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旭
從“笑話研究”到“笑話學”:基于研究成果的分析與展望
王旭
摘要:笑話是一種頗受人們喜愛的民間敘事類型,材料豐富,有廣泛的現(xiàn)實基礎(chǔ)。但長期以來它卻一直被學界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眾,致使研究成果相對薄弱。從對象認知和學術(shù)實踐的角度來看,笑話研究形成了形而上的哲學演繹、工具化的普遍性闡釋和語境中的特殊性書寫三種類型,呈現(xiàn)出由普遍到特殊的發(fā)展趨勢,面臨著研究對象邊緣化、理論碎片化和范式單一化的困境。擺脫困境的出路是明確笑話的自身屬性,健全碎片化的理論體系,從零散的笑話研究發(fā)展為完整的笑話之學。
關(guān)鍵詞:笑話研究;邊緣化;普遍性;特殊性;笑話學
笑話是能夠引人發(fā)笑的民間故事,它貼近生活,材料豐富,具有廣泛的現(xiàn)實基礎(chǔ),人們通過“笑”的手段,有效表達著思想情感和對世界的認知。但是,與神話、傳說和故事等散文敘事體裁相比,笑話卻一直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甚至被認為是粗俗、猥褻的污言穢語,因此備受學界冷落,研究成果也相對薄弱。本文從對象認知和學術(shù)實踐的角度,回顧笑話研究史的發(fā)展軌跡,分析研究現(xiàn)狀,在肯定已有成績的基礎(chǔ)上直面問題與困境,力圖為笑話研究的未來發(fā)展提供些許有益參考。
粗略地考察一下笑話的現(xiàn)有理論,會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笑話是什么”的解釋大多可以追溯至古希臘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時代。作為源流,他們的理論在后世被不斷得以修正、檢驗和發(fā)展。哲學家們孜孜不倦地將“笑”這種人所共有的世俗情緒,上升到哲學和美學的高度加以抽象審視,其中“笑話的本質(zhì)”是他們探討的核心問題。
從社會行為的角度,哲學家提出了“優(yōu)越/蔑視論”(superiority/disparagement theory)。該理論起源于古希臘和羅馬時代的古典修辭學理論,主要觀點認為笑話是基于怨恨、敵視、嘲笑、攻擊、蔑視和優(yōu)越而產(chǎn)生的。柏拉圖對笑話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笑是對丑陋、孱弱或窮苦人表現(xiàn)出來的惡意①段寶林:《西方古典作家談文藝創(chuàng)作》,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3頁。;亞里士多德在否定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喜劇是對遜色者、滑稽者的模仿”②[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3頁。。后來,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繼續(xù)發(fā)展該理論,認為“人們總是處于相互競爭中,并且在不斷尋找別人的缺點。笑是突然意識到自己比別人優(yōu)越時的表現(xiàn)”③蔡輝、尹星:《西方幽默理論研究綜述》,《外語研究》2005年第1期。。
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哲學家提出了釋放論(relief/release theory)這一理論。其將笑看作社會約束所產(chǎn)生的緊張和壓抑心理的釋放,這其中以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為代表。他將笑話分為“有意的”和“無意的”兩類?!坝幸獾男υ挕卑粜曰蚺c性有關(guān)的內(nèi)容,能誘發(fā)大笑或者狂笑;“無意的笑話”則很少影響情緒和情感,僅僅能誘發(fā)微笑。①Sigmund Freud,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New York:Penguin,1976.弗洛伊德認為笑話建立在無意識的基礎(chǔ)之上,并首次提出猶太人笑話的本質(zhì)是“自我批判”(self-criticism)。1905年該觀點一經(jīng)發(fā)表,便在文學批評、社會學、藝術(shù)學等領(lǐng)域引起廣泛反響。1954至1959年,多爾遜(Richard Dorson)從猶太學生和年輕教師那里搜集了92則笑話;1963年,阿莫斯(Dan Ben-Amos)從印第安納波利斯的4個猶太人那里搜集到150則笑話。他們通過對笑話文本的歸納分析,旨在了解不同講述者對猶太笑話的界定,從而判斷弗洛伊德“自我批判”說的合理性。但也有學者嚴肅批判了弗氏理論,如艾略特·奧瑞(Elliott Oring)認為,弗洛伊德的笑話觀念與攻擊性理論相一致,都把笑視為一種基于優(yōu)越感而表達出的惡意。雖然笑話是一種攻擊性的表達,但攻擊性的表達卻不一定是笑話。從這一層面來講,弗氏理論并沒有概括出笑話的本質(zhì)。②王杰文:《笑話三論——對西方笑話研究成果的譯介》,《民族文學研究》2003年第3期。
