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霞
(中國傳媒大學 政治與法律學院,北京 10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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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公共利益的名譽權訴訟研究
張鴻霞
(中國傳媒大學政治與法律學院,北京100073)
摘要:在對涉及公共利益事項的報道中,由于人對客觀事物認知能力的有限性、判斷的主觀性,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些侵犯名譽權的事件,如權衡公共利益與名譽權的關系,在很多國家都是名譽權制度中的重要問題。本文通過研究國外相關法律制度,總結分析我國相關司法實踐與理論學說,提出完善我國名譽權訴訟的相關制度,以促使公眾對涉及公共利益事件的討論。
關鍵詞:公共利益;名譽權;公眾人物
在對涉及公共利益事項的報道中,由于人對客觀事物認知能力的有限性,傳播者不可能完全掌握客觀真實及其發(fā)展全貌,又由于人的判斷具有主觀性,也不可能保證觀點完全客觀,不可避免地會傳播不準確、不真實的信息或不公正的意見。名譽權是人們所享有的社會評價不受歪曲的權利,這種評價是建立在對事實的了解和判斷的基礎上。傳播的事實不真實及觀點不公正,會誤導公眾對他人的評價,造成名譽受到損害。大眾傳播與損害他人名譽是一種共生關系,有傳播就有損害名譽的可能性,不可能完全杜絕名譽損害,只能在價值權衡中盡量地減少名譽的損害。
公共利益在名譽權法律制度中有重要的地位,許多國家都對涉及公共利益的侵權訴訟給予傾斜性保護。
一、國外涉及公共利益名譽權訴訟的相關制度
在美國,人們將原告的身份分為普通自然人和公眾人物,后者包括公共官員和其他社會知名人士。普通自然人提起的侵權訴訟中,如果不涉及公共利益,原告只需證明,被告在準備或發(fā)表誹謗材料時未能做到必要的謹慎。如果涉及公共利益,各州法院會依據(jù)涉及公共利益的程度來確定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如一些州,包括加利福尼亞州、科羅拉多州、印第安納州、阿拉斯加州、紐約州做出判決,當被認定為普通自然人的原告在因某篇公眾感興趣的報道而對大眾媒介提起誹謗訴訟時,他必須證明,被告犯有高于“單純疏忽”的過錯。在另一些州,這些原告必須證明嚴重疏忽或嚴重不負責任,還有一些州,這些原告必須證明“實際惡意”。實際惡意是指,明知陳述不屬實而予以發(fā)表,或毫不顧及內容的真假。嚴重疏忽的過錯程度高于單純疏忽,但是低于實際惡意。[1](P160~199)如果原告是公眾人物,若想勝訴則必須證明傳播者主觀上具有實際惡意。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美國名譽權訴訟可分為三類,原告是普通自然人不涉及公共利益的適用疏忽責任;原告是普通自然人涉及公共利益的,主要適用高于疏忽、低于實際惡意的嚴重疏忽責任;原告是公眾人物,適用實際惡意責任,因為公眾人物不僅自身處于公共利益的話題中,而且還因為公眾人物有媒介影響力,有更多的渠道保護自身人格權。
在英國,沒有接受美國的這一理念,而是以事的性質為劃分標準,通過判例發(fā)展出了公共利益指導下的特殊歸責原則的適用。對于一般侵權適用嚴格責任,只要內容失實,就要承擔責任,傳播者不能以無過錯進行抗辯,其免責抗辯事由是法定的,主要是真實、特許權和公正評論;后來在《誹謗法》里又增加“無辜出版”和“提議賠償”兩項。但如果內容涉及公共利益,則適用推定過錯責任,即使內容失實,只要傳播者證明已盡到負責任的核實義務即可免責。
這一原則始于20世紀90年代的雷諾茲案*Reynolds v Times Newspapers Ltd (1999) 4 All ER 609,Hl.,該案確認如果涉訟新聞內容涉及公共利益,而媒體的表現(xiàn)又符合負責任的報道(responsible journalism),那么即使出現(xiàn)錯誤也可以免除責任,這被稱為“雷諾茲特權”(Reynolds Qualified Privilege)。2013年修訂《誹謗法》時則明確了“公共利益”的抗辯。
