”。福諾里奇和奧本海默模擬了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人們在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境況的情況下對不同的分配方案進行選擇,這些不同的分配方案體現(xiàn)了平均分配、差異原則、平均效用原則以及底線優(yōu)先原則四種不同的分配原則。被試者被分為5個小組,每個小組的成員可以經(jīng)過協(xié)商進行選擇,如果達不成一致意見,就通過投票選出分配方案。實驗顯示,參加實驗的145個被試中,沒有一組人同意“差異原則”。甚至有大約一半的被試在問卷中把“差異原則”列為最差選項,這和羅爾斯的結(jié)論大相徑庭。另外,在實驗中有86%的被試選擇了“底線優(yōu)先主義”的分配原則。其他的研究者,例如奧爾森( Oleson)在澳大利亞、加拿大、波蘭、日本和美國,重復了福諾里奇和奧本海默的實驗,發(fā)現(xiàn)了極其相似的結(jié)果。中國的實驗經(jīng)濟學家也做了相應的實驗。丁建峰在《無知之幕下的社會福利判斷——實驗經(jīng)濟學的研究》一文中介紹了他所做的實驗。試驗情況顯示,相比于其他三種原則,底線優(yōu)先原則是被選最多的項。這一結(jié)果再次印證了福諾里奇和奧本海默實驗的結(jié)論:在“原初狀態(tài)”下人們的選擇大多是“最大最小原則”與“最大化平均效用原則”的折中方案。
綜上所述,羅爾斯第二條正義原則的第一部分
差別原則,其論證依賴于訂約者在原初狀態(tài)下對“最大最小原則”的應用。然而,理論和實驗兩方面的證據(jù)都向我們表明,原初狀態(tài)下訂約者并不必然遵循“最大最小原則”來選擇分配方案。只有在設(shè)定訂約者具有“保守”或“討厭冒險”的心理特質(zhì)的條件下,訂約者才會遵循最大最小原則,而這一設(shè)定又必然與羅爾斯對“原初狀態(tài)”和“無知之幕”的設(shè)定相矛盾。因此,在差別原則的推導上,羅爾斯除非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否則就無法得出“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安排應使得社會中的最不利者利益最大化”的正義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