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
中秋節(jié)過后,白晝愈短、黑夜愈長了。長夜無聊,燈下隨意翻書,在書架上一下便找出了本家大詩人王維的集子。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薄靶惫庹招媛洌F巷牛羊歸。”“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有的畫山色,有的寫雪景,有的繪田家,有的描蒼苔?!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薄敖魈斓赝?,山色有無中?!薄叭章浣?,潮來天地青?!睂懙煤唭?、豪邁、壯闊、寥遠,王船山便曾評為“用景寫意,景顯意微”。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惫P下常帶雄壯之氣的詩人,文字又何其細膩精微呢?!熬怨枢l(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是何等委婉含蓄。這樣的好詩句,王維委實多多而又多多。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一詩,更是得到了往古來今的詩評家的激賞,“有一唱三嘆不可窮之妙”,“有無窮景味”,“行所無事,一片化機”,“由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云云,以及“忘我”啦,“空靈”啦,“孤絕”啦,“脫俗”啦,“入神”啦,“理趣”啦,“禪意”啦,等等,等等。
入唐以后,我們王家一下子出了好幾位很有成就的詩人,除了寫“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王勃,以及他的叔祖、寫過“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的王績,還有著名的邊塞詩人王昌齡、王之渙,以及王翰等。然而在文學史上,唯王維地位最高、影響最大。何以如此呢?
除了“淡遠閑靜”的詩風,恐怕還在于,其“詩佛”稱號背后所呈現(xiàn)的,是古代士大夫進退出處的一種重要生存策略。唐代學士大夫大都熱衷仕進、夤緣奔競、干謁權(quán)貴、投書獻文、依附豪門。大詩人杜甫早年亦曾“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據(jù)說王維更是“年未冠,文章得名,妙能琵琶”,被“岐王引至公主第,使為伶人”;后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年間,“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鞍彩分畞y”中他身陷長安,為叛軍俘獲,被迫接受偽職。安祿山大宴凝碧池,命梨園諸工合樂,諸工皆泣。王維含淚作詩記慨,亂平后幸以此詩減罪。
然而,這種對于個人命運影響甚巨的歷史大事變,在他詩中居然沒有留下刻骨銘心的烙印。人們最熟悉王維的,倒是他常常喜歡把自己打扮成的那種不官不隱、亦官亦隱的“林下巨公”的形象。
悖論顯而易見:政治是黑暗丑惡的,現(xiàn)實是骯臟齷齪的,而其詩卻是一派潔凈出塵的風致;人生經(jīng)歷是曲折坎的,而在詩里卻刻意追求高蹈遺世、高雅脫俗的表達。“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閑?!薄拔倚乃匾验e,清川澹如此?!标戀┤?、馮沅君著《中國詩史》里說讀這樣的句子,“好似找到了開發(fā)王維的詩的鑰匙”,這鑰匙便是一個“靜”字。舒蕪則以為,王維的兩句詩“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道破”了詩人的“全部秘密”。
冷寂的秋夜,覽讀最喜“靜”的王維,心緒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起身走到陽臺窗前,抬頭望中天之上,前幾日一直皎潔著的朗月,已隱沒不顯,濃密的烏云進占了整個夜空。近處樓宇、樹叢的剪影,遠方微微起伏的深黛色山巒,平時是能看到的,此刻也全然沒有了蹤跡。墨黑的靜寂鄉(xiāng)野,雖可見“遠火明滅”,耳邊卻不聞深巷里“如豹”的犬吠聲。
一陣涼氣襲來,不覺打了個寒噤。于是踱回桌前,廢然放下王維的集子,又找出了宋人的文章?!懊扛屑ふ撎煜率?,奮不顧身”的范仲淹,雖沒有韓愈汪洋恣肆的雄放,亦無蘇軾神思飛動、渾然天成的高致,然而其千古傳誦的名文《岳陽樓記》,文辭精美而音調(diào)鏗鏘,讀來令人神往?!跋忍煜轮畱n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襟抱,“以天下為己任”的境界,與王維晚年“以禪誦為事”、對社會人生采取不與聞問的“無可無不可”的冷漠態(tài)度,是大相徑庭的。
夜愈深了。深秋寒涼的夜氣,由室外滲透到屋內(nèi),又擴散開來。大地萬物皆已沉沉睡去,連夜游的動物也悄無聲息。不由得想起了魯迅一九三六年逝世前度過的那個大病初愈的夜晚。那年中他在病榻上前后纏綿了三個多月,六月里幾乎一整月臥床未起。八月下旬病況稍有好轉(zhuǎn),二十三日就寫下了《“這也是生活”……》一文,記述病情有了轉(zhuǎn)機后的一天夜里,他醒來了,喊醒了廣平,給他喝了幾口茶水,還讓她把電燈打開,說是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
然而,許廣平似乎并未聽懂,以為他在病中說胡話,給他喝完水后,徘徊了一下,又輕輕躺下了,沒去開燈。接著,就是如下一段廣為人知的文字:“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鼻榫车拿枥L,內(nèi)心的剖白,平靜寫來,真摯,深邃,生動,感人至深。
這是魯迅思想與人格的一個鮮活標記,又是他作為現(xiàn)代知識者迥異于古代士大夫的一個根本分野。在從古代士大夫到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譜系中,范仲淹的“先憂后樂”,王維的“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與魯迅的“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是三種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態(tài)度和人生選擇。士與知識者之是非、榮辱與功罪,皆在其中。
魯迅作為現(xiàn)代知識者的卓越代表,徹底走出了“兼濟天下”或“獨善其身”的士人傳統(tǒng)老路。范仲淹之輩杰出士大夫,盡管憂君憂民、獨不憂己,但無論在“廟堂”上憂 “民”,還是于“江湖”上憂“君”,其憂樂仍系于“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大一統(tǒng)的皇權(quán)專制制度。王維一流“世事浮云何足問”的離世絕俗、超邁閑適的“高人逸士”,逃避社會人生,不過是在自造的幻影里尋求虛妄的精神慰安而已。
而既疏離廟堂又遠避江湖的魯迅,則始終以獨立的精神人格、獨立不倚的文化風骨,不依附于任何政治集團或社會勢力,牢牢立足于、扎根于古久遼闊而又苦難深重的華夏山澤大地之上,特立獨行、剛毅堅卓地奮戰(zhàn)、抗爭與前行,承載著、牽系著生活于這塊土地上的大眾的愿景、憂喜和愛恨。
誕生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背負著古老沉重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櫛沐著歐風美雨,面對慘淡人生和淋漓鮮血,堅韌蹣跚地踏上了不同的道路?!拔逅摹蓖顺焙蟮暮m和周作人,逐漸背離了“五四”精神,蛻變?yōu)樾率绞看蠓?,所走的依然是范仲淹、王維式的舊道。而“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之父”魯迅所開辟踐行的道路,自然是一條更加艱難曲折的人生長途。
戶外,夜不曾停歇地驅(qū)馳著。不知何時,沁著涼意的秋雨,瀟瀟下了起來。遠方,遙遙隱隱地傳來了雄雞的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