印度深受美國實際惡意原則影響,最高法院發(fā)展了一個涉及公共官員職務的言論的新規(guī)則。在Rajagopal vs. State of Tamil Nadu[2]案中,一本雜志宣布將要發(fā)表一個系列謀殺案制造者的自傳。文中稱其罪行與某公共官員有牽連。官員便聲稱這種言論是沒有權威根據(jù)的,將會損害負責的公職人員的形象,因此請求法院頒布根本保證,禁止發(fā)表自傳。最高法院根據(jù)《紐約時報》原則予以拒絕。該院認為:“若涉訴言論涉及公共官員在履行職務過程中的行為,原告必須證明言論是虛假的以及言論者在發(fā)表言論時對其真實性輕率地置之不理,才能獲得賠償。如果媒介被告能夠證明自己事先‘合乎理性地核實了新聞事實’,那么被告便可免責。[3]”最高法院指出:“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與我國憲法所保障的言論和表達自由并不完全相同,但是,在主要原則上是相似的?!弊罡叻ㄔ簭娬{了新聞界在監(jiān)督政府濫用權力方面的重要功能:“和美國、英國的政府一樣,我們的政府在行使政府權力時也需要得到新聞界的監(jiān)督。對于一個好政府而言,這是必不可少的。”
阿根廷也深受美國的影響,莫拉萊斯·索拉案中,阿根廷最高法院于1996年11月13日一致推翻了下級法院對該誹謗訴訟的原判,并做出歷史性判決說,提起訴訟的個人必須證明引起爭議的信息是虛假的,并且在發(fā)表這些陳述的一方明知這些信息是不真實。這一立場與美國薩利文案中實際惡意基調頗為相似。[4](P597)阿根廷 “保護記者協(xié)會”(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在1999年關于阿根廷的年度報告中指出:1999年,阿根廷最重要的法律發(fā)展是改革刑事誹謗法的努力。如果成功,阿根廷就將成為拉美建設新聞自由法制最為完善的國家。……令人奇怪的是,阿根廷政府主動決心廢除刑事誹謗并引進實際惡意原則……雖然新法律只適用于公眾人物(普通個人在遭到誹謗時仍然可以訴諸刑事法律),但是它也能為阿根廷的記者提供重要保護。*Argentina 1999: Country Report, available online at http://www.cpj.org/attacks99/americas99/Argentina.html
在日本,對傳播者極為苛刻,真實不是免責要件,但如果與公共利益相關,且該行為是專為增進公益之目的而為之,則可以免除責任。所謂“專為”并非排除其他一切動機存在的可能性。因此只要主要的動機是為增進公益之目的即可。法院方面傾向認為,若該言論表現(xiàn)是基于被告對原告之反感或是抱有敵對感情而為之者,甚或就是以人身攻擊為目的而為者,其目的不能視為是為增進公益之目的。然而,若有相當之證據(jù),而誤認“與公共利害相關的事實”為真實者,則應認定有“增進公益之目的”存在。另媒體之報道與評論,通常推定為公益目的。[5](P98~104)最近二三十年來的發(fā)展表明,有關職務行為的批評即使是事實錯誤,也受到保護,只要能夠證明當時有合理的理由認為事實是真實的。[6]
德國雖然也有若干保護政府官員和公共秩序的刑事規(guī)定,例如,嚴禁公開以口頭或書面的形式誹謗聯(lián)邦總統(tǒng),保護聯(lián)邦共和國以及國家象征物免遭公眾攻擊,保護聯(lián)邦及各州的立法機關、政府、憲法法院及其成員免遭公開攻擊。然而這些法律條文在實施中沒有多大意義。聯(lián)邦憲法法院規(guī)定,由于新聞自由受憲法保護,所以應保護對聯(lián)邦政府的政策和政客進行的批評,除非批評達到無中生有或惡意侮辱誹謗的地步。所以有關保護新聞媒介或公眾批評政客的部門法,在實施中已壓倒了有關不得誹謗政府官員的基本法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基本上推翻了各州法院關于新聞媒介誹謗政府官員的判決。依照刑事以及民事法律,以誹謗或惡意中傷罪指控新聞界,原告必須證明新聞界對事實的報道沒有經(jīng)過適當核實,這種行為是故意的或者是工作疏忽造成的。即使報道的事實被證明不屬實,只要這既不是由于工作疏忽等過失所致,也不是出于惡意,原告就不可能勝訴,這是鑒于新聞媒介特殊的社會功能,出于必須盡可能保障公眾獲取相關公共信息權利的考慮。[7](P127~132)