從心理認知的角度,哲學家提出了乖訛論(incongruity theory)理論。康德被認為是從乖訛論視角完整定義幽默的第一人,他指出“幽默來自于從期待到期待落空的突然轉(zhuǎn)換”;叔本華明確提到乖訛的不和諧,即“在每一個事例中,笑的原因不過是突然感覺到一個概念和借助這一概念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事物之間的不和諧,而笑本身正是這一不和諧的表現(xiàn)”。③蔡輝、尹星:《西方幽默理論研究綜述》,《外語研究》2005年第1期。艾略特·奧瑞在前人論斷的基礎(chǔ)上把幽默視為一種象征性的攻擊形式,認為除了服務(wù)于攻擊性目的之外,幽默還可以具有其他目的。這種多目的性源于其指涉的模糊性,而模糊性又源于其結(jié)構(gòu)上“適當?shù)牟缓椭C”。④Elliott Oring,Jokes and Their Relations,Lexington: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1992.
以上三種理論影響深遠,一般的幽默理論和笑話研究都可以歸入這三大傳統(tǒng)理論范疇之內(nèi)。但是,以西方為中心的哲學、美學或詩學觀點并不普遍適用于世界不同文化的笑話之上。例如,西方把宮廷說笑話的人叫做傻瓜(fool),著重于他們傻頭傻腦的喜劇性特點,而在東方,宮廷的俳優(yōu)則是聰明伶俐、能言善辯之輩,突出了其機智靈巧的特點,名之曰“優(yōu)”,與“fool”剛好相反。⑤段寶林:《笑話——人間的喜劇藝術(shù)》,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頁。即便是日本、中國流傳的各類“傻瓜村笑話”,也并非將第三者作為嘲笑的對象,而是有意將自己丑化成笨蛋。⑥許鈺:《現(xiàn)代口承故事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6頁。針對以西方為中心的笑話理論的局限性,段寶林有過專門論述。他提出,傳統(tǒng)西方古典美學和現(xiàn)代美學都認為“笑源于對丑陋的滑稽者的模仿”,但中國笑話中存在許多阿凡提式的各民族機智人物形象,卻不是丑的反面人物,而是美的正面人物,這顯然與西方傳統(tǒng)美學觀點相矛盾。所以,他結(jié)合本土笑話的實際情況,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正面喜劇人物的概念,并通過笑話研究全面深入理解喜劇美學,竭力探索喜劇美之產(chǎn)生與創(chuàng)造的共同規(guī)律。⑦段寶林:《笑話——人間的喜劇藝術(shù)》,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與西方悠久、發(fā)達的幽默理論和喜劇美學理論相比,我國雖然早在先秦諸子散文中就開始記錄“笑”和“笑話”的相關(guān)資料,但是古代笑話一直為文人所輕視,不僅笑話集散失不少,笑話理論也十分薄弱。直到以段寶林為代表的美學研究將不登大雅之堂的笑話納入喜劇范疇,使笑話成為一種超越事實材料的抽象存在。但是,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西方學者(尤其是19世紀至20世紀初)大多采用演繹法⑧[俄]普羅普:《滑稽與笑的問題》,杜書瀛等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頁。,他們對笑話本質(zhì)的思考已經(jīng)被自己所尊奉的哲學體系框架所規(guī)定,依據(jù)假說來選擇例證,笑話的本質(zhì)是一種事先存在的、抽象的哲理格言。相比之下,中國學者對笑話的抽象性概括,主要通過對事實材料的精細比較、歸納和分析而得出,采用的是歸納法。
關(guān)于笑話形而上的思考畢竟是少數(shù)“思想者的游戲”,多數(shù)學者更加“務(wù)實”,選擇了與當下政治、社會和文化形勢相一致的理論范式。尤其是在特殊歷史時期內(nèi),笑話由于自身的諷刺功能,既是反抗和斗爭手段,也是透視社會現(xiàn)實的窗口,烙印上了工具化的特征。通常,學者們以笑話文本為基礎(chǔ),不僅善于歸納笑話的本體特征,還非常樂于闡釋文本背后隱藏的普遍社會問題。
20世紀60年代,大量種族笑話進入西方學者的研究視域。這類笑話是關(guān)于某個特定種族的笑話系列,如流傳于新英格蘭的猶太人笑話、加拿大東部的紐芬蘭人笑話、美國康涅狄格州的意大利人笑話和美國各地的波蘭人笑話等。
