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曉 姣
(北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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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王去邠”看儒、道政治哲學(xué)之分途
崔 曉 姣
(北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北京 100871)
摘要:“大王去邠”作為一個重要政治事件,在《孟子》《莊子》《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毛詩》和《說苑》等典籍中皆有記述?!妒酚洝贰睹姟贰墩f苑》對于此事的記述基本與《孟子》書中所言一致,《呂氏春秋》《淮南子》則是轉(zhuǎn)錄《莊子》之文??疾臁睹献印贰肚f子》書中的內(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對于此事的記述卻不盡相同。與西方的解釋學(xué)有所不同,中國的經(jīng)典詮釋往往“寓作于編”,詮釋者通過“筆削”經(jīng)典文本而將自己的思想“編織”于其中。中國傳統(tǒng)亦常采用“故事新編”的形式重構(gòu)歷史事件,重構(gòu)的過程即為表達自身思想的過程,《孟子》與《莊子》對于“大王去邠”一事的不同敘述即是如此。通過詳細對比并分析二者敘述此事時所呈現(xiàn)出的差異,以期從中窺得其背后所隱含著的孟子與莊子,乃至儒、道兩家在政治哲學(xué)方面不同的思想路徑及學(xué)術(shù)旨趣。
關(guān)鍵詞:大王去邠;孟子;莊子;儒家;道家;政治哲學(xué)
《孟子·梁惠王下》記載了滕文公與孟子的一組問答,滕文公自知國力薄弱,唯恐雖竭盡全力以奉事大國,仍不得免于侵伐,遂問之于孟子。孟子以大王去邠之事啟之,謂大王居邠之時,狄人嘗侵之,大王事之以皮幣、犬馬、珠玉皆不得免于侵伐。大王不欲百姓深受其苦,謂“君子不以其所以養(yǎng)人者害人”,徙居岐山之下。邠人皆以大王為仁人,紛紛從之而徙。原文如下: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yǎng)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ミ摚饬荷?,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瘡闹?,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垞耢端苟摺!?/p>
除《孟子》外,《莊子·讓王》對“大王去邠”一事亦有記述,其文曰: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yǎng)害所養(yǎng)。”因杖策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在《史記》《毛詩》《說苑》《呂氏春秋》和《淮南子》等文獻中也有關(guān)于“大王去邠”的記載,其中《史記》《毛詩》《說苑》之所載基本同于《孟子》,而《呂氏春秋》《淮南子》錄《莊子》之文,對于“大王去邠”之描述無異于《莊子》??疾臁睹献印放c《莊子》中的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故事梗概雖然看似并無太大出入,但若細究其實質(zhì),兩書對于事件的細節(jié)描述不盡相同, 兩書引述此事的立場、目的亦判若云泥。
與西方的解釋學(xué)不同的是,中國的經(jīng)典詮釋不僅在于解讀經(jīng)典文本,注釋者還可能會依據(jù)自身的理論需要而“筆削”乃至“重構(gòu)”文本。在“筆削”或“重構(gòu)”的過程中,注釋者自身的思想被“編織”在了原有的經(jīng)典文本之中[1]。因而,即使是面對同樣一個事件或解讀同樣一部經(jīng)典,在不同理論視角的觀照之下,其所呈現(xiàn)出的面目一定也是千差萬別的。通過對于不同論述的詳細對比與考察,我們可以識別出隱藏于其后的不同思想動機,這個“思想動機”根植于不同的理論背景、價值關(guān)懷等,我們可以由此順藤摸瓜,探尋出暗含于其中的理論分途、價值異旨。
除了在文本注釋的過程中對文本進行“筆削”或“重構(gòu)”,中國哲學(xué)傳統(tǒng)中還有另外一種傳遞思想的重要形式,陳少明將其稱之為 “故事新編”的方式[2]。概而言之,“故事新編”即是對同一歷史事件進行不盡相同的思想史“復(fù)述”,這種“復(fù)述”可看作是“對事件原形的一種詮釋,它同原作一起匯成有思想價值的事件的組成部分”[2]。也就是說,“故事新編”將曾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事實“故事化”了,它在歷史事實的基礎(chǔ)上改變或添加了某些情節(jié),從而產(chǎn)生“故事化了”的歷史事件,而經(jīng)由改編的“歷史事件”顯然不同于原本的“歷史事實”,其中蘊含著不同的思想立場和價值取向。