韓國對誹謗案件的判決中,法院逐漸確立了以下原則:(1)合理相信事實原則(reasonable belief in truth),當報紙有充分理由相信事實真實性,進而為公眾利益而公布這一事件不構成誹謗。(2)確定了“公正報道特權”,對基于政府文件所產生的錯誤,媒體不負責任。(3)公正評論和批評的原則也被引到案件的判決中。區(qū)別于事實的觀點,如果與公共利益相關則免受制裁。這些新的抗辯理由的采用表明了法庭對新聞自由價值的充分重視。[4](P694)
從以上考察可見,雖然各國關于公共利益的內容和范圍各有不同,但有越來越多的國家認識到表達自由在實現(xiàn)公共利益方面的重要性,從而給予傾向性的保護。正如表達自由的全球行動組織Article19所指出的:“世界各地的許多法院——既包括國內法院也包括國際法院——已經(jīng)認識到言論的重要性,它們認識到,表達自由受憲法和國際法的保障,法院有責任尊重這一權利,在此認識基礎上,許多法院開始改革誹謗法?!?Article 19,“Background Paper on Freedom of Expression and Defamation,”paper for the International Seminar on Promoting Freedom of Expression With the Three Specialized International Mandates, London, United Kingdom, at 2 (November, 2000), available online at http://www.article19.org/docimages/914.htm
二、 我國涉及公共利益名譽權訴訟的實踐與理論
(一)司法實踐
美國的“公眾人物”概念在我國影響重大,自1991年陳泰志介紹到中國后,[8]越來越多的法學和新聞傳播學的學者開始關注這個問題,在學術研究的推動下,司法界也在接受這個概念,已有不少案例運用到公眾人物,有悄悄成為“民間法”的趨勢。筆者從北大法寶案例庫、中國法院裁判文書網(wǎng)、媒體報道搜集等途徑搜集,從2000年至2015年,有80多個案例提到了公眾人物。*還有一些案例是原告提出,認為自己是公眾人物,所以侵權造成的損失也比較大,應當給予更多的賠償?shù)?,也有法官認為原告是社會知名人士,媒體報道應當更加準確。這與學術研究中的公眾人物概念沒有關系,在本文中不做討論。
我國公眾人物的概念主要來源于美國,但與美國有很大不同。
第一,適用的領域不同。美國的公眾人物產生于對政府官員的批評和監(jiān)督,核心是滿足公共利益的需要。后來才延伸到社會名人。我國公眾人物主產生并應用于娛樂、體育等知名人士的案例中,主要是滿足公眾興趣的需要,并無涉及官員認定為公眾人物的案例。
第二,內容不同。美國的公眾人物制度設置了三道關卡,使原告勝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首先,原告必須證明傳播內容虛假。再次,原告必須以“確實清楚”(convincing clarity)的證據(jù)證明被告的實際惡意,美國最高法院說,為了證明被告“明知虛假”或“不計后果地漠視事實”,原告必須出示充分的證據(jù),使人得出被告事實上對所發(fā)表的內容的真實性持嚴重懷疑的結論。如果原告只證明被告沒有對陳述實施調查,那么這一證據(jù)本身不能成為證明實際惡意的充分證據(jù)。
而在我國的公眾人物是一種經(jīng)過改良的、溫和的概念,僅僅是在真實的衡量上放寬了標準,進而在過錯標準上降低了媒體的核實義務,主張做為原告的公眾人物對此給予更多的容忍,而舉證責任分配、證據(jù)證明力的要求上都與其他名譽權訴訟沒有區(qū)別。
