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君慧
(福建體育職業(yè)技術學院 公共基礎部, 福建 福州 350003)
《簡愛》與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疏離
羅君慧
(福建體育職業(yè)技術學院 公共基礎部, 福建 福州 350003)
《簡愛》作為一部哥特風格顯著的小說, 其哥特手法的運用及故事情節(jié)的整體性卻備受評論家詬病。 然而作者與衛(wèi)斯理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以及當時整個英國社會的宗教多元化傾向, 都對小說產(chǎn)生了無法忽視的影響。 作品中的哥特特質(zhì)因為宗教因素的加入而產(chǎn)生了異變, 無論從小說背景、 哥特情境、 情節(jié)、 人物和主題設定方面都顯示出與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疏離。 哥特因素的植入不僅沒有削弱作品的現(xiàn)實色彩, 反而成為引導讀者反思現(xiàn)實、 思考人性的有力手段。
《簡愛》; 宗教; 哥特小說
《簡愛》是夏洛蒂·勃朗特最負盛名的小說。 大部分文學史及文學評論或?qū)⑺鼊澐譃槔寺髁x小說, 或?qū)⑵浞Q之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 在《牛津文學術語詞典》中, “哥特小說”詞條解釋中將擁有“簡愛”式女主人公的現(xiàn)代女性浪漫傳奇也視為哥特小說。 實際上, 簡單地將《簡愛》歸結(jié)為任一類型的小說都無法恰如其分地表明其特質(zhì)。 要對上述問題作出客觀評價, 必先追根溯源。
19世紀英國小說界呈現(xiàn)一派繁榮景象, 女性小說家大量涌現(xiàn), 夏洛蒂更是個中翹楚。 1847年, 夏洛蒂首次出版自傳體小說《簡愛》。 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便迅速風靡全英, 時隔兩月即再版。 當時的統(tǒng)治者維多利亞女王都對小說愛不釋手, 作品的魅力可見一斑。 在大獲成功的同時, 《簡愛》作為一部哥特風格顯著的小說, 其哥特手法的運用及故事情節(jié)的整體性卻備受評論家詬病。 威廉·佩登(William Peden)認為, 《簡愛》結(jié)構(gòu)松散, 情節(jié)又時常顯得過于牽強, 哥特因素的植入反而破壞了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1]然而夏洛蒂本人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吝于使用“現(xiàn)實的東西”。 因此, 小說敘述的“現(xiàn)實元素”只是淺淺的一層, 哥特元素的運用卻深入骨髓, 真正傳達了作者的思想。
《簡愛》發(fā)表的那一年, 距離哥特小說的繁榮時期已過去了幾十年。 傳統(tǒng)哥特小說*這里所說的傳統(tǒng)哥特小說是指18世紀末到19世紀20年代涌現(xiàn)的英國哥特小說, 包括沃坡爾的《奧權托城堡》(第一部哥特小說), 拉德克利夫的《尤多爾弗之謎》, 路易斯的《修士》以及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及眾多模仿作品。已日漸失色, 簡·奧斯汀溫情清新的“風俗小說”*奧斯汀的小說多描述女性的日常生活場景, 并以女性的愛情、 婚姻為主題, 如《傲慢與偏見》常被稱為“風俗小說”。正大行其道。 夏洛蒂卻另辟蹊徑, 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 借女主人公簡(Jane)之口評價周遭, 給當時的英國小說界帶來了一股濃烈的女性自我意識之風。 