威廉·克萊門茨(William Clements)和阿蘭·鄧迪斯(Alan Dundes)對波蘭人笑話進行過詳細記錄和研究??巳R門茨掌握了大量波蘭人笑話的文本,總結(jié)出這類笑話的基本母題以及笑話中波蘭人的種族特征。鄧迪斯撰寫了一系列文章研究種族笑話的內(nèi)容和原因,他通過對笑話內(nèi)容的分析,概括出笑話中波蘭人所表現(xiàn)出的“boorishness”“tastelessness”“being dirty”“being poor”等特征。①Alan Dundes,“A Study of Ethnic Slurs:The Jew and the Polack in the United States”,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84,no.332(April-June 1971),pp.186-203.他認為種族笑話的產(chǎn)生具有特殊的歷史和政治原因,反映了社會中存在的種族偏見和歧視。在一些特殊環(huán)境中,由于歷史事件(如戰(zhàn)爭、蕭條)的影響,笑話會變成一種無害的形式,提供一個釋放緊張和壓力的條件。越是在具有威脅性的環(huán)境中,笑話越是無害和稚氣,并且種族笑話攻擊性的強弱取決于笑話的使用者以及對誰使用②Roger Abrahams and Alan Dundes,“On Elephantasy and Elephanticide”,Psychoanalytic Review,vol.56,no.2(Summer 1971),pp.225-241.,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語境的重要性。不少人反對種族笑話及相關(guān)研究,認為這是對某些種族的貶低和侮辱。面對質(zhì)疑,鄧迪斯的回答是:“民間文學就像文化的一面鏡子,我們不應(yīng)當責備鏡子反映了觀者的丑陋。打碎鏡子可能短暫地摧毀了一個圖像,但是并沒有改變鏡子所反映的客觀事物。種族笑話只是種族偏見的一種征兆,而并非原因。研究者要利用這一特殊的機會,觀察歷史事件和民間文學、種族笑話之間的關(guān)系?!雹跘lan Dundes,“Polish Pope Jokes”,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92,no.364(April-June 1979),pp.219-222.可見,鄧迪斯將笑話的文本分析與社會歷史因素相結(jié)合,目的在于闡釋笑話的社會文化意義。
羅杰·亞伯拉罕(Roger Abrahams)也使用文化闡釋的方法,以兩本黑人笑話集為資料基礎(chǔ),列舉了笑話體現(xiàn)出的44條黑人信仰類型,他認為這些笑話反映了黑人群體的本質(zhì)特征。④Roger Abrahams,“Folk Beliefs in Southern Joke Books”.Western Folklore,vol.23,no.4(October 1964),pp.259-261.阿莫斯似乎更加關(guān)注種族笑話的理論軌跡,以弗洛伊德的“自我批判說”為開端,以戴爾·海默斯(Dell Hymes)的交流民族志為結(jié)尾,詳細梳理了猶太人笑話研究的系列成果。⑤Dan Ben-Amos,“The‘Myth’of Jewish Humor”,Western Folklore,vol.32,no.2(April 1973),pp.112-131.塞思·克拉維茨(Seth Kravitz)1974年2月至5月在倫敦搜集了大量白人講述的關(guān)于居住在倫敦的愛爾蘭人、猶太人、蘇格蘭人、西印第安人和巴基斯坦人的笑話??死S茨通過笑話的內(nèi)容分析,探討種族偏見的實際問題及產(chǎn)生原因,發(fā)掘種族笑話在不斷變化的社會語境中發(fā)揮的不同功能。笑話中的種族偏見產(chǎn)生于兩國人民的社會、文化沖突,不同人群的講述會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攻擊性(aggression),從而塑造著笑話的不同形式和功能。因此,克拉維茨認為,“對種族笑話單純的內(nèi)容分析并不能展現(xiàn)笑話的靈活性,只有將內(nèi)容分析與社會語境中的功能分析相結(jié)合,才能全面理解笑話”⑥Seth Kravit,“London Jokes and Ethnic Stereotypes”,Western Folklore,vol.36,no.4(October 1977),pp.275-301.。他的理論貢獻在于強調(diào)了社會語境對笑話的塑造作用。
