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義熙政局與“宋氏以文章閑業(yè)”之緣起*
李 磊
晉宋之際,文學成為門閥文化新標志,以至南朝“士人并以文義為業(yè)”。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固然與文學變化相關(guān),更重要的是文學在士論中地位上升所致。義熙八年之前,門閥政治格局破壞、皇權(quán)政治尚未復歸,謝混在文學上“大變太元之氣”,獲譽“風華為江左第一”,再憑借民望及世資在政治上榮登高位并“領(lǐng)選”,文華之風成為“流俗”。義熙八年后,劉裕獨掌政權(quán),但在其“造宋”活動中不得不妥協(xié)于門閥新文化,這是“宋武愛文”的政治涵義。經(jīng)義熙年間的變化,重文華之風已從高門士族的人物品題擴展為包含士、庶的社會評價,并深入到九品中正制下鄉(xiāng)論標準之中,對士人的仕宦生涯、社交聲譽起著決定性影響。
東晉;劉宋;文學;士族
自五馬渡江、江左政權(quán)重建以后,東晉南朝一般被看成是一個獨立的歷史單元,其紹續(xù)魏晉,而與十六國北朝相對*牟發(fā)松:《從南北朝到隋唐——唐代的南朝化傾向再論》,《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若從近三百年江左歷史的內(nèi)部進行觀察,晉宋之際則被看作是一個核心樞紐。圍繞著這一歷史轉(zhuǎn)折點,政治史領(lǐng)域已經(jīng)積累了大量成果,尤其以田余慶先生的晉宋之際門閥政治衰落論與皇權(quán)政治復興論最為知名*祝總斌:《評田余慶著〈東晉門閥政治〉》,《歷史研究》1993年第1期。。如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進行觀察,晉宋之際同樣發(fā)生了極為顯著的變化,百年后《南齊書》的作者蕭子顯將這種變化概括為“晉世以玄言方道,宋氏以文章閑業(yè)”*《南齊書》卷39《劉瓛陸澄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686頁。。那么,晉宋之際政治領(lǐng)域與社會文化領(lǐng)域所發(fā)生的兩大變化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本文試圖聚焦于晉末義熙年間,從劉裕造宋政局中高門士族的政治處境出發(fā)來闡述文學成為南朝門閥文化新標志的復雜過程。
《文心雕龍·時序》對劉宋一朝的文學盛況作了如下描述:“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構(gòu)。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王、袁聯(lián)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何、范、張、沈之徒,亦不可勝數(shù)也?!?/p>
劉勰以“霞蔚而飆起”盛言劉宋文才之茂,同時言及宋武帝、宋文帝、孝武帝三朝君主的文學愛好、秉文氣質(zhì)與文學才華。若將此段敘述理解為君主個人的文學態(tài)度對士林風氣起了引導性作用,未免過于簡單。對于正處于時風之中,并對文學潮流作出歷史總結(jié)的劉勰來說,將君主的文學愛好與時代潮流并舉的敘述模式絕非無中生有,也非流俗之言?;蛟S提示著我們要探究南朝文學興盛的政治社會空間,觀察士風之變與政權(quán)建構(gòu)之間的關(guān)系。
“宋武愛文”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宋武帝劉裕在彭城兩次組織文學賞會。義熙十二年(416)劉裕北伐,九月至彭城,停至義熙十三年(417)正月繼續(xù)北伐?!赌鲜贰ぶx晦傳》、《宋書·王曇首傳》所載“彭城大會”即發(fā)生在此期間的彭城戲馬臺*《南史》卷19《謝晦傳》:“帝于彭城大會,命紙筆賦詩。……于是群臣并作?!保腥A書局1975年版,第522頁?!端螘肪?3《王曇首傳》:“行至彭城,高祖大會戲馬臺,豫坐者皆賦詩?!敝腥A書局1974年版,第1678頁。。義熙十四年(418)九月九日,為送別孔季恭,劉裕在彭城戲馬臺組織百僚賦詩送行*《宋書》卷54《孔季恭傳》:“辭事東歸,高祖餞之戲馬臺,百僚咸賦詩以述其美?!钡?532頁。。謝靈運留下了《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兩次“彭城大會”主題不同,一為出師北伐壯志,一為幕僚送別。所反映的是,無論是為國之大事,抑或為府主僚臣之私誼,劉裕似乎都喜歡以組織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介入其間。
其實,劉裕對于文學賞會是有文化隔膜的*王永平:《論宋武帝劉裕之文化素養(yǎng)及其文化傾向》,《史學月刊》2009年第2期。。他出身于不以文化彰顯的低級士族*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黃山書社1987年版,第178頁;??偙螅骸秳⒃iT第考》,《北京大學學報》1982年第1期。。按《魏書·島夷劉裕傳》,劉?!皟H識文字”;《宋書·劉穆之傳》亦言劉?!皶踝尽?。劉裕自己也曾說:“我本無術(shù)學,言義猶淺?!?《宋書》卷64《鄭鮮之傳》,第1696頁。然而,并不能據(jù)此將劉裕的文化程度評價過低。如所周知,《魏書》撰寫于北齊天保二年(551)至五年(554)之間,以北齊所紹續(xù)的北魏為正統(tǒng),貶南朝君主為島夷*[日]佐川英治:《東魏北齊革命與〈魏書〉的編纂》,劉嘯譯,載《中國古代社會經(jīng)濟史論——黃惠賢先生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26—448頁。。其所言劉?!皟H識文字”恐須在此語境下理解為夸貶之筆。劉裕所自言“本無術(shù)學”的具體語境是,劉裕在與門閥士族的清談活動中輸給了鄭鮮之,故“本無術(shù)學,言義猶淺”其實特指不預流東晉門閥文化。
