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形成與實踐——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的形成和發(fā)展

李元暉，李大龍

(1.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2.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邊疆研究所，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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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形成與實踐——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的形成和發(fā)展

李元暉1，李大龍2

(1.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2.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邊疆研究所，北京 100732)

[摘要]“大一統(tǒng)”思想對多民族國家中國的形成與發(fā)展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作者認為“大一統(tǒng)”思想雖然萌芽于先秦時期，但形成于西漢武帝時期，其核心是“漢為天下宗”，董仲舒等對“大一統(tǒng)”的解讀是對這一觀念的完善。“大一統(tǒng)”思想形成后為后代所繼承，隋唐兩朝是積極的實踐者，但邊疆族群尤其是游牧族群的繼承和發(fā)展則使其成為了締造多民族國家的積極主導者。興起于東北地區(qū)的清王朝則更加繼承和發(fā)展了“大一統(tǒng)”思想，最終促成了多民族主權國家的定型。

[關鍵詞]“大一統(tǒng)”思想；農(nóng)耕族群；游牧族群；多民族主權國家

對中國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發(fā)展的探討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熱點話題，但多是從民族國家理論的視角去解構其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自然存在著很多無法解釋的矛盾。美國新清史的代表人物歐立德認為“中國”曾經(jīng)從歷史中消失，①2009年12月8日，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明系教授歐立德(Mark Elliott)先生在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現(xiàn)在更名為中國邊疆研究所)做了題為《關于“新清史”的幾個問題》的報告。在報告中他認為中國曾經(jīng)“從歷史中消失”，理由是：“我說的(中國)‘從歷史中消失’，指的是缺乏一個從古至今一直存在的、我們認為是單一的、統(tǒng)一的，包括我們所指的‘中國’這個政治體”。而實際上在中華民國之前的中華大地上也確實沒有一個以“中國”作為國號的王朝或政權。由此帶來的一個突出的問題即是在中華大地上曾經(jīng)存在的眾多王朝或政權誰是“中國”，或者說誰代表著“中國”？這是一個不僅導致今天學術界爭論不休的問題，而且也是歷史上眾多占據(jù)中原地區(qū)的王朝或政權不惜以流血沖突為代價而努力爭奪的目標。而更有意思的是，盡管沒有出現(xiàn)以“中國”為國號或簡稱“中國”的王朝或政權存在，中華大地上的王朝或政權也更替頻繁，建立王朝或政權的統(tǒng)治者也沒有直接的族源關系，但多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進程不僅未曾中斷，最終建構完成的多民族國家卻以“中國”為國號或簡稱。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中華大地上的眾多族群，包括歷史上已經(jīng)消失的族群，很早就存在一個理想中的以“中國”為核心的“大一統(tǒng)”的“天下”觀念，是其中一個值得關注的因素，而從王朝國家向近代主權國家演變的軌跡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形成及其發(fā)展對多民族國家建構過程發(fā)揮的關鍵性影響。

關于“大一統(tǒng)”思想形成與發(fā)展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多，但多數(shù)從哲學層面進行探討，而如劉正寅《“大一統(tǒng)”思想與中國古代疆域的形成》[1]將其和多民族國家疆域的形成和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完整分析的論著尚不多見，顯示對“大一統(tǒng)”的研究依然需要從多方面進行探討。因此，筆者試圖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在多民族國家疆域建構的視閾下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形成和發(fā)展進行探討，不足處，敬請指正。

一、“大一統(tǒng)”思想萌芽及形成

“大一統(tǒng)”思想的萌芽，一般會將其定在先秦時期。筆者則是將“大一統(tǒng)”思想的萌芽直接和先秦時期的“天下觀”聯(lián)系在一起?！爸袊边@個最早出現(xiàn)在各種銘文中的詞匯，是和先秦時期的王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故后人有“中國，京師也”的解讀，其含義是指周王直接實施統(tǒng)治的“王幾”，也是王權為“天下”中心的另類表達。而先秦時期的“天下觀”即是“中國”在古人天下觀中位居中央，是“王”或“天子”施政的核心區(qū)域，據(jù)有此地是“正朔”的重要表現(xiàn)。[2]《詩·小雅·北山》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對王權為“天下”權力中心的經(jīng)典表述?！疤煜隆睘橥跛校环矫媸窍惹啬酥林袊糯疤煜隆庇^的重要內(nèi)容，同時也成為了“大一統(tǒng)”思想萌芽的理論基礎。

在先秦時期“天下觀”的指導下，最遲在周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相對完備的統(tǒng)治思想，這就是見諸于《國語·周語上》的服事制理論：“夫先王之制，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蠻夷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又不至，則增修于德而無勤民于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這是先秦時期王權和政治格局在人們觀念中的反映，其中王權是核心，而“甸服”的區(qū)域也稱為“王畿”，是京師所在地，故而也稱為“中國”，其他諸侯則依照和周王關系的親疏被分封到從甸服到荒服的遼闊區(qū)域，享有不同的權利和義務。先秦時期出現(xiàn)的服事制理論不僅成為了周朝構建統(tǒng)治秩序的指導思想，也成為了后代實踐“大一統(tǒng)”思想的制度思想來源。