如張靚穎案,*張靚穎訴文匯新民聯(lián)合報業(yè)集團名譽權糾紛案,上海市靜安區(qū)人民法院,(2006)靜民一(民)初字第2845號。2006年被告刊登了《揭秘明星“耍大牌”××晃點慈善活動張靚穎酒店??头肺恼?,張靚穎起訴。法院認為,涉案內容是否屬實,文新集團并沒有任何證據(jù)來佐證,應認定該新聞報道有所不妥。但自“超女”大熱以來,張靚穎的知名度日益提升,作為演藝界人士的她,應對歌迷的熱情和媒體的追逐可能帶來的輕微損害給予適度的理解和寬容,并判原告敗訴。
本案被告以原告是公眾人物應當對媒體的監(jiān)督寬容為由進行抗辯,雖然法官未使用“公眾人物”一詞,而是使用“演藝界人士”來代替,但實質上采納了被告的抗辯理由。媒體對報道未舉出任何證據(jù)證明內容的真實性,已被法官認定為“不妥”,但仍然基于原告人“演藝界人士”這一身份,要求其給予寬容,公眾人物名譽權退讓的這一理念在本案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唐季禮案,*唐季禮訴芮艷紅、青年時報社、成都商報社等,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4)滬一中民一民(初)字第13號。則對公眾人物的忍受義務的限度提出了一定標準。
2004年,被告發(fā)表了《懷著孩子為情跳樓成終身殘疾唐季禮前女友驚爆內幕!》。唐季禮提起名譽權訴訟。法院認為,新聞媒體為履行社會輿論監(jiān)督職責,可以對公眾人物進行適度的報道,此種報道如果內容基本屬實且確實屬于社會公眾利益所應關切的內容,即使報道本身可能會給被報道對象帶來種種不便,甚至對其名譽造成負面影響,被報道對象也須加以忍受。判決強調:“社會公眾利益所應關切的內容,指報道的內容與該公眾人物在社會公眾中所處的角色相關?!钡景笀蟮赖氖翘萍径Y的私人生活,不屬于公共利益,判媒體敗訴。
本案也十分具有典型意義,指出了公人物并不是對所有事件的報道都有忍受義務 ,而是僅限于與社會公共利益相關切的內容,而這一公共利益又是基于其社會角色產生的,并非與角色無關的私生活。從我國的判例看出,法院適用公眾人物是十分謹慎和克制的。主要是強調公眾人物比普通人應當具有更多的“容忍義務”,在真實性標準和過錯標準上都比普通名譽權案更為寬松。
(二)理論研究
在我國大眾傳播侵犯人格權的學術研究中,“輿論監(jiān)督”這個術語比“公共利益”使用更為頻繁。1989年3月6日中宣部《關于轉發(fā)〈中宣部新聞研修班研討紀要〉的通知》指出,“輿論監(jiān)督是人民群眾通過新聞媒體,對黨務、政務活動和黨政工作人員包括各級黨政機關領導和工作人員實施的民主監(jiān)督?!盵9](P187)根據(jù)這一文件,輿論監(jiān)督的范圍主要限于對政府或政府工作人員的監(jiān)督。學術界對輿論監(jiān)督界定的范圍要更廣泛,不僅包括對政府或政府工作人員的監(jiān)督,還包括對其他社會不良現(xiàn)象的監(jiān)督。如王強華、魏永征指出,從廣義上來說,輿論監(jiān)督是對社會上一切不良現(xiàn)象的監(jiān)督;從狹義上來說,指的是公民或其他組織通過新聞媒介對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和公眾人物的與公共利益相關的事務的批評、建議,是公民言論自由的體現(xiàn),是人民參政議政的一種形式。[10](P27)顧理平認為,輿論監(jiān)督是指新聞媒體運用輿論的獨特力量,幫助公眾了解政府事務、社會事務和一切涉及公共利益的事務,并促使其沿著法制和社會生活共同準則的方向發(fā)展的一種社會行為。[11](P242)從以上定義可以看出,輿論監(jiān)督從內涵與外延上都與公共利益有一致性,是公共利益無可置疑的體現(xiàn)。
一種觀點認為輿論監(jiān)督就是一種大眾傳播侵犯人格權的抗辯理由,持此觀點的如顧理平、[11](P242)雷潤琴、[12](P101)黃瑚、[13](P185)崔明伍、[14](P184)等。