據(jù)《宋書·武帝紀》記載,元興三年(404)劉裕率軍擊敗桓玄、控制建康朝政后專門整頓風俗,“先是朝廷承晉氏亂政,百司縱弛,桓玄雖欲厘整,而眾莫從之,高祖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內(nèi)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二三日間,風俗頓改”。所謂“百司縱弛”的風俗,其實是門閥士族、尤其是高門士族的政治文化,即東晉初年熊遠所言,“今當官者以理事為俗吏,奉法為苛刻,盡禮為諂諛,從容為高妙,放蕩為達士,驕蹇為簡雅”*《晉書》卷71《熊遠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87頁。。也即干寶《晉紀總論》所言,“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梁)蕭統(tǒng)編:《文選》卷49《史論》,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692頁。。劉?!氨緹o術(shù)學”、“以身范物”施行“頓改風俗”,表明他對門閥士族政教傳統(tǒng)并不認同的態(tài)度,這也將他推到了門閥的對立面?!顿Y治通鑒》卷116晉安帝義熙八年條記載:“(劉)裕素不學,而(劉)毅頗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歸之?!庇纱嗽跁x末義熙政局中,劉裕無法獲得門閥士族的多數(shù)支持。
義熙八年(412),劉裕擊敗最大競爭對手劉毅,獨掌大權(quán),成為門閥士族唯一可依附的權(quán)力核心。劉裕在重新分配權(quán)力的過程中,對門閥士族的政治態(tài)度基本上做到了不咎既往。比如對劉毅的根據(jù)地荊州門閥,“除其宿釁,倍其惠澤,貫敘門次,顯擢才能”*《宋書》卷93《隱逸·宗炳傳》,第2278頁。。同年,劉裕心腹劉穆之出任丹陽尹,“權(quán)重當時,朝野輻輳,不與穆之相識者,唯有(謝)混、(謝)方明、郗僧施、蔡廓四人而已,穆之甚以為恨”。四人中,謝混、郗僧施為劉毅謀主,因而于義熙八年當年被殺?!胺矫鳌⒗笸熘?,(劉穆之)大悅?!?《宋書》卷53《謝方明傳》,第1523頁。顯見,以義熙八年為界,此后劉裕在基本上已無來自于門閥士族的政敵*李磊:《晉宋之際的政局與高門士族的動向》,《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此時,在劉裕太尉府中任職的高門士族有王弘、謝晦、袁湛、褚叔度、謝靈運、謝述、傅亮等。義熙九年(413),劉裕領(lǐng)鎮(zhèn)西將軍,任職軍府的高門士族有王華等人。義熙十二年(416),劉裕受封宋公,擔任宋國臣僚的高門士族有僑姓高門瑯邪王氏(王敬弘、王惠、王球、王準之、王鎮(zhèn)之、王智)、陳郡謝氏(謝晦、謝瞻、謝靈運、謝方明)、濟陽蔡氏(蔡廓)、濟陽江氏(江夷)、陳郡殷氏(殷景仁)、東海何氏(何承天)、瑯邪顏氏(顏延之),南土士族會稽孔氏(孔季恭、孔琳之)*關(guān)于會稽孔氏與劉裕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參見陳群《劉宋建立與士族文人的分化》,《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3期。。這個名單幾乎囊括晉宋之際的全部名士,尤其以東晉末年第一流高門瑯邪王氏、陳郡謝氏為主,參入濟陽蔡氏、陳郡殷氏的代表人物。
劉裕陣營中的這些高門人物絕大多數(shù)都是當時的文學名士。前引《文心雕龍·時序》所列“王、袁聯(lián)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便是指這些高門士族所具有的文學家族性質(zhì)*楊東林:《略論南朝的家族與文學》,《文學評論》1994年第3期。。謝靈運、顏延之自不待言。王球“頗好文義,唯與瑯邪顏延之相善”*《宋書》卷58《王球傳》,第1594頁。。王準之“兼明禮傳,贍于文辭”*《宋書》卷58《王球傳》,第1624頁。。謝瞻“年六歲,能屬文,為紫石英贊、果然詩,當時才士,莫不嘆異”*《宋書》卷56《謝瞻傳》,第1557頁。?!端鍟そ?jīng)籍志》記謝瞻有集三卷。謝晦“涉獵文義,朗贍多通,高祖深加愛賞,群僚莫及”*《宋書》卷44《謝晦傳》,第1348頁。。謝方明為著名文學家謝惠連之父。
此外,有關(guān)上述人物,按《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記,王弘有集一卷、蔡廓有集九卷、殷景仁有集九卷、傅亮有集三十一卷、何承天有集二十卷?!八挝鋹畚摹?,其實標志著劉裕門閥政策的改變,即至少在文化上轉(zhuǎn)而認同門閥文化。據(jù)《宋書·鄭鮮之傳》:“高祖少事戎旅,不經(jīng)涉學,及為宰相,頗慕風流,時或言論,人皆依違之,不敢難也。鮮之難必切至,未嘗寬假,要須高祖辭窮理屈,然后置之。高祖或有時慚恧,變色動容,既而謂人曰:‘我本無術(shù)學,言義尤淺。比時言論,諸賢多見寬容,唯鄭不爾,獨能盡人之意,甚以此感之。’”在劉裕參與的“言論”活動中,鄭鮮之“難必切至,未嘗寬假”,劉裕雖然“辭窮理屈”,但因為感受到是被當作對手,反而十分感動。劉裕盡管覺得與高門士族之間存在著不能“盡人之意”的隔膜,可依然“頗慕風流”,這是其獨掌大權(quán)后的政治需要。所以,《宋書》特意強調(diào)劉裕“頗慕風流”的時間是“及為宰相”之后。