春秋之后，周室衰微，諸侯林立，為在爭戰(zhàn)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代表王權的“中國”雖然依然戴在周王頭上，但業(yè)已成為了諸侯爭霸競相打著的一個旗號，故而晉國對屬于夷狄的楚國的抵抗則被稱為是“桓公救中國”的行為。遺憾的是，來自西戎的秦國最終在公元前221年實現(xiàn)了對中原地區(qū)的統(tǒng)一，但欣慰的是秦王嬴政并沒有另起爐灶，而是以周王后繼者的身份出現(xiàn)，且在“王”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一個“皇帝”作為“天下”的權力核心：“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3]于是有了“皇帝”的稱呼，“皇帝”自此成為了“天下”的權力核心和主宰。與此同時，“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在“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jù)河為塞，并陰山至遼東”的遼闊地區(qū)，“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4]實施直接統(tǒng)治，由此導致了“中國”的涵蓋范圍由“王幾”發(fā)展為更多的具有了指稱中原地區(qū)的含義。秦朝出現(xiàn)的“皇帝”和在中原地區(qū)實施的郡縣統(tǒng)治方式，則成為了代秦而立的西漢王朝“大一統(tǒng)”思想形成的現(xiàn)實基礎。

以往論及“大一統(tǒng)”思想，學界往往將其和董仲舒對《春秋公羊傳》的理論解讀聯(lián)系在一起，但筆者卻認為“大一統(tǒng)”思想雖然萌芽于先秦時期，但初步形成和付諸實施則是發(fā)端于西漢武帝對南越問題的處理，而其核心則是“漢為天下宗”。一般學者會認為即位于公元前140年的西漢武帝劉徹所面臨的應該是匈奴問題，但實際上是百越問題的順利解決為其邊疆治理觀念的形成提供了基礎。漢武帝即位初期，南越、閩越和東甌之間關系的緊張為漢武帝處理邊疆問題提供了直接的實踐經(jīng)驗。漢武帝通過第一次出兵百越順利解決了其內(nèi)部紛爭之后，建元六年(前135年)又一次應邀出兵，但是此次出兵卻遭到了淮南王劉安的上書反對，而為了答復淮南王劉安對出兵百越的質(zhì)疑，漢武帝派遣大臣向劉安闡述了自己的主張：“夫兵固兇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亂，非兵，未之聞也。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nèi)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治。今閩越王狼戾不仁，殺其骨肉，離其親戚，所為甚多不義，又數(shù)舉兵侵陵百越，并兼鄰國，以為暴強，陰計奇策，入燔尋陽樓船，欲招會稽之地，以踐句踐之跡?！}王伏辜，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則陛下深計遠慮之所出也?！盵5]“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nèi)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治”，這是漢武帝第一次闡述自己對邊疆治理的認識，也反映著漢武帝的“大一統(tǒng)”思想已經(jīng)初步形成，并開始思考重新調(diào)整先輩構建起來的以西漢王朝為中心的“天下”秩序。

漢武帝的“漢為天下宗”的“大一統(tǒng)”思想應該說盡管是出自邊疆治理的實踐，但是需要從理論上進行完善，用來指導其對“天下”秩序的重新調(diào)整，而這一完善的重任就落在了以董仲舒為首的儒術身上?！稘h書·武帝紀》的相關記載反映了漢武帝的這一意圖：“(元光元年)五月，詔賢良曰：‘朕聞昔在唐虞，畫象而民不犯，日月所燭，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錯不用，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徠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蝕，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鳳在郊藪，河洛出圖書。嗚虖，何施而臻此與！今朕獲奉宗廟，夙興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淵水，未知所濟。猗與偉與！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業(yè)休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遠德，此子大夫之所睹聞也。賢良明于古今王事之體，受策察問，咸以書對，著之于篇，朕親覽焉?！谑嵌偈妗⒐珜O弘等出焉?！睋?jù)此，筆者認為是先有漢武帝“漢為天下宗”的“大一統(tǒng)”觀念，才有了董仲舒等依托《春秋公羊傳》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完整闡釋。也就是說，《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匪d董仲舒依據(jù)《春秋公羊傳》對“大一統(tǒng)”的闡釋是對漢武帝“漢為天下宗”觀念的進一步理論細化，而其“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diào)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屮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nèi)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6]等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闡釋，無疑是為了配合漢武帝構筑“大一統(tǒng)”王朝的具體實踐。由此可以說，以往學者將“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形成直接看成是董仲舒的功勞有點本末倒置，是不正確的。

“漢為天下宗”的“大一統(tǒng)”觀念形成之后，尤其是有了在處理百越問題上的成功經(jīng)驗，漢武帝開始將其實踐于重新構筑“天下”秩序。元光二年(前133年)六月，漢武帝派遣“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衛(wèi)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將三十萬眾屯馬邑谷中，誘致單于，欲襲擊之。單于入塞，覺之，走出?！盵7]實踐的對象首先選擇了改變與匈奴的關系上，其后出兵統(tǒng)一南越，設置南部地區(qū)九郡，出兵滅亡衛(wèi)滿朝鮮，以及派遣張騫出使西域，試圖“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盵8]等，都是漢武帝實踐“漢為天下宗”“大一統(tǒng)”思想的具體過程，而為了實施漢武帝的“大一統(tǒng)”計劃，上述行動的借口也都是漢武帝自己積極創(chuàng)造的，顯示出漢武帝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不懈努力。*有關漢武帝對“大一統(tǒng)”思想形成的貢獻與實踐，參見李大龍：《漢武帝的“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形成及實踐》，《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