另一種觀點認為正當?shù)妮浾摫O(jiān)督是大眾傳播侵犯人格權的一種抗辯理由。持此觀點的如王利明、[15](P81~82)崔明伍、楊立新、李連成等。
何謂正當輿論監(jiān)督,學界對此有所說明,如楊立新指出,輿論監(jiān)督是新聞界通過新聞媒介發(fā)表新聞、評論、對社會的政治生活、經(jīng)濟生活、文化生活等方面進行批評,實行監(jiān)督的權利和功能。就是新聞批評的自由權利。正當?shù)妮浾摫O(jiān)督包括三點:(1)批評者的主觀愿望應當是善意的,而不是惡意攻擊、詆毀、敗壞被批評者的聲譽。(2)批評必須實事求是,批評所依據(jù)的事實必須完全真實或基本真實。(3)新聞批評不得進行人格的侮辱、丑化或者誹謗。[16](P410)崔明伍認為正當輿論監(jiān)督包括三方面的含義:(1)輿論監(jiān)督的對象是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以及公眾人物;(2)輿論監(jiān)督的內容是違法或違背公序良俗的現(xiàn)象或行為;(3)監(jiān)督時必須出于善意,不得有侮辱或攻擊性言辭。[14](P184)李連成也指出,輿論監(jiān)督是新聞媒介出于維護社會正義的需要,以新聞報道的方式對某一有爭議的社會問題或者社會現(xiàn)象進行宣傳、爆光或評論。正當輿論監(jiān)督是指,第一,實施新聞輿論監(jiān)督的行為合法。第二,出于公心,以公共利益為原則。第三,有關權威和管理部門認可。[17](P94)
對于第一種觀點,認為輿論監(jiān)督可以成為抗辯理由并不科學。從輿論監(jiān)督的概念上可以看出輿論監(jiān)督僅是指傳播內容的性質而言,凡是對與公共利益有關的事項的報道和評論都可以稱作輿論監(jiān)督,并不能明確傳播者主觀心理狀態(tài),因輿論監(jiān)督而引起的侵權可以是故意、重大過失或一般過失,如果都一律免責不利于受害人權利的保護。對于第二種觀點,正當輿論監(jiān)督成為抗辯理由,所謂“正當”主觀上是善意,也就是如果僅是過失可以免責,故意才承擔責任。就崔明伍的觀點而言,可以說正當輿論監(jiān)督是一種獨立的抗辯理由。就楊立新和李連成的觀點而言,輿論監(jiān)督不是一種獨立的抗辯理由。因為根據(jù)我國法律規(guī)定,如果批評的內容完全真實或基本真實,批評沒有人格侮辱、丑化或誹謗,無論是否屬于輿論監(jiān)督都不承擔責任,沒有必要再用正當輿論監(jiān)督來抗辯。如果新聞輿論監(jiān)督的行為合法,有關權威或管理部門認可,無論是否屬于輿論監(jiān)督也都不承擔責任。
“輿論監(jiān)督”是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概念,政治性強于法律性,本身并不是一個法律術語,而“公共利益”是國際法律界公認的一個概念,盡管二者的內涵大同小異,但制定法律宜采用“公共利益”一詞,而非“輿論監(jiān)督”,以使法律文本更符合國際通行的規(guī)范。
我國也有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可以借鑒美國公眾人物的制度,以身份為標準,把自然人中身份、地位、職業(yè)與公共利益密切相關的人士作為公眾人物劃分出來,適用過錯責任原則,并且以故意或重大過失為限,由原告就傳播者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承擔舉證責任。如張新寶認為,對于公職人員或者社會公眾人物的名譽之侵害,要求加害人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的主觀要件。對侵害一般公民的名譽權的,推定加害人具有故意或過失或重大過失,但加害人可以提出反證證明自己沒有過錯,提不出反證或反證不充分,就證明過錯存在;對于侵害公職人員或社會公眾人物名譽權的,作為例外情況,由受害人對加害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進行證明。