《孟子》《莊子》對于“大王去邠”一事的不同記述即可歸類為后者。面對同樣的歷史事實,孟子和莊子在不同的思想路徑之下給予了不同的敘述。通過敘述中的差異,我們得以窺見孟、莊,乃至儒、道政治哲學(xué)分途之一斑。當(dāng)然,孟子和莊子分別代表了儒家和道家思想之一體,而并非儒、道思想之全部形態(tài)。因此,在這里,我們并無意于將二者之間的差異過分普遍化。換言之,二者各反映了儒、道政治思想的一個側(cè)面,二者之間的差異亦為儒道政治思想之分途的部分表現(xiàn)。下文將嘗試比較并論述。
一、 “華夷之辨”與“道通為一”
在《孟子》中,大王不愿讓百姓受苦而欲讓其土地于狄人。去邠之時,大王“屬其耆老而告之曰”:“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而在《莊子》中,大王所囑之言為“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
眾所周知,“夷夏之辨”在儒家的思想脈絡(luò)中一直存在?!稘h志》謂儒家“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即是說儒家“以堯舜為本始而遵修之,以文王、武王為明法,又師尊仲尼之道”[3],儒家的思想特征中蘊含著明顯的地域色彩,它所代表的是以中原地區(qū)為主的華夏文化。“夷夏之辨”的議題在《論語》中屢次被提及,如孔子曾稱贊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原因正在于“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另外,當(dāng)顏淵問孔子當(dāng)如何治國之時,孔子回答說:“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意欲采用三代之禮制正是尊夏的表現(xiàn)?!白鹜跞烈摹钡挠^念亦貫穿在孟子的思想之中,孟子云:“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4]125,“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4]125。正因為如此,孟子絕不可能如莊子一般輕易說出“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這樣的話。這樣的言論,在孟子那里一定會被視為不經(jīng)之論。孟子謂“二三子何患乎無君”,并不意味著大王欲以狄人為君,其所傳達出的乃是對于君臣之義的尊崇:國難或為不可免,大王將徙于岐山之下,然而,君臣之義并不因大王一人的行為而改變。即便大王去邠,亦可能有“仁人”匡計天下。有天下斯有君,因而,孟子說“二三子何患乎無君”。在孟子那里,此事最終的結(jié)局是,邠人皆以大王為“仁人”而從之如市,也就是說,最終為君者并非恃于武力的狄人,而是信奉“仁政”的大王。
不同于孟子,莊子重“道”,萬物在道的觀照之下都是通而為一的,所謂“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莊子·齊物論》)。若以莊子的思想來看“夷夏之辨”,莊子一定會覺得“夷夏之辨”正如同“儒墨之是非”一樣,是出自于“成心”的,莊子也一定會發(fā)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莊子·齊物論》)這樣的疑問。對于夷、夏,莊子會發(fā)出和“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相似的論斷——“與其譽夏而非夷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因此,莊子謂“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也就不足為怪了。莊子立足于大道的角度,所傳達出的是一種灑脫、逍遙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之中,不僅沒有所謂夷夏之分,“為政”這件事情亦是不足為道的了。換言之,莊子不僅消解了華夷之辨、是非之境,更在“道”的視域之下消解了政治治理的必要性。
