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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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茨尼爾森對階級形成理論的空間化重建*
王志剛**
【摘要】卡茨尼爾森認為階級形成是涉及城市、國家、政治、文化、資本等眾多因素的偶然的、易變的空間化過程,不同的空間環(huán)境生成多樣性的階級模式。其貢獻在于通過“城市空間”、“日常生活經驗層面的階級”等概念中介重建現(xiàn)代工人階級形成史,表明城市社會地理學如何有助于人們說明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范疇正喪失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把握能力。盡管卡茨尼爾森努力建構一種空間化的馬克思主義解釋范式,但這種分析路徑缺乏不平等、剝削和支配等經典概念和分析機制,呈現(xiàn)出的是馬克思主義、韋伯主義和布迪厄主義等眾多階級分析路徑的混雜。
【關鍵詞】城市;階級;階級形成;剝削
對某些人來說,階級就是生活方式和品位,意味著穿白色網球套裝干園藝活。對另一些人來說,階級等同于社會地位和受人尊重,如果被劃分到低的階層就是一種恥辱。還有一些人將階級看成是集體抗爭的組織和形式。在諸如此類的流行話語體系中,階級成為社會等級和結構性不平等的同義詞。但在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階級具有更加特殊和嚴格的含義,它反映了經典理論原型的中心主張:(1)圍繞財產權和雇傭關系,分析其對社會不平等的形塑作用,包括社會權力(利)和生活機會的分布等;(2)分析階級結構對其他社會關系的塑造的基石作用;與之相對應,一方面是階級結構的形成——階級構型,另一方面是指社會集聚類型的形成;(3)分析由階級結構形成社會對抗和公開沖突的過程,即階級斗爭不僅形塑了不同的社會政治陣營,而且是社會變遷的主要動力。*[美]埃里克·歐林·賴特:《階級分析方法》,馬磊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84頁。由此可見,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包含階級起源、階級劃分、階級形成、階級關系、階級結構、階級斗爭等內容。其中,階級劃分是依據(jù)一定的標準將社會成員結構化,以構成邊界相對清晰、集體認同、具有共同特征的群體(如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階級形成則側重于動態(tài)分析與實踐建構,是一定的社會成員形成階級意識,做出一致的選擇和集體行動,由自在階級上升為自為階級的過程。從廣義上,階級
形成包含階級的產生、劃分及生成等內容。新馬克思主義城市學者艾拉·卡茨尼爾森(Ira Katznelson)在其《馬克思主義與城市》文本中提出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不僅經濟結構是階級形成的重要因素,而且隨著國家對經濟社會活動的干預,權力、文化和時空條件也逐步成為階級形成的重要原因。本文主要考察卡茨尼爾森對階級形成的元理論闡釋,討論階級是如何由經濟關系建構為空間政治關系,成為歷史前進的推動力量或阻礙力量。
一、階級概念的四重面相
在卡茨尼爾森看來,階級術語本身的混亂給階級形成進程及其理解設置了種種障礙。作為闡釋階級形成的一種輔助措施,他區(qū)分出了階級含義的四個層面。*[美]艾拉·卡茨納爾遜:《馬克思主義與城市》,王愛松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00—201頁。第一個層面是作為生產方式的階級,卡茨尼爾森稱之為“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內部的階級”。第二層面是作為生活方式的階級,它關系到“現(xiàn)實的個人”如何在既定的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中生活,涉及工作之中和工作之外的社會存在的組織特征。第三層面是認知和語言傾向的階級,它指涉人們再現(xiàn)其實際生活經驗的方式及其行為的方式,即階級是在一種特定的文化秩序及其獨特的喜好、認知和可能性的框架之內構成的。第四個層面是作為集體行動組織和形式的階級,它和第三個層面密切相關,唯有擁有一些共同話語體系的人們,才有可能或不可能采取集體行動以追求共同目標,一旦當其成員通過組織自覺采取共同行動以影響社會時,就可以說該階級存在于第四個層面上。