事實上,種族笑話反映了諸多政治問題,學者們除了在種族笑話研究中分析政治,還專門針對政治笑話展開研究。①相關(guān)研究,如László Küri,t“Politics of Joking:Popular Response to Chernoby”,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101,no.401(July-September 1988),pp.324-334.Robert Cochran,“‘What Courage!’:Romanian‘Our Leader’Jokes”,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102,no.405(July-September 1989),pp.259-274.他們大多秉持這樣的觀念——笑話除了引人發(fā)笑,還具有重要的精神、政治功能,是反抗的武器;笑話可以幫助人們反抗偏見、歧視和壓迫。這一觀點在20世紀的中國尤為盛行。
20世紀初,在倡導理性、科學、民主的改良運動中,中國學者紛紛效法西學,開啟了進化論研究時代。這種范式常從提取故事母題、分析故事類型著手,進而得出人類學意義上的闡釋。趙景深是使用這一范式的代表。他對中國古代近二十本笑話書做了詳細介紹,并對同一則笑話的異文進行比較和考證,是典型的進化論人類學方法。②趙景深:《中國笑話提要》,民間文藝研究會湖北分會編印:《民間文學研究資料之一:笑話研究資料選》,1984年,第51-92頁。對于笑話中包含的大量猥褻內(nèi)容,周作人給予這樣的解釋:“從道德方面講,這故事里的確有好些不可訓的分子,然而我們要知道,老百姓的思想還有好些和野蠻人相像,他們相信力即是理,無論用了體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勝利,即是英雄。”③周作人:《苦茶庵笑話集·序》,民間文藝研究會湖北分會編印:《民間文學研究資料之一:笑話研究資料選》,1984年,第169頁。周作人認為老百姓的笑話中保留了很多與野蠻人相像的東西,是原始文化的遺留物,滲透著進化論的觀念。與此同時,“勝利”“英雄”的措辭是對底層民眾力量和笑話價值的肯定,反映出這一時期的民主取向和反抗精神,笑話研究成為改良運動中“從民間的立場看”的工具。
從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開始,中國進入政治動蕩、戰(zhàn)火不斷的歲月。此后的三十多年里,國家經(jīng)歷了一系列政治變革,學者們也被迫轉(zhuǎn)換了研究立場。世紀初所譯介的西方理論和方法遭到完全排斥,取而代之的是馬克思主義和蘇聯(lián)民間文藝理論,笑話的共時研究成為主導范式,顯現(xiàn)出鮮明的政治傾向和階級立場。
1956年,王利器編輯的《歷代笑話集》④王利器:《歷代笑話集》,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出版,書中收錄古代笑話書71種,為研究古代笑話提供了豐富資料。編者對原笑話集中的庸俗和猥褻作品進行了刪減,在前言中還對笑話的思想特征、典型人物和藝術(shù)形式做了分析。1985年,編者又出版了《歷代笑話集續(xù)編》,也是很好的研究資料。但是,1966年以后“四人幫”的文化圍剿開始,大加鞭撻《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等著述,致使古代笑話研究無人問津。
1957年8月,《民間文學集刊》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創(chuàng)刊,提出了“對中國古代笑話的研究、笑話和寓言的區(qū)別”等重要問題,上海作家協(xié)會通俗文藝組也召開討論會,嚴獨鶴、趙景深、羅永麟、陳山、鄭逸梅等20余人出席,這是第一次對笑話的專題討論。會上學者們針對那些直接諷刺普通勞動人民呆傻、蠢笨的笑話發(fā)表了不同意見,多數(shù)表達了維護勞動人民形象的態(tài)度。⑤段寶林:《二十世紀的笑話研究》,《廣西梧州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1年第4期。1956年,《民間文學》1月號和7月號展開關(guān)于阿凡提故事的討論和爭鳴,賈芝對阿凡提故事及人物形象做了較深入的分析,指出阿凡提是新疆“勞動人民中一個代表正義和富有智慧的典型人物”,成為撰文分析阿凡提故事的第一人。隨后,段寶林提出了“阿凡提是否真有其人”的問題⑥段寶林:《阿凡提和他的兄弟們》,《北京日報》1962年1月4日。;戈寶權(quán)以蘇聯(lián)理論為基礎(chǔ),對阿凡提的歷史原型及故事的歷史、內(nèi)容、流傳等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論述⑦戈寶權(quán):《關(guān)于阿凡提和阿凡提故事》,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上海分會:《中國民間文學論文選》(下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第292-314頁。。對阿凡提故事的集中討論,引發(fā)了學者對各族機智人物故事的關(guān)注,相關(guān)研究熱潮持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還未見減退。
