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仁, 王言虎
(山西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以《獨立評論》為中心
周山仁, 王言虎
(山西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摘要:《獨立評論》標榜獨立與自由, 有著民族主義關懷。 國難當頭, 《獨立評論》學人在建國與建設問題上產生了分歧, 并由此引發(fā)“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 這場論戰(zhàn)中, 由胡適領銜的“民主憲政派”與以蔣廷黻、 丁文江為先鋒的“專制獨裁派”, 以建國治政為中心, 產生了三個階段的論戰(zhàn)。 論戰(zhàn)雙方并未完全達成一致。 雙方激烈筆戰(zhàn)的背后, 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國難下的折中與妥協(xié), 工具色彩濃厚。
關鍵詞:民主與獨裁; 論戰(zhàn); 近代化; 自由主義; 《獨立評論》
0引言
《獨立評論》創(chuàng)刊于1932年5月22日, 社員主要有胡適、 傅斯年、 蔣廷黻、 丁文江、 吳景超、 書永、 衡哲等。 作為一份國難背景下產生的同人雜志, 《獨立評論》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關懷。 “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目的是尋求治國路徑, 正是這種現(xiàn)實主義關懷的體現(xiàn)。
就學界對《獨立評論》的研究而言, 1978年以前, 大陸對《獨立評論》持批判態(tài)度, 1978年以后, 才出現(xiàn)研究《獨立評論》的論文與專著。 尤其是最近幾年, 學界對20世紀百年思想史研究熱情高漲, 各種關于《獨立評論》的論文與專著紛紛面世。 目力所及, 研究《獨立評論》關于“民主與獨裁”論戰(zhàn)的代表性論文觀點有:徐曉旭論述了《獨立評論》中以胡適、 張熙若、 陳之邁、 張佛泉為代表的民主派法治思想的產生背景, 歸納出他們的法治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重視立法, 貫徹法律至上, 改良司法, 保障個人自由和權力制約等方面[1]; 李興勇力圖以20世紀30年代《獨立評論》學人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討論來解讀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緊張關系。 作者認為, 救亡圖存這一民族主義的根本任務最終導致現(xiàn)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實際運作上向傳統(tǒng)復歸, 而且由于對自由主義的工具性價值選擇, 使得本就弱小的自由主義在中國過早地畸變, 最終只能呈現(xiàn)出價值追求與現(xiàn)實妥協(xié)之間的分裂[2]; 張勇指出, 《獨立評論》學人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似皆無意于政治理論和價值的探討, 而直接指向現(xiàn)實中的政治權力格局。 如此, 自稱“不依傍任何黨派”的《獨立評論》學人亦不得不介入國民黨內部的權力體制和派系斗爭。 這就是民主與獨裁討論的“言外之意”, 而要發(fā)現(xiàn)這一言外之意, 就必須回歸當時的“歷史場景”[3]; 陳靜熔從法學角度, 選擇《獨立評論》學人群體在20世紀30年代憲政運動中所表達的憲政理想作為考察對象, 以觀察他們自由主義下的憲政觀。