按照這一解釋,階級形成并不是一種特定的結果,而是與上述四個層面之間復雜地關聯(lián)在一起。比如,第二層次以社會生活經驗為基礎的階級,是在怎樣的條件下發(fā)展出來的?這些經驗理解應當限于工作場所關系和勞動者對其雇主所提的要求之意義上,還是應當包含社會和政治生活的其他視域?卡茨尼爾森的答案是,現(xiàn)代工人的階級形成史,可以通過一種全新的方式得以理解——參照城市空間的表征和適合于這些命名的集體行動的方式,使階級四個層面的輪廓清晰可見。在此語境中,工人階級如何解讀城市,成為解釋19世紀工人階級歷史中結構與行動之間的關鍵中介。在確切的意義上,19世紀之后工業(yè)資本主義主要是一種城市資本主義,認識這種工人階級生活經驗的歷史性努力及其表達,成為卡茨尼爾森階級理論的主題。
由于沒有踏上將城市空間、資本主義發(fā)展、階級形成聯(lián)系起來的旅程,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的階級分析路徑極大地忽略了第二層次的階級內涵??ù哪釥柹J為,假如我們認真思考不同資產階級國家內部作為生活方式經驗的階級內容,就會贊同上述觀點。剝削——資產階級從無產階級那里榨取剩余價值——是在階級分析的第一層次,是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結構性特征,是資本主義的宏觀“運動法則”。*Ira Katznelson, Marxism and the C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58.但在第二層次上馬克思主義無疑是欠缺的,因為它將注意力主要放在資本主義的工作場所上。并且,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方法將這兩個層次融合在一起,將資本主義的抽象邏輯和工場位置當作是“經濟”,當作是資本主義社會、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關系的“基礎”,即階級是在生產和非生產勞動一類的范疇內被抽象地加以討論。*Ibid., p.258.
在卡茨尼爾森看來,這種分析策略的缺陷就是壓抑了工人離開工作場所后社會組織的特征。*Ira Katznelson, Working-Class Formation: Constructing Cases and Comparisions, in Ira Katznelson and Aristide Zolberg(eds.), Working-Class Formation: Nineteenth Century Patterns in Western Europe and the United Stat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6.即使將那些沒有進入勞動力市場出賣勞動力以換取工資的人的階級位置難題懸置,馬克思主義的術語將工人階級當作一個在資本主義工場中工作以賺取工資并處于商業(yè)與公司的等級制內的從屬地位的個人所組成的群體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同時也生活在特殊類型的居民區(qū)中。在其中,他們陷入了住宅、家務、公私物品消費的經濟(以及社會、政治和文化)關系之中。
可以肯定地說,過去一個半世紀西方階級形成史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基于工作場所和居住地點的兩分之上。階級為底層群體組成政黨和工會提供了結構和話語基礎。然而,自19世紀40年代恩格斯進入曼徹斯特發(fā)現(xiàn)具有成為無產階級潛力的工人階級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單一的西方工人階級成功地扮演這一角色。今天在任何地方,資本主義也沒有處于被社會主義所取代的險境之中。完全在經典用法意義之上的階級斗爭并不存在,并且令人糾結的是,對傳統(tǒng)的階級范疇本身是否有能力對日常社會和政治生活的現(xiàn)實做出描述,馬克思主義越來越缺乏信心?!