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周全華
論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的出場邏輯
——以“科學”話語取代“格致”話語的進程為中心的考察*
楊 琳, 周全華
馬克思主義;科學;格致;解釋
話語是思想的凝聚,“科學”話語的現(xiàn)代轉化隱藏著解釋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的出場邏輯,也解碼了馬克思主義為人們所接受的文化心理。以近代西方科學思潮的傳入和中國傳統(tǒng)實學思想的興起為背景,馬克思主義的出場實際上是因歷史語境的變更在我國重新建構的歷史過程。質(zhì)言之,以“科學”話語取代“格致”話語的進程為中心考察,在文化解釋學視域中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出場有三層維度:歷史語境、出場路徑和出場形態(tài)。其中,傳統(tǒng)“格致”話語的革新和“科學”話語的現(xiàn)代轉變作為馬克思主義出場的歷史語境與實踐路徑,共同構成馬克思主義出場機制的微觀邏輯,在中國的科學語境下,馬克思主義成為近代中國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
基于話語與意義問題的探討,解釋學獲得普遍性的認可。伽達默爾無疑是最著名的代表之一,他將理解歸于前見基礎和視域融合,但這種效果歷史難逃“相對主義”的指責。鑒于此,出場學視域是以歷史語境、出場路徑與出場形態(tài)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的文本解釋方式,一躍成為新的文本理解范式。從出場學視域思考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出場的歷史邏輯,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學術研究的新領域。一方面,離開“科學”話語的闡釋,就難以理解當時所有“主義”、“真理”的流行,更不能理解20世紀初中國人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西方“科學”話語最初是用傳統(tǒng)“格致”話語翻譯,“科學”話語逐漸取代“格致”話語,顯現(xiàn)出意識形態(tài)由儒學向馬克思主義轉向的語言學痕跡。但另一方面,“科學”話語依然保有“格致”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這種思維方式成為中國人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文化心理。雖然學界關于科學與格致的研究*參見汪暉:《“賽先生”在中國的命運——中國近代思想中的“科學”概念及其運用》,《學人》1991年第1輯;艾爾曼:《從前現(xiàn)代的格致學到現(xiàn)代的科學》,《中國學術》2000年第2輯;金觀濤、劉青峰:《從“格物致知”到“科學”、“生產(chǎn)力”──知識體系和文化關系的思想史研究》,《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臺灣),2004年第46期。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成果,但我們有必要從出場學視域思考這一歷史現(xiàn)象,對“科學”話語的出場歷程及其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所起的作用進行一番深入的梳理和探析,說明中國人接受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文化心理,并且解碼20世紀初意識形態(tài)轉換的機制。
出場學認為,“科學”話語的傳入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一個不斷結合本國傳統(tǒng)文化重新“出場”的歷史進程??疾臁翱茖W”話語,必須理解中國傳統(tǒng)“格致”話語的功能。中國傳統(tǒng)“格致”話語,推之為人的道德價值的判斷標準,源自儒家經(jīng)典《大學》中“三綱八目”,[1](P3-4)“三綱”指儒家學者應然的價值取向,“八目”制定的是達到應然理想的實然方法。其中,“格物”和“致知”具有基礎性地位,二者直接影響個人修身和國家安穩(wěn),故逐漸被稱為“儒者第一要義”。然而,“格致”話語是一個歷史性概念,隨著其時代環(huán)境的演變也有了新的解釋意義,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兩個功能及其內(nèi)在轉換:
第一,傳統(tǒng)“格致”話語蘊含著“窮理”的價值追求。程朱的“格致”話語隱含著“窮理”的價值傾向,開創(chuàng)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學之路,絕不同于傳統(tǒng)儒家心性之說,他們認為世間萬物皆有“理”,必須訴諸“窮致其理”,[2](P188)只有事物之“理”被窮盡“然后足以致知?!盵2](P1197)后宋明理學成熟后,朱熹進一步發(fā)揚了“理”的精神:“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盵1](P5-6)至此,“理”成為傳統(tǒng)“格致”話語的核心要義:其一,理是先驗存在物。理學派認為,理是先于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的形而上存在,它隱藏在人的內(nèi)心,需要通過“格致”將其一一挖掘;其二,理可通達心。程顥認為,“知者吾之所固有,”只要外物的窮理功夫做足了,“然不致則不能得之,而致之必有道,”[2](P316)即會獲取知識以及復歸人的本心。而朱熹進一步解釋道,“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1](P5-6)只有窮盡外物之“理”,才能將心的認知功能全部“喚醒”,“格致”話語成為從常識外推至內(nèi)心的一種符合常識邏輯的知識體系。故此,《大學》所言之理實則為內(nèi)心已知之理,只不過需要內(nèi)外貫通,使得心中之“知”與心外之“理”保持主客觀的一致性。由上述可知,程朱理學“格致”話語的總體特征是趨外物而窮理,透露著濃濃的客觀主義和理性主義色彩,它作為一種道德實踐成為傳統(tǒng)心性儒學的補充,正所謂“此處之致知即可視為道德實踐之補充與助緣?!盵3](P44)確實,宋代“格致”話語的意義延伸對于當時的技術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它將傳統(tǒng)心性儒學懸置在旁,為理性知識留下一席之地。因此,宋代理學的成就被視為中國自然科學的“黃金時代”,[4](P527)主要體現(xiàn)在技術主義的發(fā)達,當時的科學家把格致之學應用于日常生活,強調(diào)對外物的探討和開發(fā),顯露出一絲近代的實證主義精神??偠灾S著程朱理學成為明清官方正統(tǒng)學說后,傳統(tǒng)“格致”話語的科學技術轉向成為現(xiàn)代化的“重要突破口”,并成為西方近代科學的“銜接點”。[5](P88)
第二,傳統(tǒng)“格致”話語具有“經(jīng)世”的實用價值。所謂經(jīng)世,指的是儒者需在現(xiàn)實生活中踐行儒家的道德秩序,解決種種的政治、經(jīng)濟、民生等問題,并試圖建立一個符合儒家大同理想的社會形態(tài)。經(jīng)世價值的轉向,可追溯到明清之際理學逐漸淪為唯意志的心性學說,其實踐能力的薄弱遭到眾人的詬病。此時,“經(jīng)世致用”、“力行致知”成為時代的治病良方被提出,傳統(tǒng)“格致”話語被賦予新的時代的特征,更為突出實證化的需求。以王夫之為例,他公開指責王陽明后學“廢實學,崇空疏”,他將實證精神和近代科學的意蘊賦予至“格致”話語的解釋當中,重新詮釋獲取知識的兩種方法:其一是格物,即“博取之象數(shù),遠征之古今,以求盡乎理,”由此,事物之“理”便可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去驗證;其二是致知,即“虛以生其明,思以窮其隱?!盵6](P312)王夫之將認識分為格物的感性認識階段和致知的理性認識階段。在感性認識階段,廣博見聞和參證古今以達到詳盡事理;在理性認識階段,通過思維活動窮盡隱藏的事理,兩者相輔相成,互為前提。由上述可知,以王夫之為代表的經(jīng)世之說,某種程度上卸下了儒家沉重的道德包袱,在觀念上為中國近代科學的發(fā)展起到了解放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在西方知識傳統(tǒng)中,科學和技術本就屬于兩個范疇,一則科學起源于古希臘的理性主義,技術扎根于民間的工匠傳統(tǒng),二則它們分別由不同的術語science和technology來指涉意義。但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儒學而言,傳統(tǒng)“格致”話語本身就包含了“窮理”(科學)和“經(jīng)世”(技術)兩層意義,并統(tǒng)一于個體的道德修養(yǎng)中,這就造成了中國知識分子在引入西方現(xiàn)代文明時,難以辨明科學主義和技術主義的區(qū)別。