“宋武愛文”是“頗慕風流”的重要內(nèi)容。據(jù)《南史·謝晦傳》記載,“帝(劉裕)于彭城大會,命紙筆賦詩,(謝)晦恐帝有失,起諫帝”。謝晦“恐帝有失”的心情正反映了劉?!氨緹o術(shù)學”卻又必須勉強“紙筆賦詩”的不得已的處境??梢哉f,雖然劉裕在政治上戰(zhàn)勝了高門士族,但在文化上卻被其所征服?!八挝鋹畚摹笔潜粍拥亍皭畚摹?。
劉裕之所以“愛文”,或許還隱含著對東晉孝武帝從政風格的模仿。據(jù)《晉書·王珣傳》,“時帝(孝武帝)雅好典籍,(王)珣與殷仲堪、徐邈、王恭、郗恢等并以才學文章見昵于帝”。東晉孝武帝在政治上以抑制門閥、伸張皇權(quán)著稱,而在文化上,孝武帝又高度認同門閥士族文化。這種在政治與文化上相互矛盾、相互平衡的政策,使其統(tǒng)治時期成為門閥政治走向終結(jié)的轉(zhuǎn)折時期*參見田余慶《門閥政治的終場與太原王氏》,載《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57—291頁。,從而成為劉裕所屬的北府兵勢力在政治上崛起的重要契機。這些都為東晉孝武帝太元年間初入仕途的劉裕所親見*《宋書》卷1《武帝紀》載劉裕生于晉哀帝興寧元年(363),“初為冠軍孫無終司馬”,晉安帝隆安三年(399)為劉牢之前將軍府參軍。然孫無終隆安四年(400)為輔國將軍、元興二年(403)為桓玄所害時任冠軍將軍,見《晉書》卷100《孫恩傳》第2633頁,卷10《安帝紀》第255頁,卷99《桓玄傳》第2592頁。顯然,《宋書·武帝紀》中所言孫無終“冠軍”將軍是指其生前最后的將軍號,并非指劉裕起家時他的職銜。?;蛟S東晉孝武帝對待門閥的兩面政策為志在嬗代造宋的劉裕所繼承*除政治與文化方面外,孝武帝時期也是制度變革的時代,太元舊制是南朝制度的直接源頭。參見劉雅君《試論南朝的太子師傅》,《史林》2011年第6期。。
“宋武愛文”除了反映新建立的王朝在文化政策上有因循門閥的一面以外,“愛文”之表述,還說明文學在晉宋之際成為門閥文化新的首要標志。按干寶《晉紀總論》對東晉門閥士風的描述:“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wù)咭蕴摫檗q,而賤名儉,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梁)蕭統(tǒng)編:《文選》卷49《史論》,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692頁。“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其實是兩晉士風不同于以往的表現(xiàn),包含在學、談、行身、進仕、當官等諸多方面,但是干寶卻沒有強調(diào)文風方面。按《文心雕龍·時序》所言,“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余氣,流成文體”,“詩必柱下之指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文學在文化形態(tài)上是玄學的附庸。晉宋之際文學成為門閥文化的新標識,所以才會有蕭子顯“晉世以玄言方道,宋氏以文章閑業(yè)”的對比性描述?!靶迸c“文”的此降彼升,并不只是文風上的變化,而是門閥士族文化特質(zhì)的變化,《文心雕龍·時序》將之表述為“文變?nèi)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所謂“世情”、“時序”,乃指一個時代的總體精神。
在晉宋之際“世情”、“時序”的轉(zhuǎn)變中,謝混被看作是一個重要人物?!妒勒f新語·文學》“簡文稱許掾云”條注引《續(xù)晉陽秋》:“(許)詢及太原孫綽,轉(zhuǎn)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辭,而《詩》《騷》之體盡矣。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至義熙中,謝混始改?!薄端鍟そ?jīng)籍志》將《續(xù)晉陽秋》的作者署名為宋永嘉太守檀道鸞。大明六年(462),徐爰上表議劉宋國史起元時,時任尚書金部郎的檀道鸞曾建議以東晉安帝元興三年(404)起元*《宋書》卷94《恩倖·徐爰傳》,第2309頁。。顯見,檀道鸞將義熙年間(405—418)視為宋史的一部分?!傲x熙中,謝混始改”,在劉宋的歷史書寫中除具有文學史的意義之外,還具有王朝更替、時序興廢的意義。
隨后在文學理論著作迭出的蕭梁時代,謝混亦被看作是轉(zhuǎn)折人物。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后論曰:“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謝混)大變太元之氣?!碧?376—396)為晉孝武帝年號,是東晉最后一個穩(wěn)定時期,隨后進入晉安帝的動蕩時代,以至于檀道鸞建議劉宋以晉安帝元興三年起元?!赌淆R書·文學傳》論曰:“江左風味,盛道家之言,郭璞舉其靈變,許詢極其名理.仲文玄氣,猶不盡除;謝混清新,得名未盛。”蕭子顯“頗好辭藻”、“遠思前比”、“自比古人”*(梁)蕭子顯:《自序》,載《梁書》卷35《蕭子顯傳》,第512頁。。其對文學史有著自己的理論視野,亦明確將謝混與“江左風味”區(qū)隔開來。
約略同時,鐘嶸《詩品·序》亦言:“永嘉時,貴黃、老,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之風盡矣。先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創(chuàng)變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梁書》卷49《文學上·鐘嶸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695頁。在鐘嶸對東晉文學譜系的敘述中,謝混(謝益壽)屬于“動俗”一系,即一反永嘉以降的江表之風。