斑@種苦惱,在勞動抗爭停滯不前的哀嘆之中不斷呈現(xiàn)出來;在使階級關系成為一種臨時的符號中呈現(xiàn)出來;在對行動的思考從工人階級向新的社會運動的變遷中呈現(xiàn)出來。”*Ira Katznelson, Marxism and the City, p.262.由于陷入了城市的社會政治關系之中,勞工階級深刻地體驗到了資本主義城市的諸多面相。他們的體驗不僅是基于結構上和空間上隔離開來的工作世界之中,而且在居民區(qū)的家庭生活之中。通過與城市聯(lián)姻以直面階級在工作場所和離開工作場所時的社會組織的各種維度,馬克思主義可以更好地表達它對工人階級主體不革命的失望。并且,“順著這條道路,馬克思主義可以更好地說明為什么它最珍視的革命愿景,在理論上是動聽的但始終沒有成為現(xiàn)實”*Ibid., pp.259-260.。
二、城市空間與階級斗爭的歷史缺席
確實如卡茨尼爾森所言,現(xiàn)在有問題的是階級政治本身,承擔著歷史重任的階級行動者退化成了“工人貴族”。另外,馬克思主義與城市的關系處在不確定的地平上,城市本身也不是看似的那么好界定。在討論城市對階級形成的影響問題時,卡茨尼爾森通過評估馬克·戈特迪納(Mark Gottdiener)和埃里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等新馬克思主義學者對城市的持續(xù)性思考,以一種學術思想史回顧的方式表明在馬克思主義與城市的聯(lián)姻過程中,可以找到一些有關城市空間變遷如何影響了當代階級形成模式的有說服力的解釋。
如果說20世紀60和70年代,馬克思主義者對城市興趣的復興,使有關資本積累和地方社會運動的問題成為焦點話題,那么今日壓倒一切的主題是資本主義的重組以及伴隨而來的一種獨特空間的城市轉型。假如恩格斯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城市理論的關鍵創(chuàng)始人,那么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則作為討論新資本主義城市問題的先驅者而聲名鵲起,他堅持將注意力從一個作為靜態(tài)的、封閉的地方城市轉向一個更富流動性和開放的空間概念。*Mark Gottdiener, Space as a Social Force of Production: Contribution to the Debate on Realism, Capitalism, and Spac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11(Sept.1987).戈特迪納正是以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為基礎,創(chuàng)作了“城市空間的社會生產”。就像恩格斯當年力圖在曼徹斯特找出工業(yè)資本主義的完美空間個案一樣,戈特迪納以今日的“令人震驚的城市”——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美國分散的空間安置——當作自己理論的前提。其結論是,資本、生產、人員和權力集中的傳統(tǒng)城市,已經不再是一種生產力的表征。取代了傳統(tǒng)緊湊的城市形式的特大都市,在形式上是雜亂的,在組織上是等級制的,并且這種新的多核心增長具有分散化的特質,“人員、商業(yè)、產業(yè)和管理在廣袤的區(qū)域四散開來……重構為多中心的領域——綿延很遠很遠,遍布整個國家”*Mark Gottdiener, The Social Production of Urban Space, Austin.Tex.: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5, p.9.。這種新的空間形態(tài)代表的不是以往模式的延續(xù),而是一種急劇的斷裂。