而即便是在對政治多有關(guān)注的老子那里,也絲毫不存在以地域或文化區(qū)分政治等級的思想。在老子的政治模式中,最主要的角色是道、萬物、圣人(或君主)、百姓。圣人與百姓的關(guān)系取法于道與萬物的關(guān)系。圣人效法道之無為,以成就百姓之自然[5]。老子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第五章)“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老子》第三十二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老子》第三十七章)。道因其無為,萬物得以自然。侯王若能以道之“無為”為圭臬,則百姓將“自化”“自賓”,亦即成就己身之自然。那么,即便是狄人為君,只要其能效法于道,天下便可以達到自然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判定為君者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不在于其為夷狄或?qū)偃A夏,而在于其是否能夠遵從道,使萬物達到自然的狀態(tài)。和莊子一樣,地域或文化屬性在老子的思想體系中可以說是無足輕重的。這樣,我們可以將老子和莊子所代表的道家政治思想概括為以“道”為最高視域的“天下主義”。
當(dāng)然,有必要指出的是,老子和莊子對于政治本身的態(tài)度迥然相異。正如古今諸多學(xué)者所言,《老子》主要論述“君人南面之術(shù)”,書中的內(nèi)容多與政治哲學(xué)相關(guān),論述君主如何效法圣人施行“無為而治”;而《莊子》的思想旨趣則全不在此,綜觀《莊子》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追尋的乃是個體生命的逍遙與自由,人為的政治統(tǒng)治時常被看作是對個體生命的干擾甚至戕害。
總之,通過上述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孟子之言傳達出了一種對于君臣之義的尊崇,其立足點和著眼點乃是對于仁政的推崇?;谌寮摇叭A夷之辨”的思想成分,孟子絕不可能認同莊子所言之“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而莊子則以大道為旨歸,將大王刻畫成了一位將夷、夏等而視之的逍遙之士。無論是莊子還是老子,理想之君主都無關(guān)乎其歸夷還是屬夏,而是看其是否能夠效法道之無為,以成就百姓之自然。
二、“行仁政”與“能尊生”
在《孟子》與《莊子》中,“大王去邠”皆使得百姓相連而從之。然而,在兩書中,百姓皆從于大王的原因卻判若云泥。《孟子》云:“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倍肚f子》云:“民相連而從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
我們將這兩句話同時列出,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孟、莊思想性格和學(xué)術(shù)旨趣之差異已躍然紙上。在孟子那里,邠人跟從大王的原因在于大王能夠為保民而放棄國土,這是“仁”的體現(xiàn),百姓視大王為“不可失”之“仁人”,因而紛紛跟從。政治的終極保障不在于土地或幣帛犬馬,更不在于武力的強盛程度。大王因憐惜百姓而放棄土地與政權(quán),反而最終使得百姓皆從之。同樣,“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王天下,都是“以德行仁”的結(jié)果。在《孟子·盡心下》中,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夯萃跻酝恋刂?,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粚?fù)之,恐不能勝,故驅(qū)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痹谶@里,因為土地而“糜爛其民”的梁惠王,正與因為土地而去邠保民的大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孟子看來,政治的最終目的不在于是否能夠占有土地,而在于能否以一己之“仁心”推及百姓,澤及天下。而民心之向背亦在于君主能否發(fā)揚內(nèi)心之善端,將其“擴而充之”為仁,并施之于政,所謂“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4]79??傊?,只要統(tǒng)治者能夠推行仁政,人心必將歸向,天下亦可得而王之。
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孟子對“心服”和“力服”所作出的區(qū)分中,《孟子·公孫丑上》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馮友蘭先生從“王道”和“霸道”之區(qū)別的角度解釋此句曰:“王者之一切制作設(shè)施,均系為民,故民皆悅而從之;霸者則惟以武力征服人強使從己。……又王者為民,……霸者之制作設(shè)施,雖亦有時似乎為民,然其意則不過以之為達其好名好利好尊榮之手段。”[6]可以說,在孟子看來,大王正是“一切制作設(shè)施,均系為民”的“王者”,因而能夠使得百姓“中心悅而誠服”。大王為政的出發(fā)點和終極目的不在于將天下?lián)榧河?,成就一時之霸業(yè),而在于推行王道,使人民安居樂業(yè)。簡言之,在孟子那里,為政的手段和目的均可概括為“以民為本”,而“以民為本”的政治觀念與莊子對個體生命自由的尊敬不盡相同。
