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藥》的觀察視角

黃春黎

解讀小說《藥》。為國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時，我們也常常會陷入陰冷、悲苦的氛圍：刑場血腥。邪氣干云；茶館壓抑，死氣沉沉；墳場寂寞，冤魂難散……使我們陷入悲哀并久久不能釋重的，不止是悲劇的主題、情境、情節(jié)與結(jié)局，更因為整篇小說的觀察視角，是據(jù)死不瞑目的亡靈之眼而成。其間不只是隱射了對生者相殘、生死兩隔、死者亦兩隔之大陌然大無知的大苦大悲之情，文章自始至終也正是依托清醒的亡魂追隨自己的鮮血與軀體直至埋于墳冢為線索，滲透了它遲遲不忍親見自己命運結(jié)局之真實意義的巨大悲哀以及對人世間已無能為力的巨大傷痛。而這一視角不僅能深化讀者對悲劇主題的理解、對悲劇情境的體驗、對悲劇人物的感知，而且對于體現(xiàn)革命者在失敗后的真實反應，以及魯迅先生在辛亥革命后沉痛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無疑亦是獨到而深邃的。

據(jù)小說布設(shè)的場景與依次展開的人物活動。我們在梳理小說線索時，往往會界定出明線、暗線，即華家的故事和夏家的故事，而將明線與暗線完美交織一起的介質(zhì)，正是“藥”——人血饅頭本身。依明線、暗線兩條線索，華家的故事與夏家的故事并行不悖地運行了順敘、倒敘兩種手法，極為流暢地呈現(xiàn)出二者貌似疏遠無關(guān)、冷漠對立，實則生死與共的命運悲劇。

小說開端，“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秋天之夜，沉月如瑾，黎明未至，黑暗最深。對秋夜的這一環(huán)境描寫，從文字的寓意上蘊含了秋瑾遇害這一事件，也從環(huán)境的摹寫上象征了革命失敗后的社會黑暗而陰沉。

“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這一句至為緊要，它強烈地寓示了，邵些在“鐵屋子”里“不久都要閻死了”的人們已經(jīng)“熟睡”。那些不愿睡去的正是孤獨者、清醒者，也是徘徊不安的迷茫者、悲痛者。

而這既不愿睡去，又不為人察覺的“夜游”的東西，以非人的方式存在，卻又有著包納世態(tài)萬象之心懷與清醒者、悲痛者之情感，在這沉默無聲的深夜，一場斬首示眾的行刑之后。它們以一種特殊的身份和明亮的眼光出現(xiàn)在小說開端，既作了全文故事情節(jié)的見證者，亦可謂是這巨大的“鐵屋子”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境象的觀察者，它無身無形，無聲無息，卻又凌空而視，大懷隱悲。跟隨它的視角，從鮮血流淌出來直到尸首埋人墳地，我們可以感到“人血饅頭”正是它追蹤不懈的對象，也正是耐人探究、不能舒懷的多重郁結(jié)之所在。而這一若隱若現(xiàn)的夜游者，我將其理解為死不瞑目的亡靈，文章所講述的華夏兩家的故事，也是通過這死不瞑目的亡靈之眼所見。同時，在小說的明線與暗線之上，還有一根線索，即“夜游的東西”追隨人血與尸身下場的所見所聞。

文章中，對光影聲色的描寫也極其值得尋味。刑場、茶館和墳場所渲染的氣氛無一不是陰森之極，充滿了玄靈詭異的氣息。從光、影、聲、色的相互觀照來看，這三個場所無一不陰冷，無一不似非人間。

此處刑場依舊是殺人的地方，卻并沒有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里寫到的圍觀殺人的熱鬧喧囂，從老栓出門到行刑完畢，場景一直都是極為靜默的，只有行刑的那一刻，“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這聲音的描寫富有極強的震撼，卻又似乎非常遙遠。這一筆不僅是對老栓從聽覺神經(jīng)到內(nèi)心深處的嚴重麻木有了輕巧的勾勒，也給刑場罩上了一層古怪詭異的死亡之氣，仿佛那些“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的人們被某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所操控，并正在經(jīng)受被掐斷脖子而窒息死亡的下場?！昂诔脸恋摹苯?，“灰白的路”，“渾身黑色的人”，兵號衣服前后的“大白圓圈”、“暗紅的鑲邊”，以及染上了鮮血后“紅紅白白的破燈籠”，無一不是以沉重而魑魅的色彩，勾勒著一個死亡的環(huán)境，和一群染有深重的死亡預兆并行將就木之人。同時，在刑場上，老栓所見眼睛射出的是饑餓的“攫取”之光，這一處“光”的描寫，與“渾身黑色的人”“像兩把刀”的眼光相互呼應，并與“渾身黑色的人”高聲的叫囂、兜售、搶掠，共同構(gòu)設(shè)出了一個魔鬼般的世界、一群魔鬼般的人物。

