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史詩三部曲》
[ 英] 羅杰·克勞利 著
陸大鵬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4-06(第Ⅰ/Ⅱ部)、2015-02(第Ⅲ部)
“地中海史詩”三部曲(《1453》《海洋帝國》《財富之城》),是一部完整且具有延續(xù)性的故事。作者濃墨重彩地為東西方對抗的最高統(tǒng)帥們——自稱為兩片大海和兩大陸地的奧斯曼皇帝穆罕默德二世、蘇萊曼大帝、塞利姆二世,與悲劇英雄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神圣羅馬皇帝查理五世、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畫像;同時,又繪出對壘中兩軍指揮官、首席大臣、宗教領袖、能工巧匠們的群像。
對于中世紀的人們來說,地中海幾乎就是整個世界了,而君士坦丁堡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這也是為什么從阿拉伯人到十字軍,再到奧斯曼土耳其人,都以占據君士坦丁堡作為成就帝國夢的象征。
或許就是因為考慮到君士坦丁堡抓人眼球的效果能夠更好地營造先聲奪人的氣勢,羅杰·克羅利一出手就先以濃墨重彩描摹的1453年君士坦丁堡之戰(zhàn),作為《地中海三部曲》的首曲,從而為人們徐徐展開了一幅宏偉的歷史畫卷。
如果按更嚴格的線性時間的順序來安排,這三部曲的次序應該是《財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權》、《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zhàn)》和《海洋帝國:地中海大決戰(zhàn)》。這樣一來畫面展開就更合理一些。讀者也就不用在經歷了令人窒息的君士坦丁堡的陷落、驚心動魄馬耳他之圍與勒班陀之戰(zhàn),回頭再去爬梳威尼斯如何從一個泥沼里的小漁村崛起為一個財富之都和海洋帝國的。
不過作者一開始就指出,這三本書之間只不過是有著松散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按照什么樣的次序來閱讀取決于讀者個人的興趣。
羅杰·克羅利似乎對于纖毫畢現地展現血腥氣和火藥味十足的戰(zhàn)爭場景,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癡迷。這種癡迷甚至具有一定的誤導性,讓人誤以為這三部曲更多是地中海海戰(zhàn)史。
在大大提升了讀者閱讀興趣的同時,那種身臨其境感如此令人著迷,以至于讓人幾乎忽視了戰(zhàn)爭背后政經大背景的演變,而這才是作者想傳遞的信息重點所在。如果過分沉迷于戰(zhàn)爭的勝負,我們作為讀者會犯下和當年在地中海激戰(zhàn)的雙方一樣的錯誤:當他們陷入百年征戰(zhàn)的你爭我奪時,世界舞臺的中心已經跳出了地中海。
在當時,這并不是一個清晰可見的趨勢。地中海如此浩瀚,環(huán)地中海的交換如此頻密,令其本身就成為一個自足的世界,而且通過威尼斯、熱那亞等意大利城邦商人們的努力,貿易網絡已經覆蓋到東至黑海,南至紅海的遙遠地帶。在當時的條件下,這幾乎就是從事貿易的人們所能達到的能力邊界了。在很長的歷史時段內,占據地中海,或掌有控制地中海貿易線路的中樞地帶,就意味著世界帝國的建成。
早在穆斯林和十字軍展開圣戰(zhàn)之前,地中海東部就是東西方文明對抗的焦點之地。無論是希臘波斯之戰(zhàn),馬其頓和古羅馬帝國的東征,還是阿拉伯帝國的西拓,這里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表面上的文明和信仰之爭,背后是成就帝國霸業(yè)的雄心和獨占貿易利潤的野心。但成就帝國的夢想更多是令一個族群中上層人士沉醉的目標,卻不足以充分調動基層民眾的獻身熱情,所以必須添加以宗教戰(zhàn)爭的神圣抑或狂熱。
