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茂堂
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因為人來到這個世界從來就由不得自己來決策。然而,自從來到了這個世界,人就得承擔起決策的一切重任。人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全靠人怎么去決策。可以說,每個人既是自己的決策人,也是自己決策的作品。人生永遠處在決策的過程之中,做人尤其是做優(yōu)秀的人、卓越的人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決策、去謀劃。其實,哲學作為最高意義上的人學,就是要通過揭示究竟該如何認識人自己,從而為如何可能成為卓越的人提供智慧。黑格爾曾經(jīng)贊美蘇格拉底把自己做成了完美的藝術品。我們可以斷言,蘇格拉底一定稱得上是一位卓越的決策人。事實上,認識人自己這個本是寫在古希臘德爾斐神廟的箴言,正是卓越的蘇格拉底首先使它成為了哲學對人生提出的勸告。
歷史上,很多哲學家都把認識人自己當成是世界上相當重要的事情。其實,認識人自己對于期望成為卓越的決策人的人來說也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如果一個決策人連自己都認識不清,怎么可能卓越?然而,在人所認識的一切對象中最難以認識的對象恰好就是人自己。古希臘流傳著一個名為斯芬克斯之謎的神話故事。故事是這樣的:庇比斯城的人得罪了天神。天神震怒,于是在庇比斯降下一個名叫斯芬克斯的女妖,背上長著翅膀,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卻是獅身。她坐在庇比斯城附近的懸崖上,向過路人提出這樣一個謎語:“什么東西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如果路人猜不出,就會被她害死。俄狄浦斯猜中了謎底是人,于是,斯芬克斯倍感羞慚,跳崖而死。這是一個與“人”有關的、寓意深刻的隱喻。它告訴我們,把人是誰這個問題弄明白不僅是人的使命,也是神的旨意。否則,對于時刻處于與異己外物的張力與沖突中的“人”而言,不僅無所歸依、舉步維艱、寸步難行,甚至連生命都會變得岌岌可危。然而,一旦人認清了自己是誰,人不但可以繼續(xù)前行,而且那些在路途上阻礙人的異己怪物都會自動消失。與其說斯芬克斯是天神對人的懲罰,不如說是天神為了保護人免于再次犯錯而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敦促人認識自己。
一般來說,人生于天、地之間,即所謂頂天立地。天地之間,標示出人的表演舞臺。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每個人真的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至少表現(xiàn)為人之上的天、人之下的地、人之中的(他)人三個維面。所以,人必然要“突破”自己,與人之上的天、人之下的地、人之中的(他)人打交道。著名的新黑格爾主義者羅伊斯認為:“為了知道我是什么,我必須成為我以外的東西,或者變成我所了解的我以外的東西。我必須對我自己加以擴充,設想自己處于外部關系之中;必須超越我的私我,以社會生活為前提;必須進入沖突并且戰(zhàn)勝沖突,從而實現(xiàn)我與深我的統(tǒng)一?!盵1] 13任何決策都只能在天、地、(他)人之間展開。天、地、(他)人因此也就成為了人展開決策的三個平臺和背景。
天地相對,又標示出人的悖論式生存處境。人生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結構,并且是一個永遠的矛盾結構。或許,正是這種矛盾推動著人的自我完善、自我發(fā)展,走向卓越。人生在世,每個人都希望成為卓越的決策人。但很多時候,由于決策錯誤,做人不成,反成了魔鬼,成了禽獸,卓越不起來。那么,成為卓越的決策人如何可能呢?回答這樣的問題,還是得在決策人所面對的天、地、(他)人三個平臺上,認真思考如何處理好決策人與天、地、(他)人三者之間的關系,建立起謙卑意識、敬畏意識和公共意識。
一
