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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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憲法實施以來憲法解釋研究綜述
姚琪
“八二憲法”實施三十多年來,釋憲作為一種社會成本小、較靈活的回應社會變遷的方法成為了學界共識。根據(jù)憲法解釋研究特點不同總體來說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集中于本體論研究,第二階段研究方向轉向回應現(xiàn)實,圍繞基本權利保護建立自下而上的釋義學,用憲法解釋相關技術來解決現(xiàn)實問題。對于憲法解釋的本質(zhì)屬性是“個案的”還是“抽象的”理解不同,導致憲法解釋層面的研究出現(xiàn)兩種方向,一是尊重現(xiàn)有框架,全國人大常委會繼續(xù)承擔解釋憲法的職責;二是在司法適用中解釋憲法。在憲法解釋制度的設計中,一種混合模式正在興起,即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的基礎上借鑒多種解釋模式,構建適合中國的憲法解釋制度。
憲法解釋;方法論;憲法解釋程序法;混合模式
“八二憲法”頒布以來,官方的政治理念采取一種謹慎的憲法變遷觀念。在此背景下,憲法解釋最初是為了回應現(xiàn)實變遷的需要而對憲法條文的含義進行新的理解,其功能定位是作為憲法修改的替代手段。一些學者提出的運用憲法解釋來應對社會發(fā)展的思路被肯定: “修改憲法事關重大,這次修改只對需要修改的并已成熟的部分內(nèi)容進行修改,可不改和有爭議的問題不改。憲法賦予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的職權,因此有些問題將來可以通過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憲法的解釋來解決?!薄?〕釋憲作為一種社會成本小、較靈活的替代修憲來回應社會變遷的功能定位得到了學界的共識。學者不僅自覺運用憲法解釋方法對憲法文本作規(guī)范分析,還將憲法解釋理論向部門法輻射,運用憲法解釋基本理論試圖解決憲法爭議。
憲法解釋學深受社會科學中的普遍解釋學的影響,到了近代它從一種方法論轉變?yōu)檎軐W解釋學。普遍解釋學則經(jīng)歷了一個“作者”——“文本”——“讀者”視角的轉移,完成了向現(xiàn)代解釋學轉變的過程。憲法解釋學的法哲學也經(jīng)歷了“制憲者原意”與“文本當下”兩種視角的交鋒。最初,原意主義者認為憲法解釋只有忠誠于制憲者原意,才能獲得正當性,解釋者必須受到那些賦予憲法以法律權威者所制定的文件含義的限制。文本主義者認為文本是一切解釋學的起點,解釋者必須遵循文本的意義進行闡述,要從憲法文本中找出制憲者的原意。在新文本主義者那里,文本則一經(jīng)完成就獨立于作者的意圖,解釋者所要做的是從復雜的制憲過程中挖掘出文本的內(nèi)涵,比如借助于憲法通過之時的外部材料、在制憲會議上批準文本的材料、圍繞文本通過時的公開辯論的記錄、當時的報刊、制憲會議代表們往來的書信。盡管在美國憲法解釋中存在著解釋主義和非解釋主義之爭,以為了伊利的程序主義解釋方法,但是總的來說在哲學立場上,以上這些爭論都屬于忠誠于“制憲者原意”的客觀主義的范疇。與此同屬客觀主義范疇的歐陸的形式主義解釋理論也認為,法律是完美的且無漏洞的,法官應是“輸入事實就可以得出判斷的機器”。
現(xiàn)代解釋學另一大主線就是現(xiàn)實主義哲學立場的出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認為憲法解釋應超越于文本本身,從解釋者所處的社會語境中尋找憲法的意義具體的解釋方法如利益衡量解釋方法和目的的解釋方法。利益衡量方法是解釋者對解釋過程中所涉及的相互沖突的各種利益進行衡量、評價并最終作出相應的憲法判斷;目的解釋方法則著重于社會效果預測和利益衡量。
