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漢學面臨一個向直觀比照詮釋新漢學轉變的新歷史時期。這個時期是一個對舊漢學時期的覺醒,對舊漢學困難的克服;它將開啟一個文化之間平等、恰當交流與對話,減少誤讀、誤解、誤判,較為切實相互理解的新時代。朝著這個新方向邁步的標志,就是在文化間,特別是中西文化之間,實行在彼此語義環(huán)境間對照闡釋兩個文化意義的差別,取代歷來所用的將闡釋對象的中國事物裝進西方語義的概念和理論框架中去分析的方法,后者留給我們的多是遺憾的扭曲與誤解。
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有英國劍橋大學漢學家理查茲(I. A. Richards, 1893—1979)提出,如果將西方的“分析”作為理解孟子的方法論,就會把整個西方世界觀和整套思想體系“走私”到孟子思想里來。①I. A. Richards, Mencius on the Mind.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 1932, pp. 86-87.比較中西哲學家葛瑞漢(A. C. Graham,1919—1991)則提出,西方漢學家在自己母語中找不到切合“仁”“德”的詞匯,要是用“benevolence”和“virtue”去附會,兩個傳統(tǒng)的深層結構性差異就會被誤導;一邊是印歐的形而上學、本體論和宇宙論,另一邊是中國傳統(tǒng),根本沒有這樣一套結構。②A. C. Graham, Studies in Chinese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ical Literatur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0,p. 322.此外,尼采(F. Nietzsche, 1844—1900)與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也得出,特定宇宙觀沉淀在特定文化的語言及概念系統(tǒng)結構之中。葛瑞漢確切地說,中國自古形成的對宇宙的認識,不是通過一個唯一外在、遠在天邊的超越本體源頭來敘述的,而是將萬物都認識為相系不分、互相依存的。③Ibid., p. 287.比較中西哲學家安樂哲(Roger T.Ames)認為,我們現(xiàn)在的詞典簡直是一大災難,以“天”“道”為例,現(xiàn)在的漢英詞典承載著一種與其所要翻譯的文化格格不入的宇宙觀。④安樂哲:《孟子哲學與秩序的未決性》,載李明輝《孟子思想的哲學探討》,1995年抽印本,第42—43頁。
從上述一批漢學家、比較中西哲學家提出的意見去考慮,今天必須要強調,新漢學的前途是要做中西哲學文化的比照詮釋。漢學是在四百多年以來西方了解中國的大潮中,一些人研究和解讀中國的工作,它的影響不可謂不廣泛和深刻,但不容忽視的是,漢學一直有個很成問題的做法,即對中國傳統(tǒng)的解讀采取的是糟糕的“不對稱文化比附”—總是習慣地按西方哲學假設范疇,對中國傳統(tǒng)施以“理論化”,無顧忌地使用“鞋拔子”,把中國事情硬往西方的概念框架里塞。例如人們常說“墨子是個功利主義者”,卻不會說“穆勒(F. Max Müller,1823—1900)是個‘墨家’”;還會說“儒學是道德倫理學”,卻不考慮亞里士多德將會怎樣解釋‘天’”;人們幾乎不問為什么西方沒有形成“道”“德”“仁”等的觀念。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前些年德國漢學家羅哲海(Heiner Roetz)一面把郝大維(David L. Hall)、安樂哲同黑格爾、韋伯放在一起,說他們是同一出發(fā)點,但在另一面卻用科爾伯格(Lawrence Kohlberg,1927—1987)兒童心理學范疇的倫理認知邏輯階段論,去附會中國古代春秋之辯的歷史現(xiàn)象。①田辰山:《西方對中國哲學詮釋的危機》,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當代歐美漢學對中國哲學的詮釋—以羅哲海為中心國際研討會”的發(fā)言,2010年5月30日。這太明顯了,會使人感到很不安??茽柌竦膬和睦黼A段論,跟諸子百家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范疇、邏輯和結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但對于西方特有的普世思維邏輯而言,這十分典型,不是一個問題。但對中國互系性的思維來說,卻很蹊蹺!
