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之外：獨身主義在近代中國的助力探究

李經威

(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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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之外：獨身主義在近代中國的助力探究

李經威

(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摘要]西方思想的影響，追求人生事業(yè)的成功，篤定的宗教信仰，愛慕時尚，教育的洗禮，經濟的獨立以及對自由生活的追求等方面的因素，是近代獨身主義盛行的強大助力。抱定獨身主義的群體，并不全然是新式思想的踐行者，其中亦不乏托名偽裝的守寡節(jié)烈主義者。獨身主義現(xiàn)象背后體現(xiàn)的是近代中國舊觀新念之間沖突與對峙的社會現(xiàn)實。

[關鍵詞]獨身主義；近代中國；婚戀觀；助力

近代中國社會變革從器物層面到政治層面，再到思想意識層面，由淺入深，層層演進。在以西方婦女解放為代表的思潮影響之下，講求男女平等的新式家庭婚戀觀逐漸興起，對舊式家庭倫理方面的變革自然也就成為這一時期的應勢之舉。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以知識女性為主體崇奉的獨身主義之風，在家庭倫理變革之中逐漸涌動開來，成為近代中國“圍城”之外頗具時代意味的一種別樣的喧囂。

一近代中國獨身主義風氣的蔓延

獨身主義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是和一切家族、朋友、親戚，都絕斷關系，不通問聞，不和往來；狹義的，是專指不結婚而言，其他如社交、事業(yè)、行動等，仍和平常人一樣?！盵1]近代中國處于新舊交替的過渡時期，廣義層面上的獨身主義并不多見，而狹義層面的獨身主義，在社會上漸漸成為一種風潮。據(jù)當時的社會學者甘南引在1922-1923年所做的一項針對男性學生的社會調查顯示，在共計840份的有效問卷中，贊成獨身主義的為110份，約占總數(shù)的13%[2]。而在實際上，女性群體中信奉獨身主義的比例則遠高于男性群體，《申報》曾在1929年報道：“據(jù)最近學界方面之調查，金陵女子大學畢業(yè)生出校后，僅有百之十七八嫁人者，此外均謀相當職業(yè)以求自活云?！盵3]這些女畢業(yè)生，畢業(yè)時年齡大多已超過27周歲，即使以今天的觀點視之，年過27歲，已是大齡未婚青年，更不用說是在百年前的近代中國?？梢姡毶碇髁x的流行，在此時期已呈愈演愈烈的態(tài)勢，而其中尤以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群體為盛。

獨身主義風氣的盛行，在另一面則表現(xiàn)為獨身主義團體組織的出現(xiàn)。據(jù)當時報紙記載，1916年，在江蘇南京石壩街有富家少女15人組織“不嫁會”，并制定具體規(guī)則，要求入會者“不但以終身不嫁為誓，且禁為種種治艷之姿態(tài)”[4]。1917年江蘇江陰縣某女校，有8名年長的女學生，發(fā)起創(chuàng)立了“立志不嫁會”，該會不僅要求入會者立志不嫁，而且要求“不參與人之婚姻事，若私與男子往來，經察覺后，立除其名”，此外還規(guī)定會員“均有勸人立志不嫁之義務”[5]。1933年，“上海各女校(中學以上學校)，有獨身會之組織”[6]。這些組織的成立，既是獨身主義風氣發(fā)展的結果，亦是推動獨身主義繼續(xù)發(fā)展的重要力量。不僅如此，獨身主義還成為許多漫畫、小說、話劇、電影等藝術形式的直接創(chuàng)作素材。例如煙橋所作的名為《獨身主義者》的話劇[7]，陳勞治所著的名為《獨身主義》的小說等[8]。