[4]此外, 還有不少論述《獨立評論》憲政思想的專著觀點, 如張?zhí)饕P于研究《獨立評論》學人對日本侵略中國的態(tài)度, 闡述了他們在國難中如何將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二者融通, 作者總結道, 《獨立評論》所展現(xiàn)的思想其實是當時政治思潮的一個剪影, 是民族危亡時期知識分子探求救國路徑的一個嘗試[5]; 陳儀深認為《獨立評論》中對于民主的討論, 不但在中國歷史上富有意義, 并且對其他發(fā)展中國家民主問題的解決也有借鑒之處。 本書“讓《獨立評論》自己說話”的研究方式對筆者寫作此文有很大啟發(fā)作用[6]; 黃波粼注意到《獨立評論》關于“現(xiàn)代化”的討論, 在總目標上是趨同的, 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卻各抒己見, 鉤織了一幅“言人人殊、 殊途同歸”的斑斕圖景。[7]這些論文或專著的觀點, 主要著墨于對論戰(zhàn)思想價值的挖掘與解析, 卻忽視了對論戰(zhàn)經過的細致梳理。 歷史事件的上演草蛇灰線, 浮脈千里, 只有厘清最細微的枝節(jié), 不留暗角, 才能全面掌握其內容。 故而, 拙文的重點是全面梳理論戰(zhàn)的來龍去脈, 盡可能地呈現(xiàn)歷史真相, 在此基礎上挖掘論戰(zhàn)背后的歷史意義。
1論戰(zhàn)背景: 家國危亡意識下的言論救國
1.1共識: 國民政府領導的統(tǒng)一國家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 國勢危急, 《獨立評論》學人達成一個共識: 結束軍閥割據(jù), 完成國家統(tǒng)一; 建立唯一政府——國民政府。[8]5,12
九一八事變, 東三省淪陷, “偽滿洲國”成立, 一些中間派別和國民黨內部反蔣派對國民黨集團不滿, 一直呼吁召開國難會議或國民代表會、 國民救國會, 以爭取實現(xiàn)他們的主張。 1931年12月, 各界人士熊希齡、 馬相伯、 黃炎培等60余人組成中華民國國難救濟會, 發(fā)表宣言和通電, 要求國民黨“解除黨禁, 進行制憲”。 在各方壓力下, 國民黨政府于1932年1月18日下令召集國難會議。 4月7日, 國難會議在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主持下于洛陽召開。
蔣廷黻在參加“國難會議”后發(fā)表《參加國難會議的回顧》一文, 反對國內要求政治改革的呼聲, 他認為, 改造運動在國難時期會“引起更大的糾紛而分散國人對外的力量”。 “憑良心說, 國民政府雖不好, 日本占據(jù)東三省不是因此而起的。 再憑良心說, 政府雖不好, 政府人員的平均道德和智識也不在在野人士平均道德和智識之下?!?蔣廷黻. 《參加國難會議的回顧》. 《獨立評論》第1號, 1932年5月22日.蔣廷黻公開為國民黨張目, 當然是承認并支持國民政府的。
傅斯年將這種傾向更加具體化:“今日之局, 恐怕已談不到好政府與壞政府的問題了, 只是有政府與無政府的問題了, 汪(汪精衛(wèi)政府)如一倒, 我們實在想不起更能出產一個好政府?!?孟真. 《監(jiān)察院與汪精衛(wèi)》. 《獨立評論》第1號, 1932年5月22日.顯然, 他不僅認為中國要有政府, 這個政府還必須是汪精衛(wèi)政府。 緊接著他又在《獨立評論》第5號上直接將有無政府提高到“亡國滅種”的高度。 他疾呼, 今日之勢, “雖有一個最好的政府, 中國未必不亡, 若根本沒有了政府, 必成亡種之亡”*孟真. 《中國要有政府》. 《獨立評論》第5號, 1932年6月19日.。 這更加強化了他“中國要有政府”的價值傾向。
翁文灝支持國民政府的同時, 也對其提出了一些要求, 他于1932年8月28日在《獨立評論》上發(fā)表的《我的意見不過如此》一文中希望國民政府是一個“有力量能負責的政府”, 民眾不破壞政府, 政府也“不破壞自己”。