1978年,祁連休編選《少數(shù)民族機智人物故事選》⑧祁連休:《少數(shù)民族機智人物故事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共收錄13個民族、20個機智人物的故事,這是機智人物故事調(diào)查研究的巨大進步。1984年,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民間文學室主辦的“全國機智人物故事學術(shù)討論會”在湖北咸寧召開。這次專題學術(shù)討論會圍繞兩個中心議題:一是各民族機智人物故事的特征、范圍和歸類;二是各民族機智人物故事的社會價值和美學意義,會議論文在《民族文學研究》上以專欄發(fā)表。①王玢玲:《艾沙木笑話的時代氣息及其民族特色》;肖莉:《論少數(shù)民族機智人物故事的本質(zhì)特征》;陳立浩:《淺談各民族機智人物故事》;芒·牧林:《〈巴拉根倉的故事〉淵源、發(fā)展及其時代初探》,均見《民族文學研究》1985年第1期。有學者認為,阿凡提一類以表現(xiàn)人物智慧為主的故事,與直接諷刺嘲笑謬誤言行的普通笑話不能混為一談,應(yīng)該分屬兩類;也有學者認為普通笑話中也有反映正反面人物斗爭的內(nèi)容,某些機智人物也可能成為被嘲笑的對象,因此兩者很難完全區(qū)分。②許鈺:《口承故事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2-54頁。不論持何種觀點,都必須肯定新中國成立30多年來機智人物故事的顯著成果對推動笑話研究的重要意義。
以蘇聯(lián)文藝理論為指導的笑話研究帶有很強的政治因素。絕大多數(shù)成果都得出同一個結(jié)論:笑話是對封建制度的揭露,是對貪污掠奪的鞭撻,是對勞動人民的歌頌和對人民內(nèi)部迷信無知的善意勸諷。與西方笑話大多直接、坦率地取材于現(xiàn)實人名和事件不同,多數(shù)中國笑話委婉、曲折,虛構(gòu)人物和故事,但這絕不影響其“人民性”“斗爭性”“工具性”特點的顯現(xiàn)。
作為反抗和斗爭的工具,笑話研究基本采用了相同的范式,即在文本分析的基礎(chǔ)上,闡釋笑話內(nèi)部的矛盾沖突及其背后的諸多現(xiàn)實問題。但是,在主流范式之外,已經(jīng)有學者開始關(guān)注到傳統(tǒng)文本以外的笑話形式。20世紀70年代,隨著美國政治背景的變化以及人們對政客的懷疑,如公眾懷疑自由派政客的不切實際、擔憂民主派政黨的貪污腐敗等,由此產(chǎn)生了數(shù)量眾多的政治笑話。邁克爾·普雷斯頓(Michael Preston)廣泛搜集美國1973至1974年間的政治笑話,將它們大致分為四類:謎語和妙語、涂鴉、影印笑話和擴展笑話。③Michael Preston,“A Year of Political Jokes(June 1973-June 1974);Or,The Silent Majority Speaks out”,Western Folklore,vol.34,no.3(July 1975),pp.233-244.這是對田野調(diào)查資料的詳細展示,并且更關(guān)鍵的一點在于他關(guān)注到口頭語詞以外的民俗形式,如影印民俗(Xerox-Lore),這就超越了以往的笑話文本研究。
20世紀60至70年代,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席卷西方文明世界,“以文本為中心”的傳統(tǒng)笑話理論遭遇反思和顛覆,不少學者開始在語境中研究笑話。普雷斯頓從視覺角度考察種族笑話,他認為,雖然當時十分流行種族笑話研究,但學者們只關(guān)注到語詞笑話(verbal jokes),卻很少注意與語言相伴的姿勢、動作等可視要素。他通過兩個案例分析,試圖說明雖然絕大多數(shù)笑話依靠語詞傳播,但我們必須認識到語詞和視覺藝術(shù)相互轉(zhuǎn)換的潛在可能。純粹的語詞笑話可以轉(zhuǎn)變?yōu)榱餍械摹罢Z詞-視覺”“純視覺”和“圖像”笑話,這些笑話形式可以運用于商業(yè)和旅游業(yè)之中。④Michael Preston and Kathleen Preston,“A Note on Visual Polack Jokes”,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86,no.340(April-June 1973),pp.175-177.兩年后,普雷斯頓又從口頭交流的層面對笑話做了進一步分析,他運用多個例子說明,在笑話講述過程中書面文字、動作、表情、姿勢都具有重要意義,從而強調(diào)學者們不能只關(guān)注笑話的語言內(nèi)容,還要關(guān)注其他輔助性因素,否則對笑話的記錄將會丟失很多東西。⑤Michael Preston,“Gesture Jokes”,Western Folklore,vol.34,no.1(January 1975),pp.59-62.