面對新思潮的傳入,最初我們采取“附會”的形式,即用意義相近的語詞來解釋外來詞,正如葛兆光所言,“語言的翻閱需要用自己本土原有的詞語去一一對應,對于新知識的理解,也需要喚起歷史記憶、傳統(tǒng)知識和原有的想象空間,來充當再度理解和詮釋的‘思想資源’?!盵7](P1)西方“科學”話語最開始以中國傳統(tǒng)詞匯“格致”翻譯,這促使中國學界開啟了向西方現(xiàn)代文化交流之路,但不可否認的是,作為西方分科之學的“科學”話語與作為個人修養(yǎng)的“格致”話語還是有內(nèi)涵與外延的區(qū)別。一言以蔽之,在“科學”話語與“格致”話語的文本互譯的過程中,中國知識分子不僅加深了對西方科學文化和科學精神的體悟,而且也實現(xiàn)了本民族話語體系的又一次更新。以出場學視域觀之,出場路徑是由歷史語境的變化方向決定,“科學”話語之所以可以取代“格致”話語,是基于20世紀初中國意識形態(tài)的變更這一歷史語境。
第一,“科學—現(xiàn)代化”路徑。 鴉片戰(zhàn)爭后英國的堅船利炮敲開了中國國門,也沉重地打擊了天朝大國的道路自信,中國的歷史從此被卷入一場“追求現(xiàn)代”的探索性歷史,[8]其中,科學技術的引進和應用成為中國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化的動力和標志之一?!翱茖W”一詞出自拉丁語“scientia”,原義指涉“知識”、“學問”等。世界科學史表明,以“四大文明”著稱的中國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科技成就,遙遙領先于同一時期的歐洲,但具有近代意義的科技革命恰恰是最先誕生于西方而非中國。因此,對于近代的中國而言,“科學”是一個外來話語體系,基本上屬于一個舶來品。由于自強求富的國民需要,作為“形而下”的“格致”話語在晚清最先受到重視,被作為實用的“經(jīng)世之學”獲得較高的地位。此時,有識之士開始探索中國落后的原因,林則徐認為,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原因在于中國軍隊“器不良”“技不熟”,主張引進西方的先進技術。正如王善博指出,中國人對于“科學”的詮釋除了“器物”之外難作它解,因為現(xiàn)代“西洋器械借風力、水力、火力,無非竭耳目心思之力”,[9](P78)只有通過這一解釋,中國的知識分子才能欣然接納西方文明。在最初的西學東漸,魏源在《海國圖志》中以“師夷之長技以制夷”[10](P18-19)的命題邁出了重要一步。實際上,此時人們對西方現(xiàn)代技術采取了一種工具論態(tài)度,包含如下三個層次的含義:一是當殖民主義對中國主權構成嚴重威脅時,中國人不能如以往那樣完全在自身文化背景下將西方現(xiàn)代技術批判為“奇技淫巧”,甚至無視西方現(xiàn)代技術手段的強大效用;二是要從西方現(xiàn)代技術顯現(xiàn)出的對民族國家的功能和意義方面來肯定其作為手段的存在方式,從中國原有的文化背景中尋求西方現(xiàn)代技術的契合點,此時“格致”話語的需求呼之欲出;三是中國人要從價值中立的層面上學習和引進西方現(xiàn)代技術,由此來增強自身的技術力量,從而實現(xiàn)戰(zhàn)勝西方國家之目的。在此,中國社會面臨著無法抗拒的外在壓迫,不得不接受西方現(xiàn)代科學。洋務派人士馮桂芬首先提出“中本西輔”概念,具體闡釋為“諸國同時并域,獨能自致富強,豈非相類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較著者,如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不更善之又善哉!”[11](P39)此后,洋務派的有識之士從不同角度論證了相似的觀點。鄭觀應說,“中學其本也,西學其末也。主以中學,輔以西學”。[12](P76)1898年,張之洞在《勸學篇》中提出“中體西用”的表述,即強調(diào)“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13](P589)洋務運動的政治策略便從“師夷長技以制夷”轉變?yōu)椤爸畜w西用”,這一策略將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懸置,強調(diào)用西方的器物和科技置換中國傳統(tǒng)的技藝和器物,轉向全面接納西方現(xiàn)代技術。顯然,“中體西用”的思想實則為知識觀和人生觀區(qū)分的中西二分論,即在不改變?nèi)寮覀惱磉@一道統(tǒng)的前提下,將西方科技作為價值中立的“器物”引入學習。從鴉片戰(zhàn)爭到洋務運動進程中,科學技術作為現(xiàn)代化元素的先導,被置于社會結構性變遷的歷史圖景中,領銜洋務運動的清廷官員認為,中國想實現(xiàn)繁榮富強就必須將西方科技文明作為實用技術引入并為己所用。此時的“科學”話語僅僅局限于純器物或純技術的應用性知識,更多指向“經(jīng)世”層面。在這一階段,“科學”話語與中國傳統(tǒng)概念“理學”、“格致”交織共存。然而,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不僅印證了曾經(jīng)的東方強國的淪落,也反映了“中體西用”的技術話語的破產(chǎn)。