按《隋書·經(jīng)籍四》,謝混有集三卷,又撰《文章流別本》十二卷??梢?,謝混“始改”、“大變太元之氣”,是在熟悉文學史的基礎(chǔ)上有意為之?!稌x書·謝混傳》云,謝混“少有美譽,善屬文”,在晉孝武帝選晉陵公主婿之時,被王珣推薦,并評價為“雖不及真長,不減子敬”。真長即劉惔,劉惔妹為謝安之妻,謝混為謝安之孫。劉惔“雅善言談”,為東晉永和年間第一流清談名士*胡秋銀、劉浩:《論永和人物——以劉惔為例》,《安徽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死后孫綽為之作誄文*《晉書》卷75《劉惔傳》,第1990—1992頁。?!安患罢骈L”固然指謝混清談水平不及劉惔,但這正是謝混與劉惔、孫綽等為代表的“江左風味”相區(qū)隔的特點。子敬是王獻之,“謝安甚欽愛之”,“風流為一時之冠”*《晉書》卷80《王獻之傳》,第2104—2105頁。。王珣所謂“不減子敬”當指“風流”而言。《南史·謝晦傳》稱謝混“風華為江左第一”。《晉書·謝混傳》:“及宋受禪,謝晦謂劉裕曰:‘陛下應(yīng)天受命,登壇日恨不得謝益壽奉璽紱?!R鄧@曰:‘吾甚恨之,使后生不得見其風流!’”“風華為江左第一”、“使后生不得見其風流”等品題,均表明謝混在晉末士林中的領(lǐng)袖地位。
然而,謝混“江左第一”的“風流”領(lǐng)袖地位并非一開始便具有。上引《宋書·謝靈運傳》、《南齊書·文學傳》皆將殷仲文與謝混對舉。劉勰《文心雕龍·才略》:“殷仲文之孤興,謝叔源之閑情,并解散辭體,縹渺浮音。雖滔滔風流,而大澆文意?!辩妿V《詩品》卷下“晉東陽太守殷仲文詩”條亦云:“義熙中,以謝益壽、殷仲文為華綺之冠?!笨梢娺t至蕭梁,將殷仲文、謝混視作義熙文學的共同代表,已經(jīng)成為共識。
《世說新語·文學》“殷仲文天才弘贍”條注引檀道鸞《續(xù)晉陽秋》:“仲文雅有藻才,著文數(shù)十篇?!薄稌x書·殷仲文傳》稱其“善屬文,為世所重”,桓玄九錫之文,“仲文之辭也”?;感?zhí)政時期,殷仲文“總領(lǐng)詔命”?!稌x書》本傳又云,桓玄敗后,北府諸將執(zhí)政,“仲文素有名望,自謂必當朝政,又謝混之徒疇昔所輕者,并皆比肩,常怏怏不得志”??梢?,盡管梁人著述將謝混與殷仲文并舉,但是在義熙之前的士譽中,謝混還無法與殷仲文比肩,并為殷仲文所輕。殷仲文為殷仲堪從弟,據(jù)上引《晉書·王珣傳》,殷仲堪“以才學文章見昵于(晉孝武)帝”。殷仲文為“從兄仲堪薦之于會稽王道子,即引為驃騎參軍,甚相賞待”*《晉書》卷99《殷仲文傳》,第2604頁。??梢娨笾傥氖翘膶W的重要參與者,其名聲已為執(zhí)政者所知曉。反觀謝混,僅在太元末年晉陵公主選婿之時,因受王珣推薦才被孝武帝所知。義熙七年(411)謝混時任尚書仆射,但在《宋書》中仍被記述為“后進知名”*《宋書》卷60《范泰傳》,第1616頁。??梢娏x熙之前,謝混的確無法與殷仲文相比肩。殷仲文死于義熙三年(407),謝混獲譽“風華為江左第一”,“第一”只有可能是在義熙三年之后。
又據(jù)《宋書·謝弘微傳》,“混風格高峻,少所交納,唯與族子靈運、瞻、曜、弘微并以文義賞會。嘗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游,混五言詩所云‘昔為烏衣游,戚戚皆親侄’者也。其外雖復高流時譽,莫敢造門”。“少所交納”、“復高流時譽,莫敢造門”,都在強調(diào)謝混處于士林領(lǐng)袖之地位、高高在上?!端螘⒕葱麄鳌芬嘌浴皶r尚書仆射謝混自負才地,少所交納”。關(guān)于烏衣之游的時間,有元興元年至義熙元年說*蕭華榮:《華麗家族——西晉南朝陳郡謝氏傳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118頁。、義熙二年說*張可禮:《東晉文藝系年》,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698頁;丁福林:《東晉南朝的謝氏文學集團》,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88頁。、義熙三年至五年說*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15頁。。然而,如上文所述,謝混“風華為江左第一”只可能開始于義熙三年之后。尤其需要分析的是,謝混在“烏衣之游”時的“少所交納”,與“領(lǐng)選”時的“少所交納”性質(zhì)絕不相同。
如從史實上考證,《宋書·謝弘微傳》所述謝混“少所交納”、“高流時譽,莫敢造門”,并非全然如此。謝混與瑯邪王弘相善、品題泰山羊欣*《宋書》卷42《王弘傳》,第1311頁;卷62《羊欣傳》,第1661頁。,與羊孚及王恭二弟王齊、王睹清談*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卷6《雅量》“羊綏第二子孚”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81頁。。謝混與時流“交納”可明確發(fā)生在“烏衣之游”時代的記載也有不少。據(jù)《宋書·徐羨之傳》,“義旗建,高祖版(徐羨之)為鎮(zhèn)軍參軍,尚書庫部郎,領(lǐng)軍司馬。與謝混共事,混甚知之”。鎮(zhèn)軍將軍、領(lǐng)軍將軍皆是元興三年(404)劉裕擊敗桓玄后獲得的首批官職*《宋書》卷1《武帝紀上》??庇浺灰唬?頁。,次年改元義熙??梢娫缭诹x熙初年,謝混便與“高流時譽”相“交納”。即便是“烏衣之游”,也非“高流時譽,莫敢造門”。據(jù)《南史·謝瞻傳》,“(謝瞻)嘗作喜霽詩,(謝)靈運寫之,(謝)混詠之。王弘在坐,以為三絕”??梢姮樞巴跏系拇砣宋锿鹾肱c謝混及謝氏子弟有較密切的往來。