歐仁·福薩德曾在評論中提到: “《簡愛》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它那杰出的生氣勃勃的個性?!盵2]132誠然, 小說中簡那噴薄的個人情感表達足以讓人印象深刻,這也是小說的魅力所在。但小說被打上“女性自我意識”和“激情”標簽的同時,也容易讓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作品鮮明的反叛精神來源于作者別具一格的個性賦予的激情,從而忽視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原因。
眾所周知, 宗教和文學同為人類精神生活的表現(xiàn)方式, 二者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西方文學與宗教之間一直存在著相互依存又相互斗爭的矛盾格局, 文學既被宗教滲透, 有時候又顯示出對宗教的反對和斗爭。 如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初期“宗教的衰弱”在傳統(tǒng)哥特小說中得到了最生動的表現(xiàn), 從而反映了哥特小說作者的反宗教傾向。[3]141
夏洛蒂(簡*自傳體小說遵循著敘事文學的共同模式,尤其是作為自傳體敘事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是作者、 敘述者與主人公應為同一人。 因而文中夏洛蒂、 簡以及“我”可看作同一人。)生活的維多利亞時代, 英國國教日漸腐敗衰弱, 新教不斷涌現(xiàn), 各教派間出現(xiàn)了宗教分歧, 宗教呈現(xiàn)出多元化趨勢。 宗教是具有時代性的[4], 宗教的時代性常常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 小說作為維多利亞時代最流行的文學體裁也必然對當時的“宗教分歧”現(xiàn)象有所反映。作為新教中影響較大的衛(wèi)斯理宗提倡遵循各種道德規(guī)范, 主張改良社會, 宣傳內(nèi)心的平安喜悅即幸福。 夏洛蒂生活的北約克郡地區(qū)受衛(wèi)斯理宗影響最大, 其父帕特里克·勃朗特便是此宗派的牧師。 在母親去世后, 有著嚴謹持重的衛(wèi)斯理教作風的姨媽伊麗莎白·勃蘭威爾擔起了照顧勃朗特姐妹的重任。 與衛(wèi)斯理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以及整個社會的宗教多元化傾向, 都在夏洛蒂身上產(chǎn)生了無法忽視的影響, 自然在其作品中也有著外化的表現(xiàn)。 《簡愛》的哥特特質(zhì)因為宗教因素的加入而產(chǎn)生了異變, 無論從小說背景、 哥特情境、 情節(jié)、 人物和主題設定方面都顯示出與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疏離。
2.1 小說背景與哥特情境的異變
傳統(tǒng)哥特小說多以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中世紀的古城堡或修道院為場景, 通常涉及宗教迫害、 篡奪、 兇殺、 強奸、 復仇等主題。 故事中罪惡的發(fā)生時間往往是深夜, 又通常發(fā)生在哥特式建筑的地下室或墓穴等幽暗密閉的空間里。 除了對這樣“非常態(tài)性”[3]84時空的渲染, 小說中也不乏各種超自然現(xiàn)象等哥特元素的描述。 小說的男主人公多為“惡魔式”人物, 而女主人公往往是美麗柔弱的白衣少女。 在傳統(tǒng)哥特小說中, 無論是非常態(tài)時空還是超自然元素的描述, 都是為了營造小說的恐怖氛圍以喚起讀者強烈的好奇心, 更力圖給讀者帶來獨特的黑暗審美感受——戰(zhàn)栗的愉悅。 從基督教的觀點看, 光明與黑暗、 上帝與魔鬼、 善惡之間永恒的沖突正是哥特小說最突出、 最普遍、 最持久的主題。[5]