其實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都存在相當流行的不對稱詮釋問題。這個誤導性詮釋是伴隨興辦西方教育、提倡白話文改革而來的,也是時逢“現(xiàn)代性”文化帝國主義潮流的一個結果。因為是在一個大體西方式假設框架結構當中,哪怕人們是用漢語講話,其中也隱含著這個結構??傊?,這個不對稱詮釋酷似一個“鞋拔子”,做了將一個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腳硬塞進另一個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鞋里去的事。所以舊漢學走過的是一條“不對稱文化比附”的路,似乎中國思想文化只是在遇見西方傳統(tǒng)之后,才有了看待自己的標準,如果沒有西方概念與理論框架,中國的事情就找不到自己“體”了。這樣的效果,其實必然地導致了對中國思想文化以及各種中國問題的扭曲理解。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中國文明發(fā)展及其歷程一直是通過一套與自己不相干的西方假設推定途徑表述的。今天的全球化時代使?jié)h學成為世界性學問,呈現(xiàn)出一種新局面,人們已開始呼喚“新漢學”或“大漢學”。中國作為一個成為世界了解與研究對象的民族或國家,明顯表明了她在世界的意義、影響或更潛在的意義和影響。然而我們不應該忘記,“不對稱文化比附”是長期以來導致誤讀、誤解、誤判中國事物的障礙,清除這個障礙必須提到日程上來。
今天的新漢學要實行的“比照詮釋”是在糾正舊漢學“不對稱文化比附”意義上的一個概念。這是一種負責任的比較哲學文化與恰當?shù)奈幕U釋,就是讓歷來被不對稱比附的舊漢學從跟中國語義環(huán)境脫離、硬是塞入西方語義環(huán)境的中國文化,重新回到自己的原本語義中去,讓中國文化講自己的中國話,講它自己。這尤其對漢學在當今逐步演變到作為專業(yè),由對中國語言、文化、文學、歷史、哲學乃至敦煌學、考古等等,轉入對當代政治、經濟等諸多方面,形成一個廣義的“漢學”這樣的狀態(tài),意義更為現(xiàn)實、重大,否則不能適應當今中國與世界深刻變化中日益凸顯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格局。
新漢學需要面對三個大問題:1.如何認識與解讀中國和中國政治、經濟和文化對世界的意義與影響;2.如何應運時變,讓漢學與國學、世界文明對話和文化交流更具有對話的能力;3.如何梳理傳統(tǒng)漢學與當代研究的承續(xù)以推進中國主流學術與海外漢學溝通。重要的是“新漢學”這些研究方向新特點,最后有必要歸結到一個根本特點,即如何解讀和詮釋一個更接近于自己本來面目意義上的中國,它這樣就成為了一個需要克服“不識廬山真面目”膚淺認識傾向的問題,這個問題又直接連帶著對待話語權問題,也即是為了追求單方、單向、單線、為某一方政治服務的話語,還是一個雙方、雙向、多層次地鼓勵恰當相互關系,考慮到眾方利益,達到眾方共贏的友好話語。
世界上有很多人不了解中國。一項調查顯示,50%的美國人認為中國崛起帶來經濟威脅,51%的人認為是軍事威脅。中國的崛起是世界發(fā)展一個必然趨勢,但中國并不想稱霸世界,而要的是和諧共存、相互理解。20世紀西方哲學家對中國傳統(tǒng)抱矛盾的態(tài)度,他們不愿將中國傳統(tǒng)視為一種嚴肅哲學探求,不承認它作為哲學學科的合法地位,這一切都可歸結到翻譯者們對中國哲學理解的語匯匱乏。而這又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實證主義方法導致對他者文化和歷史的邊緣化,讓哲學專業(yè)人士難以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產生興趣。所以,加強對中國的理解,提高漢學的學術意識,不能是天真、簡單化的,而是必須有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精神。一旦著手漢學,首先必須做的,就是讓你入手的漢學題目從西方理論語境脫離出來、使它返回自己原本的語境去。這意味著,在其漢語語義環(huán)境中,想辦法弄懂它所指的是什么,也即將它所受浸染的那些西方文化假設推定實行剝離,讓它顯示原本特有的內在性,對中國宇宙論在西方話語說來不同尋常的那些反差特點與不同,實行直觀的對照性詮釋。
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精神,簡明地說就是在西方概念話語敘事作為我們經驗的一半之外,需要總結出經驗的另一半—一個中國的語義環(huán)境,也即中國哲學敘事產生的那種語境;只要想做出名副其實的漢學,想得到一個更接近于自己本來面目意義的中國,它所處于的那種語境就必須要考慮進去。應當說,《易經》提供的自然宇宙觀語匯,就中國傳統(tǒng)詮釋語境而言,是根本的。在這個詮釋語境提供條件下的中國思想文化講述自己,同時在漢譯英的西方詮釋語境中難以想象的中國本來面目是:中國事物首先是“準無神論”;中國的“天”不是從西方假設而來的超絕外在“本體”的“天主”或“上帝”;中國智慧不需要上帝這個理念;中國的“倫理道德”不是西方神性的那種;中國的“人”是關系而不是個體;中國傳統(tǒng)的“民主”資源與內涵都是豐富的;中國是富于群性感的社會,不是西方個人自由主義產生的國情; 從中國語義環(huán)境看,“人性不變”是個哲學謬誤;中國不是神性文化,而是人性文化;西方求的是“絕對真”,中國的持久努力用于把持中庸之“道”?,F(xiàn)代中國成功避免了西化進程最糟糕結果,沒有跡象能說明當代中國是拋棄了任何中華文化的重大內在要素;當今中國社會仍是個“禮儀之邦”。