義熙三年(407),謝混參與政爭已深,圍繞著揚州刺史一職的空缺,“劉毅等不欲高祖(劉裕)入,議以中領(lǐng)軍謝混為揚州”*《宋書》卷42《劉穆之傳》,第1304頁。。發(fā)生于義熙三年前后的烏衣之游,不可能脫離當日的政治。即便是“少所交納”,其實是一種參政策略,而非真的“自負才地”。曹道衡先生認為烏衣之游是謝混“樹立家族聲譽、且寓抗衡王氏之意,事關(guān)兩族勢力消長”*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15頁。。這固然為一重要發(fā)覆,然而與瑯邪王氏相互競爭相比,謝混更重要的政治任務(wù)可能是借助義熙年間政局大變之機擺脫謝氏政治上的被動局面。義熙八年,劉裕誅殺謝混,所發(fā)詔書言:“尚書左仆射謝混憑借世資,超蒙殊遇,而輕佻躁脫,職為亂階?!?《晉書》卷85《劉毅傳》,第2210頁?!俺墒庥觥闭钢x混在義熙政局中的快速崛起,《晉書》本傳不載謝混在太元、隆安、元興年間的官職,所歷中書令、中領(lǐng)軍皆在義熙初年。然而,詔書所言“憑借世資”卻不完全確切。如所周知,謝氏在東晉孝武帝一朝受到壓抑*王永平:《東晉孝武帝之“威權(quán)己出”及其對高門士族之抑制》,《江蘇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因謝安曾牽制桓溫,桓玄稱帝,“嘗欲以(謝)安宅為營”,后經(jīng)謝混交涉才得保全謝安宅邸*《晉書》卷79《謝混傳》,第2079頁。。在義熙初年隱晦不明的政局中,謝混所憑借的其實是士林聲譽,“世資”其實只是一個必要條件,其發(fā)揮作用還有待謝混的運作。這就是為何詔書會言謝混“輕佻躁脫”,這一評價與《宋書》所述“少所交納”截然相反?!拜p佻躁脫”正表明謝混不可能僅“憑借世資”便可“職為亂階”。
在謝混“輕佻躁脫”的舉動中,烏衣之游絕非僅為“文義賞會”,其實際指向是人物品題?!端螘ぶx弘微傳》:“嘗因酣宴之余,為韻語以獎勸靈運、瞻等曰:‘康樂誕通度,實有名家韻,若加繩染功,剖瑩乃瓊瑾。宣明體遠識,穎達且沈儁,若能去方執(zhí),穆穆三才順。阿多標獨解,弱冠纂華胤,質(zhì)勝誡無文,其尚又能峻。通遠懷清悟,采采摽蘭訊,直轡鮮不躓,抑用解偏吝。微子基微尚,無勌由慕藺,勿輕一簣少,進往將千仞。數(shù)子勉之哉,風流由爾振,如不犯所知,此外無所慎。’靈運等并有誡厲之言,唯弘微獨盡褒美?!薄端螘匪灾绊嵳Z”實為五言詩,“韻語”的內(nèi)容是品題謝氏子弟,這其實就是“狀”。在九品中正制中,吏部選官以中正提供的家世、狀、品為依據(jù)*唐長孺:《九品中正制試釋》,載《魏晉南北朝史論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頁。。東晉后期,門閥士族一律為門地二品,中正的批評作用下降*[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中書書局2008年版,第121頁。。中正一般采信鄉(xiāng)論清議*張旭華:《魏晉九品中正制名例考釋》,載《九品中正制略論稿》,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頁。。陳郡為晉惠帝時置,屬豫州*《晉書》卷14《地理志上》,第422頁。。東晉成帝咸和四年僑立豫州*《宋書》卷36《州郡志》,第1071頁。。謝氏世居建康烏衣巷、又在會稽開創(chuàng)產(chǎn)業(yè),早已脫離鄉(xiāng)里社會。謝氏子弟獲中正品所依據(jù)的鄉(xiāng)論清議,其實就是謝氏族議。因而,謝混題目謝氏子弟,實有品狀之意。
參照義熙十二年(416)袁湛以尚書左仆射領(lǐng)豫州大中正*《宋書》卷52《袁湛傳》,第1498頁。,元興、義熙初年的豫州大中正也當由在中央任現(xiàn)職的高門出任。豫州屬籍高門士族尤多,除陳郡謝氏外,還有陳郡殷氏、陳郡袁氏。如前文所述,陳郡殷氏在東晉孝武帝時代至桓玄執(zhí)政風頭正勁,乃有殷仲文輕視謝混之事。烏衣之游“文義賞會”中的人物品題實為謝氏于困境中的爭鳴。謝混所品狀之謝氏子弟的入仕時間均在晉安帝元興、義熙年間,似乎也可證明這一點。謝瞻(遠)元興元年(402)起家桓偉安西參軍*《宋書》卷56《謝瞻傳》,第1557頁。元興元年,桓玄入輔后,以兄桓偉為安西將軍。見《晉書》卷99《桓玄傳》,第2591頁。,謝晦(宣明)義熙初起家孟昶建威府中兵參軍*《宋書》卷44《謝晦傳》,第1347頁。,謝弘微(微子)義熙元年(405)起家員外散騎、瑯邪王大司馬參軍*《宋書》卷58《謝弘微傳》,第1591頁。瑯邪王出任大司馬的時間為義熙元年,見《晉書》卷10《安帝紀》,第258頁。,謝靈運(康樂)亦起家為瑯邪王大司馬行參軍*《宋書》卷67《謝靈運傳》,第1743頁。。
由此可見,在義熙初年的政局中,謝混力圖憑借文化優(yōu)勢、尤其是文學特長提升其在士論中的地位,進而為謝氏子弟出仕提供鄉(xiāng)論聲譽,這是“文義賞會”在九品中正制下的政治運作意涵。在這一政治脈絡(luò)中,謝混“大變太元之氣”,除了指文學本身的變化之外,同樣隱含著對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的爭奪,尤其象征著對壓制謝氏之太元時代的反動。
謝混“大變太元之氣”,于文學而言,是變“盛道家之言”的“江左風味”。而在九品中正制下的人物品評競爭而言,卻是提倡以文學水平作為人物品評標準。