相形之下, 《簡愛》在敘述之初向讀者展現(xiàn)的是一幅年幼的簡備受欺凌、 哭訴無門且屢遭批評的現(xiàn)實圖景, 而非虛擬的古城堡或修道院。 小說從一開始就顯示了與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疏離。 但很快簡就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魔鬼從竊賊的背后按住了他的包, 我急忙翻過去, 那樣子好可怕?!盵6]5冥冥之中, 簡感到了恐慌, 讀者亦覺得毛骨悚然。 然而隨后發(fā)生的一切證明, 這一段哥特情境的描述并不僅是為了渲染小說的恐怖氛圍, 而且是作為一種預言式的描述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 如果“墓地”“幽靈”“魔鬼”這樣的字眼還隱約讓人感覺害怕的話, 隨后簡向欺負她的男孩約翰·里德發(fā)了瘋似地大打出手, 一下就讓讀者落下了心頭大石, 恐怖的感覺也立刻煙消云散。 在傳統(tǒng)哥特小說里, 誰能想象柔弱少女對施暴的男主人公展開猛烈反擊會是怎樣的荒誕情景?由此, 在宗教思想浸潤下成長的夏洛蒂開始通過對簡的敘述展開自己的“人性”*人性就是構(gòu)成人的那種本質(zhì), 神性就是構(gòu)成神的那種本質(zhì)。 神性和人性, 在耶穌基督一人里充分聯(lián)合, 不可分割。思考之旅。
衛(wèi)斯理宗認為沒有人天生是地位低下的, 得救既憑借神恩, 亦取決于個人自由選擇, 所有人都有得救的可能。 而基督教強調(diào)三位一體, 人有“原罪”和“本罪”, 只有悔改相信耶穌基督的人, 一切的罪才能得以赦免。 從以上教義可以看出, 衛(wèi)斯理宗傾向人性與神性分離而基督教強調(diào)神性人性合一。 夏洛蒂在二者沖突的情形下, 展現(xiàn)得更多的是自然人性。 然而, 她對于人性的選擇并未一貫堅持下去, 或者說在基督教意識及清教思想多元化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 作者雖有衛(wèi)斯理宗改良派的覺醒, 但基督教意識依然根深蒂固。 在作者的潛意識中, 簡這樣的反抗行為是要受到懲罰的。 因而, 作者隨后設置簡在“紅房子”里經(jīng)歷恐怖幻影的情節(jié)也不足為奇。
“往回走時得從鏡子前經(jīng)過, ……在那映現(xiàn)的空幻中一切都顯得比現(xiàn)實中更冷清, 更陰沉?!盵6]13簡往鏡子中窺視自己正是對自己的審視, 對剛才行為的反思。 她對約翰以及“恩人”里德舅媽的反抗是恩將仇報, 違背了“不可報復”的基督教倫理。*見《圣經(jīng)》中“馬太福音” 第5部分, 第38~42頁。因而, 她自己心里也感覺冷清, 卻仍然希望自己得救——希望能在鏡中看到一個“屬靈的人”*見安德生《勝過黑暗》第5部分《成為屬靈的人》: 要“活出你在基督里的身份, 就是順著圣靈而行”。 保羅論到在圣靈里的生活和三種人: 屬血氣的人或自然人即那些屬乎肉體、 想在神以外找尋人生目標和意義的人或理想中要達到的成熟模范的屬靈人, 以及不愿被圣靈引導, 寧可順從肉體的意思的屬肉體的人。, 但此時簡的不安、 惱怒、 無力, 反而更符合“屬血氣的人”⑥的描述。 意識到這一點反而讓簡感覺更加驚恐不安, 混亂的思緒甚至讓她產(chǎn)生幻聽。 千鈞一發(fā)之際, 行文又加入了敘述者(完成人性思考的簡即宗教意識成熟的夏洛蒂)的畫外音“如果換了現(xiàn)在, 我準能一下子就猜出來, 那道亮光很有可能是某個正在穿過草坪的人手里提的燈所發(fā)出的”[6]85。 若是現(xiàn)在的“我”是能夠平靜處理這樣的心靈沖突的, 這種“評價干預”將讀者帶回小說的現(xiàn)實時空, 再次打破了哥特幻境的恐怖氛圍, 反襯了簡的孤苦現(xiàn)實, 更能激起讀者對主人公的同情。 這與傳統(tǒng)哥特小說中戰(zhàn)栗的激情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2.2 小說情節(jié)的異變