卡茨尼爾森十分贊同戈特迪納針對主流生態(tài)學和馬克思主義方法沒有正面對待這種新的空間構型的指責,他們都認為城市不是一個獨立的分析對象,而只是更大的空間重組進程的一部分,因此必須將最近的空間發(fā)展理解為全球公司的興起、干涉主義國家、技術革新的提速的結構性聯(lián)結的結果??ù哪釥柹J為,戈特迪納的貢獻在于將這種急劇的變遷與階級形成問題聯(lián)系了起來。后者指出有問題的不是工人階級如何看待城市,而是缺乏一個要圖繪的城市,并缺乏對城市加以圖繪的工人階級。這種去中心化的空間形態(tài),將在地的社會關系轉變成了對階級團結(或所有單一、連貫的社會結構愿景)的深層傷害。一個巨大的悖論是,通訊的提速、信息的散播以及交通途徑(尤其是道路——汽車所有權已經相當深入地滲入了西方的各種工人階級之中)的急劇擴大,已經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劇烈地將工作場所和居住地之間的關系分割了開來——將基于勞動力經驗的階級和基于地方性的階級區(qū)分了開來。高度自主的住宅市場的運作決定了人們生活在哪里,而社會群體的空間隔離,使人們擺脫了對弱勢群體的責任。更關鍵的是,本地空間喪失了街道和公共區(qū)域,已經基本收縮到了獨立的單門獨戶的庭院中?!班従觽冇捎谌狈餐慕涷炞兊迷絹碓绞柽h,盡管在他們之間存在著點頭之交,但總體而言網絡虛擬社區(qū)取代了過去一度具有密集社會關系的本地化社區(qū)。”*Ibid., pp.285-286.空間變得日益抽象化。假如19世紀的居住空間為工人階級及其政治組織提供了物質支撐,那么新的空間模式通過改變日常生活的經驗,減小了階級傾向和集體行動的可能性。
相比之下,霍布斯鮑姆在工人階級的歷史命運方面,從更為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方法視角得出了與戈特迪納相當一致的結論。他重申馬克思主義結構分析的活力,并通過將城市空間分析擴展到用來說明現(xiàn)行階級和群體形成的模式。在霍布斯鮑姆看來,目前的階級危機在于人們所經驗的資本主義社會重組削弱了工人階級的話語傾向和集體行動的物質與空間基礎?;舨妓辊U姆試圖根本不參照城市空間維度而直接在馬克思主義內部說明這種危機。在紀念馬克思的演講《勞工的前行止步了么?》中,他采取了一種為英國勞工唱哀歌的方式,論證勞工運動的停滯不前較少是由于主體性和組織領域的進展,更多是由于作為一種客觀生活方式的階級領域的發(fā)展。從19世紀末發(fā)展,到20世紀中期繁榮起來的工人階級的“共同風格”,在歷經生活標準的提高、引入了社會性別和國籍的勞動人口的統(tǒng)計學等技術與行業(yè)轉型之后,沒有幸存下來。*Eric Hobsbawm, The Forward March of Labour Halted? in Martin Jacques and Francis Mulhern(eds.), The Forward March of Labour Halted? London: Verso Books, 1981 ,p.18.
卡茨尼爾森認為,霍布斯鮑姆堅持20世紀末資本主義城市社會地理的種種變化,導致了今日在城市空間中不存在一個足以維持工作場所和非工作場所的團結一致的工人階級政治的基礎,是有一定道理的。郊區(qū)化使城市去中心化,隨著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在城市之外找到了新的地點。市中心逐漸地越來越擠滿了“五花八門的窮人”、“沒有技能的人”、“社會的邊緣人和問題重重的人”。此外,城市改造、道路建設、中心商業(yè)區(qū)的再開發(fā)已經破壞了傳統(tǒng)的工人階級鄰里街區(qū)。所有這些都對大城市勞工運動產生很大影響,剝奪了其向心力。現(xiàn)在,“大城市的勞動者正從‘無產階級’的地位和意識回到了前工業(yè)和五花八門的‘勞動窮人’的地位和意識……勞工運動正喪失或已經喪失了傳統(tǒng)習慣賦予他們的力量、賦予他們以工人階級的集體認同”*Eric Hobsbawmin, Labour in the Great City, New Left Review I/166, November-December 1987, pp. 48-49.。團結一致的階級政治已經更多地被四分五裂的尋求聯(lián)合的少數(shù)族群政治所取代。如果在20世紀初期,馬克思主義不得不面對沒有階級斗爭的階級處境,那么現(xiàn)在它則不得不直面沒有階級的資本主義的前景。
在卡茨尼爾森看來,戈特迪納和霍布斯鮑姆的貢獻在于他們將空間分析與階級分析聯(lián)系了起來。然而,前者從少數(shù)“大”城市所做出的都市風景的變遷對階級形成的影響和概括,以及后者對城市政治終結的信心滿滿和推理,“都存在某些懸而未決的東西”。*[美]艾拉·卡茨納爾遜:《馬克思主義與城市》,王愛松譯,第279頁。
三、階級形成是偶然的空間化過程