成為卓越的決策人要思考自己與人之上的天的關系。即便是一般人只要渴望建造自己的精神家園,就需要仰望星空。天在中國是天道,在西方是天國,但都寓言著人的精神家園和信仰寄托。每個人在自己心中都有一種神性的東西,每一個人都有精神追求與渴望,不希望別人只是看到自己物質的身體,更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精神的那一面。如果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什么都不渴望,都不向往,沒有理想,沒有夢想,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決策人更是有自己的追求和信念。沒有追求,沒有精神,沒有信仰,一個決策人就不能變得卓越和崇高。人都得要有精神,人都想要做最卓越、最優(yōu)秀的人,這是人的神性所在、崇高所在。人如果沒有了精神,就只不過是行尸走肉,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一生。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受到超越性的指引,努力向往著去做一個神圣的人。趙汀陽否定人的神性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他說:“說人就說人,說神又有什么用?既然只存在著人性,那么人性就一定具有足夠光輝的某一方面,而無須去沾神的光。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事情,都只能在人性中去解釋,而不能在人性之外尋找任何借口。在理論上說,只要超越了人性去尋找某種解釋,就是打開了一個無法控制的缺口,解釋將失去確定性,因為那樣將可以編造隨便什么解釋和借口。人性是關于人的解釋的絕對界限?!盵2] 43
面對人的神性,中國傳統(tǒng)哲學采取的方式是用天道的理念來提升人自己生命的卓越。天道是天的命令和規(guī)定,即天的道理,無法拒絕,也無可改變。天道是至高無上的,所以天道乃人道之源,人(道)只能順天(道)而行,與天道保持一致??鬃右灾烀鼮榈玫?,以順天命并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最高境界。孟子主張人性乃“天之所與”,人稟受天道,人之性善有天為根據(jù)?!睹献印るx婁上》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笨傊斓酪?guī)定了世界萬物的發(fā)生和人的生活,是主宰一切的向上的力量,是人類一切價值的基礎和生活追求的目標,是社會秩序和人心秩序的正當性基礎。
面對人的神性,西方基督教哲學采取的方式是用天國的理念來提升人自己生命的卓越。信仰和崇尚天國在本質上也就是揭示自己的靈魂之所向往,克服靈魂在經(jīng)驗生活中的自我封閉。正是在把自己的全部本質扎根于作為一切生命之源的上帝之中的時候,人第一次真正擁有了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按照弗蘭克的說法,人加入上帝的生命,是想確立自己的生命,并用上帝的生命來充實和提升自己的生命。上帝是人生的食糧,是人生為了成為真正的生命,為了實現(xiàn)自身價值和牢固地確立自己所必需的。人的全部生命都可以依靠其與上帝的聯(lián)系豁然開朗,通過這種聯(lián)系得到確證,得到完善 [3] 224.238.251。endprint
然而,天道和天國是絕對的、至上的。這就不斷地暗示:每個人都是有缺陷的,是不完善的。在完美無缺的天道和天國面前,人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是可朽的有限存在,而且對知識、能力、善的擁有也永遠是不完整的、有欠缺的。既然如此,每個人在進行決策時都要小心謹慎,注意把握邊界、分寸與尺度,要有謙卑意識。盡管人神同形同性,但人要時刻提醒自己,神與人有著本質的差異,其中最明顯的差異就是上帝是不死的①(無限的),而人是會死的(有限的)。天國和天道不管有形無形,心外心內(nèi),它終歸是唯一的超驗者,絕對的抽象者,與人隔著塵緣。沒有人可以達到天道和天國,不可企及的天道和天國永遠確證著人的原罪和有限性。有限性的決策人永遠都不要心比天高、自高自大,不要試圖在世界上扮演萬能或全能的角色,不要把自己想象成為絕對真理的代言人,而是要正視自己的缺點、克服自己的缺點,小心翼翼地規(guī)劃自己生成的道路和行走的邊界。對此,萬俊人先生指出:“對我們?nèi)祟悂碚f,宗教意識實際上是一種有限的人生意識。