19世紀英國女性受教育的機會依然十分有限, 英國社會對女性就業(yè)的偏見還相當嚴重。 桂冠詩人羅伯特· 騷塞(Robert Southey)在答復夏洛蒂的信件時甚至說“文學不可能是女人人生中的事, 也不應成為女人的事”[7]50。 在那樣的年代女性還不敢自由發(fā)聲, 當時的女小說家(包括夏洛蒂)普遍署上男性筆名才能讓作品得以順利發(fā)表。 對夏洛蒂來說, 既能實現(xiàn)自己的宗教理想, 又能保護自己不受基督徒和社會抨擊的最好辦法就是小說中的哥特手法和現(xiàn)實中的“柯勒·貝爾”了。
當小說講述“我”就如何得到新職位問題而一籌莫展時, “有位好心的仙女把我需要的主意放在了我的枕頭上”。 在這里哥特超自然元素替簡解決了難題, 夏洛特的宗教觀在小說情節(jié)里也有了鮮明的體現(xiàn)。 譬如, 找到新職業(yè)這一“自助自立”的想法恰好與衛(wèi)斯理宗倡導的宗教精神不謀而合, 夏洛蒂也深以為然。 即便簡在沼澤地得救以后, 她嘴里念叨的也是去工作。 相比傳統(tǒng)哥特小說, 這個“仙女”一點也不神秘, 并不會激起讀者探尋的欲望。 雖然不同于傳統(tǒng)哥特小說“寓幻于真的怪誕”[3]72特征, 但這一情節(jié)設定放在文中再自然不過了, 因為這十分符合喜愛幻想(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宗教冥想)的女主人公特性, 也符合那個時代女性的共同心聲。 哥特因素的植入不但沒有破壞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 反而成為引導人們思考人性、 反思現(xiàn)實的重要手段。
當簡答應主人愛德華·羅切斯特先生求婚時, 夜色突變, 果園里的七葉樹也“扭動著、 呻吟著”, 接著電閃雷鳴, 最后那棵七葉樹“被雷擊中, 劈掉了一半”。 這樣的風云突變給人的感覺不僅是沿襲傳統(tǒng)哥特小說里的壯美、 崇高, 也反映了簡在受到“誘惑”后, 又一段預言式哥特描述的開始——七葉樹的毀壞預示了人物即將到來的曲折痛苦命運。 這一片段講述了簡在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而沒能抵制住基督教傳統(tǒng)中所謂“誘惑”后的惶惑。 “人性”再一次與“神性”分裂。 在這之后, 簡對人性思考的焦慮達到了頂峰: 究竟應該聽從內(nèi)心, 放任“人性”勇敢去愛, 做一個“屬血氣的自然人”, 還是順從圣靈, 照著神創(chuàng)造的法則去生活, 戰(zhàn)勝罪的誘惑, 實難抉擇。 是否“順著圣靈而行”成了簡關于人性思考的矛盾中心, 也是小說的第一次高潮所在。 換句話說, 正是簡內(nèi)心紛繁的宗教思索——對“人性”的掙扎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
2.3 人物與主題設定的異變