客觀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是兩種互相沖突的方法論,前者追求憲法解釋的客觀性和準確性,后者則認為解釋是解釋者個人意識的反映,不具有客觀實在性。作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后巨大社會變化的必然后果,客觀主義不再作為憲法解釋的主要模式,越來越多的受到現(xiàn)實主義的挑戰(zhàn)?,F(xiàn)實主義通過批判形式主義、嚴格形式主義所帶來的僵化和滯后論證出“要在解釋者自身的歷史情境中尋找憲法文本的意義”的結論??陀^主義者的難題在于一些技術因素和制度條件從根本上制約著法官尋求和發(fā)現(xiàn)制憲者的意圖。由于制憲者是一個很多人組成的群體, 受各種利益的驅動而不可能形成一致的制憲意圖,所以制憲者的意圖本身往往是無法確定的。*徐振東:《客觀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美國判例制度下的憲法解釋方法論》,載《浙江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無論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客觀主義的立場,都沒有否定憲法文本的強制性。然而,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性很具有說服力,但是建構能力并不充足,也招致了可能引起法官恣意專橫的批評。那么,既要防止解釋者的恣意又要防止憲法失去對現(xiàn)實的調(diào)控力,解釋就應是一種主體與客體、現(xiàn)在與過去在“視域融合”中的交流和對話。*憲法解釋的主客觀性的討論,范進學、韓大元、張翔都認為不能忽視憲法解釋的客觀性和主觀性相統(tǒng)一,建議采用波斯納“客觀性”的三層涵義。參見韓大元,張翔:《試論憲法解釋的客觀性與主觀性》,載《法律科學》1999年第6期。
(一)四種解釋模式
根據(jù)憲法解釋主體不同,外國憲法解釋實踐中可分為四種解釋模式:(1)普通法院模式。法院在受理和審理具體案件中,在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上,案件的當事人認為適用該案件的法律違反憲法,審理該案件的普通法院依據(jù)憲法對該法源進行合憲性的審查并有權拒絕適用。美、日等國法院還在實踐中形成了“政治問題不審查”、“合憲性推定原則”、“成熟原則”等審查原則。(2)憲法法院模式。憲法法院的性質(zhì)和地位在立法、行政、司法機關之外,并非司法序列之一部分,即是政治機構,又是司法機構,包括憲法訴愿制度、進行事后審查、在解決具體爭議中進行具體的附帶的解釋憲法(德國模式中,普通法院實際上擁有著違憲的初步判斷權)。*姜士林等主編:《世界憲法全書》,青島出版社1997年版,第802頁。(3)專門機構(憲法委員會)模式。法國為典型,即主要采取事先審查模式。議會兩院的規(guī)章在施行之前,都必須提交憲法委員會。特定主體有提請權。該模式在2008年憲法改革中發(fā)生了變化,在原有的事前審查制之外創(chuàng)立了合憲性先決程序,即在普通訴訟中若發(fā)現(xiàn)已生效的法律侵害公民基本權利,可終止案件審理,將合憲性問題提交憲法委員會。*王建學:《從“憲法委員會”到“憲法法院”——法國合憲性先決程序改革述評》,載《浙江社會科學》2010年第8期。(4)代議機關模式(立法解釋模式);不以爭訟為前提而進行抽象審查,被認為是符合人民主權原則。
在我國,憲法明文規(guī)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是憲法解釋機關,但是理論上有所爭議,主流觀點認為,憲法67條第1項的授權使得全國人大常委會是唯一的憲法解釋機關,至多承認全國人大也能進行憲法解釋。范進學教授在他的著作《憲法解釋的理論構建》中羅列了十幾種憲法解釋的概念,學界對憲法解釋的主體、客體、條件和場合、效力以及方法論都有爭議。*范進學:《憲法解釋的理論構建》,山東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以下。在憲法解釋相關研究剛起步的階段,比較法研究為主要,學者們對八二憲法之下的憲法解釋框架進行反思和重構。
(二)兩種方向:人大釋憲與司法化
