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治勇+張佳
專家對文本的解讀關(guān)注的是對文本的理性分析、評價與判斷,可以稱之為“專家批評”。這樣的解讀并不一定適合語文課堂的教學(xué)。而語文教師對文本的解讀不僅要關(guān)注文本,更應(yīng)關(guān)注教學(xué),即站在課堂教學(xué)的角度對文本進(jìn)行分析、評價與判斷,我們可以稱之為“教師批評”。比如對阿長脫褲子防炮的解讀,錢理群先生認(rèn)為:“……是語含調(diào)侃的,因為阿長所說的‘脫下褲子的戰(zhàn)法與功效,是童年的‘我所不能理解的,這是因為‘深不可測而感到‘神力而生‘敬意,就不免有滑稽之感?!@是孫紹振先生所說的……”個人認(rèn)為,這是批評家以己之心,度魯迅之腹,以成人之心,度孩童之腹的結(jié)果。而以教師批評的視角去解讀,則會考慮孩子的心理特征,那就會發(fā)現(xiàn)“脫褲子防炮”絕無調(diào)侃之意。幼年魯迅不覺得阿長之言是假的,而是真的,是“出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驚異”,且“有了特別的敬意”,是“偉大”的。這類似的心理也是每一個人幼時都曾經(jīng)歷過的。長大的魯迅雖然已經(jīng)知曉阿長的言辭是不可信的,是荒謬的,但在三十年后的他看來,阿長再荒謬的言語都是合理的,都是可愛的。因為此時的魯迅對阿長充滿了深深的愛意與憐憫還有內(nèi)疚,希望仁慈黑暗的地母永安阿長魂靈的“我”,又怎么會忍心去戲弄、嘲笑、諷刺阿長呢?所以,專家批評可以供我們參考,但我們更應(yīng)該以教師批評的視角從課堂教學(xué)的角度去解讀文本。
本文試著以教師批評的立場去解讀《阿長與山海經(jīng)》。為了遵循作者的情感變化與文脈,遵循語文教學(xué)重在對言語中有意味的形式的研究之路,本文緊扣文本言語形式,按厭煩阿長、敬仰阿長、三十年后的情感三個步驟進(jìn)行解讀。
一、厭煩阿長
(一)白描與鏡頭:一種聲音,一個手指
“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lián)u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這是一副動態(tài)的人物白描圖?!扒星胁觳臁薄暗吐曅跽f”頗具畫面感,使人如見三兩個農(nóng)村婦女聚首而坐、促膝低語、說三道四、傳播是非,再配上一個“二手指”上下?lián)u動,指指點點,活畫出一個長舌婦之形象。沒有冗長的敘述,沒有強烈的情感直白,魯迅運用小說白描的手法,截取生活中經(jīng)典的畫面來刻畫人物,于三言兩語間讓人物形象活靈活現(xiàn),并將厭惡之情熔鑄其間。特別是這個“二手指”,可以與嚴(yán)監(jiān)生的那個手指相媲美,成為文學(xué)畫廊里永不褪色的經(jīng)典鏡頭。寫人,未必要千言萬語,得當(dāng)?shù)陌酌韫蠢眨?jīng)典的鏡頭截取,亦可于寥寥數(shù)筆間讓人物躍然紙上,這是魯迅帶給我們的一種創(chuàng)作啟示。
(二)兩種修辭:移用和比喻
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
這是寫阿長粗俗的睡姿。
這里,魯迅運用了比喻的修辭。一個“大”字和前文“伸開兩腳兩手”相照應(yīng),頗為形象生動地寫出了阿長睡姿的粗俗不雅。倘若沒有這個“大”字的比喻,單說“伸開兩腳兩手”,則伸的程度并不明晰,但這個比喻卻將之鮮明化,形象化了。要怎樣粗俗之人才會有如此難堪的睡姿?幼年魯迅的憎惡之情雖不著一字卻因之盡顯。與上文的“二手指”一樣,這個“大”也深深地鐫刻進(jìn)讀者心靈,令讀者記憶猶新,難以忘懷,也成了阿長這個人物形象在文學(xué)長廊里永遠(yuǎn)閃爍著光輝的密碼。人們一提起阿長,心中首先喚起的是那個手指還有這個“大”字。
這里,魯迅還運用了移用的修辭手法。一個“擺”字本該用在沒有生命特征的事物身上,魯迅卻將其放在阿長的身上,詞語的移用反映出作者內(nèi)心的情感,表明幼時之“我”在那時那刻因為憤怒與厭惡并不將阿長當(dāng)人看待,而是將其當(dāng)作一個沒有生命與情感的物品,很自然地與下文描寫阿長“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的“死豬”狀態(tài)的文字融為一體,表達(dá)了“我”心中認(rèn)為阿長擺成“大”字是故意為之的成見,很好地傳遞出“我”對她的極度厭惡之情。倘若換成“睡”或“躺”,這種厭惡之情則蕩然無存。
好的文章未必要修辭,但妥帖的修辭卻能令文章錦上添花,令情感自然溢出。
(三)一串虛詞:情感呼之欲出
虛詞不虛,妙用之,則文生輝,情波起。
在母親婉轉(zhuǎn)的批評阿長的睡姿之后,阿長依然不改舊習(xí),反而變本加厲,令“我”痛苦不已。魯迅寫了如下言語:
但到夜里,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
這段文字看似尋常,無非表達(dá)“我”的痛苦、無奈之情。但如果稍加留意,則會發(fā)現(xiàn)這種情感的傳遞全仗著文段中的虛詞。倘若去掉虛詞:
到夜里,我熱得醒來的時候,看見床中間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擱在我的頸子上。
一來語言傳遞的情感是喜是惡并不明朗,很難斷論。二來語言傳遞的情感強度減弱不少。而原文中,一個“但”和“卻仍然”寫出了“我”希望阿長在母親婉轉(zhuǎn)地批評之后能夠改變粗俗的睡姿而阿長卻依然如故的失望、無奈、甚至有點憤怒的情感。如果說“卻仍然”傳遞的是有點憤怒,那么“還擱在”的“還”字則是出離憤怒了。我們似乎看到了年幼的魯迅一邊呼喊阿長,一邊用力推阿長,而阿長卻“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不聞”,睡得如一頭死豬。于是,魯迅寫道:“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薄盁o法可想”已經(jīng)怒不可遏,前面再加一“實在”則將情感更遞進(jìn)一層。
這段文字里,魯迅妙用虛詞,將心中失望、無奈、痛苦甚至憤怒的情感一步步呈現(xiàn)。這種有意味的言語形式很好地展現(xiàn)了虛詞的魅力,從而引發(fā)我們關(guān)注虛詞在傳情達(dá)意上的功能。
二、敬仰阿長:一種相思,一聲呼喚,一腔最愛
(一)一種相思
我很愿意看看這樣的圖畫,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尋找,他是很疏懶的。問別人呢,誰也不肯真實地回答我。壓歲錢還有幾百文,買罷,又沒有好機會。有書買的大街離我家遠(yuǎn)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間去玩一趟,那時候,兩家書店都緊緊地關(guān)著門。
這是一段看似平淡而很容易被忽略的文字,但它借助虛詞所揭示的人物內(nèi)心一波三折的情感曲線使這段言語形式別有意味,頗值得學(xué)習(xí)。
“很愿意”寫出了“我”對《山海經(jīng)》的渴望心理,“很疏懶”之“很”道出了“我”雖因要《山海經(jīng)》而逼過遠(yuǎn)房叔祖卻未曾實現(xiàn),又因其“很疏懶”而不能力逼的無奈、失望心理?!罢l”字道出了“我”的尋書經(jīng)歷,這個“誰”是三味書屋的先生?是母親或父親?抑或是家里那些工人?再者就是朋友?一切都有可能,這個“誰”字包括了我所認(rèn)識的、我認(rèn)為能夠知道《山海經(jīng)》的所有人,但“誰”都對“我”之所愿無動于衷、疲于應(yīng)付。于是在唇焦舌燥之時,在四處碰壁之后,在心灰意冷之際,“我”不得不考慮另謀他路。一個“買罷”,一個“又”字,道出了“我”自尋他路的無奈、痛苦、失望甚至絕望的心理,因為“只能”和“都緊緊”將僅存的唯一的希望都澆滅了。從求助遠(yuǎn)房叔祖不得的一起一落到千方百計問“誰”依然不得的二起二落,后者在波瀾上要高出一層,緊接著自我奮力依然不得的三起三落,把希望的情感推向極點,繼而重重一摔,從失望終至于絕望。一連串的虛詞將“我”從希望到百般無奈、無計可施、山窮水盡而絕望的心路歷程描繪得一波三折,刻畫得淋漓盡致。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啊蛔拢揖陀浀美L圖的《山海經(jīng)》?!薄耙弧汀钡莱隽恕拔摇睂Α渡胶=?jīng)》的魂牽夢繞、日思夜想之心緒。
(二)一句言語
山窮水盡,柳暗花明,正當(dāng)“我”輕對《山海經(jīng)》念念不忘的時候,阿長的一句:“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jīng),我給你買來了!”給“我”帶來了一個霹靂,讓“我”震悚起來。仔細(xì)品味阿長之言,方知阿長愛意之深。
叫“哥兒”不叫“迅哥兒”,稱呼背后流露的是阿長對“我”的親切,雖是仆人與主人,但似乎在阿長的心中,“我”儼然是她的一個小孩,一個朋友了。
“有話兒的‘三哼經(jīng)”,“山海經(jīng)”總共才三字,阿長卻念錯了兩字。魯迅說:“我還很記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我們可以認(rèn)為阿長這次回家的目的就是幫“我”買這部《山海經(jīng)》,而且用了四五天時間。一個婦人去買一本念錯了書名的書,用了四五天時間才最終買到。我們不知道阿長要走多少家書店,要討多少人厭煩,要解釋多少回,用“千辛萬苦”形容總不過分吧。這錯誤的書名里閃爍著的是阿長那顆疼“我”愛“我”的心吶。
“我給你買來了!”一個“我”字閃爍著得意之情,一個嘆號流瀉著阿長因滿足了“我”的愿望而所懷的欣喜之情。
這樣的阿長,“我”怎能不感激與敬仰呢?