隨后, 夏洛特展現(xiàn)了全書最精彩的哥特片段——婚禮前夜簡的怪夢以及半夜瘋女人的造訪。 按照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套路, 恐怖之源應當是那個“跟死人一樣可怕, 轉(zhuǎn)個不停的紅眼睛, 活像腐臭的吸血鬼”的伯莎·梅森。 但事實上, 小說的恐怖之源卻來自簡內(nèi)心對“人性”的思慮, 來自不同宗教觀念矛盾斗爭帶來的痛苦掙扎。 傳統(tǒng)哥特小說中, “怪物”或是施暴的惡棍只在深夜的修道院或是墓穴出沒。 而在《簡愛》中, 那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哥特惡魔——被羅切斯特關了十年的瘋妻, 不僅由傳統(tǒng)的男性變成女性, 而且竟然于青天白日下就暴露在眾人面前。 伯莎在夜半驚人后, 還留下了被撕裂的頭紗。 不同于傳統(tǒng)哥特小說“惡魔”都在暗夜行動, 小說索性在大白天對伯莎來個從頭到腳大曝光, 顯然削弱了哥特描述的恐怖力量。 夏洛蒂本人把伯莎的行為歸結(jié)為“道德瘋狂”[7]110, 肖瓦爾特用“動物性”[8]32來解釋伯莎, 把她看作肉體的化身。 這些說法都與宗教意義上“屬肉體之人”⑥的描述相符合。 因此, 伯莎可以說是夏洛蒂賦予簡以“人性”極端的一面, 而伯莎就是“簡”受情欲誘惑、 “罪”的一面。此外,若說半夜造訪的伯莎宛如女鬼,那么白天見到的她不僅讓人心驚、 厭惡, 甚至還有一點心酸。 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宗教禁錮的可怕, 能讓人“道德瘋狂”。這些深意都是傳統(tǒng)哥特小說無法企及的。
除了瘋女人伯莎, 作者還塑造了另外兩個主要人物: 簡的好友海倫和表哥圣·約翰。 在簡的眼中, 海倫美麗、 順從而又忍耐。 在洛伍德學校, 每當簡受到責罰的時候, 海倫都極力關心愛護簡, 并耐心地勸說她要依據(jù)《圣經(jīng)》去忍耐一切痛楚。 面對簡“以德報德, 以怨報怨”的說法, 作者通過海倫之口說出了基督教的觀點: “這種信條異教徒和野蠻的部落才信奉, 基督徒和文明的民族是反對的?!盵6]663在簡(作者)心中, 海倫就是“屬靈之人”——基督教所追求的理想圣徒, 一個脫離塵世、 近乎完美的基督徒。 簡和海倫之間大量的宗教對話, 可以看作簡(作者)與想象中的基督圣徒之間的宗教對話。 大多時候是簡發(fā)問, 海倫則循循善誘, 如同簡的精神導師。 海倫的形象看似虛幻卻也有其現(xiàn)實根源, 據(jù)說海倫就是以夏洛蒂的姐姐為原型的。 另一個人物是簡的表哥——傳教士圣·約翰。 夏洛蒂將圣·約翰打造成了如同希臘神祗的形象。 圣·約翰的性格特征簡直就是衛(wèi)斯理宗創(chuàng)始人衛(wèi)斯理·約翰的翻版。 有心理分析者認為, 衛(wèi)氏具有雙重性格, 一方面有清教徒的氣質(zhì), 道德操守嚴謹。 另一方面則受圣公會高教派的遺存, 無法與人建立深契的關系。[9]而小說中, 圣·約翰深入下層人民及工業(yè)區(qū)中傳教, 有禁欲傾向, 并且為人刻板嚴肅。 這些特征讓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就是現(xiàn)實版衛(wèi)斯理宗的傳教士。 雖然二人之間沒有愛, 約翰卻近乎自私、 執(zhí)拗地向簡求婚, 他認為簡是幫助自己實現(xiàn)普世夢想的最佳人選。 這幾乎要把簡逼瘋,“因為你幾乎在恨我。 如果我嫁給你, 你會要了我的命, 你正在要我的命”[6]663。 過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 不近女色, 不談愛情, 誓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上帝, 終身致力傳教——圣·約翰完全就是個宗教狂熱分子。 即使簡拒絕, 圣·約翰仍一副至死方休的姿態(tài), 不斷向簡講經(jīng)傳教, 甚至還試圖向簡宣揚“火和硫磺燃燒的湖邊……第二次的死(即 “重生”)。 在簡幾乎妥協(xié), 答應求婚的時候, 哥特幻境再次出現(xiàn), 遠方傳來了羅切斯特極其痛苦、 哀傷的三聲呼喊。 自然, 這又是書中經(jīng)常運用的預言式哥特描述手法——典型的寓幻于真, 預言也的確得到證實。 哥特幻境出現(xiàn)的時候也正是簡必須對宗教信念做出抉擇的時候: 是泯滅人性、 放棄愛情、 終身侍主, 還是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去找尋自己的愛人?在人性思考的第二次抉擇中, 簡顯然服從了自己的內(nèi)心, 選擇出走。