[18](P13)王利明等認為:公眾人物對于公眾和傳媒的妨害其人格權的行為負有一定限度的容忍義務,但知行為人具有真實惡意,以及屬于純粹私人事務的情形除外。[19](P598)孫旭培認為:(1)應對官員名譽訴訟謹慎立案。官員若主張名譽權,司法實踐應秉持公共利益原則,謹慎立案,只對純粹是侮辱、誹謗個人而無涉及公共利益的案件予以立案;(2)不能實行誰報道誰舉證;(3)只有證明新聞媒體主觀上有過錯,如故意誹謗,才能確認侵權成立。[20](P231)侯健認為:公民發(fā)表有關官員的涉及公共利益之行為的言論,只要不是憑空捏造事實,或不是傳播明知不真實或不相信是真實的言論,就不應負責。原告只有當以清晰、確鑿的優(yōu)勢證據(jù)證明惡意誹謗成立時,才可以獲得損害賠償。[21](P107~112,P167~168)陳泰志認為:對于國家工作人員起訴侵權案,可以借鑒美國誹謗法,采取只有證明被告主觀上出于故意方可追究侵權責任的原則。[8](P108)董炳和認為:如果原告是公眾人物,他必須證明被告對侵權材料的公開是出于故意或重大過失。如果輕微的過失,或者是善意的錯誤而導致該公眾人物的名譽受損,被告不承擔侵權責任。[22](P47)
三、完善我國涉及公共利益名譽制度的建議
分析國外和我國的司法實踐、學術理論,我國大眾傳播侵犯人格權歸責原則向公共利益傾斜,宜以特定的事為標準,即以公共利益事項為標準,而非以特定人的身份,即非以公眾人物身份為標準更為科學,而且不宜引入實際惡意原則,理由如下。
首先,通過考察美國公眾人物制度的歷史,我們知道,對公眾人物適用實際惡意原則,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們認為公眾人物有媒介影響力,能夠有效地運用媒體維護自己的人格權,而無須通過訴訟懲罰媒體。如果是普通自然人,即使涉及公共利益事項,一般也不適用實際惡意原則,而是適用嚴重疏忽的原則。但我國是黨屬媒體,非自由媒體,公眾人物可以通過媒介影響力維護自己人格權的這一前提條件并不存在,因此不宜適用公眾人物制度。
其次,正因為美國公眾人物的特征之一是有媒介影響力,有更多途徑維護名譽,因此如果是完全公眾人物,即使傳播其私人事實,也受實際惡意原則的保護,公眾人物并不完全等同于公共利益。以身份作為適用實際惡意原則的依據(jù),容易混淆涉及公共利益的事件與私人事件的界限,常使一些與公共利益無關的事件也受到實際惡意原則的特殊保護。我國涉及公眾人物的案件,絕大部分是娛樂體育明星,無一起適用于政府官員,而娛樂體育明星更多的是滿足人們公眾興趣的需要,而非公共利益。人們的活動有可能涉及公共利益事項,也有可能涉及私人利益事項,給某一類人貼上“公眾人物”的標簽,容易混淆了公共利益事項與非公共利益事項的界限。
在英國雷諾茲案中,被告律師曾向法庭建議借鑒美國薩利文案原則,在英國誹謗法中也建立起公眾人物起訴誹謗必須證明媒體具有實際惡意這樣的制度,但是未獲采納。
公眾人物并不必然同公眾利益畫上等號,有些對公眾人物的批評同公眾利益無關,在美國有些涉及公眾利益的新聞的主角并不是官員、名人,于是不得不設計出“有限公眾人物”“非自愿公眾人物”等概念來加以補充,致使這個概念變得很不確定,而“公眾人物名譽弱化保護”一類說法則有可能造成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誤解。這也可能是英國誹謗法堅持不采用公眾人物概念的一種穩(wěn)健的考慮。固然公眾利益的內涵也很難確定,但是畢竟是世界許多國家(包括中國)都采用的一個正式法律概念。[23]
綜上,適用公共利益標準,而非公眾人物標準更具有科學合理性。結合各國的實踐經(jīng)驗和研究成果,公共利益可以限定于以下范圍:(1)政府及其官員的公務活動;(2)履行公共職能的組織或團體及其主要負責人的職責活動,如工會、婦聯(lián)、殘聯(lián)等;(3)公益性法人或團體及其主要負責活動,如紅十字會、青少年基金會等;(4)查明或曝光犯罪或嚴重的不端行為;(5)保護公眾健康和安全;(6)其他關于公民人身、財產安全等重大事項。