由于“制憲文件并沒有說明此項規(guī)定的合理性”和“人大常委會實際運作的釋憲效果的差強人意”使得學者們反思人大釋憲的問題。從中國知網(wǎng)搜索結果來看,1993年到2007年期間,討論憲法解釋機構的文獻可謂是蔚為大觀。在民主理論和自由憲政主義影響下,分別形成了立法解釋和司法解釋兩種理論模式。*范進學:《憲法解釋的主體論》,載《中國法學》2004年第6期。另外,受美國普通法院違憲審查制度的影響,認為憲法解釋作為法律解釋的一類,必須與司法適用結合起來,不存在立法機關的事先解釋,人大釋憲是立法解釋,是立法權的一種,而非法律解釋的一種。憲法解釋是憲法適用的邏輯起點,沒有憲法解釋就沒有憲法的適用,其他的功能如明辨歧義、彌補疏漏、完善和發(fā)展憲法等方面的功能,都是憲法解釋第二位、派生的功能。憲法執(zhí)行和遵守過程中不存在憲法解釋,只在適用過程中發(fā)生,因此憲法解釋必須是“個案的”“具體的”是以爭訟為前提的。進一步說,憲法解釋只能發(fā)生在司法活動中針對個案的需要對具體問題進行闡明憲法文本的意義。*王德志、孫宇:《憲法解釋體制和憲法適用》,轉引自韓大元等著:《現(xiàn)代憲法解釋的基本理論》,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219頁。立法機關的活動方式?jīng)Q定它只能進行“立法”而非“解釋法律”,而這兩者之間又是不相容的,所以憲法解釋一定要具有司法性質(zhì)。*關于憲法解釋是“個案的”、應在司法過程中適用的觀點:參見蘇曉宏:《論憲法的司法解釋》,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0年第3期。賀日開:《司法解釋權能的復位與憲法的實施》,載《中國法學》2004年第3期。張翔:《分權制衡原則與憲法解釋——司法審查以及憲法法院制度下的經(jīng)驗與理論》,載《法商研究》2002年第6期。
因此,在本體論的研究上,基于對憲法解釋本質(zhì)屬性的理解不同形成了理論分野。在憲法解釋主體上,主流觀點都認為有權機關作出的才是憲法解釋。至于哪個有權機關來進行憲法解釋是否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進行憲法解釋?秉持憲法解釋并不必然是“個案的”觀點認為,憲法解釋并不必然與司法適用聯(lián)系在一起,世界上通行的幾種模式中,也有立法機關解釋的模式。即使憲法解釋是“個案的”、“具體的”,全國人大或者人大常委會也可以進行憲法具體的、個案的憲法解釋。*苗連營:《中國憲法解釋體制反思》,載《中國法學》2002年第5期。認為應當采用普通法院進行解釋的模式建議可以由最高人民法院來承擔憲法解釋的職能或者設置一種憲法法院來進行違憲審查。
從效力來看,憲法解釋具有毋庸置疑的效力,但是效力的性質(zhì)卻引起了爭議。在抽象解釋模式之下,按效力位階來區(qū)分有三種觀點:(1)憲法解釋具有與憲法典同等的效力;(2)憲法解釋的效力與普通法律效力相同;(3)憲法解釋具有特殊的效力,處于低于憲法而高于普通法律的位階。*韓大元:《試論憲法解釋的效力》,載《山東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從效力類型來看有兩種觀點:(1)憲法解釋雖可獨立于憲法監(jiān)督,但是它只有與原憲法規(guī)范相結合方才具有意義與效力。憲法解釋的效力應當是憲法規(guī)范效力的一種延伸,并不具有獨立性,更不具有規(guī)范效力。*李步云:《憲法學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頁。(2)憲法判斷的效力包括確定力、羈束力和類法律效力三種形態(tài)。就是對各級法院以及其他國家機關具有拘束力,受羈束主體應依憲法判斷的實體內(nèi)容而自覺實現(xiàn)之,還可以的對所有的人產(chǎn)生類似法律效力的普遍效力。在具體解釋模式之下,司法機關并無廢除“違憲法律”的權力,判斷只有“個別效力”,但基于遵循先例的要求,只要其他人分別提起相應訴訟,法院就應引用此前的憲法判斷來保障相關權利。*陳運生:《憲法判斷的效力》,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44-80頁。