事實上, 伯莎、 海倫和圣·約翰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的宗教觀, 而三人的最終結(jié)局也反映了簡(作者)對宗教中“人性思考”的終極選擇。 伯莎的結(jié)局類似基督教的末日審判, 她最后放了一把火燒毀了桑菲爾德莊園, 自己也跳下屋頂身亡。 這意味著簡認同不被圣靈引導的人最終將被神拋棄打入地獄; 而海倫最后在簡的懷抱里安詳離去, 海倫的一貫忍耐并未給她換來今生的幸福。 海倫逝去了, 簡身上基督徒的忍耐美德也一同被帶走了, 簡則取得了某種勝利, 變得更加自由。[7]109海倫和伯莎的死亡描述, 都因其混雜的宗教和現(xiàn)實色彩顯得迷離, 不似傳統(tǒng)哥特小說對死亡場景的描述那般直白和血腥。 而對圣·約翰, 簡默默祝福并希望圣·約翰最終能實現(xiàn)他的普世夢想。
傳統(tǒng)哥特小說至多是影射當世, 傳達揚善懲惡的美好愿望。 而《簡愛》中海倫及洛伍德學校的描述則直接取材于勃朗特姐妹在慈善學校的親身經(jīng)歷, 揭露了慈善學校的黑暗及所謂慈善人士的偽善和無情。 因而, 不同于以往哥特小說里虛幻的人物形象, 《簡愛》中每個人物身上都閃爍著現(xiàn)實的光芒。 昔日古城堡里柔弱女子如今不復存在。 狂暴的“吸血鬼”伯莎, 看似強大, 實則依然是基督教三位一體架構(gòu)下的受害者, 可怖又可憐; 海倫這樣完美的屬靈之人若放到往日的哥特小說則必然是個男性,而今因為夏洛蒂對逝去姐姐的懷念才設定其為女性角色; 圣·約翰算是同時代哥特小說里最英俊、最缺乏人性卻最正直的傳教士,約翰的最終命運也反應了簡(作者)對衛(wèi)斯理宗的社會改良依然抱有希望。
如果說這三個主要人物身上還有傳統(tǒng)哥特人物的影子, 那么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恐怕就前無古人了。 女主人公簡不同于以往哥特小說里的任何女主角, 既不美麗也不柔弱。 她相貌平常, 小小的身體里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 簡努力學習作為一名淑女應當掌握的一切技能, 她更努力嘗試去把握自己的命運。 覺察自己愛上桑菲爾德莊園的主人愛德華以后, 簡勇敢地表明心跡, 但同時又表現(xiàn)得相當理性克制。 即使愛德華花言巧語透露出要她做情婦的時候, 簡也不為所動: “你以為就因為我窮、 地位低下、 相貌平平而且身材矮小我就沒有靈魂, 沒有一顆心嗎?你想錯了!我的靈魂和你的一樣……我們實際上也就是平等的!”試問有哪一部哥特小說的女主角擁有這樣噴涌的情感表達, 又有哪一部哥特小說的女主角敢說擁有與男性一樣的平等靈魂!得知愛德華在閣樓上還有個囚禁十年的瘋妻以后, 簡縱使深愛著愛德華, 還是毅然出走。 簡寧可在荒野、 沼澤地流浪, 吃盡苦頭, 一度把自己逼迫到了生命的邊緣, 卻始終不悔自己的選擇。 她堅持要保持個人的尊嚴, 追求與他人的平等。 這一段嚴酷至極、 近似自虐的流浪經(jīng)歷實則是簡對人性的拷問, 意欲通過肉體的鞭策來實現(xiàn)自身的救贖。 在紛繁的宗教分歧背景下, 她經(jīng)歷了一番頗為矛盾、 曲折的人性探索。 對崇尚成為屬靈之人的基督教以及提倡個人意志和個人尊嚴的衛(wèi)理宗教義進行批判性吸收后, 簡最終確立了自己的信條, 即: 在任何時候, 任何人都應當自立自助, 人與人之間應當是平等的。 這樣一個自尊、 自愛、 有才華, 力爭上游又自食其力的女子, 怎能不充滿魅力?