二、農(nóng)耕王朝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

漢武帝的“大一統(tǒng)”觀念及其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實踐，對后代王朝構成了直接的影響，尤其是對唐王朝疆域及統(tǒng)治方式的形成和完善有著直接而深入的影響。一定程度上說，沒有漢武帝的“大一統(tǒng)”觀念和這一觀念實施所帶來的以郡縣為核心的西漢“大一統(tǒng)”王朝，多民族國家中國的疆域就缺失了形成的基礎。而從漢代之后農(nóng)耕各王朝或政權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實踐看，漢武帝“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影響在以下兩個方面的影響比較突出，并影響到了多民族國家疆域的最終形成：一是漢代的疆域成為了后代夸耀政績的比附對象；二是漢王朝的郡縣區(qū)域成為了不得“不臣”的區(qū)域。

(一)漢“大一統(tǒng)”王朝的疆域成為了后代比附與夸耀“德政”的對象

在中國浩如煙海的史籍中，有一個獨特的記載“正統(tǒng)”王朝歷史的所謂“二十五史”系列，其中自《漢書·地理志》始基本上都有對王朝疆域的具體記述，但粗略檢索即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些史書記載中存在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西漢“大一統(tǒng)”王朝的疆域成為了各史闡述疆域時比照的對象。如《晉書·地理志》有“是以洛沚咸陽，宛然秦漢，晉濱河西，同知堯禹，于茲新邑，宅是鎬京，五尺童子皆能口誦者，史官弗之書也。”《新唐書·地理一》有：“開元、天寶之際，東至安東，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單于府，蓋南北如漢之盛，東不及而西過之?！薄端问贰さ乩硪弧酚校骸爸潦?，天下既一，疆理幾復漢、唐之舊，其未入職方氏者，唯燕、云十六州而已。”而且從史書書寫看，不僅農(nóng)耕王朝如此，記載蒙元和清朝歷史的《元史》《清史稿》也都繼承了這一做法?！对贰さ乩硪弧酚校骸白苑饨ㄗ?yōu)榭たh，有天下者，漢、隋、唐、宋為盛，然幅員之廣，咸不逮元。漢梗于北狄，隋不能服東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常在西北。若元，則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故其地北踰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蓋漢東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一萬三千三百六十八里，唐東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萬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元東南所至不下漢、唐，而西北則過之，有難以里數(shù)限者矣?！薄肚迨犯濉さ乩硪弧酚校骸白云澮詠?，東極三姓所屬庫頁島，西極新疆疏勒至于蔥嶺，北極外興安嶺，南極廣東瓊州之崖山，莫不稽顙內(nèi)鄉(xiāng)，誠系本朝。于皇鑠哉！漢、唐以來未之有也。”

雖然將西漢王朝疆域作為比較對象以顯示疆域盈縮的做法體現(xiàn)的是史書作者的認識，但“名垂青史”是一般統(tǒng)治者所夢寐以求的，疆域超過前代自然是一個值得夸耀“德政”的硬性條件，而這種影響不僅使之成為后代王朝統(tǒng)治者“立國”的標準之一，也激勵著一些王朝的統(tǒng)治者不惜傾全國之力，冒著“亡國”的危險也要實現(xiàn)對西漢郡縣區(qū)域的“一統(tǒng)”，隋唐兩朝歷文帝、煬帝、太宗、高宗四代皇帝持續(xù)不斷地掀起對東北邊疆高句麗政權的征服就說明了這一點。*有關西漢郡縣設置及隋唐兩朝征服高句麗的情況，參見馬大正、李大龍等：《古代中國高句麗歷史續(xù)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7—138頁。

(二)隋唐兩朝對“大一統(tǒng)”的繼續(xù)實踐：不得“不臣”

漢武帝“大一統(tǒng)”觀念及其實踐對后代的影響并不限于史書書寫，而且也影響著后代統(tǒng)治者對邊疆地區(qū)的經(jīng)營，其中自曹魏至隋唐歷代王朝的統(tǒng)治者不能容忍在西漢王朝郡縣區(qū)域內(nèi)存在“不臣”的政權即是最突出的表現(xiàn)。隋唐兩朝對高句麗的長期戰(zhàn)爭一個主要原因即是“大一統(tǒng)”思想的影響。