卡茨尼爾森所謂“懸而未決的東西”,是階級形成的偶然性與多樣性,不同的空間環(huán)境會生成多樣化的階級模式?;舨妓辊U姆對前工業(yè)資本主義城市的再解讀,和戈特迪納對后階級政治開出的處方,都只是對特殊類型而不是代表普遍類型的城市空間影響的說明。當城市的社會地理發(fā)生變化時,以往對城市的解釋就不夠用了,并且由于城市空間處境的范圍和復雜性,階級形成問題再一次伴隨這些多元的解決方案而浮現(xiàn)。當然,它們也受到比以前遠為復雜和多變的城市生活特征的限制和塑造。在有些情境下,階級認同可能有些減弱;在另一些極為相同的背景中,它們則有所增強。因此,現(xiàn)在必須厘清階級認同的這種可變性與城市的社會和空間組織之間的關系。
正如霍布斯鮑姆提醒我們的,弄清城市的過程不僅受到物質和空間特征(例如工作地點和家之間的關系、人口統(tǒng)計學上的定居模式)的約束,而且也受到現(xiàn)存城市圖繪的啟示。正如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所有表征一樣,這些因素擁有使它們創(chuàng)造物的特殊條件更持久地存在下去的能力。只要想一想可能的替代性選擇:考慮到資本主義在塑造城市空間之上的結構性力量,以全盤的階級術語對城市進行描繪依然是有道理的;而考慮到碎片化的住宅市場和政治管轄權的日益重要,以韋伯式的階級術語將城市描繪為各地區(qū)(這些地區(qū)又是通過居民在市場——地方中的細致劃分的消費能力區(qū)分開來)之間的分化也是明智的??ù哪釥柹J為,階級理解和階級活動方面的差異,主要不在于工作地點上的不同,而是居住地上的差異。變化的根源主要是國家當權者所奠定的政治語境,正是這些當權者塑造了新的城市工人階級是如何理解居住地的。*Ira Katznelson, Marxism and the City, p.212.
通過比較研究的方式,卡茨尼爾森討論了19世紀英國和美國工人階級形成的案例。他試圖達到以下幾個目標:首先,英國和美國的工人階級是如何通過廣義上的城市空間的轉型來感受資本主義的;其次,19世紀城市空間的分化是如何對階級提出挑戰(zhàn)的;再次,每一國家的民族特點在帶來每一個案的“階級性”上的變化如何是必不可少的。特別是,卡茨尼爾森想考察為什么在美國,一種分裂意識逐漸地分化了工人階級:在工廠是勞動者,在其居住區(qū)則是種族群體的成員;而在英國,階級的團結并沒有在工廠領域和脫離工作時區(qū)分開來:勞工政治領導人直接向工廠的雇傭者提出要求,而遠離工作時則在同樣廣義的階級意義上向國家提出要求。
美國和英國的國家組織形式及其與政治權利相關的憲政政策與政治文化,對該國工人階級聯(lián)盟的政治內容、兩國工人階級居住空間的命名和意義有極為不同的影響。在美國,為選舉的政治騷動是不必要的,社區(qū)為基于跨階級政黨的組織提供了地點,這些政黨通過動員以地域為基礎的非階級的宗教和種族團結向選民發(fā)出呼吁。反過來,也允許工會公開、獨立地存在。在這樣的政治文化中,美國工人階級構成為勞工階級。在英國則不是如此,只有居住區(qū)制度能夠讓工人既向雇主也向國家提出要求。由于受到法律、鎮(zhèn)壓、國家組織和公共政策的共同擠壓,以地方性為基礎的自助組織將工人階級生活融合成了一種共同的滲入骨髓的階級意識。
卡茨尼爾森認為資本主義和民族國家的大規(guī)模進程,可謂是城市空間安置的基本決定因素。對工廠的監(jiān)督、濟貧法和公共衛(wèi)生改革,直接影響了工人階級的生活。中央政府的增長是令人震驚的?!?797年,中央政府工資名單上的1.6萬名雇員,大多數(shù)是海關、稅務和郵政部門人員。到1869年,這一數(shù)字增加到了19.8萬,這反映除了國家管理機構所承擔的新活動。就整個19世紀而言,公共支出實質上增加了15倍?!?Harold Perkin, The Origins of Modern English Society, London: Rourtledge and Kegan Paul, 1969, pp.123-124.這些基于系統(tǒng)關系的結構性問題擁有一種客觀的存在,這種存在獨立于所有認知或談論它們的主張。反過來,個人和集體也繼續(xù)在實際的居住地和工作地經驗這些進程。他們如何經驗,對結構和空間的構成具有何種影響,依然是至關重要和迫在眉睫的問題。另外,從空間規(guī)模上,當工人階級社區(qū)的自組織與更廣的社會之間達成的新的和解時,英美兩國的工人階級逐步和歐洲大陸工人階級區(qū)別開來,凝固成19世紀50年代一種著名的、持續(xù)的模式。*Ira Katznelson, Marxism and the City, p.251.