胡適不但同意中國要有政府, 還提出了“中國政治出路”*胡適. 《中國政治問題的出路》. 《獨立評論》第17號, 1932年9月11日.的方案: 通過成立一個“建國大同盟”來建設一個“統(tǒng)一的、 治安的、 普遍繁榮的中華國家”。 這個建國大同盟包括“學術團體, 商人團體, 職業(yè)技術團體”, “把國中的知識、 技術、 職業(yè)的人才組織起來”, 實現(xiàn)統(tǒng)一[6]35。 顯然, 胡適是設想以社會精英來領導中國的統(tǒng)一之路; 同時也表明他“以和平而不是以武力”來實現(xiàn)建國的理想。 閩變發(fā)生后, 這種傾向更加突出。
總之, 不論是后來分化出來的“民主派”還是“獨裁派”, 國難之下, 他們的共識就是: 國家要統(tǒng)一, 更要有一個穩(wěn)固的政府, 這個政府, 就是國民政府。 事實上, 只有達成這樣一個共識, 才可能有后來的“民主與獨裁”大論戰(zhàn), 因為在他們的主張中, 不論是實行民主憲政, 抑或是采用專制獨裁, 都是針對國民政府而言的。 需要注意的是, 在公開的言論中, 胡適、 蔣廷黻他們試圖與國民黨保持一定的距離, 胡適就把他與國民黨政府的關系定位為“諍臣”“諍友”[9]208。
1.2導火索: 閩變突起
雖然達成了中國“要有統(tǒng)一政府”的共識, 《獨立評論》學人卻在建國路徑上產生了分歧。 上文曾提到, 胡適主張以建立“精英大聯(lián)盟”的和平方式實現(xiàn)統(tǒng)一。 丁文江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 他從“兵士厭惡大戰(zhàn)”與“農民希望均田”兩方面, 得出“在今日的中國, 武力革命是極不容易走得通的狹路”的結論, 希望“用和平的手段, 長期的奮斗, 來改革中國的政治”*丁文江. 《中國政治的出路》. 《獨立評論》第11號, 1932年7月31日.。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吳景超與他們的意見截然相反, 大力鼓吹武力統(tǒng)一論。 在《革命與建國》一文中, 吳景超發(fā)揮蔣廷黻“把內戰(zhàn)當作歷史過程看”*蔣廷黻. 《革命與專制》. 《獨立評論》第80號, 1933年12月10日.的觀點, 反對“以建設謀統(tǒng)一”, 提出“以統(tǒng)一謀建設”的方案, 至于統(tǒng)一的方式, 便是使用武力。 因為根據(jù)他對中國歷史的分析, “現(xiàn)在還是一個群雄割據(jù)的時期”*吳景超. 《革命與建國》. 《獨立評論》第84號, 1934年1月7日., 只有用武力才能結束軍閥割據(jù), 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
同一時期, 其他謀求國家統(tǒng)一與建設的路徑還有: 當局者提出的新生活運動和文化建設運動*分別指, 國民黨于1934年在南昌推出的國民教育運動, 新運雖然標榜新生活, 內容卻是舊的儒家倫理思想; 1934年3月由國民黨CC系發(fā)起“中國本位文化建設運動”, 成立中國文化建設協(xié)會, 倡導發(fā)揚固有文化、 吸收西方文化以建設新文化體系的運動。, 在野名流發(fā)起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主要是指梁漱溟和晏陽初分別于20世紀20年代在山東鄒平、 河北定縣發(fā)起的以救國和改良社會為目的建設活動。等。 但“在國民黨里服務的”*編者. 《編輯后記》. 《獨立評論》第220號, 1936年9月18日.賀岳僧卻認為這些運動效果并不大, 形式意義大于實質內容。 “畢竟不過是使大家‘心里了了, 口上說說, 筆下寫寫’, 成為一種時髦的風氣而已, 實際的成績是看不見的?!?賀岳僧. 《論改革運動失敗之原因》. 《獨立評論》第220號, 1936年9月18日.