二獨身主義風氣盛行的助力

(一)近代西方思想的影響

歐風美雨的浸淫，是近代中國社會新陳代謝的重要思想源泉之一，并催促著時人婚戀等觀念的轉變與更替。以“易卜生主義”為代表的西方新式婚戀思想，在變革舊式家庭倫理的基礎之上，推動著女性解放運動走向深入?！爱敃r到處上演《娜拉》，高叫著‘不做玩物’、‘要人格’、‘要自由’的呼聲。”[9]“娜拉精神”一時成為眾多女性期求擺脫舊式家庭倫理的束縛，試圖追求獨立人格和社會價值的催化劑。她們對于獨身主義的追逐與信奉，與其說是對傳統(tǒng)婚姻中“男性中心主義觀”的挑戰(zhàn)與抵制，毋寧說是一種在面對“理想倡導”與“現(xiàn)實選擇”不能合拍之時，所發(fā)出的強烈控訴。

(二)追求人生事業(yè)的必然手段

一些獨身主義者將獨身主義視為研究專門精深之學問和創(chuàng)造成功事業(yè)以報效社會的一種必然手段。抱著“與其留遺肉體之子女，無寧留傳事業(yè)之功績”[10]的人生態(tài)度，以獨身主義為手段，追求著“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一“流芳百世”的人生目標。當時一名持獨身主義的大學預科生羅元駿，則在《我的獨身主義》一文中直抒其“得以清閑之歲月，自由之身體，浸淫于學術，盡瘁于社會”[11]的人生理想。更有甚者，秉持著一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高尚情懷，立志要拯救時弊，一舒民困。“他們看到社會上種種腐敗，以為社會上的惡勢力還存在一天，而人民永遠不能得到幸福，欲社會良好，非得把現(xiàn)在社會改造不可，因此放棄組織家庭的職責，專從事服務社會的工作?！盵12]此外也“有許多有志女子，希望研究高深學問。因為結了婚，常常影響及自己的前途，故此便不愿出嫁”[13]。這其中不乏杰出的代表，例如曾寶蓀、呂碧城、林巧稚、張竹君、冼玉清、楊蔭榆等。其中，一生以教育為業(yè)、終身未婚的著名女教育家曾寶蓀，曾這樣坦言自己的人生志向：“我如果結婚，頂多教養(yǎng)十幾個女子，但從事教育，我可以培養(yǎng)幾千個孩子。”[14]

(三)宗教信仰中的禁忌

幾乎所有的宗教教義與教規(guī)都有嚴格的禁欲主義傾向，男女之愛被這些宗教視為不純潔的象征，甚至被定義為對宗教所信奉神靈的一種褻瀆。當時的報紙也不乏有人因潛心修道而抱定獨身主義的報道。例如上海某榨油廠廠主朱某之子，早前經人介紹，聘顧姓女子為室，并擇定婚配的時間地點，但因該女“立志修道，不愿婚事”且“矢志靡他，決計守獨身主義”，雙方只好作罷而散[15]。“寧波人蔣金生，年三十歲，向抱獨身主義，不娶妻室，奉佛茹素為日已久。”[16]另有家住上海浦東北、蔡鎮(zhèn)南的“巾幗完人”張雪姑，自年少時就“誓志不嫁，守身如玉。生平奉天主教，殊為道中人所推重”[17]。這些獨身主義者，將個人的精神寄托在對宗教的虔誠信仰上，矢志于修道事業(yè)，不涉婚嫁，盡管是由于宗教教義的要求，但卻是一種宗教信仰在內化之后主動為之的結果，是內在的主動意義上的獨身主義行為。

(四)時尚風潮的影響

對時尚的追求，一直是歷代中國的一大社會心理，而標榜獨身主義在近代中國同樣也被許多青年男女視作為一種極為摩登的事情。獨身主義在此時期成為許多知識青年，特別是青年女學生的口頭禪和流行語，不僅常見于她們的話題討論中，而且還被作為一種彰顯個性的絕好方式，甚至成為一種區(qū)別你我團體之分的必備標尺。時人張?zhí)桧氃裕骸霸谖业臄?shù)百男女朋友中，高掛著獨身主義招牌的，差不多要占十分之三四。”[18]由此可見，以獨身主義為自我標榜者在青年男女中的比重之高。其中尤以女性為最，當時《申報》有一則生動報道：“只要是未婚密司與密司特們，談及她或他的終身大事時，總是搖搖頭笑著說：‘我是獨身主義的奉行者，我是獨身主義的忠實信徒。’兩性之間，尤以密司們總是眾口一詞，千篇一律的這樣回復著。”[19]當然，獨身主義能成為一種風尚，離不開當時各報紙雜志從不同角度進行不遺余力的討論與宣傳。這一時期以獨身主義為創(chuàng)作素材的小說、話劇、電影等文藝作品的出現(xiàn)，更是助長了獨身主義風氣的傳播。尤其是報紙等媒介中關于當時許多電影演員、戲劇名角、小說作家等名流抱獨身主義的介紹，自然會引起眾多青年男女的跟風效仿。