回到莊子對“大王去邠”一事的論述。在莊子那里,邠人之所以跟從大王,乃是基于與孟子完全不同的原因。邠人以為大王的行為表現(xiàn)出了“尊生”的德行,不僅能夠尊百姓之“生”,不忍“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亦能尊己之生,“雖貴富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因而相連而從之。不難看出,在莊子看來,政治的依托與其終極目的在于“全生”,即全統(tǒng)治者之生,亦全百姓之生??梢哉f,莊子的政治視野面向的不是某一個國家,甚至不是作為政治主體的“天下”,而是個體生命的安頓。如果統(tǒng)治者能夠?qū)⒏毁F、貧賤等而視之,不因它們而傷神累形,那么,統(tǒng)治者最終不僅能夠保全己身,亦能使得百姓之身皆有所養(yǎng)。反之,如果統(tǒng)治者“見利輕亡其身”,那么他必定不會將他人之“身”當(dāng)作一回事,也就遑論全生養(yǎng)性,使得百姓皆各得其所??傊谇f子那里,與“天下”相連的不是孟子所提倡的“不忍人之心”,而是對個體之“身”的珍視。統(tǒng)治者首先應(yīng)當(dāng)不以富貴貧賤等傷害己身,進而尊重他人的生命,使人人皆可游于逍遙之境。
莊子對于個體生命的珍視不僅體現(xiàn)在對“大王去邠”一事的論述中,還貫穿于《莊子》全書。例如,《莊子·人間世》一篇中記載了“顏回將之衛(wèi)”的故事。顏回欲向“年壯”“行獨”“輕用其國”“輕用民死”的衛(wèi)君諫諍,從而使得衛(wèi)國之民眾免于疾苦,莊子借孔子之口教導(dǎo)顏回曰:“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在莊子看來,個體生命的安頓遠比為政重要,又或者說,個體生命的安頓乃是為政之前提,倘若無法“存諸己”,又何談“存諸人”?再如,在《莊子·養(yǎng)生主》一篇中,莊子將對“為政”的質(zhì)疑更向前推進了一步,對善惡、是非等的明確區(qū)分亦持否定態(tài)度,所謂“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大體說來,“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皆可看作是對個體生命的存養(yǎng)。在莊子那里,善惡、是非等道德價值的區(qū)分必定意味著對生命自然狀態(tài)的割裂或束縛。若要維護生命之自然狀態(tài),保全個體生命之自由,就必須超越人為所作出的種種區(qū)分,“為政”亦可看作是其中之一種。正如王博所指出的:“莊子哲學(xué)中最重要的問題,即生命的問題。和一般的哲人們把政治秩序作為其思考的中心不同,莊子思考的主要是生命在亂世中的安頓。”[7]
若我們進一步將政治與個體生命之自由的關(guān)系問題追溯至老子,不難發(fā)現(xiàn),即便是以政治為基本關(guān)懷的老子,也非常強調(diào)養(yǎng)生、治身的重要性。概而言之,在老子那里,治身與治天下乃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治身是治天下的起點和基礎(chǔ)?!爸紊怼钡闹饕緩綖樯偎焦延?、自然無為,終至于“無身”。只有達到“無身”的狀態(tài),才可以“寄天下”“托天下”?!独献印返谑略疲骸皩櫲枞趔@,貴大患若身?!沃^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备吆嘞壬尨苏略唬骸百F者,意所尚也,愛者,情所屬也。以身為天下者,視其身如天下人也?!菬o身矣,是無我矣,是無私矣,如此者方可以天下寄托之?!盵8]勞思光先生則認為老子分別否定了“德性我”“認識我”與“形軀我”,所肯定者只是一“生”[9]??傊?,“身”和“治身”仍是老子政治哲學(xué)思索的出發(fā)點。老子主張統(tǒng)治者通過少私寡欲、自然無為的方式達到一種“無身”的境界,只有這樣,統(tǒng)治者才可能“以百姓心為心”,而不因一己之好惡擾亂政治民生,天下才可能真正得到治理,也正是在此種意義上,《老子》第二十六章和第四十四章分別發(fā)出了“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的感嘆和疑問。
三 、“民本”與“人本”
徐復(fù)觀先生在《中國人性論史》中概括了孟子政治哲學(xué)的特點。徐先生認為,孟子“繼承了周初重視人民的傳統(tǒng),而加以貫徹,并進一步確定人民是政治的主體,確定人民的好惡是指導(dǎo)政治的最高準(zhǔn)繩。他所說的王政,即是以人民為主的政治?!砹嗽谥袊嗡枷胧分凶罡叩拿裰髡蔚木瘛盵10]。 蕭公權(quán)先生和馮友蘭先生亦持相同意見。蕭先生認為,“《尚書》有民為邦本之語,孟子殆最能闡發(fā)其旨。”[11]馮先生曰:“依孟子之觀點,則一切皆為民設(shè)。此一切皆為民設(shè)之觀點,乃孟子政治及社會哲學(xué)之根本意思?!盵12]三位先生的觀察無疑都是中肯而精到的,《孟子》書中曾明確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4]328;“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4]33;“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4]171。