第二,“科學—文化”視角。甲午戰(zhàn)敗后,救亡圖存的現(xiàn)實需要使得中國人轉而擁抱西方進化論思想,進化論不僅受到康有為、梁啟超和譚嗣同等維新派支持,孫中山、嚴復等革命派也投以一定好感。嚴復以進化論為基石,翻譯《天演論》、《群己權界論》、《群學肄言》等著作為“科學—文化”視角的轉換,提出較為完整的現(xiàn)代化方案,中國人對西方科學精神的訴求由此而出。更進一步而言,嚴復翻譯西方邏輯學著作,如《穆勒名學》等,以便打破宋代以來的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思維方法的束縛。他說:“及觀西人名學,則見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內(nèi)籀之術焉,有外籀之術焉?!盵14](P1319)這里所謂“內(nèi)籀”和“外籀”分別是指培根的歸納法和笛卡爾的演繹法。嚴復借此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方法弊端:“外籀甚多,內(nèi)籀絕少,而因事前既無觀察之術,事后于古人所垂成例,又無印證之勤,故其公例多疏,而外籀也多漏?!盵14](P286)這種對科學公理的推崇至極的心理,與進化論這一社會思潮結合便化作革命的狂暴席卷而來。[15](P1)這里所謂的科學既是實證方法的表現(xiàn)和結果,又是“進化”或“進步”這一普遍原則的顯現(xiàn)和展示。作為科學應用層面的技術和工藝,則構成了富國強兵的基本條件。然而,對“科學”話語的崇拜也導致中國面臨意識形態(tài)危機,知識分子開始懷疑儒家倫理是否能代表中國的“天道”,此時知識分子開始使用“公理”或“公例”等詞匯替代“天理”,這可在嚴復論述中觀之,如“格致之事,一公例既立,必無往而不融渙消釋。若可言于甲,不可言于乙;可言其無數(shù),而獨不可言于其一端。凡此者,其公例必不公而終破也”。[16](P871)這意味著傳統(tǒng)政治合法性的黯淡以及轉向西方政治文明的熱忱。此時,“格致”話語不斷擴大其外延,不僅指涉“經(jīng)世”層面,還涵蓋了“窮理”之意,這就與西方的科學精神聯(lián)系起來。
第三,“科學—政治化”闡釋。意識形態(tài)是指“用來解釋世界如何運作,以及被用來證明一群人追逐他們自己的利益有理的一系列觀念?!盵17](P199)當以政治視角考察西方科學技術,這就意味著“科學”話語的外延擴大至一種重構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正如杜贊奇所言,現(xiàn)代觀念和價值背后隱藏的是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結果。[18]質(zhì)言之,“科學”成為整個社會的重要價值觀念,必須在復雜的社會文化語境中以科學為標準加以歷史分析其所承載的種種價值觀念,并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提供合法性解釋。郭穎頤將其稱為“唯科學主義”或“科學主義”:所謂唯科學主義就是把所有現(xiàn)實或?qū)嵲谥糜谧匀恢刃騼?nèi),相信只有科學方法才能認識這種秩序的所有方面,除物理和生物之外,還包括社會和心理方面。這里科學方法是首要的,它包括四大操作原則:經(jīng)驗原則、數(shù)量原則、機械性原則和進步原則,其中進步原則最為重要。他引證歐文的觀點,認為進步原則成為一種樂觀主義觀點,而人類所有成就都沿著直線前進,“希望通過科學及其自身進化完善來保證未來社會”。[19](P18-19)一言以蔽之,20世紀以來,科學不僅是一種對自然的認識或理解方式,更是一種掌控自然和社會的哲學話語。
借用費正清的觀點,洋務運動后,中國人學習西方的過程遵循著器物、技術、制度、文化這一邏輯。他認為,中國“借用一項西方事物導致他們必須借用另一項,從引入機器進而需要引入技術,從引入科學進而需要引入一切學問,從接受新思想進而要改革制度,最后從立憲維新進而走向共和革命”。[20](P182)這同樣可以從“格致”話語到“科學”話語的變遷觀之,最初人們沿襲傳統(tǒng)“格致”概念來界定西方的科學體系,為科學技術在中國的傳播尋求合法性。洋務派在深入學習后,意識到“科學”與“格致”的差異,并將西方的“科學”話語定位為經(jīng)世致用的“技藝之術”。隨著改革的失敗,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科學的解釋從“器物”層面上升到“文化”和“政治”層面,這一轉變逐步擴大了現(xiàn)代“科學”話語的外延和內(nèi)涵,并為此后的新文化運動中科學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廣泛傳播奠定了深刻的理解基礎。因此,“科學”話語的嬗變蘊藏著中國人文化心理的變遷,傳統(tǒng)“格致”話語實際上是實然與應然的統(tǒng)一體,其中的“經(jīng)世”層面與“窮理”層面共同指向儒家倫理,當西方“科學”話語作為價值無涉的技術傳入中國后,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形成不穩(wěn)定的二元狀態(tài),即西方的技術思想與儒家倫理巧妙地結合起來。但隨著儒家道統(tǒng)一再被挑戰(zhàn),中國人內(nèi)心傾向?qū)で笮碌囊庾R形態(tài)作為庇護,此時,馬克思主義正式登場。