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是有限的,不是無所不能的。所以,人應當謙卑一些,寬容一些,仁慈一些。” [4] 趙林先生也指出:“從心底深深地懺悔,真誠地認罪悔罪,從而產(chǎn)生一種發(fā)自肺腑的謙卑感,而這恰恰就是基督徒的最基本的素質?!?[5] 195卓越而有信仰的蘇格拉底提醒每個人“自知其無知”,康德認定這個世界始終有一個不可以認識的“物自體”。這都是一種謙卑意識。有了謙卑意識,決策人才會去追求進步,追求卓越。正是這種謙卑意識,一方面使人對自己的認識有了一個不斷前進的過程,另一方面使人對世界的認識也有了一個不斷前進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謙卑”既成為了哲學認識人自己達到的基本結論,也成為了人告別平庸的不竭力量、提升自己的基本根據(jù)。因為不完善,所以要進步。因為不完善,所以要不斷地修煉,不斷地提高自己的精神性。一個優(yōu)秀的決策人就是要把這種謙卑意識轉換成為追求卓越和進步的理由和動力。
看不到人的崇高精神和信仰,這是糟糕的。但人又不能是上帝,只能是人自己。人有很多的弱點。把人當成神,只是天堂之夢,只是烏托邦式的幻想。因此,人要虛懷若谷、謹慎與謙恭,不可無法無天。趙汀陽先生認為:“人的意義恰恰在于人不是神,在于人是一種有限的存在。正因為這種有限性,所以才有值得珍惜的事情?!盵2] 199這是人在思考自己與人之上的天的關系時必須達到的基本認識。卓越的人最應該虛懷若谷,保持一種寬容、仁慈和謹慎的心態(tài)。決策人必須確保自己的意識里有一種非常謙虛的東西,那就是:對事物的理解是表面的、有限的,對人自己的理解也是表面的、暫時的。不僅如此,就連人的行為的善惡也是人的智力、經(jīng)驗、知識和科學所不能把握的。因為這涉及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動機”,而自己內(nèi)心的真正的動機,不是知識論范圍里的事,是人不可以知道的。人不可能一下子把握到人的真心、人的本心、人的本我。所以,舍斯托夫“獨斷地”說:“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能說自己善良、正確、擁有真理。”[6] 155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儒家認為,本性、本心在道德上是可知的,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似乎是一個容易把握的東西。中國傳統(tǒng)哲學始終不太能接受這種無知或不可知論思想。中國傳統(tǒng)的主流文化肯定可知,并且認為無知只是一些偶然的原因所導致。儒家肯定知“道”的可能性。儒家的真理觀凸現(xiàn)了誠。誠就是真誠、誠實,就是真理和真相。一方面道自身是真實不虛的,另一方面人要思考誠,追求道的真相。孟子認為天道自身是誠,而人道就是思誠??鬃雍兔献佣际强芍撜摺K麄兂姓J,無論是先天的能力還是后天的學習都可以讓人獲得知識。荀子認為,養(yǎng)心在于致誠。并從兩個方面進一步解釋了知識的可能。一方面人的本性有認識的能力,另一方面物的道理有被認識的內(nèi)容。兩者的結合導致知識的產(chǎn)生。至于無知,荀子認為,主要是因為人有所蔽。遮蔽有各種形態(tài),大多是因為執(zhí)著于事物對立兩端中的一端,不能彼此兼知。具體來說,從人方面看,遮蔽主要是人的心靈不定和感官受阻,人喪失了正確認識事物真相的能力;就物方面看,遮蔽主要是人和物的距離和位置不當。禪宗認為,知識當然是可能的。人天生擁有智慧,也就是覺悟之心。人一旦覺悟后,不但可以知道自己的本性,而且可以知道萬物的本性。禪宗的真理觀主張如實,實是實相和實際,是世界和人生的真實本性。禪宗要求去掉虛妄,如實觀照和如實知見,這就是說,事物自身是什么就是什么。禪宗認為,無知主要是人心靈的遮蔽,人的心靈本來是清凈的,但因為外緣使人產(chǎn)生很多妄想,從而覆蓋了人的真實本性 [7] 45-53。由此可見,在中國,成為卓越的決策人必須對于傳統(tǒng)文化在知識論上的盲目樂觀有一種自覺的反思,并要在這種反思中建立起堅定的謙卑意識。
二
成為卓越的決策人要思考自己與人之下的地的關系。在這里,地指的是地上的萬事萬物。在自然科學家如動物學家、博物學家、海洋學家、昆蟲學家、天文學家、地理學家的眼里,地上的萬事萬物就是自然物,并且是客觀的。如果我們接受了這樣的解讀,我們就得相信,自然事物跟人彼此外在,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關系。