義熙初年,除了以“文義賞會”品題謝氏子弟外,謝混還曾為東海徐羨之、泰山羊欣、廬江何尚之、順陽范泰等人延譽。如何尚之,“少時頗輕薄,好摴蒲,既長折節(jié)蹈道,以操立見稱,為陳郡謝混所知,與之游處”*《宋書》卷66《何尚之傳》,第1733頁。。在鄉(xiāng)論之中,“輕薄”是十分嚴重的評價,中正會予以黜品。如晉元帝時,“(華)恒為州大中正,鄉(xiāng)人任讓輕薄無行,為恒所黜”,任讓失清途而參與蘇峻之亂*《晉書》卷44《華恒傳》,第1263頁。。再如稍后,“(謝)惠連幼有才悟,而輕薄不為父方明所知”?!安粸楦钢?,即指謝方明不認可謝惠連“輕薄”,不為之延譽,其結(jié)果便是《宋書·謝惠連傳》所言的“輕薄多尤累,故官位不顯”。謝混與何尚之游處,實為改變其“輕薄”之鄉(xiāng)論,故《宋書·何尚之傳》隨即敘述何尚之“起為臨津令”,此即在書法上呈現(xiàn)謝混品題之于何尚之仕宦生涯的重要意義。按《宋書》本傳,何尚之“雅好文義,從容賞會”。謝混為何尚之延譽,或許正以其“雅好文義”。
事實上,在義熙初年高門士族的聲譽競爭中,除了謝混品題提攜人物之外,烏衣之游的謝氏子弟也以文學參與其間?!端螘ね趸輦鳌罚骸瓣惪ぶx瞻才辯有風氣,嘗與兄弟群從造惠,談?wù)撲h起,文史間發(fā),(王)惠時相酬應(yīng),言清理遠,瞻等慚而退。”此條記載,《宋書》記于王惠出仕行太尉參軍事,府主簿,從事中郎之前。劉裕擔任太尉的時間是在義熙七年(411),謝瞻群從兄弟與瑯邪王惠之間的這場酬應(yīng)只會發(fā)生在此之前。謝瞻所謂“才辯有風氣”,《宋書·謝弘微傳》也有相似的表述:“(謝)瞻等才辭辯富”。謝混對謝瞻等兄弟群從的評價是“才義豐辯”。“才辭辯富”、“才義豐辯”的內(nèi)容即《宋書·王惠傳》所言之“文史間發(fā)”。從思維方式上看,謝瞻等人不追求抽象的“言清理遠”,而追求具象的“極貌以寫物”,這構(gòu)成了“才辯”的一個面向?!稌x書·列女傳》言謝道韞“聰識有才辯”,即舉其與謝安論“毛詩何句最佳”、“雪驟下何所似”之事,可見“才辯”與文學之關(guān)系。
按《宋書·謝瞻傳》,謝瞻“善于文章,辭采之美,與族叔混、族弟靈運相抗”。謝瞻在談?wù)撝小拔氖烽g發(fā)”,其實是將其“辭采之美”用以清談之中。關(guān)于晉宋之際文學的特點,《文心雕龍·明詩》云:“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币浴皹O貌以寫物”的文學思維入清談,其實是通過輿論營造新的“風氣”。
《晉書·殷仲文傳》載:“謝靈運嘗云:‘若殷仲文讀書半袁豹,則文才不減班固。’言其文多而見書少也?!卑础稌x書·袁豹傳》,袁豹“博學善文辭”。謝靈運對殷仲文的批評,固然有義熙初年謝混與殷仲文文壇領(lǐng)袖相爭的背景,卻也表現(xiàn)出義熙年間人物品題的一個新的標準,即“博”。謝靈運自己便曾為謝混曾評論為“博而無檢”*《宋書》卷58《謝弘微傳》,第1591頁。。所謂“博”的知識追求,即與上引《文心雕龍》所言“近世之所競”的“極貌以寫物”、“窮力而追新”的美學追求相通*歸青認為在山水文學中,賦比詩成熟更早,山水賦對山水詩的形成有影響,而賦的特點即以鋪張刻摹、品物畢圖為主。《從賦到詩:山水詩成因初探》,載《士族審美趣味和中古文壇風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9—150頁。。
將這一與“文詠因革”互為表里的“博”的追求,置于清談中,則與“言清理遠”的東晉傳統(tǒng)標準發(fā)生沖突,故而謝氏群從兄弟與王惠的這場談?wù)?,以及謝靈運對殷仲文的評價,其實反映了謝氏在推動士論標準上的革命。謝混及謝氏子弟雖然提倡新的品題標準,但在義熙初年與其他高門士族的交往中,還是顯得節(jié)制。如《宋書·謝瞻傳》載:“靈運好臧否人物,混患之,欲加裁折,未有方也,謂瞻曰:‘非汝莫能?!伺c晦、曜、弘微等共游戲,使瞻與靈運共車,靈運登車,便商較人物,瞻謂之曰:‘祕書早亡,談?wù)咭嗷ビ型??!`運默然,言論自此衰止?!睆纳衔臑楹紊兄妊幼u可知謝混心中自有裁抑,謝靈運評論殷仲文也是為樹立謝混士林領(lǐng)袖地位造勢,并不忤逆謝混之意。對于謝靈運臧否人物,謝混所患者為引發(fā)對立。同樣,按《宋書·王惠傳》所述,謝瞻群從兄弟與王惠的談?wù)撘浴罢暗葢M而退”。事實上,王惠之文名遠不及謝瞻,《宋書·江夷傳》傳論對王惠的評價是“學義之美,未足以成名”。謝瞻則是“當時才士,莫不嘆異”*《宋書》卷56《謝瞻傳》,第1557頁。。在當日士論中二者絕非等量齊觀。也正因如此,《王惠傳》才特意將王惠談?wù)搫僦x瞻寫入,以抬高王惠。《宋書·王惠傳》中留下如此記載,其實是謝氏兄弟言論節(jié)制的結(jié)果。同樣,在有限的幾則史料中,謝混也都是以襯托者的角色出現(xiàn)。如:“(羊)欣嘗詣領(lǐng)軍將軍謝混,混拂席改服,然后見之。時混族子靈運在坐,退告族兄瞻曰:‘望蔡見羊欣,遂易衣改席?!烙纱艘嬷!?《宋書》卷62《羊欣傳》,第1661—1662頁。羊欣在義熙年間的再次入仕,是在“義熙中”。而謝混任職中領(lǐng)軍最晚不超過義熙二年(406),如《宋書·禮志》載義熙二年“中領(lǐng)軍謝混”奏議云云。義熙六年謝混轉(zhuǎn)任尚書左仆射。羊欣拜詣謝混之事,正在義熙初至義熙六年間。羊欣曾在桓玄輔政時“參預機要”,并出仕桓玄楚朝,在義熙年間屬于政治上有歷史問題者。故而其出仕需要新的士論。時任中領(lǐng)軍的謝混其實以“拂席改服”禮敬的方式為羊欣延譽。按《宋書·羊欣傳》的記載,義熙中劉裕重新啟用羊欣時對鄭鮮之言:“羊徽一時美器,世論猶在兄后,恨不識之?!彼^“世論”,正是謝混所造。
雖然在義熙初年的人物品題中,謝混、謝瞻似乎都是以陪襯者的身份出現(xiàn),但這正表明了謝混、謝瞻之“風氣”已經(jīng)成為當日人物品題的參照系。謝混及其子侄通過有節(jié)制的人物品題,獲得了主導“世論”的領(lǐng)袖地位。尤其是在義熙六年(410)五月至八年(412)九月間,謝混以尚書左仆射“領(lǐng)選”*《晉書》卷10《安帝紀》,義熙六年五月尚書左仆射孟昶自殺,謝混接任當在此時之后。第261頁。,即總領(lǐng)吏部選舉*[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中書書局2008年版,第129頁。,他的品題成為官僚選任的制度性因素。《宋書·范泰傳》:“高祖嘗從容問混:‘泰名輩可以比誰?’(謝混)對曰:‘王元太一流人也?!?范泰)為太常?!贝耸掳l(fā)生在義熙七年(411),正是謝混以尚書左仆射領(lǐng)選時期。