作為唐王朝的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最初并不愿意和高句麗建立臣屬關系，因為他認為“高麗稱臣于隋，終拒煬帝，此亦何臣之有?”[9]即不滿意和高句麗建立類似于隋王朝時期的臣屬關系，但這僅僅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則是受到了當時北疆局勢的制約。唐王朝立國之后，面臨的邊疆威脅主要是來自于北疆的突厥。唐王朝立國曾經(jīng)得到過突厥的協(xié)助，因而有種種跡象表明唐王朝在高祖時期一度稱臣于突厥。但是，唐高祖李淵的這一態(tài)度卻遭到了大臣的紛紛反對。如前引《舊唐書·東夷列傳·高麗傳》載：“侍中裴矩、中書侍郎溫彥博曰：‘遼東之地，周為箕子之國，漢家玄菟郡耳！魏、晉以前，近在提封之內(nèi)，不可許以不臣。且中國之于夷狄，猶太陽之對列星，理無降尊，俯同藩服?！咦婺酥??！币蚨M管唐高祖最終接受了高句麗的稱臣，但卻是在大臣的反對之下而接受的，故而其高句麗政策不可能是積極的，只是被動地接受高句麗的稱臣納貢而已。*關于唐高祖時期高句麗向唐王朝稱臣納貢的情況，參見李大龍：《高句麗與唐王朝互使述論》，《黑龍江民族叢刊》1995年第1期。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唐太宗貞觀十八年(644年)。唐太宗對其侍臣曾經(jīng)言：“遼東舊中國之有，自魏渉周，置之度外。隋氏出師者四，喪律而還，殺中國良善不可勝數(shù)。今彼弒其主，恃險驕盈，朕長夜思之而輟寢。將為中國復子弟之仇，為高麗討弒君之賊。今九瀛大定，唯此一隅，用將士之余力，平蕩妖寇耳。然恐于后子孫或因士馬強盛必有竒決之士，勸其伐遼，興師遐征，或起喪亂及。朕未老欲自取之，亦不遺后人也”，其中所謂“今九瀛大定，唯此一隅”，[10]更是反映了唐太宗是將統(tǒng)一高句麗看作是“中國”統(tǒng)一大業(yè)的完成?！顿Y治通鑒》卷201總章元年十二月條載：“分高麗五部、百七十六城、六十九萬余戶，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縣，置安東都護府于平壤以統(tǒng)之，擢其酋帥有功者為都督、刺史、縣令，與華人參理。以右威衛(wèi)大將軍薛仁貴為檢校安東都督，總兵二萬以鎮(zhèn)撫之?！?/p>

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是每個自認為是中國“正統(tǒng)”的王朝統(tǒng)治者所夢寐以求的，也是其理應承擔的責任，如唐太宗所言“九瀛”的統(tǒng)一是必須的，而且其范圍則是以秦漢郡縣管轄的范圍為基準的。就是在三國和南北朝的大分裂時期，分立的各政權也并沒有徹底放棄對全國統(tǒng)一的追求，統(tǒng)一局面沒有出現(xiàn)的原因，主要是因為當時各分立的政權勢力均衡。最為明顯的例子是蜀漢不斷進軍中原謀求的就是滅亡曹魏政權，實現(xiàn)全國的統(tǒng)一。而一旦中原地區(qū)出現(xiàn)了相對強大的政權，諸如西晉王朝、隋王朝等，那么實現(xiàn)中國的統(tǒng)一就由追求變?yōu)榱爽F(xiàn)實，西晉王朝對蜀漢、孫吳的統(tǒng)一；隋王朝滅亡南陳的行為都屬于此種狀況。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分立的政權，還是統(tǒng)一的王朝，雖然難以容忍中原地區(qū)其他政權的存在，但卻能夠容忍邊疆地區(qū)出現(xiàn)稱臣納貢的邊疆族群政權，不過這些邊疆族群政權多是在西漢郡縣范圍之外，唯有高句麗是一個例外。而由上述我們對西漢以后歷朝各代對高句麗的政策看，高句麗得以長期存在的原因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唐王朝以前沒有出現(xiàn)具有完成統(tǒng)一高句麗使命的王朝；二是，高句麗對各王朝，包括分裂時期的各政權都保持臣屬關系，如此不僅求得了生存空間，而且也得到了發(fā)展的機會。

總體而言，建立“大一統(tǒng)”王朝的思想雖然形成于以中原地區(qū)為核心的農(nóng)耕族群之中，但是以農(nóng)耕族群為主體建立的王朝真正將其付諸實施并構建起“大一統(tǒng)”王朝的只有漢、唐兩個王朝，而更多的情況下則是眾多王朝或政權圍繞“中國”的控制權或稱為“中國正統(tǒng)”而展開的持續(xù)爭奪，諸如魏、蜀、吳三政權分立時期曹魏和蜀漢之間的戰(zhàn)爭多數(shù)情況是出于此原因。不過，隨著后代各朝對“大一統(tǒng)”的實踐，尤其是東晉十六國匈奴、鮮卑、羯、氐、羌所謂的“五胡”入主中原建立政權，以及鮮卑實現(xiàn)對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一統(tǒng)”之后，“大一統(tǒng)”思想的內(nèi)涵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其中“大一統(tǒng)”實施范圍的不斷擴大、邊疆族群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繼承及農(nóng)耕族群對其爭奪“正統(tǒng)”行為的承認即是突出表現(xiàn)，這也是促成中華文明沒有出現(xiàn)過斷裂及多民族國家形成和發(fā)展的關鍵因素。

三、游牧族群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揚

“大一統(tǒng)”思想形成之后不僅影響著農(nóng)耕族群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實踐，也對其他族群尤其是北方的游牧族群形成了影響，并且其內(nèi)容也隨著東亞政治格局的演變及不同族群對“大一統(tǒng)”觀念的繼承與實踐而發(fā)生著變化，進而推動著多民族國家構建進程的向前發(fā)展。