然而,在哲學眼中,自然事物與人不是彼此外在的關系,而是相互融合、主客不分的“一體”關系。張世英先生指出:“沒有世界萬物則沒有人,沒有人則世界萬物是沒有意義的。人是世界萬物的靈魂,萬物是肉體,人與世界萬物是靈與肉的關系,無世界萬物,人這個靈魂就成了魂不附體的幽靈;無人,則世界萬物成了無靈魂的軀殼,也就是上面所說的,世界是無意義的?!盵8] 4沒有世界萬物的自我是空的,沒有自我的世界萬物是死的。既難以想象一個無人的世界,也難以設想一個無世界的人。馬克思也認為,外在于人的世界萬物不過是“一種非現(xiàn)實性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虛構出來的存在物,是抽象的東西”,“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也是無”,或者說,“它是無意義的,或者只具有應被揚棄的外在性的意義” [9] 169.178。
盡管自然事物就其自身而言,自在自為,自生自滅,風來風去,云卷云舒,花開花落。但哲學認為,自然事物一旦被人觀看或言說,就不再是客觀的事物,而成為人化的自然,進入人的生活世界,并與人建立起難分難舍的關系。哲學對自然事物的理解實質上不過是對人自己的理解,它是通過理解自然以理解人自身的存在及其活動的性質、意義和價值。馬克思進一步指出,人是一種對象化的存在物,只有在感性的對象中才能確認他自己的生命。馬克思說:“說人是肉體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現(xiàn)實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這就等于說,人有現(xiàn)實的、感性的對象作為自己本質的即自己生命表現(xiàn)的對象;或者說,人只有憑借現(xiàn)實的、自然的、感性的對象才能表現(xiàn)自己的生命?!盵10] 104-105從抽象的科學的角度看,感性本身當然是“全部世界史的產(chǎn)物”,但從哲學的角度看,感性的自然界就是人的感性,整個自然界在人那里以人性的方式存在,是感性的存在著的另外一個人。馬克思深刻指出:“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乎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10] 88endprint
在中世紀和近代早期歐洲的拉丁語言中,自然(nature)是一個陰性的名詞,被人格化為女性的存在。美學家桑塔耶那認為,自然是人的第二情人,她對人的第一次失戀發(fā)出安慰。這些都說明了自然事物與人的情感聯(lián)系。自然與人情感相通、心心相印,能給人情感上的撫慰。人與自然的關系就如同子與母的關系,走向自然就是走向母親的懷抱、走向快樂的老家。正是這種親密關系使得自然事物不能被等同于一般的物。如果強行要把自然當成物,自然就必然淪落為人開發(fā)、征服和利用的對象。在這種理解下,自然如果不說是一種否定性、消極性的存在,至少也是資源性、消費性的存在。人與自然的原有和諧就會被打破,人與自然之間就會變得無比緊張,就會產(chǎn)生人對自然的粗暴干涉和掠奪性開發(fā),最終就會出現(xiàn)生態(tài)平衡的破壞,自然環(huán)境的污染。在這種情況下,最多也只是利用自然,難有對自然的敬畏之心。
然而,敬畏意識恰好是成為卓越的決策人所必須的。有了這種敬畏意識,人在做出自己的決策之前才會從內(nèi)心里關懷自然、敬重自然,而不是以一種隱蔽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繼續(xù)制造主客二分,破壞生態(tài)破壞。有了這種敬畏意識,人才會在自己的決策中建立起與自然萬物之間的豐富而多元的聯(lián)系。自然事物在與人建立聯(lián)系之前,自身是遮蔽的、寂寞的。但是,當人有了對自然的敬畏意識的時候,自然也就變得生動起來(所謂人杰地靈),并且具有豐富的人性意義,甚至可以把人生的意義象征出來。弗蘭克說:“自然界的每一種現(xiàn)象都是包含著深刻意義的象征?!?[3] 237一個人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自然事物可以把他揭示和象征出來。一個優(yōu)秀的人最懂得荷花可以象征人自己的潔白;松柏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堅貞;春蠶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奉獻;喜鵲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吉祥;梅花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堅韌。