最高院關于“齊玉苓案”司法解釋的廢除(2008)使“憲法司法化”路徑遭到了重大挫折,但是憲法在司法適用中的功能仍然受到學者的關注。張翔教授引入了“合憲性解釋”或“憲法一致性法律解釋”的概念希望以此使憲法在司法中得到適用,也引起了一次理論爭鳴。*謝維雁:《論合憲性解釋不是憲法的司法適用方式》,載《中國法學》2009年第3期。黃明濤:《兩種“憲法解釋”的概念分野與合憲性解釋的可能性》,載《中國法學》2014年第6期。
2007年12月,中國人民大學召開了《憲法解釋程序法》研討會;2015年11月,中國人民大學召開了題為“憲法解釋的新發(fā)展”研討會,對《憲法解釋程序法(專家建議稿)》的討論使得釋憲制度的研究開始進入了制度設計的階段。*1995年有學者提出制定專門的憲法解釋規(guī)則,規(guī)定了“提請”“審議”“通過”“公布”的相關規(guī)則。參見劉景欣:《論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憲法解釋權》,載《法學家》1995年第5期。在憲法學界確立了修憲審慎的主流觀念之后,對憲法解釋程序法的探討也在現(xiàn)有的《憲法》、《立法法》、《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guī)則》等法律規(guī)范確立的基本制度框架,不改變現(xiàn)有的權力架構的前提下進行制度設計。
(一)憲法解釋提請主體有哪些?
專家建議稿明確了以下幾點:(1)《憲法解釋程序法》是一部基本法律,程序法。(2)憲法解釋主體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啟動方式分為依職權和依申請。(3)提請主體可以是任何人,但是對不同主體賦予其不同的請求效果。(4)憲法解釋案的受理、審議、通過、效力。*具體內(nèi)容如下:第一,預防性解釋的情形,也就是國家在立法時,對憲法規(guī)定有疑義的,請求解釋,全國人大常委會應當受理。第二,抽象審查性解釋,即雖然并沒有個案的發(fā)生,但國務院、中央軍事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60人以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或者一個代表團發(fā)現(xiàn)法律、法規(guī)等與憲法相抵觸而提出請求的,應當受理。其他主體,只能作為一種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可以受理也可以不受理。第三,具體審查性解釋,即人民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發(fā)現(xiàn)法律、法規(guī)等與憲法相抵觸的,應中止案件的審理,請求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全國人大常委會應當受理。第四,憲法訴愿。條件是公民個人認為自己的基本權利受到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侵害,窮盡所有的法律途徑仍得不到救濟。參見中國憲政網(wǎng):《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解釋程序法(專家建議稿)》及其說明, 參見http://www.calaw.cn/article/default.asp?id=10166,2014年10月29日訪問。這部專家建議稿的提請主體理論上是不特定的,但是只有國務院、中央軍事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60人以上的全國人大的代表或者一個代表團的請求,全國人大常委會才應當受理;其他主體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只作建議處理。公民在符合條件時也可提起憲法訴愿,立法時也可提請事先解釋。
這套設計是在我國立法機關解釋模式之中融合了法國憲法委員會的事先審查制度和德國憲法法院憲法訴愿的做法,不再是“單一機構對應單一程序,單一機構行使不同權力,不同權力行使不同功能” 的思路。在世界各國的憲法解釋實踐中,出現(xiàn)各種模式彼此借鑒的改革潮流。法國在2008年憲法委員會的改革中于原有的事先審查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合憲性先決程序,在普通訴訟中若發(fā)現(xiàn)已生效的法律侵害基本權利,可終止案件審理,將問題提交給憲法委員會,合憲性先決程序連接著普通訴訟和違憲審查程序,因此使憲法委員會逐步向憲法法院靠攏。*王建學:《從“憲法委員會”到“憲法法院”——法國合憲性先決程序改革評述》,載《浙江社會科學》2010年第8期。