在經(jīng)過了西晉的短暫統(tǒng)一之后，中原地區(qū)出現(xiàn)了所謂的“五胡亂華”，其中匈奴人劉淵站出來挑戰(zhàn)華夏“正統(tǒng)”，由此也帶來了“大一統(tǒng)”觀念的一系列變化，而其中最為主要的是邊疆族群也可以建立“大一統(tǒng)”王朝并被納入到“大一統(tǒng)”王朝系列，成為繼承者是一個重大變化。

“漢為天下宗”的“大一統(tǒng)”天下觀念，隨著漢王朝對邊疆地區(qū)的經(jīng)營也不斷影響并為邊疆族群所接受。以往學界比較關注西漢和匈奴之間的戰(zhàn)爭，少有人關注在兩漢之際發(fā)生在更始皇帝與匈奴單于之間的一件事情。更始二年(24年)，更始帝劉玄派遣使者出使匈奴，想以西漢繼承者的身份和匈奴建立藩屬關系，但匈奴單于輿不僅拒絕劉玄讓其稱臣的要求，反而有了如下答復：“匈奴本與漢為兄弟，匈奴中亂，孝宣皇帝輔立呼韓邪單于，故稱臣以尊漢。今漢亦大亂，為王莽所篡，匈奴亦出兵擊莽，空其邊境，令天下騷動思漢，莽卒以敗而漢復興，亦我力也，當復尊我！”[11]匈奴要求更始皇帝“尊我”雖然我們不清楚是否受到了“漢為天下宗”觀念的影響，但匈奴人卻是第一個進入中原地區(qū)建立政權爭奪“正統(tǒng)”的游牧族群，并開啟了所謂“五胡亂華”的歷史。永興元年(304年)，匈奴人劉淵假托為劉氏后裔，建立漢政權，曰：“昔漢有天下久長，恩結于民，吾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并“大赦，改元曰元熙。追尊安樂公禪為孝懷皇帝，作漢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立其妻呼延氏為王后，以右賢王宣為丞相，崔游為御史大夫，左于陸王宏為太尉，范隆為大鴻臚，朱紀為太常，上黨崔懿之、后部人陳元達皆為黃門郎?！盵12]劉淵的做法為建立前秦的氐人苻堅所繼承并發(fā)展，其對大臣言：“朕方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汝宜息慮，勿懷耿介。夫惟修德可以禳災，茍能內(nèi)求諸己，何懼外患乎?！盵13]不僅自詡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得到了各族的擁戴，而且認為出于華夏的東晉也應該“賓服”于他：“吾統(tǒng)承大業(yè)，垂二十載，芟夷逋穢，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賓王化。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嘗不臨食輟餔，今欲起天下兵以討之?！盵14]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并不是僅僅停留在思想上，前秦也將其付諸了實施，淝水之戰(zhàn)經(jīng)常被后人尤其是現(xiàn)代人視為東晉“以少勝多”的典型戰(zhàn)例，但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知道和關注它也承載著前秦統(tǒng)治者“大一統(tǒng)”的夢想。

從兩晉南北朝時期中華大地的歷史看，邊疆族群政權入主“中國”爭奪天下“正統(tǒng)”的行為更多的是自發(fā)主動的結果，這表明源出于漢武帝的“漢為天下宗”的觀念得到了邊疆族群尤其是北疆族群的認同和發(fā)展，而鮮卑人將這種觀念付諸實施入主中原建立的北魏被納入正史系列則反映著邊疆族群也可以構建以“中國”為中心的“大一統(tǒng)”王朝。這種雙向認同的結果，一方面改變了傳統(tǒng)的以“大一統(tǒng)”為主要內(nèi)容的天下觀，開邊疆族群入主中原成為“天下共主”之先河，而邊疆族群入主“中國”促進了邊疆地區(qū)尤其是北疆地區(qū)和中原地區(qū)的凝聚；另一方面是突破了“嚴華夷之辨”的界限，導致至唐代在以唐太宗為代表的統(tǒng)治者心目中“華夷一家”的觀念成為一種重要的“治國”理念，“天下”可以是華夷共同參與治理的“天下”?！杜f唐書》《新唐書》盡管是后人撰寫，但其中列有眾多出身邊疆族群官員的傳記依然可以成為唐王朝統(tǒng)治者上述天下觀的有力證據(jù)。