出場形態(tài)對于歷史語境與出場路徑有本然的依賴性,一旦語境或路徑發(fā)生歷史性變遷,出場形態(tài)隨之有了新的內(nèi)容。因此,文本理論與文本意義受歷史語境和出場路徑?jīng)Q定,共同構成理論的出場形態(tài)。在20世紀初的中國,隨著儒家倫理的式微,具有科學品質(zhì)的馬克思主義借助中國社會轉型價值真空的特殊歷史境遇,逐步成為影響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意識形態(tài)。在民主與科學的推崇下,馬克思主義的部分理論被梯次地傳入中國,并被中國知識分子有選擇性地傳播,其中,唯物史觀的介紹最為流行。質(zhì)言之,“科學”話語為馬克思主義傳播提供了文化背景,而馬克思主義不斷地確證“科學”話語之魅力,二者互動的邏輯構成了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出場。
第一,“科學”話語的文化生產(chǎn)。新文化運動期間,陳獨秀將科學、民主與進化力量相等同,由此通過“科學”話語把傳統(tǒng)思想模式和生活方式視為僵死、平庸、模糊和膚淺,從而試圖瓦解以儒學為核心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秩序。在他看來,必須要以西方的“科學”和“民主”置換中國的“仁義”觀,這一觀念促使西方科學文明在中國生根發(fā)芽。但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促使人們思考進化論的弊病,從而使得它成為思想界和學術界討伐的對象,并聲稱“反對競爭論,而思以互助主義代之,”[21]中國人開始質(zhì)疑進化論思想作為思想范式是否合適,然而進化論的衰落并沒有使得中國人對西方文化和科技文明徹底失望,轉而投向更進一步的科學觀念。正是在此背景下,唯物史觀作為更為科學的話語體系,被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所接納,中國的思想界也完成了第二次范式的轉換,即科學的唯物史觀取代了進化論成為主導觀念。[22](P171)從此,“科學”話語獲得了最大化的傳播,“科學”成為一切思想觀念的衡量標準,科學的地位受到各界的追捧,并與民主并駕齊驅(qū)共同成為啟蒙文化的兩大主題。質(zhì)言之,中國知識分子凡事皆以“科學”作為取舍,“科學”成為中國接受西方學說的衡量標準,即唯物史觀、辯證唯物論和科學社會主義等學說都要在“科學”尺度下判定,“科學”成為解釋在中國通行的一切“主義”和“思潮”之鑰匙。毋庸置疑,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與價值的統(tǒng)一,科學性體現(xiàn)在唯物論與唯物史觀的合規(guī)律性,而價值性體現(xiàn)在終極關懷的合目的性,此時,“科學”話語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搭建了思想平臺。
第二,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品質(zhì)。馬克思主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科學”極端重視的理論品質(zhì),使得人們確信馬克思主義是符合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科學意識形態(tài),這也是20世紀初人們在諸多西方學說中選擇馬克思主義的關鍵原因。其后,一大批知識分子轉為信奉馬克思主義而摒棄進化論,也是由于他們堅信唯物史觀比進化論更科學,對人類社會的解釋更有說服力。如陳獨秀將馬克思主義視為以自然科學歸納法為特征的社會科學,一語道出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品格,并認為“馬克思所說的經(jīng)濟學或社會學,都是以這種科學歸納法作根據(jù),所以都可相信的,都有根據(jù)的”。[23](P364)李大釗更是明確地表達唯物史觀優(yōu)于進化論的觀點,他道出雖然在歷史進程發(fā)展的尺度下,二者都是與循環(huán)史觀相對立的“進步的歷史觀”,然而以唯物史觀將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明確歸于“物質(zhì)”,顯然它比進化論更進一步。