反過來說,僅僅有宗教的狂熱也不足以支撐持續(xù)的擴張,必須誘之以物質的實利。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以圣戰(zhàn)之名出師的十字軍會成為劫掠君士坦丁堡的入侵者,雖然后者明明是基督教的重鎮(zhèn)。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是因為西方的四分五裂,其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教皇宗教號召力的式微。
向民族國家進發(fā)的西方社會很難再高舉圣戰(zhàn)的旗幟組織起一支進取心十足的新十字軍。要等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進逼危及到整個歐洲的生存,要等到哈布斯堡王朝崛起為能與其分庭抗禮的另一個帝國,局勢才能得以扭轉。在那之前,威尼斯幾乎以一個城市之力承受著奧斯曼帝國的壓力,時戰(zhàn)時和,或勾心斗角委曲求全,或合縱連橫攻其不備,無所不用其極。
奧斯曼土耳其人曾經是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好手,帝國的軍隊是一個包羅各種族群的大雜燴,里面充滿能工巧匠,這一點很容易讓人想起之前在歐亞大陸叱咤風云的蒙古帝國大軍。然而由于內生性資源創(chuàng)造能力的匱乏,奧斯曼帝國的掠奪型擴張最終遇到了瓶頸。人們驚訝地發(fā)現,奧斯曼帝國并不比威尼斯更能打消耗戰(zhàn),雖然后者只是一個沒有腹地的貿易型城邦。
所有的戰(zhàn)爭到最后都是資源聚集、動員和投放能力之爭。奧斯曼土耳其不斷通過戰(zhàn)爭獲取資源,然后通過分配資源換取忠誠的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模式,需要持續(xù)不斷的勝利來加以維系,到最后終究難以為繼。其實以奧斯曼舉國之力,尚不能讓威尼斯臣服,即足以說明傳統(tǒng)大陸型帝國的能力已達致其巔峰,開始慢慢走下坡路了。奧斯曼帝國缺乏可持續(xù)的資源供給能力,人治色彩濃厚令其國力強盛時代的動力源泉和組織結構充滿不可復制性,一旦遇挫,人們只能徒喚雄才大略的英君明主再世。
同樣的問題也困擾著哈布斯堡王朝下的西班牙帝國。來自新大陸的資源挹注或許能夠補救于一時,但與奧斯曼帝國在地中海的競逐依然令哈布斯堡王朝漸漸失血。當它終于和奧斯曼土耳其人達成和平,轉身集中精力去經營自己的海外帝國時,卻遭遇英格蘭人的迎頭痛擊,無敵艦隊的覆滅讓他們飽嘗了勒班陀戰(zhàn)役之于奧斯曼土耳其人的滋味。
通過新開辟的大洋航線從遠在天邊的東南亞群島來到歐洲的香料和白銀,宣布地中海在政治經濟意義上已經成為一片死海。它不再引領時代的潮流,反而被動承受時代潮流的波動。用羅杰·克羅利的話說,威尼斯和土耳其被永遠封鎖在沒有潮涌的地中海上,繼續(xù)爭奪希臘海岸,但世界霸權早已轉移到別處。
令威尼斯人夜不能寐的夢魘最終是由自己的基督教兄弟葡萄牙人變成現實。如果說奧斯曼土耳其人網開一面,沒有在達達尼爾海峽和博斯普魯斯海峽扼住威尼斯的喉嚨,葡萄牙人在馬六甲海峽則輕易地做到了這一點。
最大的受害者還是奧斯曼土耳其人。來自新世界的白銀造成的通貨膨脹遠非他們所能理解和掌控。這時候近代化往往成為替罪羊,進而催生出向后看的歷史觀,比如認為今日種種是因為人們背棄了真主的訓示,這一方面導致對近代化的拒斥,另一方面導致宗教的不寬容,近代化的陷阱就此鑄就。奧斯曼土耳其對異教徒的迫害,及其與什葉派波斯薩法維帝國的戰(zhàn)爭,均是應對近代化挫敗的產物。而這與西班牙宗教異端法庭的盛行及其與低地國家的宗教戰(zhàn)爭,又有著令人感到詭異的同聲同氣相互呼應的效果。
那些在地中海舞臺上的不可一世的主角,后來在更大的世界舞臺上逐漸黯淡失色。那些東西方文明對壘的前線國家和地區(qū),后來或多或少都變成了邊緣地帶。至今中南歐依然是歐盟地區(qū)經濟乏善可陳的地帶,而戰(zhàn)線的另一側,那些因帝國的崩潰而重組的地區(qū)至今仍戰(zhàn)亂紛爭頻仍。文明的對抗和潮起潮涌背后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規(guī)律,戰(zhàn)爭的勝負背后到底有什么力量在操縱,看完了《地中海三部曲》,相信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