表演理論的核心人物理查德·鮑曼(Richard Bauman)則運用表演理論,在具體的笑話講述過程中考察笑話的表演。在《“我們經(jīng)常講笑話”:個人經(jīng)驗敘事中的觀點控制》⑥Richard Bauman,Story,Performance and Event:Contextual Studies of Oral Narrativ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p.34-53.一文中,鮑曼使用同一個人講述的三則笑話,通過細致地詩性分析,發(fā)現(xiàn)敘述事件(narrative event)與被敘述事件(narrated event)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他認為表演文本、敘述事件與被敘述事件共同構(gòu)成了笑話的表演。鮑曼在另一篇文章中以一個男孩總是被人嘲笑,后來卻通過表演笑話來嘲笑別人的個案為例,分析了笑話表演所具有的社會控制潛能。①[美]理查德·鮑曼:《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shù)》,楊利慧、安德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0-51頁。他不僅關(guān)注表演者在具體笑話講述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問題,還發(fā)現(xiàn)了表演內(nèi)在的社會結(jié)構(gòu)力量。這樣,通向人們的日常生活便成為笑話研究的根本目標。
不少學者受到表演理論及相關(guān)理論的啟迪,將笑話放置于具體的表演語境中展開民族志式的考察。例如,《從性別的視角闡釋笑話》一文發(fā)現(xiàn),由于個體經(jīng)驗和講述語境的不同,笑話講述者、聽眾、研究者對同一個笑話的反應(yīng)和理解也不盡相同?;诖耍髡哧P(guān)注到男性與女性對笑話理解程度的差異。②Carol Mitchell,“The Sexual Perspective in the Appreci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Jokes”,Western Folklore,vol.34,no.4(October 1975),pp.303-329.他在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對150名學生進行了訪談和問卷。從調(diào)查結(jié)果中,作者歸納出男性與女性各自喜歡的笑話類型、對笑話中不同主題的反應(yīng)以及兩個群體都喜歡的笑話類型,并由此分析笑話理解的性別差異。該文從性別的角度說明表演者和聽眾的個體特征、講述語境與笑話內(nèi)容同樣重要。《馬克斯最喜歡的笑話》則重點強調(diào)了笑話講述的特殊性。作者認為,“在每一個特殊的場合中,由于特殊的原因,特殊的人以特殊的理由來理解或表演特殊的笑話”。對于這種“特殊性”的細致書寫,以對笑話講述現(xiàn)象的實際考察為基礎(chǔ),反映了講述者的個性,說明笑話和講述者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所以,我們要十分關(guān)注講述者的個人生活史,因為個體的笑話講述不僅是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擴展,也是自我認知和個體世界觀的整體表達。③James Leary,“The Favorite Jokes of Max Trzebiatowski”,Western Folklore,vol.43,no.1(January 1984),pp.1-17.《讓我以自己的方式來講述:一對父子的笑話講述》一文,用紀實的方式詳細書寫了訪談的發(fā)生和過程。作者的調(diào)查對象是一對父子,兩人都是很出色的笑話講述者,但是兩人均以自己的方式講述笑話,差異鮮明,互不相讓,因而常常產(chǎn)生情緒的緊張和沖突。作者分別記錄了父子笑話講述的過程及參與者的互動和交流,保持了講述者個人的講述風格,標注了語氣、姿勢、表情等輔助性語言,并結(jié)合講述者個人生活史展開細致的文本分析。由此,作者發(fā)現(xiàn)兩人如何運用敘事來展示自己的風格、處境、個性及觀念,說明個體在笑話生產(chǎn)、創(chuàng)造和控制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④Simon Bronner,“‘Let Me Tell It My Way’:Joke Telling by a Father and Son”,Western Folklore,vol.43,no.1(January 1984),pp.18-36.