孟子對“大王去邠”的描述同樣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孟子“以民為本”的政治思想。顯而易見,孟子對該事件的敘述始終限定于君臣、君民的維度。正如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xué)》中宣稱“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在孟子的思想中,人的政治性同樣是人之為人的重要特征?!睹献印芬粫冀K關(guān)注處于政治關(guān)系中的“人”,即便是探討人性善,孟子的終極理論關(guān)懷仍在于施行仁政。換言之,孟子對人性的探討也可看作是政治性的,孟子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論述“人性善”,主要原因在于性善是施行仁政的基礎(chǔ)。總之,孟子所關(guān)注的“人”主要是處于政治關(guān)系中的“人”,亦即與“君”相對的臣、民,以及君主本身。不同于霍布斯、盧梭、洛克等西方現(xiàn)代政治哲學(xué)家,孟子無意于探討處于自然狀態(tài)或“前政治狀態(tài)”下(pre-political)的人,亦不關(guān)注出離于政治體系的、非政治(non-political)的人。而當(dāng)孟子將人人都置于政治體系中時,正如上文所言,“人”便可分別歸之于君、臣、民等幾種政治角色。在這些政治角色中,孟子認為“民”最為重要,民心之向背是政治能否維持以及衡量政治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黎民百姓的安居樂業(yè)乃是政治的主要目的[13]。正如孟子對“大王去邠”的描述,大王寧可放棄國土,也不忍陷溺百姓,反而贏得了民心,使得百姓皆相連而從之,這正是“以民為本”所達到的政治效果。總之,我們可將孟子的政治思想概括為“民本主義”。
和“大王去邠”相似的是,《孟子·梁惠王》一篇記載了滕國的艱難政治處境。滕文公面臨著與“大王”相似的保國難題,孟子以“大王去邠”之事為例勸導(dǎo)滕文公實行善政。我們不妨先列舉原文: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p>
另外,引文的前一節(jié)中亦有: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于齊楚,事齊乎?事楚乎?”
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筑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p>
顯然,在孟子的心目中,一時的功敗垂成絕不足以成為衡量政治成功與否的標(biāo)準(zhǔn)。在孟子那里,僅僅成就于一時的只能是霸業(yè),而非長久之“王道”。對于滕國所面臨的險境,孟子反復(fù)強調(diào),君主若能以民為本、“強為善”,即便是面臨強敵,民眾也必定會“效死”而“弗去”,天命也終將使得“后世子孫必有王者”。
通過上述例證以及“大王去邠”之事不難發(fā)現(xiàn),在孟子的政治思想體系中,“民本”與“天命”“仁政”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大致說來,“天命”之歸屬從根本上取決于民心之向背,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正如林存光所指出的,在孟子那里,“天子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合法性及其權(quán)位的轉(zhuǎn)移最終取決于天與人歸……但是,雖由天與,實賴人歸,人之所歸亦即民心所向”[14]。因而,“天命”可看作是“民意”的體現(xiàn),而就“民本”與“仁政”的關(guān)系來說,二者可看作是體用不二的。“民本”為體,實行“仁政”之種種具體措施為用。所謂“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盵4]5仁政之種種具體措施的出發(fā)點在“民”,最終之落腳點亦在“民”。能夠以民為本而施行仁政,最終必會獲得天命,成就王道。