[24](P423-424)陳獨秀指出,唯物史觀不僅蘊含著“自然進化的意義”,它更具有深邃的科學洞見和自覺的科學精神,把握了制度變化的核心要素,提出“創(chuàng)造歷史之最有效最根本的方法,即經(jīng)濟制度的革命。”[25](P411)此時,所有馬克思主義者都堅信,唯物史觀所主張的經(jīng)濟決定論是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的根本方法,“經(jīng)濟問題的解決,是根本的解決”,[26](P233)同時也是符合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科學。隨著革命事業(yè)的推進,在毛澤東看來,馬克思列寧主義就是一種“革命的科學”,學習這種“革命的科學”不僅要了解經(jīng)典作家們“關于一般規(guī)律的結論,而且應當學習他們觀察問題和解決問題的立場和方法”。從此,“革命的科學”[27](P533)、“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走向勝利的科學”[28](P820)、“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的領導方法”[28](P902)、“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科學”[29](P1245)等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綱領文獻的高頻詞匯,這是因為借助“科學”話語的確證,馬克思主義成為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并深入人心?!翱茖W”在毛澤東話語中有著豐富的修辭含義,常指代“反封反迷信”、“實事求是”、“客觀真理”、“主客觀一致”。[27] (P707)在長期的革命實踐中,中國共產(chǎn)黨人不僅將馬克思主義視為一種科學理論,并加以中國化、民族化、大眾化,而且將其視為一種具有實踐指導意義的應用科學加以運用。即“人們能夠?qū)τ谏鐣v史的發(fā)展作全面的歷史的了解,把對于社會的認識變成了科學,這只是到了伴隨巨大生產(chǎn)力——大工業(yè)而出現(xiàn)近代無產(chǎn)階級的時候,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盵30](P283-284)一言以蔽之,正是在民族革命的語境下,中國知識分子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文化,這種新文化的特征必須尊重科學知識、運用科學方法、奉行科學精神。因此,以“科學”話語重塑中國傳統(tǒng)文化蘊含著一定的歷史邏輯,這是由于“科學”本身所具有的創(chuàng)新特質(zhì),必須“取法乎上”并選擇先進的理論,此時具有科學品質(zhì)的馬克思主義一躍成為變革中國社會的法器。
總而言之,這一時期,“科學”話語不僅保留了中國傳統(tǒng)“格物致知”和“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意義,還獲得了嶄新的解釋。“科學”話語取代“格致”話語,是意識形態(tài)由儒學向馬克思主義轉向的語言學痕跡,意味著中國意識形態(tài)從此與儒學有所割裂。但另一方面,“科學”話語依然保有“格致”的文化基因,這種思維方式成為中國人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文化心理。至此,中國現(xiàn)代意義的“科學”話語系統(tǒng)正式建立起來,這有別于傳統(tǒng)“格致”話語,作為當時中國思想界的社會理想和歷史建構的理論框架,并以科學精神重新建構東方與西方、落后與進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保守與創(chuàng)新等時空秩序。其中,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科學”的話語,同時具有傳統(tǒng)文化基因,逐漸成為新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主導觀念和主流思想。這是由于在“科學”語境下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傳統(tǒng)儒學有相似之處:其一,“經(jīng)世”的知識系統(tǒng)。這主要體現(xiàn)在唯物史觀是符合普遍之“理”,當知識分子援引唯物史觀去解釋新的社會制度時,“進步”話語成為社會的普遍法則,唯物史觀便是詮釋社會歷史形態(tài)的科學理論。其二,“窮理”的終極關懷。共產(chǎn)主義社會作為人類社會階段的最高形態(tài),其科學性毋庸置疑,由此,共產(chǎn)主義取代大同理想,成為中國人心中的道德關懷。新文化運動后,中國新知識分子拋棄了原有的中西二分論的思維方式,重新返回知識和價值整合的一元論。正是在此文化心理下,馬克思主義作為知識系統(tǒng)和終極關懷的統(tǒng)一體與傳統(tǒng)“格致”話語同構,被中國人民所選擇并成為新的意識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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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文苓]
On the Appearance Logic of Marxism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A Study on the Process of “Science” Replacing “Gezhi (Investigating and Extending)” Discourse as the Center
Yang Lin, Zhou Quanhua
(School of Marxism, Zhongsh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Marxism; science; Gezhi; scientific explanation
Discourse is the cohesion of the thought.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science” discourse hides the logic of Marxism appearanc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and also the cultural psychology that Marxism had been accepted by people. 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modern western scientific thoughts and the ris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thought, Marxism appearance was actually due to the change of historical context in China to construct the historical process. Investigating with the process of the “science” discourse replacing the “Gezhi” discourse as the center, the appearance of Marxism has three dimensions in culture perspective: historical context, appearance routes and appearance form. Among them, the reform of traditional “Gezhi” discourse and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science discourse served as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appearance routes of Marxism, which jointly constitute the appearance mechanism and micro logic of Marxsim. In the science context of China, Marxism has become the ideology of modern Chinese science.
* 本文系全國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中國社會主義法治的最根本保證——黨的領導研究”(項目號:14ZDC002)、廣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兩種研究范式及其互動關系”(項目號:GD14CMK04)的階段性成果。
楊琳,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周全華,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廣東 廣州 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