(二)四次基本法解釋實踐的借鑒
香港基本法實施以來,因全國人大常委會與特區(qū)法院對基本法解釋的差異引發(fā)了關于陸港兩地解釋機制的沖突和協(xié)調(diào)方面的思考(兩次居港權案、特區(qū)行政長官任期案、剛果金案)?;痉ǖ?58條是關于基本法解釋機制,理論上卻解讀出了不同的權力配置形態(tài)。基本法解釋權全部歸屬于香港特區(qū)終審法院?還是全國人大常委會?或“雙軌制”的解釋機制(人大常委會和香港特區(qū)法院共享有基本法的解釋權)?*關于香港基本法解釋權配置形態(tài)的學說除了除了“雙軌制”以外,還有批駁"雙軌制"的觀點,認為基本法解釋權只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香港特區(qū)法院享有的解釋權是來源于前者的授權,所以應被稱為“一元雙重解釋機制”。參見鄒平學:《香港基本法解釋機制特征芻議》,載《法學家》,2009年第5期。曹旭東:《香港基本法解釋制度的漏洞及填補——居港權案的再思考與剛果金案的新啟示》,載《云南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158條存在的法律漏洞,是兩種法律制度妥協(xié)的產(chǎn)物,亟待解決的問題如香港特區(qū)法院是否有“違基審查權”(違憲審查權)?雙方解釋范圍、效力不明確。人大是否有權對特區(qū)自治范圍內(nèi)條款進行解釋?香港終審法院在非自治范圍內(nèi)堅持自行解釋,該如何約束?至于沖突的原因,除了158條本身存在漏洞以外,還在于香港社會受基本法傳統(tǒng)的影響,而普通法傳統(tǒng)又受到了基本法的保護,以致雙方解釋機制的差異和雙方解釋方法的不同,進而導致解釋結論的沖突。*姚國建:《論普通法對香港基本法實施的影響——以陸港兩地法律解釋方法的差異性為視角》,載《政法論壇》,2011年第4期。
解決陸港解釋機制的差異的辦法大致有兩條:(1)從憲法解釋方法入手,呼吁“全國人大常委會要善于運用原意解釋方法,但不必固守單一的原意解釋,而香港法院亦應重視原意解釋等其他方法,并且雙方均應根據(jù)個案的特殊性采取適當?shù)慕忉尫椒??!?姚國建,王勇:《論陸港兩地基本法解釋方法的沖突與調(diào)適》,載《法學評論》2013年第5期。(2)依賴于基本法解釋的基礎構造的完善,“主要體現(xiàn)為特區(qū)法院自身的司法建設和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基本法程序規(guī)則的完善?!?秦前紅,付婧:《論香港基本法解釋方法的沖突與協(xié)調(diào)》,載《蘇州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對憲法解釋方法的討論和對基本法解釋程序規(guī)則的討論都能促進全國人大常委會在未來釋憲制度中更好的發(fā)揮作用。
在研究的起步階段,學者多著重于對本體論的研究,如憲法解釋的概念、主體、客體、功能等。通過比較研究,對世界上通行的美國普通法院解釋模式、德國憲法法院解釋模式、法國憲法委員會解釋模式進行詳盡的介紹,反思我國八二憲法中關于憲法解釋主體規(guī)定的合理性和正當性,認為可以借鑒美國模式或者德國模式使得憲法在司法程序中得以適用,得以解釋。也有學者支持現(xiàn)有的框架,論證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的憲法實施模式的正當性和合理性。*翟小波:《代議機關至上?還是司法化?》,《中外法學》,2006年第4期。翟小波:《代議機關至上的人民憲政——我國憲法實施模式的解釋性建構》,載《清華法學》2007年第2期。