本來《獨立評論》學人還有進一步討論的余地, 正如胡適所說:“我們此后想把我們對這個建國問題各方面的思考結果, 隨時陸續(xù)寫出來, 請關心這問題的人時時指教匡正。”*胡適. 《建國問題引論》. 《獨立評論》第77號,1933年11月19日.但1933年11月, 李濟深、 陳銘樞、 蔣光鼐、 蔡廷鍇等人以國民黨第十九路軍為主力, 在福建福州發(fā)動的抗日反蔣事變, “不容胡適等人從容布展其建國的方略”[3], 將他們關于建設與統(tǒng)一的討論, 直接推向政制建設層面的“民主與獨裁”之爭。 這也是他們對此前態(tài)度的一以貫之: “不應對國民黨取敵對態(tài)度, 當以非革命的方法求得政治的改善”[10]。
2論戰(zhàn)經過: 在陣營“分裂”中凝聚共識
2.1第一階段的論戰(zhàn)
第一階段的論戰(zhàn), 主要在胡適與蔣廷黻之間展開。 辯論焦點是實行民主憲政還是開明專制。 這一階段的特點是, 民主派與專制派各自為陣但又并沒有徹底否定對方的主張, 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平和探討。 這也為以后的討論奠定了基調。
針對胡適引出的“精英大同盟”和平建國論, 蔣廷黻發(fā)表《革命與專制》一文, 舉英法俄先專制而后建國的例子, 主張中國目下最要緊的是實行“專制”*蔣廷黻. 《革命與專制》. 《獨立評論》第80號, 1933年12月10日.; 隨后胡適發(fā)表《建國與專制》, 對蔣廷黻的主張?zhí)岢鋈c質疑: ①專制是否建國的必要階段?②中國經過了幾千年的專制, 為什么還沒有做到建國的歷史使命, 還沒有造成一個民族國家?③中國的舊式專制既然沒有做到建國的職責, 我們今后建國是否還得經過一個新式專制?*胡適. 《建國與專制》. 《獨立評論》第81號, 1933年12月17日.
這里需注意, 胡適將蔣廷黻眼中的“專制”理解成“統(tǒng)一”的意思。 如此解讀, 胡適倒有點強作解人了。 其實, 蔣廷黻的專制并不只是指“政權的統(tǒng)一”, 也指政權的建設, 而建設的方式, 其實就是“獨裁”, 不過不是“那無限的獨裁”罷了。
胡適并沒有徹底否定開明專制, 他補充道:“我們小心翼翼的經過了三五十年的民主憲政的訓練之后, 將來也許可以有發(fā)憤實行一種開明專制的機會?!?胡適. 《建國與專制》. 《獨立評論》第81號, 1933年12月17日.也就是說, 與蔣廷黻主張“開明專制是一個過渡時期”一樣, 胡適之同樣認為民主憲政可能只是政權建設的過渡與緩沖。 “民主憲政以一種可疑的面目出現(xiàn)在胡適筆下, 這與他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身份頗不相符?!盵11]146筆者窺測, 他之所以拋出這種論調, 很有可能是因為他不想將辯論雙方搞得勢同水火, 火藥味十足; 另一方面這也不符合他一貫的溫和性格。 故而, 他沒有“徹底否定”開明專制論, 給討論留下了余地。
蔣廷黻繼續(xù)撰文為他的“開明專制”背書, 并闡明了他所謂“開明專制”的具體內容: 拿一個大專制來取消一些小專制……統(tǒng)一的問題就是取消“二等軍閥”的問題; “取消”的方式是武力統(tǒng)一。*蔣廷黻. 《論專制并答胡適之先生》. 《獨立評論》第83號,1933年12月31日.
胡道維觀點更為新穎, 他認為獨裁與專制并不是一個概念*胡道維認為兩者有三種區(qū)別: 第一、 獨裁是法治, 專制是人治。 獨裁是有法的專制, 專制無法的獨裁; 第二、 獨裁是達到目的的工具, 而專制本身就是目的。 第三、 獨裁者只是攪亂政治權, 專制者則并獨攪經濟權, 獨裁者只以人民領土為其統(tǒng)治權的對象, 專制者則直視人民領土為其所有權的對象。 故獨裁者的威權雖然龐大, 然只在一方面龐大; 而專制者則盡兩方面所有威權而占之 。 獨裁者猶近于近代民主制, 而專制制則直屬于中古封建制。 見胡道維《論專制與獨裁》. 《獨立評論》第90號, 1934年3月4日., 基于此, 他提出了武力——獨裁——專制的政治演進邏輯, 也即, “我們反對獨裁, 是因為中國不能實行獨裁!我們反對專制, 是因為中國不能實行專制!從而我們反對武力統(tǒng)一, 是因為武力不能真正的統(tǒng)一, 也是因為武力必產生獨裁, 獨裁必轉變?yōu)閷V?!?胡道維. 《論專制與獨裁》. 《獨立評論》第90號,1934年3月4日.