如果說東晉南北朝時期邊疆族群的入主中原是對“大一統(tǒng)”的沖擊，而且這種沖擊只得到了部分承認，那么在唐代之后邊疆族群則是充分利用了中原地區(qū)分裂割據(jù)的有利時機，不僅繼續(xù)沖擊“天下正統(tǒng)”，并且實現(xiàn)了“天下”主導者的換位。907年唐王朝滅亡之后，北疆族群又開始了新一輪爭奪“天下”主宰的浪潮。先是在唐代后期勢力不斷壯大的契丹至五代時期已經(jīng)成為了北部草原地區(qū)的一支重要力量，916年耶律阿保機稱帝標志著以契丹人為主體建立的遼朝不僅開始走上歷史舞臺，而且阿保機也將視線投到了中原地區(qū)，并一度想進軍中原成為“天下共主”。遺憾的是，917年阿保機對中原地區(qū)的進攻被建立后唐的沙陀突厥人李存勖打敗，阿保機發(fā)出了“天未令我到此”[15]的感嘆。但是，阿保機的繼任者并沒有放棄其先輩的夢想，耶律德光時期(927-947年)，契丹通過參與中原地區(qū)的戰(zhàn)爭，不僅獲得了后晉皇帝石敬瑭的稱臣納貢，而且擁有了后晉奉送的“幽、薊、瀛、莫、涿、檀、順、新、媯、儒、武、云、應、寰、朔、蔚十六州”，[16]并與其后出現(xiàn)的北宋王朝通過1004年的“澶淵之盟”實現(xiàn)了南北對峙。《清明上河圖》雖然帶給后人北宋王朝繁榮昌盛的很多遐想，但是歷史的現(xiàn)實卻是北宋王朝爭奪“燕云十六州”的失敗和宋皇帝稱蕭太后為叔母、歲輸銀10萬兩、絹20萬匹。

*有學者認為“澶淵之盟”是宋遼勢均力敵的結果，筆者則認為契丹統(tǒng)治者放棄“一統(tǒng)”中原是其主要原因。參見李大龍：《也談“澶淵之盟”形成的原因》，《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91年第3期。在爭奪“天下”霸權中處于劣勢的宋王朝并不甘心失敗，于是就有了其后的聯(lián)合女真共同滅遼的同盟，而歷史的發(fā)展更加違背了北宋統(tǒng)治者的意愿，在聯(lián)合進攻遼朝過程中北宋顯示出來的衰落跡象卻引導著女真人在1125年興兵南下滅亡了北宋。金朝不僅由此轄有了秦嶺、淮河以北的大片疆域，成為繼北魏之后又一個統(tǒng)一了中國北部地區(qū)的多民族王朝，而且也迎來了南宋統(tǒng)治者“愿去尊稱，甘自貶黜，請用正朔，比于藩臣”，[17]主動接受金朝為“天下共主”的結果。

北疆族群對“天下共主”的爭奪并沒有止步于女真建立的金王朝，繼其后席卷歐亞草原地帶的蒙古汗國及其發(fā)展而來的元王朝，則將“大一統(tǒng)”思想發(fā)揮到了極致?！对厥贰返?25節(jié)載有成吉思汗對其子說的話：“天下土地廣大，河水眾多，你們盡可以各自擴大營盤，占領國土”。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建立了橫跨歐亞的強大蒙古汗國，但至元二年(1265年)元世祖忽必烈在頒日本的詔書中有：“大蒙古國皇帝奉書日本國王。朕惟自古小國之君，境土相接，尚務講信修睦。況我祖宗，受天明命，奄有區(qū)夏，遐方異域畏威懷德者，不可悉數(shù)。朕即位之初，以高麗無辜之民久瘁鋒鏑，即令罷兵還其疆域，反其旄倪。高麗君臣感戴來朝，義雖君臣，歡若父子。計王之君臣亦已知之。高麗，朕之東藩也。日本密邇高麗，開國以來亦時通中國，至于朕躬，而無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尚恐王國知之未審，故特遣使持書，布告朕志，冀自今以往，通問結好，以相親睦。且圣人以四海為家，不相通好，豈一家之理哉。”[18]在見于史書記載的元武宗頒布的詔書中也有“仰惟祖宗應天撫運，肇啟疆宇，華夏一統(tǒng)”[19]的記載，顯示出爭奪“天下共主”依然是蒙元統(tǒng)治者的指導思想。對于邊疆族群尤其是北疆游牧族群的南下，西方的學者早已給予了很多的關注，但是多數(shù)認同法國學者勒內(nèi)·格魯塞在《草原帝國》中描述的那樣讓人不可理解：“13世紀的忽必烈的功績只不過是4世紀的劉聰和5世紀的拓跋人的重復。又過二、三代后(如果不被某次民族起義趕出長城的話)這些中國化的蠻族們除了喪失蠻族性格的堅韌和吸收了文明生活的享樂腐化外，從文明中一無所獲，現(xiàn)在輪到他們成為蔑視的對象，他們的領土成為那些還留在他們土生土長的草原深處的、仍在挨餓的其它游牧蠻族垂涎的戰(zhàn)利品。于是，上述過程又重復出現(xiàn)?！盵20]而實際上，從歷史的發(fā)展看，是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引導著邊疆族群尤其是北疆的游牧族群由多民族國家建構中的被動者變成了締造多民族國家的積極主導者，多民族國家的建構者也由此有了“夏”、“夷”的多重身份。