人不僅可以通過與自然事物相關聯(lián)來象征性地認識自己,通過欣賞自然事物來讓自己卓越,還可以通過改造自然事物來確證自己,讓自己卓越。人只要在自然事物上打上意志的烙印,把人的本質力量展示出來,人是什么樣子的就會顯示出來。人的決策是不是卓越的,必須看他通過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怎樣把自己實現(xiàn)出來,要看他對自然事物做了什么。在進化發(fā)生之前,人曾經(jīng)是自然事物的一種,這使人總是稟有某種物性;但人的卓越在于在決策的過程中能以自己的欣賞力和實踐力打開和揭示萬事萬物的豐富性,反過來還從這種被打開和揭示出來的萬事萬物的豐富性中來實現(xiàn)自己對動物性的超越,并確證自己的豐富性。決策是無限的,人的欣賞和實踐活動是無窮的,人的欣賞力和實踐力也是無窮的,所以,成為卓越的決策人的過程是永遠的,沒有盡期。在一個面向未來、永遠開放著的可能世界,一個優(yōu)秀的決策人需要的是持久的冒險和熱情,需要的是面對不確定性的巨大勇氣。一個優(yōu)秀的決策人本來就應該滿懷敬畏之心,做無窮無盡地追求和創(chuàng)造,就像西西弗持久奮斗,永無停息之日一樣。
中國哲學是體驗式的。這種哲學把人心當成是一面鏡子,整個宇宙都反映在人心這面鏡子里。要認識自然事物,反而不能到自然事物里去尋找,而要到人自己的內(nèi)心去尋找。因為自然事物就在人的內(nèi)心。這就是孟子所謂的“萬物皆備于我”,陸九淵所謂的“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天道、天性就在我心中,是每個人都可以知道、都可以說出來、都可以體會到的。中國心性之學講人的性就是天的性。孟子講我盡了我的心,就可以知道我的性,性是天人合一的,我知道我的性,我就知道了天,我的心便足以同宇宙圓融了。每個人只要誠意,都可以知道自己,即“盡心知性而知天”。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人很容易變得過于自信,甚至有點自大,不需要把自己外化為自然事物,對自然事物也就很難建立起一種敬畏意識。中國的“中”說的就是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而四夷則居天地之偏。魯迅曾把中國人說成為自大者。中國的北方是蒙古戈壁,西北是大沙漠,西南部是青藏高原,東部及東南部是茫茫無際的海洋,這是中國人產(chǎn)生自大情結的地理原因。這種地理上的中心情結與文化上的自我優(yōu)越是相互伴隨、相互伴生的。所以,在中國,成為卓越的決策人尤其要注意敬畏意識的養(yǎng)成。
三
成為卓越的決策人要思考自己與平行的他人的關系。人們習慣性認為,決策是自己的事情,可以以自我為起點甚至為標準。但問題恰恰出在這里。以自己為原點和中心來決策,一方面容易走向自我封閉、自我遮蔽和自我蒙蔽,另一方面免不了陷入自以為是、自愛自戀和自我欣賞。因此,決策人在決策時必須走出狹小的自我、片面的自由。否則,就會導致決策失敗。事實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局限于自我來生活,沒有一個人可以固守于自己來決策。羅伊斯說:“我要成為我,即成為‘我所設想的我,則我必須不止于我。只有放棄我的孤立狀態(tài)并且投身于共同體之中,我才成為我自身(深我)即‘大寫的我?!?[1] 14每個人都要把自己外化出去,讓自己與他人相連接。正是在這個外化的過程中,決策人通過與人交往,能不斷擴大自己,并建立起公共意識。