而較之于孟子的“民本”思想,莊子的政治思想可看作是“人本”的。正如前文所述,孟子并不關(guān)注于“前政治”或“非政治”狀態(tài)下的人,但在莊子那里,人的本質(zhì)恰恰是“非政治”的,政治乃是大道喪失的后果,并會使得萬物皆背離自然之本性,正如《莊子·庚桑楚》一篇所言,“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堯舜本是儒家所推崇的圣人,是施行仁政、安民利生的典范,但在莊子看來,天下之大亂正是始于堯舜。堯舜之治只會如“絡(luò)馬首,穿牛鼻”一般殘害人之自然本性,最終導(dǎo)致“人與人相食”?!肚f子·胠篋》一篇更是提出了“所謂圣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的疑問[15]??傊f子眼中的“圣人”“神人”“至人”完全不同于堯舜等儒家之圣王,《莊子·天下》篇曰:“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痹谶@里,“天人”“神人”“圣人”“至人”的共同特征是“不離”,“不離”于天道、“不離”于人的本真狀態(tài)。正如楊國榮所言,莊子“一再將天規(guī)定為人的真實形態(tài),以禮義文明的演化為本然之性失落的歷史根源,由此進而以批判的眼光看待文化的發(fā)展與文明的演進,并在某些方面對自然的人化及文明的產(chǎn)物持責(zé)難甚至否定的立場”[16]。由此,我們可以說,較之于孟子的“民本”立場,莊子更關(guān)注于“人”本身,其政治思想可概括為“人本”的。
而具體到莊子對“大王去邠”一事的敘述,其“人本”立場亦昭然若揭。前文已提到,在孟子看來,百姓之所以跟從大王,在于大王能夠施行仁政,是“仁人”??梢哉f,百姓的考量主要是基于政治的維度,將自己的身份明確看作是與“君”相對之“民”,大王能夠做到“保民”,因而值得跟從。而在莊子那里,百姓并未將自己的身份認同為“民”,毋寧說,百姓首先將自己看作是自然之“人”。因為大王能夠尊“人”之生,保護人的自然生命和自然狀態(tài),所以百姓皆“相連而從之”。正如文章第二部分所言,大王不僅做到了保全己身,亦尊重和存養(yǎng)了百姓的生命。從保全生命和養(yǎng)生的角度來說,統(tǒng)治者和百姓是完全相同,不具高下之分。在大道已經(jīng)喪失、政治已經(jīng)存在的狀況下,如果一定要設(shè)立某一“理想政治”,那么,它必定是以尊重人的自然生命為基礎(chǔ),以成就人的自然狀態(tài)為目的。
如果說孟子是立足于“民本”,以政治哲學(xué)為出發(fā)點敘述“大王去邠”,那么莊子即是立足于“人本”,以生命哲學(xué)為出發(fā)點敘述此事,二者的思想底色和理論關(guān)懷迥然相異。
四 、結(jié)語
通過比較《孟子》和《莊子》對“大王去邠”一事的不同描述,我們可以看出,孟子強調(diào)“華夷之辨”,莊子推崇“道通為一”;孟子重仁,莊子尊生;孟子重德,莊子尊道;孟子重“民本”,莊子崇“養(yǎng)生”。孟子心系于如何說服人君并體察人心固有之善性,并進而“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孫丑章句上》);莊子著重于向眾人表明“生”之重要性,在“生”的面前,為政、為天下都不過是一種負累而已,“寧生而曳尾涂中”而不愿“寧其死為留骨為貴”(《莊子·秋水》)。孟子以政治哲學(xué)為旨要,莊子以生命哲學(xué)為歸途。
從宏觀的角度來說,孟子和莊子各體現(xiàn)了儒、道政治哲學(xué)之一體。孟子繼承了孔子“行仁政”的思想,并通過人性論、心性等方面的論述將其擴而充之,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政治思想體系,其中既具備人性論的理論根基,又包含實行仁政的種種具體措施,并以“保民”為最終旨歸。而莊子則承續(xù)了老子“自然無為”的政治思想,以對個體生命之自然狀態(tài)的尊重為政治的終極目的。為了達成這種自然狀態(tài),統(tǒng)治者需要將自己對民的干擾降至最低,成全己身及他者的逍遙。當(dāng)然,綜觀莊子思想之全體,與老子不同的是,政治教化并非莊子關(guān)注的重點。正如古往今來的學(xué)者所普遍認同的,莊子哲學(xué)更是一種關(guān)乎個體生命之存在狀態(tài)的哲學(xué),而非一種政治哲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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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勇慧]
收稿日期:2016-03-20
作者簡介:崔曉姣,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博士生,主要從事道家哲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B22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9-3699(2016)03-0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