四、清王朝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繼承與多民族主權國家的最終定型

明清時期是多民族國家疆域最終形成的時期，但從“大一統(tǒng)”思想及其實踐看，明王朝并非是一個優(yōu)秀的實踐者。對明王朝的疆域，《明史·地理志一》有如下記載：“計明初封略，東起朝鮮，西據(jù)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磧，東西一萬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萬零九百四里。自成祖棄大寧，徙東勝，宣宗遷開平于獨石，世宗時復棄哈密、河套，則東起遼海，西至嘉峪，南至瓊、崖，北抵云、朔，東西萬余里，南北萬里。其聲教所訖，歲時納贄，而非命吏置籍，侯尉羈屬者，不在此數(shù)。嗚呼盛矣?！钡?，不論是從統(tǒng)治范圍、統(tǒng)治方式，還是統(tǒng)治理念上看，因為缺失了對北部遼闊草原地區(qū)和西域的有效管轄，明王朝是難以以“大一統(tǒng)”王朝視之的，所謂“嗚呼盛矣”名不副實。相反，清王朝在明王朝的基礎上不僅實現(xiàn)了更大范圍內(nèi)的“大一統(tǒng)”，而且在統(tǒng)治方式、統(tǒng)治理念等諸多方面都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不僅完成了疆域自然凝聚的過程，更是開始以“中國”的身份參與國際事務，使皇帝主宰的“天下”有了以在近現(xiàn)代國際條約基礎上出現(xiàn)的界碑為標志的“邊界”，王朝國家疆域完成了向近現(xiàn)代國家條約疆域的轉(zhuǎn)變。

對于清王朝的性質(zhì)，由于近年來強調(diào)其與眾不同的滿洲元素的美國“新清史”學派理論在國內(nèi)的傳播，國內(nèi)學界給予了過分的關注，由此也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觀點的對立。*有關這方面的討論，參見劉鳳云、劉文鵬編：《清王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但是，一如雍正皇帝所說：“夫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則所以蒙撫綏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而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為君，則所以歸誠效順，盡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華夷而有異心。此揆之天道，驗之人理，海隅日出之鄉(xiāng)，普天率土之眾，莫不知大一統(tǒng)之在我朝。悉子悉臣，罔敢越志者也?！盵21]在今天還存在于北京“天壇公園”中的“七星石”是明嘉靖九年(1530年)明朝的杰作。“七星石”象征著泰山七峰，是“大一統(tǒng)”的另類表示。清王朝入主中原后，為表明滿族亦“華夏”一員，清乾隆皇帝詔令于東北方向增設一略小的鎮(zhèn)石，有“華夏一家，江山一統(tǒng)”之意。由“七星石”到“八星石”的變化，實際上是清朝統(tǒng)治者在多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給自己的定位，此與上引“大一統(tǒng)之在我朝”的表述形成了對應。盡管清王朝的建立者出自“東夷”，但其是以“天下共主”的身份自詡的，而且清王朝統(tǒng)治者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繼承不是簡單地停留在嘴上，也落實到了具體行動中。

清王朝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具體實施過程，以往眾多論著多有詳述，無需贅言，以下僅就清王朝統(tǒng)治者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及其實踐的主要體現(xiàn)進行闡述。

1.康熙皇帝在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過程中，開始通過與鄰國談判確立具有近現(xiàn)代主權國家意義上的邊界，使傳統(tǒng)王朝的“天下”有了明晰的外緣。在傳統(tǒng)的“大一統(tǒng)”思想中，皇帝是“天下”的權力核心，而“天下”在人們的心目中是沒有明確界限的，如上述張騫即是用“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打動漢武帝經(jīng)營西域的，這也是古代東亞傳統(tǒng)疆域觀念的主要特點。但是，這種情況從康熙皇帝和俄羅斯簽訂《尼布楚條約》之后，盡管傳統(tǒng)的“大一統(tǒng)”思想還發(fā)揮著重要影響，但“天下”在具體實踐中已經(jīng)開始有了明確的外緣，這就是《尼布楚條約》規(guī)定的清王朝和俄羅斯的邊界：“大清國遣大臣與鄂羅斯國議定邊界之碑。一是，將由北流入黑龍江之綽爾納，即烏倫穆河、相近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石大興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一帶之溪河盡屬鄂羅斯；二是，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于中國，河之北岸屬于鄂羅斯?！?。雍正五年(1727年)，清與俄再簽《布連斯奇界約》《恰克圖界約》《阿巴哈依界約》；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清與俄再簽《修改恰克圖界約第十條》，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再簽《恰克圖市約》，進一步明確了雙方邊界。*有關上述邊界條約的內(nèi)容，參見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通過這些條約的簽訂及劃界活動，“天下”的范圍進一步明晰，而多民族國家的疆域也逐漸實現(xiàn)了由傳統(tǒng)王朝國家向近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疆域轉(zhuǎn)變。