(五)接受教育與經濟獨立的影響

近代教育的發(fā)展以及社會經濟的變遷，使近代女性有機會從傳統(tǒng)社會的“私”領域逐漸走向近代社會的“公”領域，并且有機會接觸到獨身主義等新式觀念。女子教育在中國各地勃然興起，女校數(shù)量不斷增加，辦學層次亦不斷提高。一些女子從私性質的閨塾之中走進公性質的學堂里，接受新式的教育，不僅體驗了賢妻良母的必備訓練，而且還掌握了些許謀生的技能[20]，我國女性傳統(tǒng)私領域性質的人生色彩開始逐漸淡化。新式教育使我國女性的活動空間發(fā)生著變化，從傳統(tǒng)所強調的“內外有別”，到由“內”向“外”轉化。而近代經濟社會的變遷，也為女性進入職場成為職業(yè)女性提供了可能，女性在學校里所學到的謀生技能也在社會上得到了用武之地。近代女性不再拘泥于女紅、紡紗、洗衣、做飯等傳統(tǒng)的家庭勞動形式，而是走向社會，在更廣泛的領域內選擇自己所希望從事的職業(yè)。近代女性的勞動開始從傳統(tǒng)家庭的“私領域”逐漸向社會的“公領域”轉化，使其獲得了經濟獨立的機會，從而擺脫傳統(tǒng)意義上對男性的經濟依附，經濟獨立成為女子抱獨身主義的強大后盾。時人史斌在其《婦女獨身之三大原因》一文中就將經濟后盾列為婦女獨身的三大原因之一，女子從“狹窄的家庭里，跑到廣泛的社會上來”，“并且有穩(wěn)固的職業(yè)，做著‘后盾’，在物質上既樂成夠用，在精神上有自由自在”，不用再像以前一樣“命運的優(yōu)劣，是跟著男子轉移的。便是受到了種種壓迫與委屈，也只有俯首忍受”[21]。

(六)追求獨立自由生活觀念的影響

強調個性自由，追求安逸舒適的個體生活，不愿受婚后妊娠之痛和家庭之累，成為獨身主義風行的另一重大原因。時人羽公對一些女性恐懼妊娠之痛，作了極為細致的描述：“然以婦人大概而論，其少年之時，十九皆為生仔。誠以此事為彼所未嘗經過，且嘗聞之老于己之婦人口頭禪曰‘女人生仔實與閻羅王隔一張紙耳，其去死實近也?！月牬朔N論調而載滿耳朵者，是故每為此種言論所嚇。因之而有少數(shù)為其所惑，而視嫁老公為難關矣?！盵22]年長婦人的言論雖然略帶夸張，致使女性加劇了對妊娠的恐懼，但在事實上，由于醫(yī)療條件所限，對懵懂未婚的女子而言，妊娠確實是一種巨大的心理障礙，因此便產生了“視嫁老公為難關”的錯誤認知。另外，許多女性視婚后生活為畏途，在“看到已經成婚的男女，多在愁云殘雨之中，過痛苦的生活”[12]，遂認為女人出嫁真沒意思，不僅要受繁瑣家務和婆媳關系的纏擾，而且還要受孩子教養(yǎng)的拖累，致使自己不論是在身體上還是在心理上，都不能像婚前那樣“沒有什么拘束”，“像一只自由的馬，能夠飛到海闊天空”[23]。為了繼續(xù)享受年少時自由無所拘束的生活，避免在婚后的生活中“我”的消亡與湮沒，很多女子因此拒絕婚姻，而抱定獨身主義。