通過對國外大眾傳播侵犯人格權歸責原則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在涉及公共利益的問題上給予傳播者傾斜性保護已是民主法治社會的共識。但是如何傾斜則是一個需要認真研究的問題。
有不少學者主張我國應借鑒美國的實際惡意原則,當傳播者明知虛假或毫不顧及內容的真假時才承擔責任。但實際惡意原則過分壓制和犧牲了個人的人格權,“以毫無疑問的證據(jù)證明報道虛假、主觀具有實際惡意”,但這些制度規(guī)定使原告勝訴幾乎成為不可能。給個人名譽權帶來了不必要的損害,本文不建議照搬。
美國也有不少學者法官對實際惡意原則進行批評,如最高法院大法官懷特于1935年在一起案件的共同意見中稱:“《紐約時報》規(guī)則造成的弊端之一就是敗訴原告方的名譽和職業(yè)生涯被謠言所玷污破壞,這一后果如果通過合理的努力和對事實展開調查本來是可以避免的……”[24]“紐約時報”規(guī)則鼓勵的另一個弊端是:“有關公共官員與公共事務的信息流通被污染,并且經(jīng)常處于被虛假信息污染的狀態(tài);憲法第一修正案和名譽權處于危機之中,這些后果毫無正當性可言?!盵25]“實際惡意”原則常常會與新聞媒體的目的——給大眾提供自由傳播的信息——相違背。因為對這一規(guī)則的適用阻止了國家公務員向傳播不真實信息的行徑挑戰(zhàn),以及以允許虛假性來污染公眾用作幫助他們自己的信息。
律師路易斯·奈澤(Louis Nizer)和新聞學教授克拉克·R.莫倫霍夫(Clark R. Mollenhoff)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實際惡意原則賦予了新聞界過度保護,令新聞界變得傲慢自大、缺乏誠信。奈澤指出,實際惡意原則縱容不負責任的新聞媒體錯誤地誹謗公眾人物,而不需為此受到懲罰。[26]莫倫霍夫則認為,《沙利文案》“為一些故意弄虛作假的無賴、大量一心只想搶獨家新聞的不合格記者和許多懶散無為的記者及編輯提供了重要的避難所”。[27]有學者就此認為,這可能導致新聞媒介放任自流,無視職業(yè)規(guī)范。[28]
我國有學者對實際惡意原則提出改進意見,如孫旭培認為新聞對國家公務員的過失損害,可以用更正和答復來補救。新聞媒介拒絕刊登更正和答復,可以向法院請求判令新聞媒體更正和答復。但如不能證明新聞報道者新聞差錯具有故意,則不得提出賠禮道歉和賠償損失的請求。[19](P13)侯健認為法庭可以做出一個宣示性判決,以正視聽和恢復被侵害的名譽。原告只有當以清晰、確鑿的優(yōu)勢證據(jù)證明惡意誹謗的成立時,才可以獲得損害賠償。在這種情況下虛假信息的故意制造者或傳播者必須在同樣或更大的范圍內消除影響,向原告賠禮道歉,承擔訴訟費,賠償原告的經(jīng)濟損失等。
人格利益是主體的最高利益,“保護每一個人的權利也就是有特別保護少數(shù)人的意味;而反過來說也是一樣,保護少數(shù)人的權利也是保護每一個人的權利,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某一時候或某一方面淪為少數(shù)人。如果申明這種優(yōu)先性,少數(shù)人的基本自由權利就不會被以多數(shù)人或者籠統(tǒng)的社會、人民的利益所凌駕?!盵29]
當大眾傳播侵犯人格權的言論涉及公共利益時,基于每個人都將從保護表達自由的制度中獲益,因此需向公共利益做出一定的傾斜,但是應以人格權受到限制這一方的利益視角來衡量該傾斜的程度和方式的正當性。
如果說實際惡意原則過分地壓制了個人的人格權,那么如何體現(xiàn)向公共利益的傾斜呢?綜合國內外學者的觀點,本文給出的建議是:在涉及公共利益的名譽權訴訟中,由被告舉證證明內容真實和主觀無過錯。但是基于對涉及公共利益事件自由討論的重要意義,如果原告確有相當依據(jù),而被告不能證明真實及無過錯,可只承擔消除影響、賠禮道歉等非經(jīng)濟責任和只賠償因侵權帶來的實際經(jīng)濟損失,而不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但傳播者主觀上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時不能免除其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實證研究表明,提起誹謗訴訟的原告最希望獲得的救濟是撤回報道或刊登更正。