毫無疑問,決策人首先是自由的,擁有獨立個性和獨立人格。人都有一種偏離他人、與他人保持距離、要求獨立自主的傾向。這種偏離他人、要求獨立的傾向就是人的自由本性。自由是人作為有理性的存在者所具有的自主決定自己的思想和活動的能力。在一個真正美好的社會,不但不應該拒絕和排斥決策人的自由、個性、權利,反而一定是謀求決策人的自由、個性、權利的充分實現(xiàn)。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由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的歷史。自由的伸展程度丈量出社會歷史的前進步伐,而且任何一種進步都是把人的自由還給人自己。文化上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在近代,萊布尼茨通過論證單子是不可入的,表明了每個人都是獨立自主的、不可通約的。在現(xiàn)代,薩特認為,自由是人的本質。除了自由外,人什么都不是。除了自由外,人別無本質。薩特甚至認為,準確的表述應是,人就是自由。決策人如果拋棄了自己的自由,就等于貶損了自己的存在、消滅了自己的存在,甚至等于出賣了自己的生命,使自己不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在這個意義上,必須反對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剝奪決策人的自主性和自由性。決策人的個體性和獨立性必須得到尊重,每個決策人都是獨立的不可替代的價值主體,絕對不可化約為別人或社會的工具。不同的個人分享著不同的生命,沒有任何人可以為了別的什么目的而被無謂的犧牲。應該為決策人留下開放多元的空間,讓其充分扮演好自己的自由角色。endprint
在一個交往普遍、文化多元的公民時代,成為卓越的決策人不僅要有自我意識、自由意識,而且要有他者意識、公共意識,切莫蔑視和敵視所有其他人,高傲地生活在自己同所有其他人的對抗中,生活在自己同其他人的格格不入中。公民時代意味有公共空間,并且這公共空間對所有公民開放。任何個人的生存都是在公共空間中的生存,任何個人的活動都是在公共空間中的活動。如果他者意識強調的是,決策人面對他者,保持一種傾聽與尊重的姿態(tài),要不斷地與他者對話,讓彼此在自己的文化信息與生命經(jīng)驗里相互給出思想的饋贈,那么,公共意識強調的是,只能在公共空間、公共平臺上去實現(xiàn)自己的自我意識,而不要讓自己的自由成為他人的障礙物和否定者。自由作為一種權利雖然意味著擺脫約束與限制,但并不等于不要任何限制的任性妄為。自由并不等于隨意行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正的自由是對不合理的約束與限制的理性否定。沒有合理的限制,自由就會成為任性妄為。真正的自由意味著個人要求自由時,也尊重和不傷害他人的自由,講究公德。也就是說,自由是所有人的自由,對所有人開放,而絕不是個別人的自由。人的任何決策不僅要有利于自己的自由、個性、權利的發(fā)展,而且一定要謀求每個人的自由、個性、權利都能得到公正發(fā)展。這就是經(jīng)典作家所說的:“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11] 273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不能沒有他人和離開他人。任何一個人都既不能在另外的人之外、也不能在另外的人之上,只能在另外的人之中,要對他人充滿愛心。弗蘭克說:“愛是人類全部生命的基礎和本質;如果說人在世界上感到自己是脫離了存在的自我封閉的一個片段,應當依靠其他的生命才能確立自己,那么,在包容整個世界的統(tǒng)一中找到了自己的真正本質的人,就意識到,沒有愛就沒有生命,他愈是克制自己的封閉性,愈是在他人中確立自己,他就愈能確立和實現(xiàn)自己的真正本質。人的個性從外部看似乎是自我封閉的,與他人分離的,而從內(nèi)部看,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層,則是與他人相通的,是與他人在原初的統(tǒng)一中融為一體的。因此,人離開外表向內(nèi)走得越深,他自己就會變得越開闊,他就會獲得同他人和整個世界生命的自然的和必要的聯(lián)系。” [3] 239維特根斯坦認為,人的感覺是私人的,但是表達感覺的語言一定是公共的。人在最根本的東西上是離不開周圍的社會,語言的公共性就決定了這種性質:個人只有處在社會當中才能成為完整的自我。人注定是過社會生活的;如果與世隔絕,離群索居,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完善的人,甚至就不能生存下去。