獨裁論者再無回應, 至此, 第一階段民主與獨裁論戰(zhàn)結束。
單純從人數(shù)上看, 民主憲政派有胡適、 壽生、 常燕生、 胡道維等, 開明專制派除了蔣廷黻之外, 只有瀟瀟與張弘兩人響應*瀟瀟在《獨立評論》80號《原則政治》一文中, 也認同蔣廷黻的觀點: 現(xiàn)時中國政治是種前現(xiàn)代式的政治, 現(xiàn)代民主政制并不適合當下的中國; 張弘在《獨立評論》104號《專制問題平議》中認為要實行專制。 “只要有人能打破僵局, 積極認真建設, 拿出具體的成績來與人看, 我相信, 可以專制, 而且多數(shù)人歡迎他來專制?!保?從辯論力度看, 民主憲政派一方也更勝一籌。 譬如胡適, 用最普遍的事實, 說最簡單的道理, 擅長用對方論據(jù), 反戈一擊。[12]156針對吳景超“在中國歷史上, 幾乎沒有例外, 統(tǒng)一是以武力方式完成的”*吳景超. 《革命與建國》. 《獨立評論》第84號, 1934年1月7日.武力統(tǒng)一論, 由于說法太籠統(tǒng), 主觀色彩太濃, 胡適直陳“古之所有, 今未必有, 古之所無, 今何妨有”*胡適. 《武力統(tǒng)一論》. 《獨立評論》第85號, 1934年1月14日., 邏輯上嚴絲合縫, 事實上也沒什么不妥, 簡潔而有力。
2.2第二階段的論戰(zhàn)
第二階段的論戰(zhàn), 胡適借“汪蔣通電里提出的自由”, 重提民主, 展開新一輪“民主與獨裁”之爭。 這一時期, 專制獨裁派的主力換成了丁文江。 該階段的特點是, 隨著討論的深入與國難的加深, 論戰(zhàn)雙方火藥味兒漸濃, 而且民主派內部開始出現(xiàn)分裂跡象。 但支持民主憲政的撰稿人越來越多, 說明民主憲政更加深入人心。
胡適在《獨立評論》130號發(fā)表《中國無獨裁的必要與可能》, 再次擎起了反對專制獨裁的大旗。 胡在文首就引用“汪蔣通電”*1934年10月27日, 蔣介石、 汪精衛(wèi)發(fā)表聯(lián)名通電: “蓋中國今日之環(huán)境與時代, 實無產生義俄政制之必要與可能也?!边@說明他們想向五中全會“建議以期采納而見實行”的主張。, 來說明國民黨高層也不贊成獨裁。 這同時也為自己的觀點提供了一種現(xiàn)實的權力支撐。 他從現(xiàn)實條件認為中國沒有實行獨裁的可能:“我們這樣一個智識太低, 經驗又太幼稚的民族, 在這最近的將來, 怕沒有實行新式獨裁的資格。 新式的獨裁政治不是單靠一個領袖的圣明的, ——雖然領袖占一個絕重要的地位, ——乃是要靠那無數(shù)專門技術人才的?!?胡適. 《中國無獨裁的必要與可能》. 《獨立評論》第130號, 1934年12月3日.