全國人大常委迄今未作出具有法律效力的嚴格意義上的憲法判斷,解釋法律的效果也不佳, “憲法司法化”進路遭到挫折。鑒于現(xiàn)狀,學界開始反思僅僅在抽象層面研究憲法解釋的一般方法和原理的現(xiàn)實意義,逐漸認識到僅僅關注憲法解釋學的理論建構無法滿足對現(xiàn)實的回應。近十年間,研究重點轉向以下三個方面:(1)逐步展開憲法解釋方法論的精細化研究。*關于美國憲法解釋方法論和聯(lián)邦最高法院憲法判例的文章數(shù)量最多,近幾年來開始出現(xiàn)對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的判例和總結出來的方法論的研究。以中國知網(wǎng)檢索為例,第一篇研究美國原旨主義的文章是張翔的《美國憲法解釋理論中的原旨主義》,載《山東社會科學》2005年第7期。在中國知網(wǎng)上檢索篇名中含有“原旨主義”的文章的數(shù)量有30篇,篇名中含有“憲法解釋方法”的有42篇,也有相關專門的譯注。由此,專題研究美國憲法解釋理論中的“原旨主義”是方法論研究的一個重點。(2)以現(xiàn)實問題為切入點,選取憲法事例進行研究,分析抽象的憲法規(guī)范,運用憲法解釋理論輻射向部門法。*林來梵:《人的尊嚴與人格尊嚴——兼論中國憲法第38條的解釋方案》,載《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張千帆:《刑法適用應遵循憲法的基本精神——以“尋釁滋事”的司法解釋為例》,載《法學》2015年第4期。(3)釋憲技術的研究。如合憲性推定原則的介紹、案件篩選機制的研究。
(一)教義化的嘗試
用解釋學的方法探討實踐中的憲法問題,運用解釋方法對憲法文本進行規(guī)范分析,重新發(fā)現(xiàn)或闡明憲法文本的意義和內(nèi)涵,都是教義化的起步?!爸袊ㄖ伟l(fā)展到今天,許多法律問題都已指向憲法,需要依據(jù)憲法進行法律的而非政治的、價值的論證?!?張翔:《憲法教義學初階》,載《中外法學》2013年第5期。我國憲法學界開始有意識運用“文本——規(guī)范”的方法對我國憲法的具體條文進行考察,林來梵老師基于對憲法38條內(nèi)部結構的規(guī)范分析,認為人格尊嚴條款還有雙重規(guī)范:一方面,因為規(guī)范性表述的語句形式上可以容納類似德國的“人的尊嚴”又或日本的“個人的尊重”之實質(zhì)內(nèi)涵的空間,所以具有“基礎性價值原理”;另一方面,38條后半句又可與前半句共同構成了一個整體的規(guī)范性語句,結合成為一項個別性權利的保障條款,相當于憲法權利人格權。*林來梵:《人的尊嚴與人格尊嚴——兼論中國憲法第38條的解釋方案》,載《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傅達林老師對“國防”一詞憲法內(nèi)涵也作了規(guī)范分析,運用體系性解釋勘定“國防”的規(guī)范性內(nèi)涵,最終界定國務院的國防職權及其與中央軍委之間的權力分工,闡述了現(xiàn)行的軍令軍政合一的軍事權與國防行政權相分離的憲制框架。*傅達林:《國務院與中央軍委國防軍事權的劃分——以“國防”的憲法解釋為線索》,載《法學》2015年第9期。還有很多學者對一些對憲法第10、47、126條、“公共利益”內(nèi)涵的分析。*張慰:《藝術自由的文化與規(guī)范面向——中國憲法第47條體系解釋的基礎》,載《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6期。 程雪陽:《論“城市的土地屬于國家所有”的憲法解釋》,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4年第1期。李勤通:《農(nóng)村集體土地制度的憲法解釋》,載《北方法學》2015年第6期。學者們自覺使用主要文義解釋、原意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和體系解釋,比較法解釋等方法,試圖為將來制度運行積累經(jīng)驗、提供鋪墊。
(二)方法論的多元化