筆者認為,就案例分析本身,卡茨尼爾森主要關注的是英國和美國的城市,而忽略了歐洲和前蘇聯(lián)的城市經驗,因此和近年來馬克思主義者論述城市的著作如出一轍,沒有認真地考察非資本主義社會的城市化模式。正像莫雷(Pearse Murray)所指出的:“新馬克思主義主要缺陷,在于缺乏一種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城市化理論。只要這種新城市社會學沒有提供一種對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城市本質的全面理論闡釋,都可以懷疑他們在多大程度上有資格聲稱在西方城市中所發(fā)現(xiàn)的悖論,事實上與資本主義社會特征聯(lián)系在一起。”*Pearse Murray, Ivan Szelenyi, The City in the Transition to Socialis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8(Mar.1984), p.93.
四、一種混雜和游弋的階級分析路徑
盡管對階級和社會分層現(xiàn)象的關注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但西方有關階級理論的經典作家還屬卡爾·馬克思和馬克思·韋伯。有學者提出,“馬克思·韋伯在社會學意義上對社會階層劃分做出了精到獨特的理論研究,占據(jù)著社會整合的一極,強調的是個人、社會與文化;而馬克思從政治經濟學的高度對社會階級劃分做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闡釋,占據(jù)著社會沖突的一極,強調的是集體、經濟與政治,被定性為關于不平等、剝削、革命和爭取自由解放的社會批判理論”。*糜海波:《馬克思階級概念的當代演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頁。這種分類方式其實并不太確切。其一,與傳統(tǒng)的社會學教科書一致,論者把馬克思主義歸為沖突理論的范疇,實際上,沖突也是韋伯主義階級觀點的顯著特征。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特別之處,并不在于它簡單地強調階級沖突的重要性,而是把沖突的產生理解為階級關系的本質特征所決定的。其中剝削界定了相互依存的對抗性利益的結構,在這一結構中,剝削者的利益取決于他們對被剝削者實施傷害(懲罰)的能力。這不是簡單意義上的競爭,而是一種激烈的利益沖突。
其二,在更廣泛的意義上,階級的概念框架和方法論具有事實上的多樣性。比如,賴特在其文本《階級分析方法》中展示了更多的階級分析視角。第一種就是他本人秉持的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路徑,其中心思想是由剝削過程定義的階級概念,并將此概念與經濟關系的替代性系統(tǒng)相連。第二種是韋伯傳統(tǒng)的階級分析路徑,該路徑主要關注個人的經濟生活機遇為基礎發(fā)展出的階級概念,更具體地來說是勞動力市場所提供、工作組織所呈現(xiàn)的雇傭關系之特征。第三種是涂爾干社會學理論傳統(tǒng)之下的階級分析,其核心原則是職業(yè)勞動分工的具體位置對人們的生活產生同質化影響,因此,需要在分層系統(tǒng)的高度解組的類別中辨別階級的位置。第四種是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的階級分析路徑。在布迪厄的框架中,階級的定義與不同維度的“資本”有關,這里的資本被理解為一種資源的多維度空間,而這種資源可以生產權力、塑造行動者的機遇和態(tài)度。第五種是新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的階級分析圖式,按照這種路徑,在一個信息完備、競爭充分的市場中,階級根本不可能存在;只有當某些排他性抓住了由市場的不完善所產生的租金時,階級才出現(xiàn)。最后一種,可以稱為后階級分析范式。這種范式認為,階級本身尤其是在馬克思主義和韋伯主義傳統(tǒng)下理解的階級,已經不再是經驗研究中有用的類型了,在當代社會中,不平等也許仍然會是一個重要的議題,但是不平等已經不再通過階級被組織起來了。*參見[美]埃里克·歐林·賴特:《階級分析方法》,馬磊等譯,第3—4頁。