丁文江在《獨立評論》第133號撰《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與胡適針鋒相對。 他從事實上論證胡適“民主政治只是一種幼稚的政治制度, 最適宜于訓練一個缺乏政治經驗的民族”這句話是“不可通”的。 因為“民主憲政有相當成績的國家, 都是政治經驗最豐富的民族。 反過來說, 政治經驗比較缺乏的民族, 如俄, 如意, 如德, 都放棄了民主政治, 采用了獨裁制度?!?故而他認為:“在今日的中國, 獨裁政治與民主政治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民主政治不可能的程度比獨裁政治更大?!?至于胡適用“汪蔣通電”來支持其觀點的論調, 丁文江毫不客氣地指出:“汪蔣兩先生盡管通電說獨裁政治不是必要, 而事實上國民政府何嘗不是變相的獨裁?!?胡適在《獨立評論》第130號中曾坦承: “我們姑且不問這種宣言含有多大的誠意, 這個結論我們認為不錯?!?。 也就是說, 丁文江根本懷疑汪蔣通電的誠意, 即汪蔣通電更像是為了穩(wěn)定政局而作的緩兵之計, 欺騙色彩更濃。[13]而指責國民黨“掛羊頭賣狗肉”, 這其實是與胡適之前的隱憂不謀而合的。[7]67
胡適在同一期中發(fā)表《答丁在君先生論民主與獨裁》, 針對丁文江“民主憲政需要較高智識”的觀點, 他反駁道:“民主政治的好處正在他能使那大多數(shù)看‘體育新聞、 偵探小說’的人每‘逢時逢節(jié)’都得到選舉場里想象一兩分鐘的國家大事。 平常人的政治興趣不過爾爾。 平常人的政治能力也不過爾爾。 然而從歷史上看來, 這幫阿斗用他們看‘體育新聞、 讀偵探小說’的余閑來參加政治, 也不見得怎樣太糊涂?!@正是幼稚園的政治, 這種‘政治經驗’是不難學得的。”他特意強調:“請注意, 我不曾說過, ‘民主政治是要根據(jù)于普選’。”
緊接著, 吳景超、 夏患生、 陳之邁、 陶希圣等接連加入論戰(zhàn)。 概括地講, 吳、 夏持“獨裁論” , 陳、 陶支持胡適的“民主論”。
對于民主論者和獨裁論者的相持不下, 葉叔衡在《獨立評論》140號《“民主與獨裁”的爭論與調節(jié)》給出了折中的回答: “民主與獨裁各有其長短……民治的長處在人民權利之可有保障, 獨裁的長處在行政的整齊簡潔而有較高的效率。 兩者又各有其短處與其在今日中國不可能之處。 ……但保障民權與統(tǒng)制行政在現(xiàn)在是絕對的必要而又可能的, 至少其可能的程度是頗高的。”
其實, 這些爭論是知識分子在國難時期普遍的思想狀態(tài): 要么糾結于政黨組織與民眾選舉等所謂“技術問題”, 要么受困于國民素質與自治經驗等, 對民主政治的擁護只停留于價值與理想層面。 而這導致的結果是: 要么是承認中國在短時間內還是要實行專制獨裁, 開出民主憲政的諸多限制性條件; 要么干脆主張用專制獨裁作為一個“過渡期”, 淪為“事實上的專制獨裁論者”[14]564。
胡適給這一階段的爭論畫上了句號。 他在《獨立評論》141號的《從民主與獨裁的討論里求得一個共同政治信仰》中指出, 無論黨內黨外的人, 都應該平心靜氣考慮一條最低限度的共同信仰: 國內問題取決于政治而不取決于武力。 “大家都應該承認眼前一切‘帶民主色彩的制度’(如憲法新草案之類), 都是實現(xiàn)民主憲政的重要步驟, 都是一種進步的努力, 都值得我們的誠意的贊助使他早日實現(xiàn)的。 我們深信, 只有這樣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共同信仰可以號召全國人民的感情與理智, 使這個飄搖的國家散漫的民族聯(lián)合起來做一致向上的努力!”