正因如此,謝混人物交往與品題成為輿論焦點。據(jù)《宋書·劉敬宣傳》:“時尚書仆射謝混自負才地,少所交納,與敬宣相遇,便盡禮著歡。或問混曰:‘卿未嘗輕交于人,而傾蓋于萬壽,何也?’混曰:‘人之相知,豈可以一涂限,孔文舉禮太史子義,夫豈有非之者邪!’”*《宋書》卷47《劉敬宣傳》,第1414頁。劉敬宣為北府兵領(lǐng)袖劉牢之之子,絕非高門士族,“自負門地”的謝混與之“盡禮著歡”、為之延譽,不僅破壞他自己的“少所交納”之例,更是破壞當日以“才地”相交之“涂限”。輿論關(guān)注謝混交納劉敬宣,固然有體察謝混以北府兵將領(lǐng)抗衡劉裕的政治意圖在內(nèi),但也表明身為尚書仆射的謝混已是士論中心。
《南史》所稱謝混“風華為江左第一”,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其在“領(lǐng)選”時期所積累的士林聲望。在義熙六年至八年謝混“領(lǐng)選”時期,其所看重的文學才能成為人物品題的最重要標準之一。在這樣的時風中,倘若沒有文學才華,是會遭到歧視的。《晉書·袁湛傳》:“少有操植,以沖粹自立,而無文華。故不為流俗所重。時謝混為仆射,范泰贈湛及混詩云:‘亦有后出俊,離群頗騫翥?!亢薅淮??!睋?jù)《宋書·范泰傳》,“泰博覽篇籍,好為文章,愛獎后生,孜孜無倦。”袁湛年歲小于范泰,亦屬“后生”,但因其無“文華”,故反遭范泰作詩作嘲弄。范泰詩作將袁湛“無文華”表述為“離群頗騫翥”,可知當日士風對“文華”之所趨,此即《晉書·袁湛傳》所謂之“流俗”。如,與袁湛“無文華”相反,其弟袁豹“博學善文辭”,“為劉裕所知”。按《世說新語·文學》“殷仲文天才宏瞻”條注引丘淵之《文章敘》,袁豹死于義熙九年。劉?!爸痹卦诖饲啊⒃!氨緹o術(shù)學”,卻去品題“博學善文辭”的袁豹,正是謝混以尚書仆射領(lǐng)選時“流俗”的表現(xiàn)。造就以文學論人之“流俗”的士林領(lǐng)袖正是謝混、范泰等人。
從袁湛之例可見,“文華”為義熙年間士人之所必須教養(yǎng),而非可選項。此為義熙士風與此前兩晉時代“理過其辭”(上引鐘嶸語)之時流的根本區(qū)別。樂廣“善于清言,而不長于手筆,將讓河南尹,請潘岳為表”*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卷4《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53頁。。“不長于手筆”并不影響樂廣成為中朝名士,“其為識者所嘆美”,夏侯玄、裴楷、王戎、衛(wèi)瓘、王衍均為之延譽*《晉書》卷43《樂廣傳》,第1243頁。?!妒勒f新語·文學》篇“裴成公作《崇有論》”條注引《晉諸公贊》:“后樂廣與(裴)頠清閑欲說理,而(裴)頠辭喻豐博,廣自以體虛無,笑而不復言?!睒窂V“自以體虛無”,對裴頠“辭喻豐博”“笑而不復言”,正是“理過其辭”之風的表現(xiàn)。
義熙年間,文華為“流俗所重”。不僅高門士族據(jù)以品題人物,而且次門士族也受時風熏染,揚州、荊州地區(qū)皆爭相入流?!端螘ぷ趹U傳》載:“時天下無事,士人并以文義為業(yè),(宗)炳素高節(jié),諸子群從皆好學,而(宗)慤獨任氣好武,故不為鄉(xiāng)曲所稱?!薄端螘反藯l記于宗慤十四歲之后,又記于元嘉九年(432)隨劉義恭征北將軍府隨鎮(zhèn)廣陵之前*《宋書》卷76《宗慤傳》,第1971頁;卷5《文帝紀》,第81—86頁。。而據(jù)元嘉九年劉義恭應(yīng)詔舉才宗炳,可知元嘉六年至九年劉義恭出鎮(zhèn)荊州時期已與南陽宗氏有較為密切的往來*《宋書》卷61《劉義恭傳》,第1640、1643頁。。義熙八年(412)劉裕誅劉毅、自領(lǐng)荊州刺史,在“貫敘門次、顯擢才能”的政策下,曾辟宗炳為主簿,此后又辟為太尉參軍、太尉掾。晉宋易代時,宗炳被辟為太子舍人,元嘉初,又被征為通直郎、太子中舍人,庶子等職。從世居荊州的南陽宗氏立場上來觀察,“時天下無事”當指義熙八年后至元嘉初年晉宋境內(nèi)相對安寧的政治局面,尤其是相對自晉安帝隆安元年(397)王恭、庾楷舉兵討尚書左仆射王國寶以來,至義熙八年(412)劉裕討荊州刺史劉毅,東晉境內(nèi)持續(xù)不斷的舉兵相抗之勢而言。
“士人并以文義為業(yè)”,正是義熙八年(412)后劉裕掌權(quán)、造宋時代的新士風?!端螘ぶx靈運傳》載,宋少帝景平年間(423—424),謝靈運移籍會稽郡,于始寧縣修營別業(yè),“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從謝靈運詩作在建康的傳播速度(“宿昔之間”)、受眾范圍(“貴賤”、“士庶”)、輿論關(guān)注度(“名動京師”)、輿論褒貶(“莫不競寫”、“遠近欽慕”)來看,“士人并以文義為業(yè)”在以建康為中心的揚州地區(qū)有著超越士庶階層之別的社會土壤。正是有義熙年間形成重文華之“流俗”,才在宋初培育出“士人并以文義為業(yè)”的社會土壤。
值得注意的是,南陽宗氏為荊州士族?!笆咳瞬⒁晕牧x為業(yè)”不僅存在于以建康為中心的士庶社會之中,還存在于荊州士族之中。南陽宗氏“諸子群從皆好學,而(宗)慤獨任氣好武,故不為鄉(xiāng)曲所稱”。所謂“鄉(xiāng)曲所稱”,即指九品中正賴以為據(jù)的鄉(xiāng)論。義熙年間的“鄉(xiāng)曲所稱”,“文義”已為其中的重要指標。這使得義熙年間“士人并以文義為業(yè)”的含義遠遠超出貴賤、士庶的“欽慕”層面,“為業(yè)”即以“文義”為“鄉(xiāng)曲所稱”,獲得入仕的資格。