(七)傳統(tǒng)觀念的余威

這一時期傳統(tǒng)的忠貞守節(jié)觀念仍在一部分人群中得以頑固地承襲，這也是促使一部分婦女抱獨身主義的主要原因。一則在報紙上公開登載的啟事中，較為充分地說明了此現(xiàn)象的存在?！案`女兒自未婚夫病故，抱恨終天，決心守身不愿再為人婦，曾于去年古歷三月十六日登載新聞報封面，聲明獨身主義，自謀生活?！盵24]這則帶有較重父權色彩的啟事，表面上看似其女為志愿而決心守身，但細究之，則不難發(fā)現(xiàn)執(zhí)筆人在公開登報的坦然情狀之下，內心所涌動的卻是對傳統(tǒng)貞烈觀的難以割舍和頑固堅持。而諸如此類的獨身行為，也遭致了時人的不滿：“據(jù)我們揣測，敢武斷地說一句，李女士的獨身主義多少與他的已死的未婚夫有點關系，為了一個不相識而且毫無關系的男子，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幸福犧牲，實在是不合算的?！盵25]這種鳴不平，不僅表明時人主流意識觀中對此現(xiàn)象的否定，而且還隱含著舊式思想在改頭換面形式之下的頑固遺存。因受傳統(tǒng)封建思想的鉗制而抱獨身主義，雖名為獨身主義，實則為守寡節(jié)烈主義者的托名偽裝與矯飾避嫌。

三余論

如上所述，近代中國以知識女性為主體的獨身主義提倡者，內在動機并非一致，這其中有以研究高深學問或立志服務社會的事業(yè)型，有為宗教信仰或崇尚高潔的禁欲主義型，有追逐時尚或強調個性自由的個人主義型，以及殘抱忠貞節(jié)烈的守舊頑固型等。而從全局觀視之，獨身主義群體可分為絕對獨身主義者與相對獨身主義者，其中事業(yè)型、禁欲主義型則大體上可歸為絕對獨身主義的類別。以事業(yè)型為例，其選擇獨身主義是一種主觀意愿上的強烈表達，獨身主義對于其不是目標，而是對自我價值確證的一種手段。而個人主義型、傳統(tǒng)因素型、守舊頑固型等，則大體上或可被視之為相對獨身主義者。這些抱定獨身主義的人，與其說是獨身主義者，毋寧說是獨身者，因為其中包含著諸如艷慕時尚、渴慕理想伴侶等不穩(wěn)定的因素，他們并不是拒絕進入婚姻的圍城，而是憑著一時之性或是在面對現(xiàn)實壓迫無力解決之時的無奈之舉，所以其常常自會有一種“知之非艱，行之惟艱”的表達與實踐之間的內在張力與困惑。另外，從新舊層面上觀之，獨身主義雖是歐風美雨影響之下的舶來品，但若對高唱獨身主義的群體予以細察，則不難發(fā)現(xiàn)其所隱含的新舊雜陳的特點，既有婦女解放語境下與男子同樣追求人生事業(yè)的新女性，又有因封建舊俗的桎梏而被迫守節(jié)的無辜婦女。因此獨身主義雖為西方引進的新名詞，旗幟鮮明地體現(xiàn)出近代青年男女在婚戀上的自覺與自主，但其內部的傳統(tǒng)因素不容忽視，獨身主義在此層面上只不過是“新瓶裝舊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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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舒陽曄)

[收稿日期]2016-04-07.

[作者簡介]李經威(1990—)，男，湖北襄陽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近代史。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0712(2016)03-0036-04

Outside the "Fortress Besieged"：An Analysis of Celibacy in Modern China

LIJing-w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Abstract:Major reasons for the prevalence of celibacy in the modern times included the influence of western thought, people′s pursuit of career success, steadfast religious belief, craze for fashion, education, economic independence, and eager for freedom. Those who were determined to live a celibate life were not all practitioners of new ideas and thoughts. Some of them were only supporters of widow chastity in disguise. Behind the phenomenon of celibacy was a society where the new and the old values were confronting each other.

Key words：celibacy; modern China; value on love and marriage; driving fo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