2.3第三階段的論戰(zhàn)
第三階段的論戰(zhàn)緣起是, 1935年8月9月間, 因傳聞即將召開的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將討論決定有關開放政權、 實行憲政的問題, 于是《獨立評論》學人就國民政府“政制改革”這一話題, 又展開了“一次小小的討論”[3]。
這一階段幾乎全是民主派內部的論爭, 焦點是“民主幼稚論”應不應該立即實行憲政。 這說明, 國民政府是實行民主憲政, 還是專制獨裁, 在《獨立評論》學人那里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 至此, 民主與獨裁的論爭, 終于有了結果。
陳之邁在《獨立評論》162號發(fā)表《政制改革的必要》, 指出了一個根本問題, 即國民黨的統(tǒng)治制度根本就不健全, 名義上是一黨專政, 但內部不組織又不健全, 黨內派別林立, 分歧叢生, “不能和別國獨裁的政黨同日而語”。
陳之邁的確點出了國民政府政制組織的“死穴”: 國民黨將兩種原本就不相容的理論與主義生拉硬扯連綴在一起, 既分權, 又集權, 既不是民治, 又不是獨裁, 如此“怪胎”, 行政效率低下實屬必然。[15]238
胡適在《獨立評論》171號發(fā)表《從一黨到無黨的政治》, 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 憲政是憲政的最好訓練。 張佛泉在《獨立評論》236號發(fā)表《我們究竟要什么樣的憲法》, 也提出了與胡適類似的主張:“有一分民治的力量, 即要過一分民治的生活, 有兩分民治力量, 便要過兩分民治生活?!本?蕭公權)在《獨立評論》238號發(fā)表《憲政的條件》附議胡適與張佛泉, 相信“憲政是一種政治的生活方式, 并不是高遠玄虛的理想”。 但他又覺得較為妥當?shù)恼f法是: 憲政是過程也是目標, 而目標即是過程的一部分。 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
胡適、 張佛泉等人的觀點很快就遭到許持平、 張熙若等人的杯葛。
許持平在《獨立評論》176號發(fā)表《憲政可以開始了嗎》一文, 表達對當下實行憲政的質疑。 他說:“經驗告訴我們, 沒有相當基礎的憲政, 不僅對于國家沒有幫助, 而且會造成國家無政府的局面?!睆埼跞粢苍凇丢毩⒃u論》239號發(fā)表《民主政治當真是幼稚的政治嗎?》一文, 反對“民主幼稚論”。 “一個政府所需要的智識的數(shù)量是完全看那個政府所要辦的事業(yè)的范圍大小而定, 與那個政府的體制是毫無關系的?!?/p>
必須明確的是, 以上三者雖然不同意胡適等人的主張, 但前提卻是一致的, 即承認民主憲政是救中國的途徑。 他們的分歧, 只在于枝節(jié)纖末。
同樣是胡適, 給這一階段的爭論畫上了句號。 他在《獨立評論》242號上發(fā)表《我們能行的憲政與憲法》一文, 他認為:“憲政就是守法的政治?!薄啊覀冎鲝?, 我們的憲法里必不可有一句不能實行的條文?!?/p>
隨著“七七事變”的發(fā)生, 《獨立評論》???, 《獨立評論》學人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討論也就隨之結束。
這次民主憲政派內部的分歧, 是在承認共同價值前提下的爭論。 內部產生分歧, 從側面反映了《獨立評論》學人對民族危亡極高的熱情與關懷; 意見如此多元, 也正體現(xiàn)了“獨立”的精神。 盡管未達成共識, 但對國民政府制定憲法、 開放政權產生了一定的輿論引導作用。
3評價: 一場工具色彩濃厚的論戰(zhàn)
建國與統(tǒng)一, 努力使政治上軌道, 是《獨立評論》學人最重要的議題之一, 也是五四以來, 知識分子追求自由民主的一個“重要延伸”[16]323, 而“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 只是這一大課題之下的小議題, 《獨立評論》學人不過是在路徑取舍上產生了分歧而已。 在更大的背景下來審視“民主與獨裁”論戰(zhàn), 可以說他們是圍繞著救亡與實現(xiàn)國家現(xiàn)代化來展開的。 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化的問題》*蔣廷黻. 《中國近代化的問題》. 《獨立評論》第220號, 1936年9月18日.一文中提到:“不近代化, 我們這民族是不能繼續(xù)生存的。 不統(tǒng)一, 我們的近代化就不能進行, 統(tǒng)一而政權不集中或集中而運用不大膽, 不猛烈, 則近代化雖進行而不能快。 那末, 我們落伍的途距就不能追上了?!币簿褪钦f, 近代化才是蔣廷黻主張獨裁的邏輯起點。 其實, “民主與獨裁問題的討論本質上就是近代化的討論”[17]165。 蔣廷黻認為只有靠獨裁才能實現(xiàn)近代化, 所以才主張獨裁。
此外, 《獨立評論》學人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 分為民主憲政派和專制獨裁派, 正是契合了《獨立評論》的原則與精神。 “不依傍任何黨派, 不迷信任何成見, 用負責任的言論, 來發(fā)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引言》. 《獨立評論》第1號, 1932年5月22日.他們的言論, 根本不受同人關系的影響。 針對徐炳昶將《獨立評論》學人稱為“右派”, 書永在《我們是右派嗎》一文中反駁道:“老實說, 《獨立評論》自來對任何問題, 就不曾有過完全一致的主張?!薄拔覀冏约浩谕龅健毩ⅰ木?, 卻不期望成立一個獨立派?!?書永. 《我們是右派嗎》. 《獨立評論》第48號, 1933年4月30日.胡適也曾在《又大一歲了》一文中提到: “國聯(lián)調查團的報告書公布時, 獨立(21~22號)就發(fā)表了三篇很不同的評論……此外更明顯的例子是獨裁與民治的討論, 武力統(tǒng)一的問題, 建設與無為的問題, 西化的問題等等, 我們總是充分登載不同的主張, 有時候, 獨立到獨立社員自己開起很激烈的筆戰(zhàn)來?!睂嶋H上, 這也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余英時的論斷: “中國思想傳統(tǒng)都不是和諧的整體, 其中包含了許多互相歧異以致沖突的成分?!盵18]23