一句話蘊藏著阿長那份濃濃愛意,在言辭間留給人巨大的思想空間,于是就意味豐富了。
三、三十年后的情感
孩提時候,“我”對阿長有過厭惡,有過敬仰,那是一份出自孩子心中的純真情感,沒有半點雜質(zhì),但是當(dāng)“我”三十年后再次回望阿長的時候,“我”對阿長言行的理解深入得多,情感也就變得復(fù)雜得多。魯迅向來以鐵筆鑄成投槍,其文字剛硬、冰冷,閃爍著逼人的寒氣,但對阿長,那種向來的寒氣隱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溫存,流露著脈脈的溫馨。
(一) 深切的悲憫
在文章的第一、二自然段,魯迅以孩子的口吻敘述著阿長的身世,其間洋溢著童真?!罢f的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但到憎惡她的時候”,“就叫阿長”,“什么姑娘,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幽默的言語里閃爍著孩子的稚氣、天真,但在著稚氣的后面,卻深藏著三十年后魯迅的悲憫情懷。這個阿長“無名”——“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無姓”——“也終于不知道她姓什么”;甚至連綽號都沒有!“阿長”的綽號還是她前任的;“無子”——“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無夫”——“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這個阿長一無所有,沒有地位,沒有親情。其卑微孤苦可見一斑。于是文末作者寫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他對阿長的憐憫同情不言自喻。
(二)煩瑣的規(guī)矩里的復(fù)雜情感
三十年后的魯迅回顧阿長當(dāng)初的煩瑣規(guī)矩,當(dāng)然深知煩瑣中的愛意的。但是魯迅并未直言阿長的愛意,而是將之深藏于文字中。對于煩瑣規(guī)矩的解讀,一則解讀文字較多,二則難度不是很大,所以此處僅選擇較易被人忽略的一處標(biāo)點來說一說。
“阿媽,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
這是元旦清早“我”與阿長的對話。上文阿長告訴“我”:“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而此時“我”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被阿長搶去了,這明顯與她的交代是矛盾的,可是阿長此時卻不顧心中的愿景,搶了“我”的話,可見其內(nèi)心的急切,之后又是迫不及待的連說四句,且句句感嘆,可見其當(dāng)時喜極而狂、難以自禁。這“狂”的后面隱藏的卻是一個婦女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我”一年到頭日子能夠“順順溜溜”的期盼,那是一份愛意,一份期待。
在敘述規(guī)矩的大篇幅中,無論是阿長的行動、神態(tài),還是言語,抑或其他任何一種“我”當(dāng)初認(rèn)為煩瑣之至的規(guī)矩,無不蘊藏著阿長深切而美好的祝愿和“我”三十年后對之的理解與感激。
(三)“意外”結(jié)構(gòu)里的深長“意味”
當(dāng)阿長踩死“我”的隱鼠的時候,魯迅用了一個極其莊重的詞語“哀悼”來表達(dá)他對隱鼠之死的悲傷,用了“憎惡”“謀害”“怨恨”這些莊重的詞語來表達(dá)他對阿長的“討厭”,可見此事在“我”心中影響之強烈,記憶之深刻,它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不是事情,而成為了一大“事件”。按理說,如此重大的事件應(yīng)該大書特書,可是奇怪的是找遍全文,僅有第1段、第19段、第26段零星的幾個詞句提到此事,事件之大與篇幅之微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產(chǎn)生了強大的張力。這種違背常理的筆法只能有一種解釋:三十年之后的“我”站在理性的高度原諒了阿長,記著她的愛、她的好,而極力的克制甚至有意地忘卻她當(dāng)初似乎對“我”造成的不快的一面。在“意外”結(jié)構(gòu)安排里,我們讀出了魯迅那一顆感恩的悲憫之心。
以教師批評的眼光讀《阿長與〈山海經(jīng)〉》,我們關(guān)注的課堂的視角,是文本有意味的言語形式,是學(xué)生言語的習(xí)得;我們讀出的是兒時魯迅的童真童心,是成年魯迅對阿長的感激、憐憫、內(nèi)疚,傷感。經(jīng)典的文本有千百種解讀,但是,教師應(yīng)該有教師的立場,教師應(yīng)該有教師的解讀使命。適合的就是最好的,應(yīng)該成為教師解讀文本的一種觀念,一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