余嘉錫先生稱:“益壽(謝混)之在南朝,率然高蹈,邈焉寡儔。革歷朝之積弊,開數(shù)百年之先河,其猶唐初之陳子昂乎?”*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6-267頁。其實除在文學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率然高蹈,邈焉寡儔”外,謝混“開數(shù)百年之先河”還體現(xiàn)在引導出以文華論人的“流俗”?!笆咳瞬⒁晕牧x為業(yè)”,意味著謝混所造之重文華的“流俗”已從高門士族的人物品題擴展為包含士、庶在內(nèi)的社會評價,并深入到九品中正制下鄉(xiāng)論標準之中,對士人的仕宦生涯、社交聲譽起著決定性影響?!读簳と螘P傳》姚察曰:“觀夫二漢求賢,率先經(jīng)術(shù);近世取人,多由文史?!彼^“近世”正是從義熙年間開始。
正因謝混對晉宋之際士風發(fā)揮著重要的導向作用,即便在他被劉裕誅殺后,其聲望也未曾降低。宋末名士領(lǐng)袖袁粲品題王彧,“嘆曰:‘景文非但風流可悅,乃哺歠亦復可觀?!幸豢蜕贂r及見謝混,答曰:‘景文方謝叔源,則為野父矣。’粲惆悵良久,曰:‘恨眼中不見此人’”。此事記于《南史·王彧傳》,按照史傳書法,人物品題一般以頌揚傳主為主,這一記載卻以傳主承托謝混“風流”??梢娭x混即使身死,但其對士林的影響一直到宋末都還存在。
(責任編輯:陳煒祺)
The Politics in Yixi Years and the Origin of the Intelligentsia’s Literature Worship in Liu Song Dynasty
Li Lei
Literature had become such a new symbol of the Powerful Family culture between the end of Eastern Jin and the Beginning of Song that the intelligentsia all lived on it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 The appearance of this phenomenon was certainly related to the change of literature, but more importantly, due to its rising status in the scholars’ theory. With the destroyed politics of Powerful Family and unreturned imperial power politics before the eighth year of Yixi, Xie Hun greatly changed the Taiyuan Atmosphere on literature and won the first place in elegance and talent in the south of the lower reaches of the Yangtze River. Again, with the popularity and the family capital, he rose to the top in politics and got the responsibility of recommending officials. The elegant and smooth literary became prevalent as well. After the eighth year of Yixi, Liu Yu held the power on his own hands. However, he had to compromise to the new Powerful Family culture in his movement of Creating Song which is the political meaning of Generals keen on literature in Song dynasty. During the changes in Yixi years, the atmosphere of focusing on the elegant and smooth literary had extended from the aristocratic characters appraisal to social evaluation containing the aristocracy and the common people, even deep into the standard of folk comments under the ninth-class official system which played a decisive influence to the intelligentsia’s official career and social reputation.
Eastern Jin Dynasty;Liu Song Dynasty;Literature;Intelligentsia
2016-05-16
* 本文系上海市浦江人才計劃項目“中華認同與南北朝時代的國家建構(gòu)”(項目編號:14JPC030)和教育部留學回國人員科研啟動基金資助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K239.11
A
0257-5833(2016)11-0147-10
李 磊,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上海 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