在艾奧瓦誹謗研究項目的一項調查中,78.1%的原告表示,他們希望獲得的救濟是被告撤回報道、刊登更正或公開道歉。他們其實并不想提起訴訟,但是司法系統(tǒng)并未為他們提供其他選擇。訴訟過程漫長、艱巨、花費不菲,但它的目標并不是就誹謗性言論的真實與否做出明確結論。司法系統(tǒng)所鼓勵的經(jīng)濟賠償并不是原告的目的,艾奧瓦項目的調查證明,只有0.8%的原告要求獲得金錢賠償。[30]因此這一制度的設計,即可以降低傳播者生產涉及公共利益信息的成本,促進有關公共事務的討論,又可以有效地保障基本的人格權益不受侵犯,同時還可以促使傳播者形成行業(yè)自由,做公正而負責任的報道,從而實現(xiàn)表達自由與人格權之間的公平的正義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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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黎玫〕
On Litigation of Reputation Right Related to Public Interest
ZHANG Hong-xia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73, China)
Abstract:In the report of events related to public interest, there are inevitably some incidents that violate reputation right due to people’s limited cognitive competence towards objective things and the subjectivity of judgment. Therefore, how to balan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ublic interest and reputation right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issue in terms of the system of reputation right in many countries. This paper studies relative foreign legal systems, and then analyzes and summarizes domestic juridical practice and theories. Finally, it put forwards some suggestions to perfect the relevant system of litigation of reputation right in our country, so as to promote public discussion about the incidents related to public interest.
Key words:public interest; reputation right; public figures
中圖分類號:DF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723X(2016)01-0092-07
作者簡介:張鴻霞(1974- ),女,河北人,中國傳媒大學政治與法律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新聞傳播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