語境研究的趨勢在中國的出現(xiàn)相對要稍晚一些。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中國與國際學界交流日益頻繁,對話理論、口頭程式理論、表演理論、民族志詩學等大量西方理論被引介至國內(nèi),沖擊著傳統(tǒng)的研究范式。神話、史詩、傳說、故事等諸多領(lǐng)域都打破了以往文學-語言學的研究范式,開始在具體語境中發(fā)現(xiàn)和研究本土的民間文學類型,考察體裁如何構(gòu)建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表達了對世界的獨特理解和體驗。在笑話研究領(lǐng)域,也稍許出現(xiàn)了這樣的趨勢。有學者討論了不同語境中人們對笑話理解的差異,指出要在具體語境中理解笑話。⑤相關(guān)研究,如湯易:《笑話與語境的跨文化思考》,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還有學者運用巴赫金(M.M.Bakhtin)的對話理論分析俄語笑話的對話性,指出作為言語交際鏈條中的一環(huán),說話人的表述一端連接現(xiàn)實聽眾,另一端連接他人言語,這種連接實現(xiàn)了表述的對話性。⑥王文忠:《現(xiàn)代俄語笑話體裁的對話性》,《中國俄語教學》2002年第4期。彭牧認為聽眾是笑的主體,使聽眾發(fā)笑正是講笑話的目的所在。她從笑話《背石頭》的兩則異文談起,發(fā)現(xiàn)聽眾(讀者)不同的價值判斷標準會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只有講述者與聽眾的價值判斷保持一致,才會產(chǎn)生共鳴,達到引人發(fā)笑的目的。由此,作者進一步指出,笑話中講述者(作者)與聽眾(讀者)是合二為一的,主體性的個人具有雙重身份。①彭牧:《雙重身份的聽眾——從〈背石頭〉笑話談起》,《民間文學論壇》1996年第1期。王杰文從笑話的本質(zhì)、笑話與故事的區(qū)別、笑話的語境研究三個方面譯介了西方的研究成果,不僅彌補了我國笑話理論的不足,還介紹了與以往文本研究不同的研究范式。②王杰文:《笑話三論——對西方笑話研究成果的譯介》,《民族文學研究》2003年第3期。然而整體上,目前我國主要集中于文學、語言學視角下的笑話研究③相關(guān)研究,如顧之京:《試談我國古代笑話的思想和藝術(shù)》,《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第2期;王勤玲:《幽默言語的認知語用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王繼紅:《網(wǎng)絡(luò)笑話初探》,四川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呂佳佳:《冷笑話的語言學研究》,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等等。,對于笑話語境和特殊性的考察和書寫還十分薄弱。
經(jīng)過歷代學者的不懈努力,國內(nèi)外笑話研究領(lǐng)域內(nèi)均出現(xiàn)了一批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形成了各自的研究風格。其中,國外學者重視理性分析,善于抽象概括,他們在研究之初便開始了對笑話本質(zhì)形而上的求索,推動了笑話哲學、美學理論的發(fā)展。同時,這種理性思維方式也促使他們更加關(guān)注笑話中反映出的社會實際問題,以及笑話當下的、即時的表演狀態(tài)。所以,很多國外學者選擇以種族笑話、政治笑話為研究對象,分析其背后的社會文化意義,或者以笑話的現(xiàn)場講述為關(guān)切點,考察笑話在現(xiàn)實語境下的生產(chǎn)、傳播與功能。相比之下,國內(nèi)學者的笑話研究更具文學化傾向,顯著特點是將笑話視為文學體裁的一種,通過大量文本歸納的方式,概括笑話的母題、情節(jié)和類型,分析笑話的人物特征、藝術(shù)手法和結(jié)構(gòu)特點。在差異的基礎(chǔ)上,中外學者形成了由普遍到特殊的對象認知和學術(shù)實踐趨勢,具體表現(xiàn)為研究對象從抽象懸置的真理,到普遍存在的事實,轉(zhuǎn)向特殊化的交流過程;研究方法從內(nèi)部文本轉(zhuǎn)向外部語境。