刑場和墳場的中介是茶館。茶館作為一個人氣旺盛的地方依舊充滿詭異，“茶館的兩間屋子，彌滿了青白的光”；人血饅頭在“紅黑的火焰”中烘烤時散發(fā)出奇怪的香味。成了“一碟烏黑的圓東西”；小栓拗開人血饅頭時，饅頭的焦皮里“竄出一道白氣”，仿佛逝者一聲忍耐已久的嘆息，真讓人毛骨悚然的場景!茶客在貌似熱鬧的談論里，個個都說著傀儡似的話，似乎既沒有頭腦智力，也沒有體溫靈魂，唯唯諾諾，或默無聲息。高談闊論也與刑場的聲音形成呼應，除卻狠毒粗暴的叫囂，即是作威作福的恫嚇、欺凌，以及之下象征病痛與壓抑的猛烈咳嗽。不僅如此，花白胡子、黑衣康大叔，以及話題中阿義的紅眼睛、老栓和華大媽“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對人物外觀鮮有的色彩描摹也顯得十分魑魅。宛若茶館里無一人不是行尸走肉，無一人不是行將就木。

墳場的描寫則更具深意?！耙蝗t白的花”、“幾點青白的小花”、“半白的頭發(fā)”、“慘白的臉”、“黑著”的“眼眶”，以及在烏鴉的尖叫聲下，兩張肌肉緊繃的面頰、四只驚恐萬分的眼睛、那微張的嘴，偶爾有一絲聲音，也是平添悲莫悲兮卻無法哭咽的隱痛，這些不僅寫出了環(huán)境的恐怖，同時也刻畫出了身在其中的人物同樣也是萬分恐懼的。

綜觀全文三處環(huán)境與人物的描寫，無處不滲透著死尸的腐氣與陰森的鬼氣，無論光與影，還是聲與色，調(diào)和出來的也無不是“非人間的世界”。在這“非人間的世界”里，夏瑜那句“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就像墳頭那一圈紅白的花，無根可滋，卻畢竟是透露出了零星的活氣。

而刑場、茶館、墳場，三個場地之上所發(fā)生的故事，無一不透露著生者與死者之間、生者與生者之間以及死者與死者之間巨大的隔膜與空前的寂寞：革命者與民眾之間，民眾與民眾之間。親族之問，父母與子女之間，長輩與青年之問，長輩與長輩之間，青年與青年之間，甚至同是作了“闊人家里祝壽的饅頭”的死者墳冢之間，無一不是不可逾越的溝壑，而他們自身又無一不是孤獨之極，既無人可理解他人的荒涼，也無人可理解自我的悲哀。而唯有巨大的悲痛降臨時，他們才能感受到一絲對人生與世界的茫然，否則，行尸走肉的命運連半點困惑也不會有。當腐朽而麻木的長者以骨子里最深沉的喪子之痛來祭奠墳冢里的亡兒，一貫深信不疑的荒唐邏輯才開始轉(zhuǎn)由疑惑；當進步而熱血的青年以血液里最凝重的愛民之情來祭殺遮天蔽日的亡國之奴時，一貫堅定不移的真理正義也開始轉(zhuǎn)由冷卻。這是一個讓舊人不能安然為舊人的時期，同是讓新人不能激進為新人的時期，這同樣也是一個人人人命危淺，卻不懂自危的時期，這巨大的鐵

屋子少有幾個清醒者，吶喊了幾聲，也盡被變賣了鮮血，并一道作為人飯后的談資!如同那蒼涼而陰冷的墳頭上，分明應引為琢磨的花環(huán)。竟只是被人看作了墳頭自慰可喜的綴飾!