走向“比照詮釋”的新漢學,讓漢學從“不對稱文化比附”西方語義環(huán)境脫離出來,重新回到自己的原本中華語義環(huán)境中去,讓中國文化講中國話,講它自己,具體步驟是:第一階段:1.喚起對舊漢學“不對稱文化附會”的敏感;2.確認“不對稱文化附會”使用語匯在西方語義環(huán)境的形而上學超絕與二元主義寓意;3.這時油然意識到西方語匯的漢學潛存著扭曲與誤讀;進入第二階段:4.喚起對現(xiàn)代漢語漢學表述的敏感,關注某一西語概念的漢語譯詞在中華“一多不分”語義環(huán)境的原本含義;5.查閱諸如《說文解字》或《康熙字典》,發(fā)掘某一現(xiàn)代漢語作為西語某概念翻譯詞匯,其原本與宇宙論“萬物互系”(或無超絕無二元主義的寓意);6.一旦找到某一現(xiàn)代漢語與中國宇宙論相關的寓意,便會油然認識到,某一漢學題目在漢語與西語表述上存在各自不同語義環(huán)境的結構。這里的“比照詮釋”,實際是中西語義環(huán)境的直觀互鑒,其過程本身是在修正歷來西語漢學“不對稱文化附會”(“概念對號入座”)造成的誤讀、誤導與誤解,這一過程也同時成為中國話講述的接近中國本來面目的漢學。
中國與西方“一多不分”同“一多二元”語義環(huán)境的直觀互鑒,必然是新漢學基本方法?!耙欢嗖环帧闭Z義環(huán)境(interpretive context),是在與西方“語義環(huán)境”的直觀互鑒中得到的?!耙欢喽敝械摹耙弧保ā盎浇躺系邸被蛭ㄒ徽胬恚┦俏鞣叫味蠈W假設推定的凌駕宇宙之外、超然絕對的主宰宇宙本源體;“多”是由這個“一”創(chuàng)造或派生出的一切“獨立、個體”物(包括人);“二元”是“一”與“多”之間的單線單向主宰與被主宰關系,作為“多”,一切“獨立、個體”物之間由于個體性而獨立存在、互無聯(lián)系;一旦相遇,則導致“非此即彼”對立與沖突的緊張性,構成單線單向支配與被支配關系?!耙欢喽钡奶刭|是:“一”的超絕性(transcendentalism)與一切個體間的二元對立性。“一多不分”則是非超絕性和非二元對立性的萬物相系不分與通變之道。
新漢學的獨特價值與當代意義是它傾向于讓人們用恰當?shù)囊暯桥c話語了解中國近現(xiàn)代乃至當代政治、經濟等諸多方面意義,它追求漢學與國學、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交流的對話能力,致力于恰當梳理傳統(tǒng)漢學與當代研究的承續(xù),推進中國主流學術與海外漢學實現(xiàn)積極的溝通。而當今漢學這樣的價值與當代意義,其獲得的保障與堅實落點,在于它有助于人們認識與闡釋一個更接近于本來面目的中國,而這一價值乃至當代的世界意義,有賴于矯正世界性的“不識廬山真面目”的膚淺認識。
新漢學研究的扎實性,來自下列幾點:它增強中國與世界(特別是西方)的對話能力;這一能力植根于中國能夠做到確鑿回答中華文化是什么的問題,能用適當話語,做到跨文化(特別是跨到西方)的詮釋;它彌補了傳統(tǒng)漢學陷于對中華文化誤讀、誤解、誤判的缺憾困境。它犀利的學術指向,深刻揭露造成對中國誤解的原因,是把中國塞入西方概念和理論框架。新漢學展示的是一個本來面目的中國,信服地告訴人們中華價值更為符合世界未來的人類福祉,是人類可持續(xù)生存發(fā)展不可或缺的重要文化資源。當今漢學的恰當性與健康方向,取決于它有利于加強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中國與世界適宜與積極的關系,而不是削弱與分離它們的關系。新漢學價值與當代意義的重要標志,是它能夠打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華文化之間斷裂的表象,揭示其延綿不斷的一以貫之結構,揭示中華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承續(xù)性與承續(xù)形態(tài)。
今后的漢學研究如果不具備上述價值與當代意義,則不是直視,因而不能適應當今正在深刻變化的全球政治、經濟和文化格局,就是它的失當,就須引起注意,思考它是否走向了不得當?shù)姆较?。新漢學于今天的發(fā)展價值與當代意義,必然反映出于什么目的認識和解讀中國,對中國最后所做的解讀是為什么利益服務的,是加深了還是損害了中國與世界的恰當關系。
如何才能開拓漢學新領域,推進漢學新發(fā)展,要看它關系到的是否是世界的問題、根本的哲學問題、哲學的危機。人類要走出當今的困境,必須要找回哲學。哲學是文化的核心,文化須接受哲學統(tǒng)領。在世界人類命運問題上,不是競爭,不是你輸我贏的零和游戲,而是要把思維轉變到“我們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類要么是共贏,要么是共輸”;而“共命運”“共贏”的哲學,是新漢學所應提供的,其強有力的源泉恰恰潺潺流淌在中國的哲學文化之中。其根據就是它萬物互系不分,從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天然、自然、適當關系出發(fā)、以關系為本的宇宙論、思維方式及崇尚觀的哲學。抓住了這一點,就抓住了開拓漢學新領域、推進漢學新發(fā)展脈動的霹靂機緣,就登上了學術高地制高點,就掌握了最過硬的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