憲法解釋的方法論離不開憲法學研究方法論的體系化和綜合化的構建,法律解釋的方法仍是根本方法。學界也不乏基于外部視角對憲法現(xiàn)象進行社會學、政治學方法的研究,出現(xiàn)的規(guī)范憲法學(憲法教義學)、憲法社會學、政治憲法學等方法論的爭論。同時,在憲法解釋學或規(guī)范憲法學的思考過程中,并沒有排斥政治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方法,持論平穩(wěn)的學者更趨向于以實踐問題為導向,以法學方法為根本方法,引入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比如說學者們采用社會學研究方法,以利益衡量方法、目的理論等來對具體事例進行分析,通過反思傳統(tǒng)解釋方法,以結果衡量為解釋方法,探究克隆人是否與人性尊嚴相悖。隱私權保護和新聞自由之間沖突和協(xié)調(diào)也采用了利益衡量的解釋方法*張宇飛:《人性尊嚴的憲法解釋方法及其問題——以克隆人憲法爭議為例》,載《法學論壇》2009年7月。吳瓊:《論隱私權保護與新聞自由的沖突及衡量》,南昌大學法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但是,在方法論的研究上仍然缺乏“本土性”。憲法解釋的方法論探討大多數(shù)集中在對外國法的評介之上,或者對國外憲法法院的判例進行介紹,以此闡釋憲法解釋方法的運用,對適合自身社會結構與傳統(tǒng)的方法論體系缺乏系統(tǒng)理論反思。*相關論文參見耿焰:《對少數(shù)人自決權的憲法解釋——評加拿大最高法院就魁北克分離事件的憲法裁判方法》,載《法律方法》,第11卷,228頁。胡玉桃:《美國種族案件裁決和憲法解釋方法》,載《時代法學》2014年第5期。究其原因,我國缺乏憲法判斷的相關實踐,難以從我國自己的實踐中反思憲法解釋的方法與運用,隨著釋憲成為主流政治理念,如何實施憲法、解釋憲法,全國人大常委會四次解釋香港基本法的實踐給學者們一個很好的研究憲法解釋機制的問題視域。
(三)基本權利釋義學的構建
“八二憲法”頒布實施以來,基本權利作為憲法核心價值的觀念成為理論研究的共識,有關基本權利的研究逐步升溫,中國的憲法學理論體系大致可以分為“權力”——“權利”兩大部分,核心價值理論正在從“人民主權”走向“人權”。近年來的基本權利理論研究已經(jīng)開始將基本權利的保障理念滲透至國家機構和各種公法制度中進行研究,進而試圖構建以基本權利為軸心的憲法學。加上憲法學方法論轉型的影響,對于基本權利法解釋學的構建成為近十年來中青年憲法學者的努力目標。*翟國強:《八二憲法頒布以來憲法觀念與理論基礎的變遷》,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
現(xiàn)實中各種憲法的爭議不可避免的存在,并產(chǎn)生了憲法解釋學上的需求。近十年引起廣泛爭議的重要憲法事例,如物權法草案、孫志剛事件、高考招生事件、趙作海案、呼格案等,盡管在憲法解釋基本理論的很多方面并未得到學界共識,但是將憲法解釋與一般法律以及具體事例結合的努力也是基本權利釋義學構建的一條自下而上的路徑。*翟國強:《基本權利釋義學的困境與出路》,載《當代法學》2015年第6期。
全國人大常委會在監(jiān)督憲法實施方面作為不大,在解釋憲法方面基本沒有作出具有法律效力的憲法解釋或憲法判斷。現(xiàn)有的法律制度仍缺乏一種從憲法層面對法律體系的合憲性和正當性進行統(tǒng)合的機制,也缺乏一種社會整合的機制。處理問題所要依賴的只能是基于現(xiàn)行憲法相關規(guī)范而建構起來的關于法律保留原則的教義學框架,而框架化的思維方式可以為政治實施提供根本性框架,從這一點看,教義化的努力值得肯定。然而,基于制度上的障礙,中國缺乏嚴格的基本權利案件,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基本權利問題,基本權利釋義學的構建也缺乏一個客觀實在的反思和批評的對象。由于主流政治觀念無法接受司法機關做出合憲性判斷的制度模式,如何對法律體系進行憲法性控制是全國人大發(fā)揮憲法監(jiān)督職能的重中之重,憲法學界則希望全國人大常委會能夠選擇合適的切入點推進憲法監(jiān)督,而《憲法解釋程序法》的討論使得憲法實施機制的建立往前推進了一步,期待制度與理論的互動會給憲法解釋學研究帶來巨大的飛躍。
姚琪,北京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
〔1〕“李鵬就修改憲法征求專家意見”,參見光明網(wǎng):http://www.gmw.cn/01gmrb/1999-02/02/GB/17956%5EGM1-020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