同時, 男主人公羅切斯特先生也絕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模范男主人公”[7]25, 更不是傳統(tǒng)哥特小說里十惡不赦的“惡魔”男主角, 而是拜倫式英雄和“模范男主人公”的混合體。 在兩人初遇的段落里, 簡的眼里唯有他那張陰郁的臉龐。之后的對話以及管家對他的評價, 一個面容陰郁、 體格強健、 情緒多變、 舉止粗魯?shù)拇值Z男子形象宛在目前。 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 愛德華的心靈創(chuàng)傷也進一步暴露, 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一度讓他迷失——有過情婦, 有過糜爛的生活, 瘋妻的痛苦折磨如影隨形, 內(nèi)心渴望新生卻又常常表現(xiàn)冷酷。 在第三次見面的時候, 他對簡提出“我不希望把你當作比我低微的人來對待”, 從一開始即以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女主。 他的情感表達也十分激烈, 同簡一樣, 胸中有一團火, 也時常顯示出對周遭的反叛, 而這些正是二人驚人的共同之處。 看似粗礪強大的男主角, 卻難掩創(chuàng)傷, 甚至也如同傳統(tǒng)哥特小說中的女性一樣淪為利益交換的工具。[10]167傳統(tǒng)哥特小說到了19世紀20年代, 因男女主人公形象大多變得標簽化或者臉譜化, 故事情節(jié)出現(xiàn)過多的兇殺、 搶奪等陰暗元素, 開始日漸衰敗。 小說變成市面上大量流傳的廉價小冊子, 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 而充滿劃時代意義、 略帶野蠻氣息的拜倫式特質(zhì)正是男主人公羅切斯特先生獨一無二的魅力所在。
除了顛覆性的人物形象之外, 《簡愛》之于傳統(tǒng)哥特小說, 其主題也更加意蘊深遠。 《簡愛》以孤女成長、 追求幸福為主線, 大量采用哥特手法, 塑造了敢于反抗、 敢于爭取平等的時代女性形象。 作品反映了在維多利亞時代, 女性即使地位不高, 卻依然有權力平等追求自己的幸福, 謳歌了女性對自然人性的追求。
綜上所述, 《簡愛》作為哥特風格顯著的小說, 因為宗教因素的介入, 顯示出與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疏離。 作品中哥特因素的植入不但沒有削弱作品的現(xiàn)實色彩, 反而成為引導讀者反思現(xiàn)實的有力手段。 哥特小說也因為“簡愛”式女主人公的橫空出世又煥發(fā)出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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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lienation ofJaneEyrefrom Traditional Gothic Novels
LUO Junhui
(Department of Comprehensive Foundation Studies, Fujian Sports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Technical College, Fuzhou 350003, China)
JaneEyre, as a Gothic novel, was criticized severely for its gothic devices and integrity of the plots. Yet the author's inextricably link to Wesleyan and religious pluralism in British society had great impact on the novel. Gothic traits in the novel alienated because of the embedded religious elements. The novel differed from the traditional Gothic novels in various aspects as settings, Gothic scenarios, plots, figures and the theme. The engrafting of the Gothic elements does not tend to destroy the vital reality but strengthens the power of the work. The Gothic elements guide and inspire readers to reflect on the realistic life and humanity.
JaneEyre; religions; Gothic novels
2015-11-25
羅君慧(1982-), 女, 講師, 碩士, 從事專業(yè): 英美文學、 翻譯理論與實踐。
1673-1646(2016)02-0102-05
I561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6.0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