這就是施萊爾馬赫所說的:人“渴望將他自己內(nèi)在的自我從內(nèi)心走出來,永不停息地向外擴展,以此來貫穿一切,分享其中的一切,而自身將永不枯竭”[12] 4。只有在公共文化平臺上,也就是說,只有在與他人的合作和交往之中,決策人才能更好地反觀自身,認識自我,才能充分地把自己顯示出來、實現(xiàn)出來。這就如同只有借助公共生活球星才能把自己外化給球迷、老師才能把自己外化給學生、演員才能把自己外化給觀眾而將自己展示出來,讓自己變得可以被認識一樣。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沒有提出公民概念,公共意識極度缺乏。在缺乏公共意識的時代,一個人的生活角色是生來就自然承擔著的,是由地緣或血緣所規(guī)定了的,其中每一角色都處于一種特殊的關系之中,都代表著一種特殊身份。在每種關系中,關系對象都是一個同我們處于特殊關系中的單數(shù)的他者,每種關系都與其他關系不同,每一種關系都是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直接關系,并且要求個別的、直接的相互回應。人們常把這種交往關系視為私人事務,猶如常把做人視為自己內(nèi)部的事情。在那種情況下很難確立一種普遍的交往關系。道家是出世的、隱逸的,追求的是個人身心平衡、灑脫飄逸和逍遙自在。道家講重生是純粹為己的,除了保全性命、完善心神、達道成仙外,再無其他目的。很顯然,在這里,公共意識無從談起,事實上,道家主張“絕仁棄義”,是鄙視道德建設的;盡管儒家是入世的,但儒家走的是內(nèi)在超越之路,強調的是獨善其身,修身養(yǎng)性,沒有公德建設的要求和公共意識的表達。盡管儒家也有仁愛之說,并且“仁愛”講的也是兩個人或兩個以上的人的關系,但這個關系在儒家那里只能是血緣親情延展出來的有等級的而不是平等的或公平的,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親師,等級的劃定是“天命”,不可更改。與公共文化的普遍仁愛可以開放性地指向社會生活中的任何一個人不同,血緣親情則局限于那些與自己具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所以,中國之德多為人人獨善其身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之公德闕如。這對于卓越的決策人來說是必須跨越的文化障礙。
前面分析指出,一個卓越的決策人必須認真思考如何處理好與天、地、(他)人三者之間的關系,建立起謙卑意識、敬畏意識和公共意識。如果處理好了與天的關系,建立起謙卑意識,決策人就會變得虛懷若谷,而不是狂妄自大;如果處理好了與地的關系,建立起敬畏意識,決策人就會變得腳踏實地,而不是輕浮自夸;如果處理好了與人的關系,建立起公共意識,決策人就會變得心心相印,而不是唯我獨尊。需要說明的是,決策人在處理與天、地、(他)人三者之間的關系時充滿了風險和陷阱。對于決策人來說,最大的風險就在于可能把握不住自己決策的邊界。我們主張決策人面對天要有謙卑意識,但反對陷入宗教的迷狂,并成為了邪教和迷信的祭品;我們主張決策人面對地要有敬畏意識,但反對陷入物質主義,成為物的奴隸;我們主張決策人面對(他)人要有公共意識,但反對棄絕自己,走向自我遮蔽。畢竟人是人自己,不是天,不是地,不是他者,總之不是非我。決策人在處理與天、地、(他)人三個非我的關系時,必須確立起自我與非我的邊界,使自我與非我是其所是,如其所是。羅馬皇帝奧勒留深有感觸地說:“一株無花果樹的工作就是做一株無花果樹,一只狗的工作就是做一只狗,一只蜜蜂的工作就是做一只蜜蜂,一個人的工作就是做一個人?!比绻荒茏龅礁鞯闷渌?,各安其位,決策人就必然異化于非我之中。決策人一旦陷入異化,就必然走向自我消解和迷失。由此看來,做一個卓越的決策人必須時刻警惕可能產(chǎn)生的多重風險,既要充滿神性但又要超越迷信,既要擺脫物欲但又要享受生活,既要堅守尊嚴但又要包容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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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利林,王 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