在韋伯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中市場是決定人們生活機會的主要因素。依據(jù)吉登斯的界定,生活機會被理解為個人所擁有的能夠分享在既定社會中由社會所創(chuàng)造的經濟和文化產品的機會,或簡單地說就是個人能夠獲取稀缺有價值的成果的機會。韋伯主義者對階級產生興趣,是因為階級將個人在資本主義市場位置與他們的生活機會分布的不平等聯(lián)系起來了。對韋伯主義者來說,權力之所以重要,主要是因為它導致了人們生活機會的差異,而不是因為它形成剝削和支配模式的不同。對資源的控制影響到了人們在交換過程中的討價還價能力,這反過來又影響到了交換、特別是與收入相關的交換的結果。顯然,剝削和支配并不居于這種分析思路的中心。
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路徑的獨特之處在于,對不平等機制的闡釋集中在剝削概念上。剝削是一個復雜并且具有挑戰(zhàn)性的概念,需要滿足以下三條標準:(1)逆向相互依賴的福利原則。剝削者的物質福利依賴于受剝削者的剝削程度。在這種關系中,行動者的利益不但是不同的,而且是對抗的,剝削者利益的實現(xiàn)意味著對被剝削者的傷害。(2)排他性原則。剝削者和被剝削者之間的逆向相互依賴福利原則的實現(xiàn),必須排除受剝削者獲得其他生產資料來源的可能性。(3)占用原則。排他性原則賦予了剝削者一種物質上的優(yōu)勢,因為它使剝削者可以占用被剝削者的勞動成果。*參見[美]埃里克·歐林·賴特:《階級分析方法》,馬磊等譯,第25頁??傊瑒兿鹘沂境藦纳a資料權力上的不平等到收入上的不平等的作用過程。
在筆者看來,階級概念具有社會理論的優(yōu)勢,不僅因為它植根于生產關系和剝削、支配的聯(lián)系之中,更在于它把階級分析注入到道德評判當中,即在剝削和支配的階級關系機制中關注了階級分析的道德含義。通過剝削和支配等概念,人們可以識別出哪些階級關系是壓迫性的、哪些階級關系對被壓迫者造成了傷害,而不僅僅是創(chuàng)造出了不平等。在此意義上,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不僅是有關利益和沖突的歷史科學理論,同時它也是一個有關社會公正和替代性道路的解放理論??ù哪釥柹救嗽噲D建構一種空間化的馬克思主義解釋范式,但很明顯的是,他沒有說明空間在何種程度上導致了剝削和壓迫,并在多大程度上阻礙了工人階級意識的形成。
卡茨尼爾森將階級區(qū)分為生產、經驗、話語、集體行動四個層面,并且將闡釋的重點放在日常生活經驗層面。在闡明工作場所和住宅地點分離的時候,他更加傾向于韋伯主義和布迪厄主義傳統(tǒng)?!肮I(y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工人在生活地點上的分配機制,是伴隨著自主的勞動力市場和住宅市場而出現(xiàn)的。土地、住宅、勞動以及資本,盡管一直和市場有關,而現(xiàn)在則要接受市場的指令……在勞動和住宅的市場機制下,城市勞動者被迫無保護地面對資本主義。”*Ira Katznelson, Marxism and the City, p.230.在直接的意義上,一個人在研究階級形成問題時可能是一個韋伯主義者,但在研究階級的生活方式時,他也可能成為一個布迪厄主義者,而在批判資本主義制度時,他還可能成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在《馬克思主義與城市文本》中,卡茨尼爾森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
(責任編輯林中)
中圖分類號:B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660(2016)02-0033-06
**作者簡介:王志剛,(鎮(zhèn)江 212013)江蘇大學馬克思主義與當代中國政治研究所副教授。
*本文系江蘇省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馬克思主義空間正義理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14MLC002)的階段性成果,并得到“江蘇大學青年骨干教師工程項目”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