在死亡之色之氣里，《藥》的主題變得更為沉郁了，而《藥》對不同人物的情感，也有了不同層面的觀照。

對民眾而言，死者與后死者又將如何告慰呢?死者不僅死得不明不白，也死得無聲無息。這種生而無歡死而無由的巨大冤屈，又該如何去申訴呢?后知后覺者自有其難言的苦衷與恐懼，其茍得生存的依托尚不知所在，又何談思謀改變命運的覺醒與反抗呢?極度狹小的空間使他們無心也無力去關(guān)注一場轟烈的革命所能帶來的長遠影響，他們只能低頭去關(guān)心體魄的饑餓與疾病如何解除，而革命者的鮮血與憂患卻是他們無法抬頭凝望的。雖人人自危?？是笠阅撤N未知的途徑乞求更長久地活下去，但他們分明性命危淺，已是一群行將就木的行尸走肉之人。這“夜游的東西”為民眾深重的苦難與彎曲佝僂的脊背而沉痛，它以滿心的憂郁、愁苦、悲傷看著這人間的屠戮與迷信，病痛之深以至無從下藥的哀情彌散在文章里，留給我們的是一個無可奈何卻大苦大悲的胸懷!

對革命先驅(qū)來說，如何來告慰其亡靈呢?死者并不能因其無畏的犧牲而獲得理想的意義，他們的死并未換來民眾的覺醒，也沒能贏得政治上的成果。革命者邁向失敗的結(jié)果時，他們或許對新生的時代、迥然的世界依舊懷有無限的期望與假設(shè)，當作者以沉痛的筆觸寫到革命者的頭顱落下后的真實境象，我們不難設(shè)問，如果革命者在天有靈。當他們看到自己的鮮血被變賣，他們的尸首不兩全，他們的墳頭像祭品，他們還會義無反顧地拋頭顱、灑熱血嗎?他們?nèi)绾嗡蓝磕?“夜游的東西”對鮮血與尸首以至第二年清明祭奠的這一場全程跟蹤，于逝者而言，無疑是一次嚴肅而殘酷、悲痛而同情的探問與追思!

對革命的領(lǐng)袖與尚存者而言，默哀與悼亡之間，該從何如何反思這場失敗的革命啊!他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迷茫與沉痛的總結(jié)，對生命的無限惋惜無言可達，革命的去路也無處可循，一切都如這個秋夜，只有休止的靜默，茫茫而漫長?？捎H可敬的同志倒下了，血泊之中的頭顱若在天有靈，尚是看不見民眾的覺醒的。一片冰心、滿腹抱負，不過換來一點談資，使民眾更恐懼，使倀鬼更跋扈，使弱者更軟弱，使死水更絕望。革命領(lǐng)袖、革命幸存者，以及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志士仁人，也都隨著他們生命的死，而死了一回希望的火種。他們看著這非人間的可憎可悲之處，卻只能將對疾苦的民眾、對已逝的革命者的悲苦之情，對殘暴的當政者、對跋扈的奴狗的仇恨之情，化作對后來者、新生者的希望。但這點希望分明是零星而微茫的，所以作者“不恤用了曲筆，在《藥》中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而這個花環(huán)卻又是沒有根的，如同烏鴉的尖叫，抑或是一種顯靈，但烏鴉分明又是無知覺的簡單的動物罷了。

夜游者是否還會夜游呢?如作者所言“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在革命美好前景的夢想里那睡著的青年，前仆后繼的革命者、志士仁人，又是否該被作者這樣的清醒者的吶喊喊醒，多一些苦和寂寞呢?于作者而言，他又何嘗不是一個徘徊在濃黑的黑暗里的夜游者呢?那不能閉目假寐的，又何嘗不是心隨革命死過一回，卻無法排解憂愁與悲哀的作者呢?

因而，當夜游者獨特的觀察視角貫穿文章始末，我們才能理解到如此深刻的社會主題下一個民族最大的悲哀與傷痛，也才能感知到如此陰冷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一個行將就木的民族積累的各種痼疾，身體、心理尤其精神靈魂。無一不是亟待解救的病體，也才能體會到辛亥革命失敗后覺醒者探尋這個衰亡民族的解藥時巨大的迷惘與孤苦無助，也才能推延到整部《吶喊》里所注入的大愛、大恨、大苦、大悲的深厚民族情感與對新生者寄予的深切希望與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