《獨立評論》學人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討論, 是有一個語境的, 這個語境就是國難下的中國。 支持民主憲政的, 雖然符合近代西方政治理論與他們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身份, 但未必現(xiàn)實; 傾向專制獨裁的, 他們的價值里, 未必就不贊同民主憲政, 更多的或許只是基于現(xiàn)實考量的妥協(xié)。 也就是說, 獨裁論者未必就真的認同獨裁。 丁文江的話透漏出這一層意思:“民主政治根本還談不到, 獨裁政治當然是不可避免的?!?丁文江. 《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 原為《大公報》星期論文, 《獨立評論》第133號轉載, 1934年12月22日.吳景超的認識或許更加透徹: “中國現(xiàn)在行的是什么政制?這是一個事實問題。 我們愿意要有一種什么政制?這是一個價值問題。 怎樣可做到我們愿意的政制?這是一個技術問題?!?吳景超. 《革命與建國》. 《獨立評論》第84號, 1934年1月7日.
胡適的民主幼稚論同樣是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與折中。 作為近代中國最具代表性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 他對民主憲政的辯論不是從民主憲政的正面價值來進行, 而是主動將其降格, 簡單化“落后有利于民主”的民主幼稚論, 以鼓動當局實行憲政, 工具色彩也比較濃厚。
總之, 《獨立評論》學人關于“民主與獨裁”的爭論, 是自由主義在國難時期的中國, 由于水土不服, 發(fā)生變異的結果。 知識精英為了救亡圖存, 在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走鋼絲, 是國難語境下的產物。 如果說新文化運動最后是“救亡壓倒啟蒙”[19]29, 那么“民主與獨裁”論戰(zhàn)的結果就是“救亡壓倒民主”。 救亡, 尤其是面對日本侵華的阽危時刻, 是《獨立評論》學人一切話語表述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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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bate in Relation to 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 Based on theIndependentReview
ZHOU Shanren, WANG Yanhu
(Dept.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nXi University, Taiyuan 030006, China)
Abstract:The Independent Review, founded by Shi Hu,Tingfu Tsiang and Ssunien Fu in 1932, flaunted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 with strong concerns of nationalism. Scholars of the Independent Review held different views on the issues of the cre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the country when they faced a national crisis,which triggered a debate of 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 The debate comprised three stages. Two sides of the debate, the camp to support Constitution and Democracy led by Shi Hu and the camp to advocate Dictatorship pioneered by Tingfu Tsiang and Wenjiang Ding did not reach an agreement. However, there was a compromise of liberal intellectuals in the context of a national calamity behind the fierce war of words between two sides.
Key words: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 debate; modernization; liberalism; Independent Review
文章編號:1673-1646(2016)03-0014-07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簡介:周山仁(1973-), 男, 講師, 博士, 從事專業(yè): 中國近代思想史。
中圖分類號:K264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1646.2016.0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