2.以雍正皇帝為代表的清王朝統(tǒng)治者在確立“滿洲”正統(tǒng)的同時為了消弭族群分界，塑造“臣民”意識做了很多努力。與以往的邊疆族群所建政權一樣，盡管經(jīng)過了康熙盛世，清王朝統(tǒng)治者的“天下共主”地位在雍正皇帝時期還是遇到了來自以呂留良、曾靜等為代表的漢人的質(zhì)疑。面對質(zhì)疑，雍正皇帝除繼續(xù)重復前代尤其是南北朝時期屢屢提及的“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圣德乎”作為重要理由為清王朝的“合法性”進行辯駁之外，對“華夷”和“中外”的分界進行了偷換概念式的重新界定：“蓋天下之人，有不必強同者，五方風氣不齊，習尚因之有異。如滿洲長于騎射，漢人長于文章，西北之人，果決有余，東南之人，穎慧較勝，非惟不必強同，實可以相濟為理者也。至若言語嗜好，服食起居，從俗從宜，各得其適。此則天下之大，各省不同，而一省之中，各府州縣亦有不同，豈但滿漢有異乎？”“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進而指出阻礙中華大地族群融合乃至疆域廣大的主要原因就是有地域和華夷的差別：“漢、唐、宋全盛之時，北狄、西戎，世為邊患，從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并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22]雍正皇帝彌合族族群矛盾的言論以《大義覺迷錄》為名被刊刻頒行全國，其后雖然稱為了禁書，但“天下臣民”卻成為了清王朝統(tǒng)治者“諭旨”中頻繁出現(xiàn)的一個詞匯，其對清代族群融合的影響，尤其是滿、漢之間融合的影響也是很顯著的。

3.在治理觀念和具體實踐中更加強化“大一統(tǒng)”意識，追求邊疆與內(nèi)地的“一體化”。“天下一家，滿漢官民，皆朕臣子”，[23]這一出自順治皇帝的話并不完全是清王朝統(tǒng)治者迷惑“天下臣民”的口號，實際上其后的歷代皇帝多努力貫徹著這一觀念?？滴趸实邸爸I扈從諸臣曰：昔秦興土石之工，修筑長城，我朝施恩于喀爾喀，使之防備朔方，較長城更為堅固”，[24]放棄了人為修筑的阻礙農(nóng)耕與游牧族群交流的沿用千年之久的障礙，使清王朝對游牧族群的治理徹底突破了傳統(tǒng)“夷夏有別”的限制，而雍正皇帝時開設的對南部土司地區(qū)的大規(guī)?！案耐翚w流”，以及貫穿清王朝統(tǒng)治始終的《大清律例》《理藩院則例》《蒙古律例》《番例條款》《回疆則例》《西寧青海番夷成例》《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欽定西藏章程》等諸多法律的制定和實施，則讓清王朝對邊疆的統(tǒng)治由之變得更為深入、具體，不僅是對傳統(tǒng)的“因俗而治”思想的發(fā)展，也加速了邊疆地區(qū)統(tǒng)治方式的內(nèi)地化趨勢，為邊疆、內(nèi)地的“一體化”乃至多民族中國“國民”的塑造提供了制度保障。

應該說，清王朝對“大一統(tǒng)”思想是批判的繼承，而更重要的是增加了很多新的內(nèi)容，尤其是在彌合族群之間差異，塑造“天下臣民”的基礎上，通過采取“改土歸流”、變“因俗而治”為“有法而治”等一系列政策措施，真正將“大一統(tǒng)”的理念落實到國家治理的具體實踐之中，促成了多民族主權國家中國的最終定型。值得特別提出的是，在將“大一統(tǒng)”思想付諸實踐的過程中遇到的俄羅斯勢力在東亞地區(qū)的擴張，對清王朝“天下”疆界的明晰起到了一定作用，而1840年開始的鴉片戰(zhàn)爭又讓清王朝維護“大一統(tǒng)”王朝的努力遇到了更為強大的西方殖民勢力，其結果即是多民族國家的疆域被蠶食鯨吞，不過“天下臣民”在危機面前奮起反抗，“中華民族”的稱號也由此誕生，成為多民族國家疆域形成和發(fā)展的黏合劑。也就是說，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理想雖然是誕生于中原地區(qū)的農(nóng)耕族群中，但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的形成和發(fā)展，卻是中華大地上眾多的族群，包括已經(jīng)消失的族群在“大一統(tǒng)”思想的主導下共同努力締造的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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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清太宗實錄·卷151·康熙三十年四月條[Z].

(責任編輯賀衛(wèi)光責任校對包寶泉)

Form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of Grand Conformation Idea——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Territory as a Multi-Nationality Nation

Li Yuanhui, Li Dalo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entral Minzu University;

Institute of Chinese Bordering Studies,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Abstract]Grand Conformation idea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a as a multi-nationality nation. The authors hold that this very idea started to spring in pre-Qin period, and formed in Wudi time of West Han. The core of the idea is: the ancestry of China is Han nationality. The interpretation of Grand Conformation idea by Dong Zhongshu et al is a perfecting process of the above-mentioned idea. After the formation, Grand Conformation idea has been carried on later, and actively implemented in Sui and Tang dynasties. However, bordering groups, especially nomadic groups, are active advocators to carry on and develop the idea so as to create this multi-nationality nation. Qing dynasty, prospered in Northwest China, still carried on and further developed this very idea, promoted the finalization of sovereignty of multi-nationalities in the end.

[Key words]Grand Conformation idea; farming groups; nomadic groups; sovereignty of multi-nationalities

[作者簡介]李元暉(1991—)，女，北京人，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民族史；李大龍(1964—)，男，河北滄州人，編審，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邊疆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特別項目《北部邊疆歷史與現(xiàn)狀研究》項目子項目“游牧行國體制與王朝藩屬互動研究”(項目編號：BJXM2010-06)

[收稿日期]2015-11-30

[中圖分類號]D6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140(2016)01-004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