在肯定已有成績的同時,必須直面諸多問題和困難,需要國內(nèi)外學者共同反思和應(yīng)對。具體而言,這些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關(guān)于笑話的研究用力不足,研究對象始終處于邊緣地位。笑話多取材于生活的片段,形成了體量小、人物少、結(jié)構(gòu)簡單的特點,所以常被學者視為“小玩意”,難以引發(fā)研究興趣。并且,笑話的諷刺性、嘲弄性強,任何現(xiàn)實禁忌的光環(huán)在笑話中都能被輕易打破、肆意嘲笑,這與嚴肅世界的評判標準格格不入,故也難以得到文人學者的認可。笑話的自身屬性以及特定的歷史、社會、文化背景,大概是導致它一直處于邊緣地位的重要原因。至今,關(guān)于笑話的研究成果在質(zhì)量和數(shù)量上都尚顯薄弱,致力于笑話研究的學者也屈指可數(shù)。
2.笑話理論建設(shè)的碎片化。由于大多數(shù)學者對笑話的關(guān)注都始于傳說、故事等其他散文敘事體裁,所以笑話研究只屬于他們的“副業(yè)”,只是針對某一個具體問題的淺嘗輒止,很少進行專門的、長期的理論探討。這就導致已有研究成果分散,理論架構(gòu)松散,缺乏具有指導意義的理論概括和范式提煉。目前,許多笑話的基本問題還未厘清,碎片化的研究趨勢并不利于笑話研究的未來發(fā)展。
3.忽視笑話的地方屬性,缺乏深入細致的民族志書寫。通常,笑話被歸入民間故事一類,但笑話與一般民間故事的最大區(qū)別在于笑話最終要引人發(fā)笑。這種“笑”必須建立在人們對笑點心照不宣的理解之上,要求講述者與聽眾之間具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和語言使用規(guī)范,否則便無法達到笑的結(jié)果。例如很多中國人聽到外國笑話時不覺可笑,現(xiàn)代人對古代笑話也不太感興趣,都是因為文化差異造成的。而且,笑話多產(chǎn)生于對話情景之中,講述過程是即興的、短暫的,講述內(nèi)容是一過性的。④“一過性”,指民間文學的某些體裁特征在短時間內(nèi)一次或數(shù)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往往有明顯的誘因,隨著誘因的去除,這些特征也會很快消失。所以,笑話研究應(yīng)該尤其強調(diào)地方語境和實際語境。從現(xiàn)有成果來看,我國學者雖然從多元視角展開笑話研究,但采用的基本都是“文學-語言學”的單一研究范式,把笑話假設(shè)為一種跨文化的、反歷史的存在,希望通過各自的理論視角探索出笑話的普遍規(guī)律。這種單一化的研究范式,忽視了笑話的地方屬性,缺乏深入細致地民族志書寫。目前,西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定數(shù)量的關(guān)于笑話講述過程、講述技巧、講述者個性的細致分析,可以為我國的未來研究提供范式參照。但是,總體而言,這一領(lǐng)域仍然有很大的深化和拓展空間。
以上問題說明,由于笑話所處的邊緣地位,導致一直未能建立起完整的學術(shù)體系,使笑話研究只能依靠對其他相關(guān)理論和方法的東拼西湊。所以,當神話學、傳說學和故事學不斷打破學科壁壘,研究范式漸趨開放的時候,笑話研究的當務(wù)之急則是明確笑話自身的獨特屬性,健全碎片化的理論體系,從零散的笑話研究發(fā)展為完整的笑話之學。
[責任編輯王加華]
作者簡介:王旭,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